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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作者: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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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說:「石蘭是不是你的姐姐?」
「真的不要我們幫忙?」
「你現在長成大人啦,你膽子也大啦。」
「不用。」他搖搖頭。
我看到回答的人就是搓自己的眼睛的人,我終於認出了石剛,我激動地看著他站起來,他用毛巾擦著頭髮向我走了過來,我沒有讓開,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我,像是怕我摔倒。然後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進了更衣室,那幾個穿著衣服的人也來到更衣室。我看著石剛擦乾了自己的身體,看著他不慌不忙地穿上了襯衣和褲子,接下去他坐在了凳子上,穿上鞋開始繫鞋帶了。這時有人問他:
石剛沒有回答,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盯著昆山。昆山的手開始拍打起石剛的衣袋,然後他的手伸進了石剛的口袋,摸出了石剛的香煙。我知道昆山是在挑釁,可是石剛仍然一動不動。昆山從石剛的香煙裡抽出了一支,我心想昆山會將這一支香煙遞給石剛,會將剩下的放進自己的口袋。然而我看到的情景卻是昆山將那一支香煙叼在了自己嘴上,昆山看著石剛,將剩下的還給了石剛。石剛接過自己的香煙,也從裡面抽出一支叼在了嘴上。接下去讓我吃驚的情形出現了,石剛將剩下的香煙放進了昆山的口袋。我看到昆山笑了起來,他摸出了火柴,先給石剛點燃了香煙,又給自己點燃了。
「不用。」石剛回答。
「要不要我們幫你?」
「好吧,我等他。」
「石剛讓你別焦急,他說五分鐘足夠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窮凶極惡的打架,我看到昆山的菜刀一次次劈在了石剛的左胳膊上,而石剛的毛巾一次次地抽在了昆山的臉上。那件纏在胳膊上的帆布工作服成和_圖_書了石剛的盾牌,當石剛無法躲閃時他只能舉起胳膊;而昆山抵擋石剛毛巾的盾牌則是他的左手,那條濕淋淋的毛巾抽到昆山臉上時,也抽在了他的手上。在那個下午的陽光和陰影之間,這兩個人就像是兩隻惡鬥中的蟋蟀一樣跳來跳去,我們不時聽到因為疼痛所發出的喊叫,他們「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越來越重,可是他們毫無停下來的意思,他們你死我活地爭鬥著。這中間我因為膀胱難以承受尿的膨脹,去了一次廁所。我沒有找到煉油廠裡的廁所,所以我跑到了大街上,我差不多跑到了輪船碼頭才找到了一個廁所,等我再跑回來時,我忘記了大門口傳達室老頭的存在,我一下子衝了進去,我似乎聽到老頭在後面叫罵著,可是我顧不上他了。等到我跑回澡堂前時,謝天謝地,他們仍在不懈地毆鬥著。
這時候我離開了昆山,我放棄了自己一路上苦苦維護著的位置,很多次都有人將我從昆山身旁擠開,我歷盡了艱險才保住這個位置。可是現在石剛吸引了我,於是我走進了澡堂,走進了蒸騰的熱氣之中,我看到有十來個人正泡在池水裡,另外幾個人穿著衣服站在池邊,我聽到他們在說著昆山和石剛,我仔細地看著他們,我不知道他們中間誰是石剛,我想起來瘦臉的男人說石剛正在打肥皂,我就去看那個站在池水中央的人,他正用毛巾洗自己頭髮上的肥皂,這是一個清瘦的人,他的肩膀很寬,他洗乾淨了頭髮上的肥皂後,走到了池邊坐下,不停地搓起了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肥皂水進入了他的眼睛,他搓了一會兒,擰乾了毛巾,又用毛巾仔細地去擦自己的眼睛。這時我聽到有人叫出了石剛的名m.hetubook.com•com字,有人問石剛:
瘦臉的男人再次走了進去,我聽到他們在我的周圍議論紛紛,我看到他們所有的嘴都在動著,只有昆山的嘴沒有動,一支香煙正塞在他的嘴裡,冒出的煙使他的右眼瞇了起來。
瘦臉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對昆山說:
(全書完)
那一刻我就站在石剛的身旁,我看到昆山身旁的人開始往後退去,於是我也退到了一棵樹下。這時昆山向前走了兩步,他走出了陰影,也站在了陽光裡。昆山瞇起了眼睛看著石剛,我立刻抬頭去看石剛,陽光從後面照亮了石剛,使他的頭髮閃閃發亮,而他的臉上沒有亮光,他沒有瞇起眼睛,而是皺著眉去看昆山。
我看到有人笑了起來,我知道他們為什麼笑,他們人人都盼著石剛出來後和昆山大打出手。我看到昆山的臉鐵青了起來,他繃著臉點點頭說:
昆山笑了笑,將右手的菜刀換到了左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說:
我親眼目睹了一條毛巾打敗了一把刀,我也知道了一條濕淋淋的毛巾可以威力無窮。在後來的日子裡,每次我洗完澡都要將毛巾浸濕了提在手上,當我沿著長長的街道走回家時,我感到自己十分勇猛。我還將濕淋淋的毛巾提到了學校裡,我在操場上走來走去,尋找著挑釁者,我的同學們簇擁著我,就像當時我們簇擁著昆山。如此美好的日子持續著,直到有一天我將毛巾丟掉為止。我完全想不起來為什麼會丟掉毛巾,那時候它還在滴著水,我似乎將它掛在了樹枝上,我只記得我們圍著一隻皮球奔跑,後來我們都回家了。於是我的毛巾丟了,我貧窮的母親給了我一和圖書頓臭罵,我同樣貧窮的父親給了我兩記響亮的耳光,讓我的牙齒足足疼痛了一個星期。
他站了起來,取下掛在牆上的帆布工作服,他將工作服疊成一條,像是纏繃帶似的把工作服纏到了左手的胳膊上,又將脫開的兩端塞進了左手使勁地捏住,他的右手伸過去捏了捏左手胳膊上的工作服,然後站了起來,提著毛巾走到了一個水龍頭前,擰開水龍頭將毛巾完全淋濕。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消失,我的心臟「咚咚」直跳,我心想他們驚心動魄的毆打又要開始了,只是這一次昆山手裡沒有了菜刀,石剛手裡也沒有了毛巾,他們都沒有了武器,他們只有拳頭,還有兩隻穿著皮鞋的腳和兩隻穿著球鞋的腳。我看到昆山走到了石剛的面前,他攔住了對方的去路,我聽到昆山聲音響亮地說: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漫長的打架,也沒有見過如此不知疲倦的人,兩個人跳來跳去,差不多跳出了馬拉松的路程。有些人感到自己難以等到結局的出現,這些失去了耐心的人離去了,另外一些來上夜班的人接替了他們,興致勃勃地站在了視覺良好的地方。我兩次看到石剛的毛巾都抽乾了,抽乾了的毛巾揮起來時軟綿綿的毫無力量,多虧了他的朋友及時遞給他重新加濕的毛巾。於是石剛將昆山的胖臉抽打得更胖了,昆山的菜刀則將石剛胳膊上的工作服砍成了做拖把的布條子。這時候隔壁食堂裡傳來了炒菜的聲響,我才注意到很多人手裡都拿著飯盒了。石剛濕淋淋的毛巾抽在了昆山的右手上,菜刀掉到了地上。這一次昆山站在那裡不再動了,他像是發愣似的看著石剛,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勝過他紅腫的臉,他似乎看不清石剛了,當石剛向右和-圖-書側走了兩步時,他仍然看著剛才的方向,過了一會兒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起了自己疼痛的眼睛。石剛垂著雙手站在一旁,他半張著嘴,喘著氣看著昆山,他看了一會兒後右手不由一鬆,毛巾掉在了地上,又看了一會兒後,石剛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十分吃力地將左胳膊上的工作服取下來,那件厚厚的帆布的工作服已經破爛不堪。石剛取下了它,將它扔在了地上。於是我們看到石剛的左胳膊血肉模糊,石剛的右手托住了左胳膊,轉身向前走去,他的幾個朋友跟在了他的身後。這時昆山放下了自己的衣角,他不斷地眨著眼睛,像是在試驗著自己的目光。然後,我看到晚霞已經升起來了。
石剛點了點頭。
那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陽光的移動使昆山他們站著的地方成為了一片陰影,他們看到了走出來的石剛,石剛站在了陽光下,他的左手胳膊上像是套著一隻籃球似的纏著那件帆布工作服,他的右手提著那條水淋淋的毛巾,毛巾垂在那裡,像是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一樣滴著水,使地上出現了一攤水跡。
昆山的右腳踢向了石剛的膝蓋,石剛這一次跳了開去,昆山的企圖再次落空,他臉上出現了驚訝的神色,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轉臉對圍觀的我們說:
這一天傍晚,他們兩個人靠在了橋欄上,他們不斷地說著什麼,同時不斷地笑著。我看到晚霞映紅了他們的身體,一直看到黑暗籠罩了他們。他們一直靠在橋欄上,他們手裡夾著的香煙不時地閃亮起來。這天晚上,我一直站在那裡聽著他們的聲音,可是我什麼話都沒有聽進去。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始終在回憶當初他們吸的是什麼牌子的香煙,可是我總是同時回和圖書憶出四種牌子的香煙——前門、飛馬、利群和西湖。
「你躲閃倒是不慢。」
昆山說著揮拳向石剛打去,石剛一低頭躲過了昆山的拳頭,昆山吃驚地看了看石剛,說道:
石剛再次點了點頭:「是我姐姐。」
我看到昆山將嘴上叼著的香煙扔到了地上,然後對石剛說:
「他有兩下子。」
當昆山的臉轉回來時,石剛出手了,他將濕淋淋的毛巾抽到了昆山的臉上,我們聽到了「啪」地一聲巨響,那種比巴掌打在臉上響亮得多的聲音。昆山失聲慘叫了,他左手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摀住了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石剛後退了兩步,重新捏了捏手裡的毛巾,然後看著昆山。昆山移開了手,我們看到他的臉上佈滿了水珠,他的左眼和左臉通紅一片,他彎腰撿起了菜刀,現在他將菜刀握在了右手,他左手捂著自己的臉,揮起菜刀劈向了石剛。石剛再次閃開,昆山起腳踢在了石剛腿上,石剛連連向後退去,差一點摔倒在地,等他剛站穩了,昆山的菜刀又劈向了他,無法躲閃的石剛舉起了纏著工作服的胳膊。昆山的菜刀劈在了石剛的胳膊上,與此同時石剛的毛巾再次抽在了昆山的臉上。
「原來你就是石剛。」
然後我喪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門,我沿著那條河流走,我的手在欄杆上滑過去,我看到河水裡漂浮著晚霞,我的心情就像燃燒之後的灰燼,變得和泥土一樣冰涼。我走到了橋上,就在這一刻,我看到了昆山,腫脹已經從他臉上消失,他恢復了過去的勃勃生機,橫行霸道地走了過來。我突然激動無比,因為我同時看到了石剛,他從另一個方向走來,他曾經受傷的胳膊此刻自在地甩動著,他走向了昆山。
「喂,你有香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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