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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導遊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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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醉

拳醉

我瞥一眼「吸血蟲」,他兩手朝下按了按,示意我穩住,又拍打一下小腿,要我攻對方下盤,我在下個剎那裡揮拳佯攻他頭部,底下抬腿便掃,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他頂著頭捱下我佯攻的一記,當然也被絆倒了。這時觀眾又開始呼喚我的名字,一聲一波,一波一頂點。
我們的額頭緊緊頂死在一起。「求你!」他說。我一把把他推到繩圈上去,然後聽見「吸血蟲」在背後大罵:「丟你老母啊!揍他!」我不知道「吸血蟲」是不是也看穿了阿披勒乞憐的心事,或者認為那乞憐只是一頭老狐狸的詭詐伎倆。無論如何我是不在乎的,那老狗勉強要撐到第三局,不過是為了幾個錢罷了,也許他的母親真的病著,在某個瀰漫嗎啡和抗生素臭味的貧民醫院病床上嘴角淌血。
「你要恨他!恨他!」我的教練「吸血蟲」咬牙切齒地在我耳邊說道,「恨他!上去就把他扳倒,不要浪費體力。」我瞥一眼「吸血蟲」,他瞪視阿披勒的眼球子已經凸出來了,下眼泡上的裂疤充脹著血色——據說那是阿披勒幹的。阿披勒則繼續祈禱著。喝醉了而不耐煩的觀眾斷斷續續地發出噓聲或者吹口哨,在那個日本人死前他們也曾經這樣;有個傢伙甚至順手抓起一瓶我木箱裡的可口可樂扔上臺去,他的同伴趕緊推他離開:「那小子被阿披勒打死!不死也得拳醉了!」「狗操的!我那五十塊錢給他娘輸光了!」這時候我環視了一下觀眾,聽見自己嘟囔著:「我可沒忘記你們這些狗操的!」他們一代一代、一波一波地湧到這裡來,向贏家歡呼,或者是向那些讓對方成為贏家的失敗者喝采,可是他們永遠永遠不會知道,我在臺上朝他們揮拳或者詛咒,我藐視他們!
「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不要自言自語。和-圖-書」「吸血蟲」打了我兩巴掌,「記住,阿披勒是頭老狐狸,他會拖你。你衝上去就對付他左肋條,一點也別鬆!要恨他!」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他。我甚至和十年前一樣想衝上去親吻他綁在左臂上的那條紅絲祈禱繩。他,以及我以往的每一個對手都無法像「吸血蟲」所說的那樣,使我產生恨意——你怎麼可能去恨你的對手呢?我敢以一比一百萬打賭,「吸血蟲」也不會真的去恨阿披勒的。像我們這種人只會對臺下產生仇恨,恨他們擺佈你又供養你、崇拜你又歧視你、贏掉你又輸掉你,對你噴吐煙氣酒氣又不讓你呼吸。
然而今天的阿披勒卻一點也不自大了。他的腹肌連成一塊浮鼓的圓皮,左側因受傷而斷裂過的肋條骨撐凸出一個角來。他看我的時候有如一條緩緩眨動眼睛以求寬恕的老狗。這個表情原本是我預料得到的,他已經四十二歲,有十年不曾握過拳頭(除非毆打那些一再背棄他的女人吧?),他必然知道今晚會被我擊倒的,反正只是一筆不得已的交易。可是我看不懂、也不敢相信他那哀求的神情裡複雜的意思——那雙眼睛暴露出渴望的兇光,彷彿他有意要激怒我,使我仍舊把他當做一個英雄而非野狗或獵物;然而穿透那層強逞的兇惡,我又覺得他的確想贏取我的憐憫——歷經多年的揮霍和潦倒,他只是為了替老母籌措醫藥費而復出挨打的。那麼,我不該出手太重了。
我畢竟讓他撐到第三局。也許他可以多賺幾百塊。也許賺不到那麼多,反正我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吸血蟲」氣得打他自己一巴掌,「這樣拖下去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你要恨他!」我是開始恨阿披勒了。他此刻坐在我對面,助手替他揉搓鬆弛的肩臂和那張糟hetubook.com•com糕的臉——灰白、瘦削卻一點傷也沒受的臉。他的眼角有一星淚光,帶著淚光他衝我微微點一下頭。「你是個孬種,狗操的!」我大聲罵他,他又點了點頭。
「誰說的?」「吸血蟲」聽見我的自說自話,氣得又給我一巴掌,「明天還得對付兩個馬來人,人家可只有十八九歲,沒有體力你怎麼贏?嗯?聽我的準沒錯,上去就把他踹倒。知道嗎?」我點頭的時候鐘聲響了,阿披勒一躍而起,甩開大步占住臺中央。我虛躡起前腳,緩緩接近他的右側,盡量不去覷看他的左脅一帶,但是他仍然十分警覺,左肘關得死緊,遮住傷處,同時右拳向我招了招。僵峙了一段時間之後,左側有觀眾帶頭叫罵起來,才讓我忽然驚醒,阿披勒和我在一片沉默之中互相試探了好久好久。就在全場接近沸騰的時候,阿披勒大喝一聲,凌空飛起,這是他最著名的旋風虎尾腳,掃幅有一百八十度的扇面,我身子猛一沉,遞出一拳,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出腿,而腹部已經結結實實挨了我一記。觀眾又大叫起來,我當然不敢怠慢,左腿格出去,正摜在他的右頸上。四周的聲浪正在把整個臺子埋葬著,我卻聽到阿披勒的聲音「我是有話要講……」從漫天的煙霧之中鑽入我的耳孔。
等到在再衝上場去的時候阿披勒開始微笑,並且改變戰術——一直繞著我四周遊步,偶爾出拳,像逗弄小孩子似的碰擊我的下巴、耳垂、鼻尖。我一反擊他就跳開,跳得又快又遠,而且讓人猜不著方位。觀眾在這個當兒配合他的步伐逐漸喧嘩著「阿披勒!阿披勒!阿披勒!」的名字。那麼我是被愚弄了?阿披勒索性咧開嘴角,露出一口牙套,笑了。我又一連打出幾記空拳,阿披勒已經繞到我背和-圖-書後,一膝蓋頂上我的腰眼——就像我爹經常對我的那樣,不怎麼疼,可是你會覺得羞辱(我爹那笨瘸子經常用那條壞腿搗我的腰眼,表示他對拳王的輕蔑)。我猛一回頭,突然看見阿披勒眼角的淚水已經充滿了整個眼眶。他又伏身上來抱我,在裁判還沒有來得及衝上前的時候在我耳邊說:「你生氣了,很好。」我想推開他,可是他勁力突然大起來,緊箍住我的腰,我一個站不住,被他擠跌在繩圈上。
(七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有話要講?這算什麼狗屁?我瞄一眼裁判,他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那麼阿披勒在我耳邊說的話會是我的錯覺?還是他們串通好了來算計我?有話要講?「你講啊!你講啊!你講啊!」我一面朝他惡說一通,一面連晃兩個假勾拳,緊接著補在他左肋條骨上一腳。阿披勒已經單腿跪地,繞在背上的紅絲繩懸蕩著,末梢滴下染色的汗水。他一把抱住我,又輕聲說道:「讓我,讓我撐到第三局!」然後他重重地在我胸口擂了一拳。
阿披勒曾在四天四夜之間連續擊倒五名頂尖高手,其中包括一個倒楣的日本人,只有十九歲,在那場越級挑戰賽中被他的腳踵敲碎了天靈蓋。那是十年前的事,當時我還是個瘦小子,胸前掛著大木箱,裡頭放滿零嘴和飲料,在瘋狂的、冷酷的、渾身散發著熱汗臭的觀眾之間遊走乞售。如果運氣好,夜賽散場之前我的大木箱不被那些野蠻的群眾擠翻或砸爛的話,應該可以為自己和兩個妹妹混一盤沙河牛肉飯。我的運氣不會天天好,但也不至於壞到像我娘那樣,活活被賭輸的醉鬼用鐵椅子夾死在過道上。所以偶爾我還剩下一點點心情欣賞hetubook•com•com阿披勒的英姿。
「他不死也得拳醉了,變白癡了!」「吸血蟲」把絲袍披在我身上,冷笑一聲,「你也別說,連保險帶賽金,他拿的比你多得多。」
等我再度有知覺的時候,聽見「吸血蟲」正在對記者說:「阿披勒是個偉大的拳王,可惜他退休以後酒色過度,身子壞了,不然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回頭往場中看去,一群醫護人員團團地圍住阿披勒的身子,我只能看見他的一隻手臂,上頭拴著紅絲繩。
輪到我做祈禱時右前方第一排的觀眾照例嬉笑著向第二排退去。有的拿帽子遮臉,有的把雨傘撐起來,我朝他們撇嘴笑笑——他們知道我的習慣。我依舊和往日一樣,解下祈禱繩扔給隨便哪一個賣零食或鮮花的小弟,站在臺中央接受四面八方衝襲過來的喊叫,並且用最兇惡的鬼臉回報他們。觀眾於是瘋狂到極點(今天竟然有人敲鐘),我聽那哭聲、笑聲、咒罵聲和歡呼聲在最高處停留五秒鐘,才開始我的祈禱——臺下所有的人比期待我擊倒對手還要迫切地期待我的祈禱——我朝右前方第一排的中央(我娘被夾死的地方)狠力吐一口濃痰。和往常一樣,觀眾在此刻咆哮,屋頂的鋼架震動起來,好像老天爺震怒時擂下一記霹靂。「你們懂什麼?」我低聲說。他們除了羨慕我能表現出他們心底不可告人的自大之外,還懂什麼?
裁判拖著肥蠢的身軀再繞過來,阿披勒又已低聲說道:「再幫個忙,恨我!用力打我的頭。」他隨即把裁判推開,對我擠擠眼睛,有淚水滾下來。我半矮下身子,前蹈兩步,一拳砸上去,阿披勒竟然敞開門戶,立時我聽到了拳頭搗亂了他那根肋骨的碎裂聲。阿披勒順勢迎向我,摟住我的脖子:「頭!打頭。」我們互相頂住額頭,他喘著氣,顯然哭和圖書泣起來,我不忍心看那雙眼睛,只好望著他背後遠遠的人群,卻也不很清楚,觀眾和我們之間有一大片污濁而凝結起來的迷霧。阿披勒再度把我拉得離裁判遠些,繼續哭著說:「求你打我的頭,我要救我娘!我沒養過她。」一時之間我聽不出他的意思,一低臉才發現他的左胸已經整個泛青,那麼這又不是詭計了?「你想耍我?」我用力推,推他不動。裁判分開我們時我的脖子已經酸得動彈不得了。阿披勒淚汗交織的臉上又浮出一抹笑容,他大聲叫起來:「小子,你不打嗎?」
阿披勒打死日本人的那一天我娘被夾死在鐵椅子裡。我藉口做生意逃出家門,背上挨了我爹一枴杖,但是踏進拳場的大門就不疼了。當時全場鬨爆的氣氛和今天差不多,你只能聞著香菸、酒精、汗水和榴槤混合起來的迷霧,而無法呼吸。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我必須不停地努力跳躍起來,才能看見阿披勒在臺上撐擊對手的腳掌;今天我就在臺上,穩穩地坐在我的角落,俯看阿披勒趴在對面、顫抖著一身贅肉,做賽前祈禱。他的模樣專注又虔誠,彷彿那天日本人抱頭哭叫時他宣布退休的表情,我猜想他早就忘了我娘被夾死在鐵椅子中間的那一刻,他曾高高地撩起袍角,避免沾上我娘嘴角的血漬,以便從容不迫地走出場外。「你早就不記得了吧?」我重複說了好幾次。
然後我看見觀眾嬉笑著嘆息著咒罵著離去,地上有歪倒的鐵椅子、砸壞的大木箱、可口可樂碎瓶、握成K型的啤酒罐和一團揮之不去的迷霧。
阿披勒抱著頭甩躲開裁判,衝向我,嗓子又啞又悶地在人聲裡對我說:「再來,頭!知道嗎?頭!」我聽見人們更大聲喊我的名字,很令我厭煩的名字。「我揍死你們!」我脫口罵到,右拳扯開,對準阿披勒的天靈蓋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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