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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導遊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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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

大師

此刻,偉大的和尚正躺在加護病房裡,沒有知覺、沒有意識、沒有思想、沒有任何活動能力。而他則靜靜地在樓上的私人休息室內翻閱武俠小說,把樓下那位「大師」想像成少林派最後一代的掌門人。掌門人被封閉了全身七處大穴,正在等待一位白袍大俠的拯救。他當然要去救的。這一次和以往的無數次沒有太大的差別。他毋須去了解被拯救者的感覺,無論對方是腦滿腸肥的股票商人、吸食過量鎮靜劑的影視紅星、前途看好可是駕駛技術不好的政壇新秀或操勞過度的無業榮民,無論是肉食者或素食者,無論是丐幫或少林派……他們永遠只該是手術檯上身心麻木的配角,他才是唯一能感覺到死亡並且和死亡展開對決的「大師」呢。
然而樓下昏睡中的和尚顯然不像任何以往紀錄裡的病人。他剛被送進醫院來時還保留著部分清醒的意識,曾經微笑著向醫師們伸出一根手指頭。他搞不懂和*圖*書那是哪門子野狐禪、大手印,但是和尚的微笑有如置身於死亡的威脅之外,很令人不安。他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發現垂目安眠的和尚一直保持著先前的笑容,那笑容時而浮現於照明燈手術盤和其他醫護人員的衣帽之間,彷彿在每一個可能的角落觀賞著他和死亡的決戰。對於這樣一個旁觀的仲裁者,他簡直不能忍受。時時會想到:即使救活了和尚的一條命,人們也會說那是佛祖或菩薩的保佑,是和尚自家積的功德。比這一點更足以令人沮喪的是:和尚自己全然不像個病人,沒有痛苦,不會掙扎,毫無求救的表情。另一方面,目前和尚的病情也令他產生無力感。手術後和尚遠離了死亡,但是也活不了,像一株野生草本植物,富含葉綠素以及礦物質,非常柔弱,也非常頑強,讓他無從下手——他和死亡一樣,對這樣一位信徒口中的大師感覺無計可施,他無法想像:一場沒和*圖*書有勝負的和局有什麼好搞的?
(七十三年九月七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有些時候,一些該死或不該死的病人死了,他會在凌亂而短暫的挫折感之中回到休息室來,翻開武俠小說,很快地找到那些大俠在練成絕世武功之前歷盡艱苦屈辱的情節,一路殺看下去。同時意識到和他對決並贏得一時勝利的死亡正沾沾自喜,露出破綻,忘記了他即將前去復仇。當然他知道:這樣和死亡定約比試的循環終將在他自己的限期內結束;他注定會是最後的落敗者。不過,紀錄上他贏的次數多得多,而數字確實使他在孤獨中感覺親切。
這種感覺早在前一天下午記者群蜂擁而至的時候,已經清晰地浮現在他的每一個細胞裡,使他永遠難忘。人們似乎已然忘記他在兩個月前曾經主持過那次令各界矚目的腦血管顯微手術m.hetubook•com•com,當時他對記者說:「醫生最大的挑戰就是面對一個新的病例。」可是現在他發現:最大的挑戰就是面對一個偉大的病人。比方說:同一個採訪記者竟然在兩個月後要他向全國的電視觀眾「談一談」他對那個和尚的「印象和感覺」。「對於宗教,」他答覆說,「我連做一名intern的資格都沒有。」
「大師!」一個intern敲門進來,滿臉無助的苦笑,「我看啊,醫院成了廟了!——昨天晚上那個女人剛才又溜進病房,被我轟走了,還罵人呢!口口聲聲說那和尚害冷。」「她自己冷感!」他哼了哼鼻子,接著說:「你怎麼搞了一身香灰味兒?該死的。」
穿素花裙的中年婦人問他:「大師會不會冷?」他沉下臉搖搖頭,把聽筒梢搭回脖子上,輕輕掩了門,朝四周的人群擺一擺雙手:「大家不要著急,我們會盡全力的。」然後他摀著鼻子試圖躲避繚繞在身旁的香https://m.hetubook.com.com味。「可是被單那麼薄——」婦人說。這時人們猛然擁上前來,她手裡的香抖顫兩下,戳上他的白袍。他撢掉香灰時終於忍不住說:「你們這樣亂,只會打攪病人的。」帶著稍許的怒意,他偏過半張臉,急速穿越層層密匝的人群;其實按捺不住的反而是他自己有一種被打攪,甚至被侵犯的感覺。於是他低咒了聲:「該死的。」
這個僵局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了轉機。實習醫生跑來告訴他:「和尚死了!」怎麼會?他把一份病歷表摔在桌子上,打翻了一疊武俠小說,匆匆下樓去,撞進加護病房的門,衝鼻而入的是一陣燒烤的肉香。一名護士渾身打著抖,向他投以歉疚和畏懼的目光。他掛起聽筒,拉住病人的手腕,同時發現一切都無效而可笑。「搞什麼鬼?不可能的——」他哼了哼鼻子,轉念間想不起少林派和肉食者有什麼關係,一眼卻瞥見床頭櫃上放著個白金的懷爐。「不曉得是誰放的m.hetubook.com.com。」護士啞著嗓門兒說。他輕輕地翻動和尚的屍體,在那清瘦乾枯的腰桿上烙著塊和懷爐一般大小的黑疤,疤上盡張著些血紅的裂紋。「也許,」年輕的實習醫生說,「放懷爐的人是好意——」「去你媽的好意——」他忿聲吼起來,腔子裡猛然生出一種被打攪、侵犯,甚至剝奪了某種權益的感覺:「都是該死的!」
年輕的實習醫生帶著一身香灰味兒離去之後,他花了五分鐘的時間重新溫習一下和死亡對決的孤獨感,不時哼哼鼻子。病人能感覺什麼?探病的人又能感覺什麼?他們大概只能感覺希望而已。希望那種簡單的健康、幸福、富足、平安、快樂;希望拖延一下面對死亡的限期。每當他滿足了人們這一類的希望,並拒絕回贈的金錢或禮券時,就可以從更深沉的孤獨中獲得快|感;此一快|感和他讀完某某痊癒的病人所寫的〈與病魔纏鬥記〉之後哼鼻子的快|感是相同的。通常在這種時刻他會悄聲對自己說:「該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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