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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導遊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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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人

透明人

「你怎麼可以隨便拍照?」我仍舊嚴厲地說,絕不能讓他以為老同學就可以賣交情。
這時唐叔已經起身拉鈴,準備下車了。他扔給我一卷報紙,戴上眼鏡,俯身在我身邊嘀咕了幾句:「工作已經給你找好了,去應徵,什麼話也別多說。我都在,再聯絡了。」
「你現在明白了吧?」他看看我,我點點頭,接著他的表情起了變化——
——體育系的楊光斗拿球棒敲開寢室門,衝進來,砸碎我的眼鏡,罵道:「幹你娘的雞歪!你憑什麼講我帶人去和工專的打架?」
這一類的事件爾後仍不停地發生。當我準備好要舉發一個口口聲聲罵一位市長濫拆古屋(其實就是違章建築)的所謂學者的時候,又聽說第二宗處決的傳聞。
——歷史系所有的學生把我踩在腳底下,你一言我一語地怒吼著:「集體作弊又怎麼樣?操|死你!」
「當然。」他詭異地皺著鼻尖、瞇起眼,搧著大耳垂,「和翻譯社一樣,總得有個掩護嘛。好了,別的我也不能多說了。我都在,再聯絡了。」

那是七十年五月底,我跑到拆除古屋的地方,觀察某學者抵制拆屋工作的現場言行,卻看見過去同寢室的馬來僑生在拍照。
「你要注意,很多事沒有下次。」唐叔說,「你得越來越相信自己的直覺,第六感,當機立斷,當場舉發!」
他搶過我的杯子,從裡面撈起那隻蟑螂:「哎呀呀!作孽作孽。可別傷到了。」
「在球場上被一個球迷打了。」他繼續上下不停地打量我,「聽說是個低能兒幹的。真冤!」
我似乎越來越知道唐叔的意思了。在接下來的一學期裡,我大約每兩週向唐叔提報一次資料,也越來越覺得名單上的三個人確實有問題。這個結論使我和唐叔同樣感覺興奮,一如他所形容的:「就像在垃圾堆裡撿著金戒指一樣。」當然,我也逐漸和唐叔親近了些,比較不常去幻想他是黑社會老大……諸如此類的。至於我為什麼感覺和他親近起來的原因,倒不是我們都矮小、不起眼或者長著大耳朵等(雖然我很可能因著這些而去親近任何一個人),而是在進行對郭教授、巫齊仁、周浩的調查中,我發現,唐叔真是慧眼識英雄。他沒看錯我,也沒看錯他們三個——於是我堅決退還「獎學金」,義務替他、替國家社會效勞。
「你是誰?你們又是誰?」
「我有什麼事?」我用力拉上拉鏈,「你想幹嘛?」
三個月以後,我的眼睛經常脹痛,視力減退,偶爾還會頭疼。我在愚人節那天逃課去配了一副金絲邊、染有一層淺紅色遮陽膜的近視鏡。和我住同寢室的一個考古系馬來僑生說眼鏡的顏色不好,太新潮了。他還勸我少讀一點偵探小說,少寫一點「日記」。我沒理他,不過我非常懷疑他對我的活頁簿動過手腳。
然而到後來,我還是把這些人涉嫌的可能性一一消除了。因為對他們來說,我永遠只是一個幕後的、陌生的、甚至不存在的人。接著,我想到「賈氏翻譯社」的同事,他們有足夠的動機(貪慾、嫉妒、爭權)要把我趕離工作的崗位,或至少動搖我工作的熱忱;不過,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的地址。
接下來他滔滔不絕地說出我的籍貫、生日、家庭和學歷(包括初中時代級任導師在我成績單上夾注的評語:內向、愛幻想、敏感、細心、老實)。「你這位老師說得不錯,這些評語裡有的是我們所需要的特質,有的是你最好的掩護。」他說,「於是我們決定吸收你。」
唐叔終於在陽曆年前脫下那只綠寶石金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欣慰地說:「恭喜你,老弟。這可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看他自己也戴了個新的,鑲的是紅寶石。
我一點也沒有怎麼了。我非常冷靜。我打開抽屜,拿出放大鏡,開始比對手邊每一封信的筆跡。結果絲毫不出我所料:七十三年三月以後的這些信筆畫歪斜扭曲,和以前的信顯然不太一樣。比起幾年前冒充我筆跡寫考卷的人的技術差得太多;信不敢寫長也就理所當然了。
「噢?是怎麼一回事。」
接下來的一長段時間裡,我因連續曠職而被翻譯社開除(想當然耳,這也是唐叔鬥爭我的陰謀的一部分),我曠職的原因很簡單——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要主動把這個人從陰暗的幕後的某個角落裡找出來。我走遍了平常出入的每一個地方:火車站、自助餐廳、郵局和理髮館,結果也想當然耳——我沒找著。
他們其實是找我做蒐集資料的事。
「你有照相的許可證嗎?」
至於其他,例如我最大的休閒嗜好「馬殺雞」,那也是絲毫不要費什麼唇舌的。當我第一次滿懷緊張、亢奮和不安,跟隨「美美」走入理髮館側門的暗室幹那件活兒的時候,發覺人生至樂之處並不是肉體的,而是一種不需要言傳、也不可能言傳的精神滿足;一種完完全全私人的、孤獨的祕密,只有我,只有我爽快、我愉悅、我幻想,沒有任何人能偷窺或分享。「美美」當然不會知道,我閉著眼睛,在眼皮所透入的暗紅光影裡,可以看見小學時白皙皮膚、紮鮮豔蝴蝶結的女生,也可以看見〇〇七女郎和嘰嘰喳喳、哭哭啼啼的小周浩。
當我從夢中醒來,帶著些許殘餘的疼痛和酸楚,便緊緊地咬住嘴唇,想想歷史上那些受盡屈辱和迫害的偉大人物:《三國演義》裡爛屁股的黃蓋、岳傳裡斷臂詐降的苦人兒王佐、《一八〇封鎖線》裡的死間長江二號……或者那個醜醜的包青天。通常最有效的方法是想〇〇七,一位超級情報員,他總在最悲苦的時刻把我帶入另一個奇幻又甜美的喜劇世界。
「我怎麼知道你是誰?還有你們——」我猜他們是情報局、調查局或者政府治安單位的人。可是我不敢直說,便拐了個彎,義正詞嚴地問道:「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匪諜?」
我很想立刻站起來,告訴他我已經看穿了他和巫齊仁等人偽造試卷的陰謀。可是這樣做無疑就等於承認了我長久以來蒐集資料的行為,說不定還會連累唐叔。於是在這個關鍵性的時刻,我心閒氣定地答覆他:「我重修好了。」
我想在那些日子之中,我的確失去了一點點理智——我竟然沒想到他和郭無患是療養院裡的隔壁鄰居。一直到五月十七日傍晚,我坐在「美美」的床沿上,撫摸那個曾經戴過戒指的骨節,突然憶及前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們在這家小理髮館鄰座的一切對話。我跳起來,衝出門外,但是立刻被那個半年前介紹我和「美美」認識的男子架住。他把我拖進旁邊www•hetubook•com•com的暗巷裡,拳頭像球棒一樣重擊我在全身的每個部位,他根本不聽我說要替「美美」討回一個綠寶石戒指的話,事情已經非常明白:他也是唐叔的人。
雖然包青天很醜,可是大家都很尊敬他,也很怕他,他不會武功,可是有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保護他。包青天有三個ㄓㄚˊ刀,專門ㄓㄚˊ壞人,老百姓怕壞人,可是更怕包青天,要知道,包青天不ㄓㄚˊ好人,只ㄓㄚˊ壞人。所以我的志願是做個包青天,將來ㄓㄚˊ「共匪」,讓人人都能過幸福快樂的生活。
敦兒:你媽病重了。快些回家來吧。爸。
他卻根本不理會我的話,繼續說:「不過你的老師有一點沒看出來你其實是個胸懷大志的人物,對不對?」
以下所記錄的一切都將在我遭遇不測——死亡、昏迷或者喪失意志後——後公諸於世。
我想我當時一定嚇到了;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我迅速地打量他一下,一個和我一樣的矮子,中年人,右分的半白頭髮整齊光亮,一張胖臉。他顯然已經尿完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
可是有一天,我看出在他溫柔敦厚的外表下,也潛藏著危害人類的利器。那天他又扯離了題,說起生命結束而生氣永存的一套理論。他說:一個人在受孕成胎時,如果附近正好有一個生命結束了,那股將消失未消失的生氣就會浮游、飄蕩到這個人的生命體裡,變成胚胎的一部分,甚至改變他的容貌氣質。這時有幾位同學(包括那個電機系的)不約而同地回頭瞄我一眼,眼裡飽含著笑意,課後他們跑來打聽我的生日。其中一個說:「不知道那年有沒有滅鼠周?」——他可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當天我在新買的活頁簿上寫道:「患。67.10.12.。散佈迷信思想。誘使高級知識分子盲目相信反科學的理論。」
信是我爸寫的,寥寥數語:「敦兒:老宅原來是違章建築,就搬來這裡住。你媽就病了。就寫信告訴你。爸。」發信時間是七十三年三月。
我在這時用力抽回手,也許還打了個冷戰:「你,你們是玻璃圈的?」
到七十三年底為止,我讀過的書報雜誌已突破十萬卷,舉發了一千零八十個偏激、野心、不良分子,積壓了四十七封未拆封的家書。
其實這還不算什麼。到六十七年底,巫齊仁正式登錄到我的活頁簿上,整個工作才算產生了積極的意義。也從這個時期開始,唐叔才真正明白:張敦不止有潛力而已。
「我知道你很用心聽講。」他遞給我一杯可能混有蟑螂的水,皺著張抹布臉慢吞吞地說:「可是,你答得不對題;我是說,沾不上題的邊兒。我想來想去,唉!對不起啊!」
這一次唐叔不屑地搖起頭來:「我們和政治無關。我和你一樣,無黨無派,我們也不替什麼政府效力。」他停一下,摸一摸手上的戒指,又抬頭衝天花板上的排水管凝重地眨眨眼,嘆口氣:「這樣說吧,我們是超越政治的,我們代表的是社會良心,是正義良知這你該懂的,你忘了那篇作文?你的志願,嗯?」
「往好處想,對方會比較謹言慎行,少做點公然危害國家社會的壞事兒;免得被你我給破獲了。」唐叔撩起香港衫擦眼鏡,「往壞處想,一個曝了光的調查人員即使冒點生命危險,說不定也能發揮一點誘敵的作用,不是嗎?——重修個把學分算什麼?」
遠超過快樂之上的,我還有勝利。
「尿不出來,是吧?」那人說,撇頭咧嘴衝我笑笑。我聽他尿得很響。
六十八年九月份以後,我一面念大五——每週和郭無患那老奸頭碰頭一次;一面在「賈氏翻譯社」擔任資料編輯。可想而知,翻譯社只是一個幌子,我們其實是一個祕密情報站,大家都是幹調查工作的,不過恁誰都心照不宣罷了。
我點頭,但是不敢立刻稱讚她見解高明。她確實咄咄逼人到讓我不敢由衷去恭維的地步,這種壓力一度使我不快;因為反過來想:如果她對美醜的看法和我不一樣,那麼她答應和我廝混一個下午和半個晚上也不會是因為我的長相「比較好」或「比較容光煥發」了。我又有了那種受到忽視的挫折感,不過當晚我在表格上扳回了失去的顏面,我特別強調:周浩不滿意我們這個社會的民主現況。
我先想到的是郭無患、巫齊仁、周浩、楊光斗、學校警衛、歷史系學生……一共有一百多人,雖然他們之中有些已經死了、昏迷了、消失了,可是也只能說他們的嫌疑小一點而已。我照樣把他們的名字列在表格上。然後我又列錄了那一千零八十一個(包括那個我尚未正式舉發的藝術家在內)問題人物。
當天晚上,我又趕完一份報告。寫的是一個雕塑家在市立美術館門口所設計的一件金屬藝品,不過我稱之為「包藏禍心的破銅爛鐵」。我曾經花了整整兩個早晨,從各種角度、距離去觀賞那件雕塑,拍了七十二張彩色照片,看不出一丁點兒藝術來;卻得到了一個小心求證的結論——那個所謂的雕塑家大有問題。看看照片就夠明白了。那鮮血一般污腥的顏色、那利刃一般狠戾的稜角,不是鼓吹殘殺暴行、革命造反又是什麼?
你到底怎麼了,我的兒!
「我還以為你是巫齊仁呢。」他頂著老花鏡後上方那對灰濁的眼珠瞪瞪我,開始答覆我的問題。然而在我的腦子裡,卻轉著其他的念頭:巫齊仁要找他拿什麼資料?巫齊仁也沒有這麼一對招風耳,他怎麼會看錯人?如果他明明沒有看錯人,卻假裝看錯了人,他的動機是什麼?如果他假裝看錯了人,就表示他早已洞悉我此行蒐集資料、調查可疑的目的,那麼,他為什麼又要提巫齊仁呢?巫齊仁不也在我的調查名單上麼?想來想去,似乎只有一個解釋:他已經懷疑我此行的用意(說不定已經注意我很久了),故意在見面時試了我一句話,趁我頭皮發麻、嘴皮結巴的時候又暗示他和巫齊仁有資料往來,藉以了解我對巫齊仁的懷疑度。這時我只好暗自打定主意:把名單上巫齊仁和周浩的次序調換一下。
他回頭睨我一眼,死皮賴臉地搖頭苦笑,說:「你還算好呢——欸!記不記得那個楊光斗,現在變成植物人啦。」
「為什麼?」我自有打斷她的理由,「你覺得我們不夠民主嗎?」
我的父母還希望我念好的初中、好的高中和好的大學。這些我都做到了。我在好的初www.hetubook.com.com中及高中裡仍舊和小學時一樣,坐前排、成績普通、討厭體育課,還有一雙越長越往前招的大耳朵。當我長出喉結、粉刺、老二毛和腿毛以後,我就更加討厭洗澡了——如果是你,你也不願意在鏡子裡看見一個這樣怪模怪樣的傢伙。我想怪模怪樣是女孩子拒絕我的原因。高二那年我約一個鄰校的女生看電影,結果她寄給我三十塊錢,要我自己去看,我去看了兩場。
讓我先從第一次說起。那天我憋得很急,衝進廁所以後卻尿不出來了,因為右邊站著一個人。我看氣窗、吹口哨、假裝沖水,可是依舊尿不出來。
「怎麼是玩?」他蓋上盒蓋,「蟑螂也是小生命啊!原先我還讓牠們在屋裡跑跑,可是不成,牠們亂找東西吃,有一回吃了我一大包發粉,結果炸死了好幾十個。唉!殺生可是罪過不小!」
「是你啊,張敦!」他大概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反過來在我的肩膀上擂了一拳,「你看起來——好多了嘛!」
男生從來不找我玩棒球。他們嫌我個子小、技術差,不敢揮棒或是一揮棒就打到捕手。所以他們總是讓我當裁判。我當裁判的好處是我從來不知道該偏袒誰。一旦有人對判決不服氣,我就會讓雙方猜(ㄘㄟˋ)拳。其次,當裁判可以不必買棒球手套;對勉強送我上「好學校」的父母來說,一隻棒球手套抵得過全家三口一個禮拜的菜錢。
然而純就工作內容而言,我的確默默地、認真地,甚至可以說不眠不休地在我們社會進步的歷程中扮演著一個無名英雄,一個隱形的包青天,一個在骨子裡一點兒也不好色的〇〇七。
「等一下。」我指著名單說,「郭教授有什麼可疑?他從來不當人的。還有,周浩是個女生嘛——」
從表面上看,郭教授是個獨身的老好人;吃素、不抽菸、不喝酒、不罵學生、不批評現實。他教的是中文資料編目——很枯燥的一門課;不過他信密教,常在上課時穿插些「氣動」、「手印」之類的趣話,所以竟然還有電機系的高材生跑來旁聽、做筆記。
「叫我唐叔好了。」唐叔說,「唐叔不會讓你白幹的。你只要認真幹,每個月可以支領五千塊錢的『獎學金』,至於那些學雜費之類的也不用向你爸爸開口了。他也怪可憐的,拖著個那麼糟的身子還在裡裡外外地忙。」
「其實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他攀著我的肩膀,說:「這兩年他就住在我隔壁,我一直在監視他。」
敦兒:我們都病了。收到信了嗎?爸。
六十九年十一月中,我提報舉發了幾個搞都市計畫的蛋頭教授。他們大約是先去過一趟香港,回來之後就在某大學的學報上寫文章比較兩地的交通工程優劣觀,其結果不言可喻:這班居心叵測的傢伙居然說我們交通當局沒有遠見,比紙醉金迷的香港落後十五到二十年。(若說我們的交通事業不發達,那真是扯皮的話,多開幾輛加班車、多掛兩節火車廂,不就什麼瓶頸、壅塞都解決了嗎?)唐叔非常稱許我對交通問題的看法,並且認為我在翻譯社涉獵的各種專業知識就是現代調查人員最有利的武器。
於是我又站遠了些,一直退到校門外去。我在那兒任冷風細雨吹淋了好半天,看著越聚越多的陌生人群,忽然想通唐叔出現的警示意義——一個可疑人物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可疑的;更何況是兩個。巫齊仁和周浩這樣大張旗鼓、煽動學生,極可能出自並不單純的動機,說不定他們想藉機鬧學潮呢!我打了個寒戰,鬆一口氣,當即慶幸著自己未曾魯莽從事,否則不是被利用、被愚弄、被煽動了?一點兒也不錯——看那張血淋淋的聳動海報,什麼叫「吾愛吾國,兼及其瑕」?這不是在暗示「吾國」的確有「瑕」嗎?我狠狠瞪了巫齊仁和周浩一眼,大踏步走回宿舍,打開活頁簿,寫了整整三大張。密密麻麻的字體一度使我眼皮酸澀難當,但是我堅持把腦海中所有的疑慮膳寫清楚。另一方面,我也將當天下午站在長桌後頭所有的主事者毋枉毋縱地填進新的表格裡。
一開始,唐叔替我找了幾個人,我想他可能是要試試我的工作能力,所以這幾個人都是我身邊的——我的教授郭無患、圖書館學系代表巫齊仁和我們演講辯論社的總幹事周浩。當唐叔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就把這份可疑分子的名單和一個裝著五千塊錢的信封塞到我手中,皺起鼻子甜甜地說:「我想你已經作了明智的決定,嗯?來!這是你的第一件差事。呃——需要我幫忙的話,我都在,再聯絡了。」
「沒關係的,我還沒喝。」我說。
「我說的是牠。」他捧起蟑螂,審視半天,才搖搖晃晃走向書櫃後方的另一個房間,我趕緊跟上去,看他打開一只大鐵盒,把蟑螂扔進去。鐵盒裡至少還有幾百隻蟑螂。隨後我又看見:旁邊的另一只鐵盒上寫著個「公」字,而這一只上是個「母」字。
七十四年元旦中午,我徹底想通了這個世界上唯一有意圖和能力整我的傢伙——唐叔;一個在白天給我戒指,又在夜夢中奪回去的大耳鼠輩。
他總是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出現。第一次好像是在圖書館的廁所裡,第二次以及後來的無數次就是其他你能想像的任何地方和角落——公車上、電影院裡、街頭、餐廳,還有一次在馬殺雞的鄰座。他從不事先通知,只會在晤面結束時說:「我都在。再聯絡了。」
「下次我會注意。」
「您怎麼知道?」我撫摸著戒指,語氣比以往要高昂些。畢竟是職責所在,我不想遺漏任何一個曾經在我網裡游竄過的敵人的任何情報,哪怕是已經死了。
當天下午,我就被關進這所療養院裡來了,而事件尚未結束。唐叔不時會從鐵窗外向我打招呼,左右手各帶一只戒指。他隔著玻璃扯我的耳朵說悄悄話:「我們一旦吸收了你,就會永遠照顧你。」
巫齊仁和周浩顯然在這個學校裡擁有某種勢力,甚至某種組織。因為從那時起,一直到我畢業為止,整整一年零兩個月,校園裡幾乎沒有人跟我說任何一句話。當然,我也不搭理誰。除了那個馬來僑生之外,我連打招呼的對象都沒有。不過,我不太在意交朋友這種事,反正從小到大我一向沒什麼朋友的。真正使我擔心的是:我的身分是不是已經曝光了?我至少做過一百次這樣的夢:
我再看他,發現他也有一雙大耳朵,不過不是往前招的這種;是那種福相的、有著肥長耳垂的。他皺起圓滾滾的鼻子說:「我還知道你很多事。」
那可是一次令人驚奇不已和-圖-書的探訪。老傢伙的宿舍裡堆滿了各種文字、類別的書籍,地上、飯桌底下、破沙發上和洗手槽裡,都是白紙黑字。我看連他自己都是從一堆書裡鑽出來替我開的門,他笑著挪開幾十本雜誌指點我坐,說:「你是來找資料的吧?」
六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美匪建交」,校園裡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抗議和聲援活動。那天黃昏,我跟著一大群人走向校門口,發覺路中央擺了一張拼起來的長條桌,桌面鋪著大白布,桌後的海報架上鮮血淋漓地寫著:「吾愛吾國,兼及其瑕」八個大字。同學們一窩蜂地湧上去,輪番拿起一支超級小刀,在打火機上消消毒,然後割開右手的食指,把血滴在一個瓷盤子裡,有人用毛筆沾血簽名,有人就直接以指代筆,寫著:「我控訴!」那是一幕動人心魄的畫面。我有一點怕痛,可是我更想參與進去,做一點什麼事。看著身邊那一張張悲傷、痛苦、孤獨、憤怒的臉,我一步一步鑽入人潮之中。
「重修沒什麼了不起的。」唐叔說,「其實就算是身分曝光,有些時候也未嘗沒有一點用。」
如果他真是玻璃圈的——或許應該這麼說,如果我真是被玻璃圈吸收的,那麼事情可能比較單純,然而我只知道在下一個剎那,廁所裡爆起了一陣渾厚的笑聲,那人的大耳垂前後左右地搧動著,說:「我們怎麼會找你做那種髒事兒?」
四天之內,我在郭教授的檔案裡述列了十七條這樣的簡短筆記,一次比一次詳細,最後我注意到:前面所寫的幾條非但抽象、空洞、沒有說服力,而且雜亂無章。於是我設計了一種表格,包括可疑人物的可疑事件、談話、參與者、時間、地點和我的觀感、建議。
那份報紙分類廣告欄裡有一個紅筆框框,框著個誠徵圖書資料管理人員的啟事,也框著我此後數年的謀生歷程。
「老師養蟑螂玩?」
這樣一分心,我猛地警覺到:事情可能不簡單。就在我回頭再去看巫齊仁的時候,瞥見那梯凳下站著個中分長髮披肩,一臉美麗淚痕的女生——周浩;她正替巫齊仁扶住梯凳腳,這一下我的情緒完全走了樣。

七十一年到七十三年之間,可以說是我的輝煌時期。我舉發過七、八個市議員,因為他們誇大其辭,說本市到處充斥著色情行業,宜飭請警政單位嚴加取締、肅清。我義不容辭地報請上面的人密切監督這些自稱為民喉舌的偽君子,他們簡直無理取鬧,什麼叫「大街小巷都是流鶯、皮條客」?至少我的辦公室和公寓裡就沒有。我也只在城中區固定一家理髮館裡做「馬殺雞」,我想全市像「美美」這樣沉靜溫柔的女子也不可多得,豈能隨便誣指這裡是東南亞男人最大的樂園呢?
現實畢竟比噩夢和美夢都要慘一點——我竟然被郭無患那個老傢伙當掉了。
然後我才體會到,表格的好處不只是方便,也暴露出我觀察上的缺點。比方說:第五天的晚上,我發現前四天所記載的地點都是些「教室」、「校園」、「福利餐廳」;我還沒有進入郭教授全部的生活。最後我捧著幾百張空白的表格沉沉睡去,醒來時決定要走訪教員宿舍一趟。
唐叔招手止住我:「記住!絕對不要懷疑你的工作;另一方面,每個看起來沒問題的人都值得懷疑,知道嗎?」
這一天我的收穫不小。在記錄上我除了指出郭無患可能對我有所懷疑之外,並註記了幾點:一、他和巫齊仁的來往使我不得不先展開對周浩的調查,以免工作曝光;二、他大量飼養有害人體健康、影響小區衛生的蟑螂。居心叵測;三、蟑螂沒有放屁的機能,可用發粉加以誘殺。(最後這條後來被唐叔塗掉了,他說沒有用的資料不必寫,寫了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揣測、附會或聯想。)
巫齊仁手裡拎著一只喊話筒,站在一張圖書館的高腳梯凳上,聲嘶力竭地向在場的人發表措辭激烈的演說:譴責美國人不顧道義、短視近利而且遲早會自食惡果;又說炎黃子孫應該立刻團結起來,心連心、手牽手、肩並肩,矢志為「中華民國」的前途效力。我一面聽一面覺得腔子裡的熱血又沖湧了上來,我甚至可以從耳鼓深處聽見自己像老虎或獵狗一樣地咆哮著;於是我轉臉朝唐叔點了點頭,可是他已經不見了。
「可是現在有很多人想暗中破壞我們老百姓的幸福。」唐叔說,「他們很可能就是我們身邊的人,我們得把這些人找出來。至於如何去蒐集他們的資料,就是你的事了。」
「有獨立性格的人越少,民主的程度越低,這是必然的。」周浩說,「國內有多少女人敢說她自己的性格是獨立的?我看很少。像你剛才說我漂亮,如果換了別的女生,一定高興死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女人為男人的讚美而快樂,這已經不夠獨立了!像這樣的女人很可能一輩子都活在男人所制定的美醜、是非、善惡的標準裡,她有什麼自由可言?這樣的社會有什麼民主可言?」
「您也、您也住在療養院?」
我想我的推測應該沒有錯,因為不久之後巫齊仁竟然找上我。他氣沖沖地撞開寢室門,把我的眼鏡摔在地上踩了個稀爛,揪著我的衣領說:「老鼠!再被我發現你搞這種飛機,我就撕掉你的耳朵!」接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扯了個粉碎,塞進我嘴裡。
我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平凡、非常普通的人。前些日子我還能像以往一樣自由出入公共場所的時候,我就開始回想起自己一直是個多麼不起眼的小人物。我到了火車站、自助餐廳、郵局和一家兼營馬殺雞的小理髮館。除開那個殺了我三節的「美美」之外,所到之處幾乎沒有人肯正眼瞧我一下——連「美美」也只在問我「要不要再加一節」的時候看了我的招風耳兩眼(我一向對人們看我耳朵的行為非常敏感)。
目前我正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而且沒有任何人能提供幫助。我也沒有多少時間甚至很可能無法完成這份記錄;但是我寧願從頭開始整理一下自己,這樣做至少可以讓我一步一步弄清楚;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
當下不由他再探刺,我一口氣把那幾個預備好的問題念給他聽。他一面聽,一面從書窩子裡拎出一個鐵杯子和塑膠壺,給我倒了杯水。我清楚地看見杯底浮上來一隻手腳亂舞的蟑螂。
我認為一點也不冤。楊光斗不止一次地騷擾我的夢境,破壞我的工作情緒,挨打還有餘辜呢!不過當時我不便表示意見,只是淡淡地說:「下次拍照要有許可證,知道嗎?」
(七十五年四月十三、十四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m.hetubook.com.com
同年十二月,我又舉發了兩個記者。他們一連幾天報導了本市低能兒的收容、教育問題,我認為這是別有用心的做法。低能兒根本不是國人造成的,只要稍微通曉一點本國歷史的人都不難發現:中國五千年博大精深的文化體系裡,從來沒有教養出任何一個低能兒。如果有低能兒,也一定是日本鬼子或美國間諜偷運來栽贓的。我在那份報告的觀感建議欄裡特別附帶說明,提醒上面的人注意!報上那些低能兒照片如果不是偽造的,明眼人也可以看出來他們的髮色淡、眼皮雙、下巴凸出、舌頭長,哪有一點龍種子孫的風采?
忽然,我的手肘給人拉住了。我一回頭,差點撞翻了唐叔的眼鏡——他突然配了一副金絲邊、淺褐玻璃的眼鏡,一句話也不說,他朝長桌的左端努了努嘴,我順勢望去,原來是巫齊仁。
我一面聽著,一面環視一下圍站在身邊的乘客(他們大概不喜歡看見唐叔和我霸占博愛座),隨即低聲問他:「為什麼?」
他突然收起笑容閉上嘴,讓回聲在廁所裡繚繞,並等待著我的答覆。我一定是點了點頭。然後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發現他右手,無名指上帶著一枚鑲有巨大綠寶石的金戒指。
從六十九年秋到七十四年底,我在工作上的績效的確相當卓越,翻譯社的同事都不免嫉妒我調查的熱忱和成果。我不止一次地聽見他們在背後說我「鬼鬼祟祟」、「不曉得又在搞什麼」、「有點不正常」,還有「瘋了」。我得承認我有工作狂,而工作狂往往會遭到庸人的恥笑。我不但不介意,而且有一次還破例對所有的人發表了一次簡短的談話,我是這樣說的:「大家不要多心,要知道,只要我們分工合作,站在個人的崗位上奮發努力,這個社會才會有美好的前途。」他們都同意,笑著為我鼓掌。但是我猜想:他們私底下也許還不免認為我想藉機表現自己,或是有什麼權謀野心,那真是大錯特錯。我雖然矮小,但是我自信已經成熟到不需要以地位來彌補自己的身高了,那是永遠也不可能彌補的連一個白癡或瘋子也想得通的簡單道理,你遺傳到什麼都是無法改變的。
就在我義憤填膺地合上報告之後,忽然瞥見一封信封,上頭全是血紅色的字,起初我還以為是眼鏡折光所造成的,然而我脫下眼鏡,還是一片殷紅。我又想:可能是被剛才的照片給閃花了眼,索性閉起眼皮,休息片刻,不料卻睡著了。一直到半夜,我夢見自己在為一棟古屋拍照,竟然被唐叔給阻攔下來,他抽掉我的底片,拔下我的戒指,把我推醒。然後我又看見桌上那個紅字信封,發信地點是臺南一所老人之家。
那時候我就開始幻想:等我上了大學,也許事情就不一樣了。我會再長高一點,接觸的女生更多一點,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留一頭蓬鬆的長髮,遮住那雙耳朵。
關於每一個可疑的人的事,還有每一個人的可疑的事,都是值得蒐集的資料。但是第一個令我感覺可疑的人卻是這個矮胖子。

就在我舉發那個搞環境保護的某學者「反成長、反進步,是為反對而反對的反對者」之後半年,郭無患因老年性癡呆症「喪失意志」而被送入療養院的消息傳來。我特地捧著那份校友會通訊到大街上轉了幾個下午,想告訴唐叔這個好消息,可是人海茫茫,走得我兩腿都快癱瘓了,連他的影子也沒瞧見。最後我只好告訴自己:唐叔無所不在,不會不知道的。他之所以不肯現身,很可能是以為郭無患已經過氣了,沒什麼大了不起。也許就像那次在校園門口他突然消失一樣,是想警惕我一點什麼;比方說:要立刻忘記已消滅的或者已被翦除的敵人,要往前看!
「也恭喜您,唐叔!」
「老師的意思是——」
你媽快死了,你在哪裡啊?敦兒!
當我斜倚著社團辦公室的門框,右腳像隻彎曲的馬蹄橫搭在左小腿前,腳尖點地。我幾乎可以看見自己有如〇〇七那般深情款款地誘獵著敵方美麗間諜的模樣。周浩怎能拒絕?我們一起進餐、逛校園、看學生活動中心放映的電影。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她在發言。她很會說話,可以從杜鵑花說到她老爸的屋頂花園說到臺北市的高樓大廈說到都市計畫和交通工程……以至於女人如果能當總統,我們的國家才有民主可言。
七十年二月初,我正在埋首蒐集幾個鼓吹環境保護運動的傢伙的資料,忽然在晚報上瞥見一則小新聞:西門町鬧區發生連環大車禍,一對趕赴婚宴的新人當場死亡,新郎叫巫齊仁,新娘叫周浩。坦白說,一時之間我的確有些難過。可是我立刻明白:車禍決非偶然(否則不正應了那幾個蛋頭教授的謊言?),而是我們的人下的手。當時我一度放下手頭的工作,低徊不已,想著:天理昭彰、法網恢恢,這兩個青年因為無知而誤入歧途,以致斷送了錦繡前程,說起來還是不無可惜之處的。我清楚地記得,當我低頭詠嘆的剎那間,從玻璃板上看到自己的臉影,它在昏暗的斜陽反射下,顯得臃腫而蒼老,我猛地脫口叫道:「唐叔!」
周浩大約也對我的長相有了新的發現,她當然不好意思當面稱讚我變帥了、變順眼了,不過她委婉地說:「你看起來,怎麼說?嗯,不太一樣了。」
但是我表現得很冷靜,我不能掉進這張偽造試卷的圈套裡。郭無患和他的那班人之所以這樣整我,一定是想藉此套出我的調查工作內幕,我當然要比平常更鎮定,更若無其事。

我立刻找出近幾個月以來的信,有幾封是紅字加上粗框,有兩封畫著幾個重圈,一封打滿了星星的記號。我迅速地拆著,讀著,發覺一封比一封簡短——
事實上,在念小學的時期,我日後平凡、普通的特質就已暴露無遺。那是臺南一所所謂的「貴族學校」,學校裡的老師毫無例外地都扯過我那雙顯眼的耳朵,說:「張敦!你就想這樣渾渾噩噩、庸庸碌碌過一輩子嗎?」我當然不想。可是當你的耳朵被扯到自己都看得見的時候,你是不方便搖頭的。我只有瞪大了眼睛,望著那些皮膚白皙、辮子上綁著鮮豔蝴蝶結的女生,她們通常不會像男生一樣笑得那麼大聲。
你媽死了!我也快了。兒啊!
——大門口的校警把我綑在鐵欄杆上抽我的嘴巴子:「老子看小電影干你什麼事?」
天亮時我把四十七封信分成真假兩落,各收入一個卷宗之中,開始推想:究竟https://m.hetubook.com.com是什麼人冒充我爸寫這些信?他的動機是什麼?
在大部分的夢裡,唐叔都遠遠地站在那兒,向另一群人解釋:「這小子……我根本不認識這小子啊!」
然而一切都不是想像中的那樣。我還是只有一百五十六公分,我們系上的女生好像和我的小學同學串通好了一樣叫我「米老鼠」,而我的頭髮全部長成小鬈毛。還有,我遇到了改變我一生的人——唐叔。
我的志願是做「包青天」。那篇作文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寫的,得了個「丙」。我通常都得「丙下」。寫之前我曾經想過:如果我真的把內心想做〇〇七的志願寫出來,一定又會得「丙下」的,因為老師一定又說我不切實際,愛幻想。萬一她再公開念我的作文,同學也一定會笑我學詹姆士龐德想做大色狼愛女生,我只好寫包青天了。我是這樣寫的:
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被人稱為「好手」,那是民國六十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我想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推進點。我回到宿舍之後,站在鏡子前端詳了好一陣,發覺鏡子裡的人長高了些,頭髮的波浪鬈也不那麼猥瑣小氣。更有趣的是我的耳朵,當我一想到唐叔說我是個好手的時候,腔子裡滿溢出來的一股興奮的血液會直往上沖,沖到腮下耳根處,那時我的耳朵就不再往前招了,它會自動地向後掠,有如一頭髮威的老虎或獵狗。我看著鏡子裡那個英挺、端莊的男士,頓時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一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完全確定:唐叔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從事哪一行?他的背景是什麼?以及他為什麼找上我?
他依然不理會我的質詢,一面朝一角即將崩塌的飛簷按快門,一面說:「多久不見了?有一年多了吧?」
「老嘍!我也沒什麼好恭喜的嘍!」唐叔嘆了口氣,「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郭無患——」他彎了彎食指。
「你太緊張了,張敦。」
唐叔倒很讚許我設計表格的用心良苦,也嘉勉我對敵我關係觸感敏銳,他同意我的判斷,說:「先找周浩是對的,不要引起一點點疑心。你不錯,是個天生好手。」
表面上,我的工作是整理翻譯社每天、每季所訂購的兩千九百八十四份中外文雜誌、圖書,選取值得翻譯的部分,向國內外各出版、研究及傳播機構進行轉口。可是實際上我的工作要複雜得多,我必須精密地分析、分析手邊所有的文字資料,找出任何可能對國家社會有損害、有破壞以及有危險的問題,然後打報告給唐叔,提供給上面參考。
從此以後,我和人的接觸就更少了。我爸就常寫信(信紙上永遠有幾塊炸油條的手留下的污漬)勸我偶爾回家看看,或是「捎個信兒」之類的,可是我不能照辦。一方面著實是由於工作太忙、太煩,一方面我也盡量要求自己:除了工作報告之外,盡可能不要留下任何私人的文字紀錄。幹我們這行的都知道隨便寫了什麼二五八萬都可能被當成密碼,那可比信紙上的油污還不好清洗的。
「每個人都有很多事的。」他一點兒也不累地維持著先前的笑容,「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從這個時期開始,我對蒐集資料這文件子事有了嶄新的體認。偶爾回想起大學時代跟蹤、竊聽、接觸、觀察……的型態,不覺啞然失笑,笑那些勾當實在太小兒科了。老實說,郭無患、巫齊仁、周浩以及楊光斗那些人能成什麼氣候?他們不過是一群養在鐵盒子裡的蟑螂而已,身為「賈氏翻譯社」一員的張敦所要撲殺消滅的,則是毒害整個大環境的鼠輩!
唐叔卻認為我的處置稍有失當。當時我們坐在電影院裡,他忍不住高聲說:「你應該把他的底片全部抽掉。」(就像銀幕上那個西德反間諜所做的那樣。)
可是誰都知道:「照顧」在我們這一行裡有時也代表危險的意思。目前我正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而且沒有任何人能提供幫助。因為我一直是個非常瘦弱、矮醜、孤獨、正直、有良知血性、身繫絕對機密、稟賦超級能力而且胸懷淑世救民大志的透明人。
「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老傢伙把我叫到他宿舍裡的第一句話到第五句話就是這樣。他顫危危地把我的期末考試卷遞給我。
試卷上的字跡很像我的(乍看之下,我還真以為我寫了那些字),至少我不得不佩服那個模仿我筆跡的人的確是個一等一的作手。他在每一道題後面都寫了些和考題毫不相關的東西,妙的是他所寫的內容,居然就是我平常活頁簿裡的紀錄——一大堆註記著時間、地點、人物、談話和觀感建議等等的表格,我自然相當驚訝。尤其是那最後一則,寫道:六十八年五月二十六日/文學院七三一教室/郭無患/圖書館系四年級全體學生/活佛轉世的經過……/此人最近經常宣揚「西藏非中國領土及文化所屬」之思想,須密切注意。
等他摔門出去,我把那張紙嗆出來,一塊一塊拼好,才後悔自己有多麼粗心大意。那是一張觀察草稿,寫於四月三日晚間十點半。當時我藏身在體育場後的竹林裡,記錄著巫齊仁和周浩在草地上談論的一些事情——國家處境、社會風氣、文學、藝術、屋頂花園和性|愛。
「你一直想做一點不平常的事,對不對?」
我也舉發過幾個電視明星,他(她)們膽敢在螢光幕上公然說錯成語或是說英文、日文,簡直喪失了泱泱大國民的程度和風範。(結果其中有個小子在拍武打片的時候墜崖落水,淹了個半死。我從電影畫報上讀到這個消息時興奮地拍破了玻璃墊,很是為那些在暗中除暴安良的同志稱慶不已。)
我頓時頭皮一麻,以為他已看穿了我的行徑,只得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來向老師請教幾個、幾個問題而已。」
除此之外,像那些胡亂引用「不合我國國情的社會理論」以抨擊時政的留洋學人、高唱懷鄉病暗中販賣灰色虛無毒素的悲觀詩人、拍攝穿幫照片引誘無知青少年變成強|暴犯的下流藝人、蓄長髮亂須戴耳環戒指塗口紅的變態男人和穿西裝打領帶在高級辦公大樓擔任主管的強悍女人……全都在我的網羅之下,我點點滴滴地放射出一種隱形的、超強的第六感,隨時捕捉著醜化、腐化、異化我們這個社會的敗類。
「唐叔你說得對!」我抓耳撓腮,恍然大悟。
「你怎麼可以在這裡拍照?」我上去拍拍他。
我也曾經在無聊的時候計算過,平均每天我所講的話不超過十個字。在社裡,我只和同事們點頭招呼,絕少交談。唯一講話的機會是每天午晚飯的時候,我必須叫「牛肉麵!」「排骨麵!」,頂多加一句「來盤豬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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