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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作者:楊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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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一章 教員?船員?

下卷

第一章 教員?船員?

「前途?!哼!還不如說有『錢途』來得恰當!」我冷冷地說。
「我不要……」胸中怒火高燒,想起兩年所受的種種煎熬,那種「獨坐空堂上,誰與為歡者」的孤寂與蒼涼,可望而不可及的萬般無奈,摸不到、抓不著的空茫茫感……真是委屈得無從說起。想到這些,不覺淚水逼上了眼眶,聲音也哽咽住了。
「考是考啦,主科兩科不及格,沒取,真窩囊!」
「那你今天為什麼又跟李青說你還是想上船?」
「李青他同意嗎?我是說他在這兒教書教了兩年,一下子放棄,不是怪可惜的?」
我沒接腔,事實上她也不需要我開口。
把盈盈安置妥當,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心裡又悶又脹,很不舒服。
「對啊!那至少有個指望呀,等幹到船長什麼的,一個月怕不有四、五萬。」
「阿乖,不哭,不哭……」阿漁在我腿邊蹲了下來,拉著我的手,仰著臉輕柔地說著:「其實,我也很矛盾,在船上時,我想只要找到教書的職位就一定留下來,可是回到陸地上,教了幾個月的書之後,又覺得還是應該上船,當教員安定,可是錢太少,前途也有限;當船員錢多,又升得快,就是太苦了你。阿乖,我想趁著年輕,航運界又很景氣,再跑幾年,等我們把經濟基礎打穩了之後,我一定下來,天天陪著你,好不好?你看,現在我是二副,再幹一年就可以升一副,接著是大副,大副幹兩年就可以考船長,船長做滿三年,就可以考領港啦……」
「哦。教書不也挺好的嗎?夫妻可以常在一起,對家裡也能多照顧一點。」
端著一碗飯,走向客廳,再度坐下,才發現四周的陳設竟是如此簡陋。幾把籐椅,一個破茶几,牆角上一架十六寸的電視機,牆上的油漆剝落殆盡,捲成一片片,形成一副怪異的魚鱗似的圖案,窗戶上空禿禿的,玻璃上堆積著雨水泥漿和厚厚的灰塵。
轉眼間,阿漁到蘇澳水產學校上課已有五個月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再過兩星期,這學期就要結束,他的教員生涯即將告一段落。五個月來,我已經愛上這個充塞著魚腥、帶著鹹濕的小鎮;這兒有古老的建築、樸實的居民、純善的風氣,以及一種寧靜的氣氛,讓人感覺生活是一種享受與擁有。
「管他的!在這種鬼學校就是熬到教務主任,一個月也不過七、八千,哪像你們在船上,一個月就有一萬多。」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在胡思亂想中滑了過去,看看窗外,天色已逐漸暗了下來,車過羅東,竟然下起毛毛雨來了,不知道阿漁會不會帶傘來接我們。
「對了,李青請我們到他家吃晚飯。」
「我倒很喜歡蘇澳。」我低聲自語著:「希望阿漁能留下來。」
「我才沒那麼小心眼呢!」
「男人嘛,就是要會賺錢,整天窩在這種小地方,做個窮教員,臭都快臭死了!」
「老同學嘛,三杯下肚難免話就多了。」他用手扳著我的肩膀繼續說:「把你給冷落了,抱歉,抱歉。」
「是啊,他下午請假,早早回去買菜準備,今天要親自下廚,好好露一手呢。走吧,坐公路局車去。」
「來,來,請坐,請坐,都是自己人,別客氣。」李青很快地抖落臉上的陰影,換上一副誠懇的笑容衝著我們說著。
「李青,你真了不起,好能幹喲。」
「才不呢!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她大不以為然地由鼻孔中哼著。
「好個屁!」她聲音尖銳,一臉不屑地擺擺手說:「一個月才四千多塊錢,要租房子,要吃飯,要買奶粉,窮得半死,偶爾還寄錢回去給他父母,怎麼夠用?他老媽還直說我們小器,唉,真是天曉得……」
多半時候,我都在蘇澳停留一天,到南方澳去看漁船進港,到漁市場看成簍的魚拍賣,嘗嘗海鮮;在港口對面,有一座媽祖廟,香火鼎盛;許多漁人的妻子,用整個心靈,最虔誠的態度跪拜著,祈求媽祖保佑和_圖_書她們的丈夫平安,我也不止一次地跪在殿前;雙手合十,默默地許下心願,盼望阿漁能早一天結束「走船」生涯;祈求媽祖保佑他在海上平平安安;媽祖眼瞼半閉,露出同情、諒解的部分黑眼珠,接受著人們的膜拜與祈求,彷彿熟悉人類世界的一切愁苦,以一種既親切又疏遠的眼光俯視人生,無言地承諾著、應允著,給人一種精神上的依恃與鼓舞。在這時,我感覺自己跟那些漁婦一樣,雖然我們的生活環境、個人思想、所受的教育全然不同,但是對丈夫的關愛,以及對未知數的恐懼,卻完全相同,我們都深愛著自己丈夫,卻無法阻止丈夫到海上去;為了生活,一方面要忍受離別的痛苦,一方面還要為遠行的丈夫日夜祈禱著,為那隨時與變幻莫測、陰鬱不定的大海為伍的遠行丈夫擔驚受怕。在這方面,我和那些漁婦們一樣,一樣要忍受命運的殘酷,一樣地對命運無能為力。
火車到蘇澳時,雨勢更大,眼前像隔著一排珠簾似的,我瞇起眼睛向簾外搜尋著,只見阿漁拉了件舊雨衣,不斷向我們招手。
阿漁正要到浴室去,看了我一眼,又轉了回來坐在床沿上看看我說:
我看到李青臉上有自尊受損的屈辱,也看到他太太那一臉鄙夷與冷嘲,心裡真是不舒服,聚在臉上的笑容也凝凍起來,像拋在半空中的球,忽然地卡住了似的。
才餵了盈盈一口飯,就聽到一串尖細的女高音傳來。
坐定之後,李青又忙著倒酒、盛飯,替我們佈菜,問盈盈喜歡吃什麼,又不斷地給太太挾菜,每接一筷都附加一句:「唔,這是你最愛吃的,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她坐在我旁邊一張椅子上,用手指剔挖著牙齒,弄得吱吱作響,等她告一段落之後,先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說著:
掙開了他的手,頹廢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團團白霧,在層層迷霧之後,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極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線的那https://m.hetubook.com•com一端,依舊是海連天,天連海,我覺得好累,好累!
我直視著天花板,沒理他。
「咦?他們不是一畢業就考過嗎?李青沒參加啊?」
好在李青走過來,宣佈晚飯已經準備好,請我們入席。方型餐桌上,擺著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湯;看來李青還真有一手呢,我不禁由衷地讚賞著:
時序雖已進入初冬,卻沒有太多的寒意,空氣中仍舊浮散著淡淡的暖度。

明天上午,我還要到南方澳的媽祖廟去一趟,我想求一枝籤,問問媽祖,阿漁是該留在陸地上當教員呢?還是再回到海上幹船員。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說的話全吞回到肚子裡,兩顆滾燙的淚珠滑落在腮邊,一下子就變得涼冰冰的了。
接受k兒一個響吻之後,他得意地咧開嘴笑著說:「還是女兒好,熱情大方,不像她媽媽,怪保守的。」
在後面的兩個大男生,卻似乎有「酒逢知己乾杯少」的豪興,一瓶紹興酒已經去了四分之三,兩個人的臉都形成豬肝色,舌頭打結,卻仍然意猶未盡地喝著、聊著……
「阿乖,你今天好漂亮。奇怪,每次看到你都覺得不一樣。」他搓搓鼻子,深情地打量著我,許久之後才將目光移向身邊的女兒。「哇!小盈盈,我的乖女兒,跟媽媽一樣漂亮,來,爸爸抱抱。」
「可是……」我有很多話想告訴她,至少她該看清事實的另一面——為賺錢所付出的代價。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以目前的情形看來,她是不會接受任何勸告的,即使她聽得進去也不一定能改變希望李青上船的意志。我默默餵盈盈吃飯,第一次體會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境。
李青的家在羅東聖母醫院附近,房子是租來的。典型的臺灣式長型建築,很深的一條,用木板隔成三個房間,前面是客廳,中間用木板隔成兩間榻榻米的臥房,後面是一大間廚房兼飯廳。我們到時,李青正繫著圍hetubook.com.com裙滿臉油光地在廚房忙著。他太太蠻年輕的,穿得整整齊齊像客人般地坐著,新做的頭髮,上了妝的臉,笑起來很虛假。手裡抱著一個嬰兒,大剌剌地端坐在椅子上,呼三喝四地支使著李青招呼我們;我幾次站起來想到廚房去幫忙,都在女主人嚴厲反對下坐了下來。她不斷地向阿漁探聽各航運公司的待遇、獎金;又問我目前臺北服裝流行的趨勢,我身上穿的每件衣服,她都仔細品評觀察,然後嘆息地說,羅東就是買不到這麼高級的衣服,及至我告訴她這些都是阿漁替我帶回來的時,她的嘆息聲更重更長,撇著嘴說道:「外國貨就是不一樣。」
「阿乖,你怎麼啦,生氣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他的語氣變了,臉上的柔情與歉意迅速退去,繼之而起的是急躁、惱怒;一唬地站了起來,瞪著我吼著:「你也不想想,我上船一大半還不是為了你!你以為我愛上船哪?你以為我愛過那種『坐水牢』的日子啊!還不是看在錢多的份上,還不是希望能讓你們過舒服一點的日子……」
任我怎麼搜尋也找不到邊岸,看不到陸地,像一個掉了魂的人,一頭栽進了海底……
「為什麼,問你自己!」
「李青對你真體貼。」
他太太卻一臉受之無愧,有如女王接受貢品般的倨傲。我看看李太太,心裡真替李青不平。忍不住又開口說:
回到蘇澳,已經是將近十一點了。
「那為什麼?」
「你呀,你是新鮮,住久了簡直要發瘋。當初嫁給他時,還以為可以離開那個討厭的農村,到臺北去開開眼界,哪曉得一屁股陷到這種地方,真倒楣!等李青上船之後,我一定要搬到臺北去!」
「哼,還不是看在我替他生了個兒子的份上!他們李家三代單傳,我一進門就生兒子,他老媽樂得嘴都歪了,還特別跑來給我做月子呢。所以女人啊!肚子一定要爭氣,什麼都是假的,生個兒子才是真的,季太太,你可要加加油啊……」
「我,我是和*圖*書想,上船比較有前途。」
「男人會做菜有什麼用,會賺錢才算了不起。」李太太不屑地回敬了一句,我不知她這話是衝我說的呢,還是說給李青聽的?
「他不是住在羅東嗎?」我問。
「少討厭。」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叫李青今年十月參加河海人員特考,他說來不及準備,只好明年四月再去考,拿到三副執照後,也好早一點上船去。」
「哎喲!怎麼不開燈呀!」
女主人帶著渾身刺鼻的香味飄了進來,在日光燈照射下,她那一身鮮麗的衣服,顯得更刺眼,與屋裡的陳舊形成強烈對比,就有如一張選錯背景的照片一樣,給人極不協調的突兀感。
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忽然間,我覺得情緒很低落、很累。
我看看阿漁,有點窘迫,真不知該如何來和這位李太太建立友誼。
「這也是升了二副之後的待遇,剛上船時也不過六七千而已。」
沒想到我一句真心話卻引來這麼一串連珠炮,又白白受了一場奚落,心裡實在氣悶;可是想想她那些膚淺幼稚的論調,又覺得好笑;乾脆裝著聽不懂,依舊露出淺淺的笑容,接下她這一記。藉口要餵盈盈吃飯,匆匆地結束了這頓不愉快的晚餐。
「阿乖,你知道我最笨了,別難我,快告訴我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我也好向你賠罪。」
通過收票口,阿漁笑吟吟地迎了上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和一個深深的酒渦,頭髮上凝聚著水珠,新刮的臉還殘留著肥皂的香味。
「有啊。」
「阿乖,別這樣,我真的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哪!不過,只要你說一聲『不許走』我就留下來,真的!」
「好,我問你。」我霍然地坐了起來,直視著他說:「上回你跟我說校長有意留你,聘你為專任教員,有沒有這回事?」
他的聲音中充滿著渴望與對未來的憧憬,洋溢著慾念與野心、追尋與期待,以及一種熱切期望鼓勵的渴求,他將我的雙手貼熨在他面頰上,又拿到唇邊親吻,拚命地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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