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朋友

作者:余華
朋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然後,昆山向我們走來了,我們為他閃出了一條道路,人高馬大的昆山在街道上走去時就像河流裡一艘馬力充足的客輪,而我們這些簇擁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是螺旋槳轉出來的波濤。我們一起向前走著,我走在了昆山的右邊,我得到了一個好位置,昆山手裡亮閃閃的菜刀就在我肩膀前擺動,如同鞦韆似的來迴盪著。這是一個讓我激動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在這麼多的成年人中間,他們簇擁著昆山的同時也簇擁著我。我們聲音響亮地走著,街上的行人都站住了腳,他們好奇地看著我們,發出好奇的詢問,每一次都是我搶先回答了他們,告訴他們昆山要讓石剛見血啦,我把「血」字拉得又長又響,我不惜喊破自己的嗓子,我發現昆山注意到了我,他不時地低下頭來看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微笑。那時候我從心底裡希望這條通往煉油廠的街道能夠像夜晚一樣漫長,因為我不時地遇上了我的同學,他們驚喜地看著我,他們的目光裡全是羨慕的顏色。我感到自己出盡了風頭。陽光從前面照過來,把我的眼睛照成了一條縫,我抬起頭去看昆山,他的眼睛也變成了一條縫。
昆山器宇軒昂地走著,身後的跟隨者越來越多。昆山走到了那座橋上後m.hetubook.com.com,站住了腳,他「呸」地一聲將牙籤吐向橋下的河水,然後將菜刀放在了水泥橋的欄杆上,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大前門香煙,在風中甩了兩下,有兩支香煙從煙盒裡伸了出來,昆山的嘴唇叼出了一支,然後將火柴藏在手掌裡劃出了火,點燃香煙。他暫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他知道石剛的家應該下了橋向西走,石剛工作的煉油廠則應該向南走,問題是他不知道此刻石剛身在何處?
「誰呀?昆山,是誰呀?這一次是誰?」
背上書包的我並沒有走向鎮上收費的公共澡堂,我要將那一角錢留給自己,所以我去了煉油廠的澡堂。那時候已經是春天的四月了,街兩旁的梧桐樹都長出了寬大的樹葉,陽光明亮地照射下來,使街道上飛揚的灰塵清晰可見。
「可是怎麼說她也是我老婆,她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可以來找我,該打耳光的話,我昆山自己會動手。石剛那小子連個招呼都沒有,就打了我老婆一耳光,他不給我面子……」
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門,他一隻手捏著牙籤剔牙,另一隻手提著一把亮晃晃的菜刀。他揚言要把石剛宰了,他說: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塊帶血的肉。至於這www.hetubook•com.com塊肉來自哪個部位,昆山認為取決於石剛的躲閃本領。
這天下午的時候,昆山走在大街上,嘴裡咬著牙籤,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小鬍子上沾著煙絲。他向前走著,嘴唇向右側微微歪起,衣服敞開著,露出裡面的護腰帶。人們一看就知道,昆山又要去打架了。他們跟在昆山後面,不停地打聽著:
隨後昆山知道了石剛此刻就在煉油廠。他抬腕看了看手錶,已經一點鐘了,他知道石剛剛剛下了中班,正向澡堂走去。昆山微微一笑,繼續靠在橋欄上。他沒有立刻向煉油廠走去,是因為他還沒有吸完那支香煙。他吸著煙,那些要宰了石剛和最起碼也要割下一塊肉的話,昆山就是這時候告訴圍觀者的。
我站在橋上,擠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著昆山靠在橋欄上一邊吸煙,一邊大口吐著痰。昆山使我入迷,他的小鬍子長在厚實的嘴上,他說話時讓我看到肌肉在臉上像是風中的旗幟一樣抖動。我心想這個人腮幫子上都有這麼多肌肉,再看看他的胸膛,刺刀都捅不|穿的厚胸膛,還有他的腿和胳膊,我心想那個名叫石剛的人肯定是完蛋了。昆山說:
「他不給我面子,也就不能怪我昆山心狠手毒了。」
這個人點了點頭說:「我們是和_圖_書一個車間的。」
「他不給我面子。」
「我不認識他,」昆山伸手指了指我們:「現在我很想認識他。」
「他敢打你的老婆?這石剛是什麼人?」
「別人不知道我老婆,我能不知道嗎?我老婆確實該打,一張臭嘴,到處搬弄是非。她要不是我昆山的老婆,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打她耳光……」
昆山對這人說:「你錯了,我的老婆該打。」
「我要去洗澡了。」
昆山吸了一口煙,鼻翼扇動了幾下,此後他的眼睛才開始向圍觀他的人掃去,他陰沉著臉去看那些開朗的臉,他注意到了其中一張有眼鏡的瘦臉,他就對著那張臉說話了:
那個瘦臉上架著眼鏡的人突然這樣問。昆山的眼睛就盯上了他,昆山的手慢慢舉起來,對著瘦臉的男人,在空中完成了一個打耳光的動作,他說:
「為什麼石剛不給你面子?」
昆山說著拿起橋欄上的菜刀,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昆山姓什麼,這個鎮上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姓,但是我們都知道昆山是誰,昆山就是那個向別人借了錢可以不還的人,他沒有香煙的時候就會在街上攔住別人,笑呵呵地伸出兩隻寬大的手掌拍著他們的口袋,當拍到一盒香煙時,他就會將自己的手伸進別人的口袋,將香煙摸出來,抽出一支遞過去,hetubook•com•com剩下的他就放入自己的口袋。我們這個鎮上沒有人不認識昆山,連嬰兒都知道昆山這兩個字所發出的聲音和害怕緊密相連。然而我們都喜歡昆山,當我們在街上遇到他時,我們都會高聲叫著他的名字,我五歲的時候就會這樣叫了,一直叫到那時的十一歲。這就是為什麼昆山走在街上的時候總是春風滿面。他喜歡別人響亮地叫著他的名字,他總是熱情地去答應,他覺得這鎮上的人都很給他面子。
可是這一天中午的時候,我走到那座橋上時站住了腳,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煉油廠看門的老頭快吃完飯了,那個老頭一吃完飯就會背著雙手在大門口走來走去,而且沒完沒了。他會一直這麼走著,當澡堂裡的熱水冰涼了,他才有可能回到屋子裡去坐上一會兒。
昆山說:「你應該認識石剛?」
我是十一點四十五分走出家門。我將時間計算好了,我知道走到煉油廠的大門口應該是十二點整,這正是那個看門的老頭坐在傳達室裡吃飯的時間,他戴著一副鏡片上佈滿圓圈的眼鏡,我相信飯菜裡蒸發出來的熱氣會使他什麼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說他喜歡埋著頭吃飯,我總是在這時候貓著腰從他窗戶底下溜進去。在十二點半的時候,我應該赤條條地泡在煉油廠的澡堂裡了。我hetubook.com.com獨自一人,熱水燙得我屁|眼裡一陣陣發癢,蒸騰的熱氣塞滿了狹窄的澡堂,如同畫在牆上似的靜止不動。我必須在一點鐘來到之前洗完自己,我要在那些油膩膩的工人把腿伸進池水之前先清洗掉身上的肥皂,在他們肩上搭著毛巾走進來的時候,我應該將自己擦乾了。因為他們不需要太長的時候,就會將池水弄得像豆漿似的白花花地漂滿了肥皂泡。
當時,我正向煉油廠走去,我那時還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這一天午飯以後,我將書包裡的課本倒在了床上,將乾淨衣服塞了進去,又塞進去了毛巾和肥皂,然後向母親要了一角錢,我告訴她:
昆山搖搖頭:「不會。」
昆山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現在,昆山將煙蒂扔進了橋下的河水,他搖著腦袋,遺憾地對我們說:
我聽到了一片唏噓聲,我自己是嚇了一跳,我心想這世上還有人敢打昆山的老婆,然後有人說出了我心裡正想著的話:
瘦臉的男人說:「可能他不知道打的是你的老婆。」
「他打了我老婆一巴掌。」
「喂,你是煉油廠的?」
然後,昆山看了看那些瞠目結舌的人,繼續說:
有人說:「管他知道不知道,打了昆山的老婆,昆山當然要讓他見血,昆山的老婆能碰嗎?」
「石剛不給我面子。」
那張瘦臉迎了上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