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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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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變(二)

病變(二)

「你的聲音超出本餐廳所容許的音量值域。」領檯機器人這時插嘴說道,「我有義務提醒你:我們將在餐費中附帶徵繳上述違規使用音量事件的防治噪音公害稅款。」耿直向機器人禮貌地道歉和道謝,然後轉向安德魯說:「我的信仰告訴我:我必須尊重你和我母親的性關係;我也的確如此。但是也請你尊重餐桌禮儀。」安德魯很快地在腦中計算了一下這筆罰款佔據他每日退休薪資的百分比,確知划不來,便不再出聲。耿直卻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還是要謝謝你指點我一條正確的路線。」說完之後,耿直立即起身離開了現場。
負責監督以至於鎮壓的香港警察在事後指控是學生團體首先開火,學生團體則表示是警察先開的槍。也有圍觀的群眾指認:是三名以前在英雄電影浪潮中大出風頭的電影演員酗酒滋鬧、用道具槍朝報社大廈開火,以抗議新聞界不再重視老演員的形象問題。更有一位電視臺的發言人在醫院的病房中向外國記者透露:他親眼看見一名中共駐香港、負責接收視訊傳播媒體的官員指揮一支大約有二十人左右的小型武裝部隊衝進麗的電視臺,先向工作人員發動射擊,然後佔據戰術制高點,對建築物外的示威學生投擲催淚瓦斯彈。
對於幾十億世人中的半數而言,艾雪兒的行動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他們都很年輕,能夠坦然地欣賞。一種在二十一世紀的俗情之下被法律、道德和風俗容忍的婚外戀愛及交配關係。然而艾雪兒畢竟還是上一個世紀的遺民,又曾經在某一個地區的藝文圈中享有舊式的盛譽,她相信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讀者仍然記得她,而這些讀者也一定有她那種潛藏於內心底層的、屬於二十世紀的舊倫理觀,她不能讓這些人對於她有情夫這種事產生不潔、可恥之感,所以耿爾沒有出現在會場之上的確有幾分值得慶幸。
耿堅博士領獎的地點在紐約聯合國第二大廈的一百七十四層頂樓。他面對數千名賓客和全球數以十億計的全像電視傳真觀眾發表了簡短的談話:「我非常感謝一個朋友,十多年來,他以卓越的學術想像力和極度精密的科技設備幫助我、啟發我、也支持我完成了這項研究。此刻他正坐在我的妻子艾雪兒女士的旁邊,他的名字是安德魯.阿卻.漢考克——一位值得尊敬的紳士。」全像電視傳真立刻播映出安德魯起身含笑答禮的鏡頭。艾雪兒則在此刻適時地起身親吻安德魯左頰,使全世界欣賞這個典禮的觀眾都看到她,也看到她和安德魯並沒有什麼超乎尋常的感情或關係。
耿堅博士在掛上電話之後的幾秒鐘裡仍不明白這通電話有沒有打錯。可是殘留在他耳際的艾雪兒的話語卻提醒他轉往另一個值得思考的領域:「你要講話,和你那堆瓶子講——去它們聽得懂……」
在整個頒獎會上,耿直是最不快樂的人。他的歪脖子仍然有百分之八未曾矯正,他在大學裡的拉丁文和古希臘文課程的報告尚未完成,他的新領帶使他不能吞嚥流質食物,最糟糕的是:他看見一個燙了一頭藍色鬈髮的中年女子死纏著致完謝辭下臺的耿堅博士,不讓他順利入座以便趕快結束這場了無生氣的儀式。
《艾雪兒文學叢刊類編》 香港珠岳書局印行
無論如何,暴動點燃了。憤怒的市民以垃圾、食物、污水向學生團體發動攻擊,學生團體則傾全力與維持治安的警察搏鬥,並搶奪了一部分輕型武器。警察幾度退走,其中大多數的人在天亮前都脫掉了足以使人辨明其身分的制服,在冷冽的秋風中幾近全|裸地抱緊槍械,朝海岸線走避;極少數的警察加入學生陣線,交出槍枝,和一批又一批仍然能在血泊中站立或行走的年輕人齊聲高呼:「愛。和平。愛。和平。愛。和平……」
耿堅博士於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再度返抵國門。這一回他已經不像前次那樣受歡迎、受重視,因為他還沒有獲得諾貝爾獎,以證明中國人的普遍才智要比其他各民族來得優異。「教育部」和「國科會」的人士早已將他們對學術界的關切和愛護轉移到一些對國家整體建設和發展更有實效的領域中去,所以這一回,耿堅博士回國講學自然不如六年前的奔喪之行一般不停地被官員、士紳、記者和年輕學子包圍、詢問和請益。過去一再邀約他「蒞臨發表演講或觀感」的幾所小、中、大學也似乎忘了她們都是培育耿堅博士的母校,未盡款待或寵愛之責。只有一家電視臺在製作一個軍紀教育節目時想到了他,請他談了談有關軍中自助餐的營養均衡、有助於提高戰力與士氣等等。耿堅博士起初推說不是食品營養學者,不敢妄言,但是節目製作人(一位體面的中校)勸說他應該「為自由祖國不斷成長進步精實壯大的三軍袍澤打打氣,也算盡了一份海外學人愛國更愛軍的義務和責任」。耿堅博士只好慎重地答應。他一共發表了三分半鐘的談話,其中有兩分鐘的內容和世界各地兵連禍結、病變叢生的感想有關,一分鐘是呼籲「大家」要彼此相愛、多做學術研究,以增進世人共同的幸福。只有半分鐘的時間和自助餐、營養成分、身體保養以及精神愉快諸如此類的話沾上了一點邊。當然,他也只能有半分鐘的時間在電視螢幕上露個臉(一個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結果就在他說話的半分鐘裡發生了:有三十萬名官兵聽著他的喃喃之語同時進入了夢鄉)。

「該類病毒僅僅在動物屍體中呈現異常反應。此一異常反應實屬其固有活動與增質之加速,整個不穩定狀態之周期激變為零點零零零零零三秒,相對頻率增加三十萬倍,絕對動能值每秒鐘八十一倪耳森單位,足以凝聚大量冷濕水汽致雨……
耿堅博士並不十分在意珍妮.紐沃就此離去,他繼續非常有耐心地說著:「我打個比方好了。我們地球是一個玻璃花房,有一些園丁在花房裡澆水,這裡澆一點、那裡澆一點,這些澆花的水就好比是雨。可是有的時候,園丁都不在,有的請假、有的偷懶、有的被開除了(說到這裡,耿堅博士自覺蠻幽默地笑了起來)。可是有的花盆裡出現了水滴,那麼,這些水是從哪裡來的呢?你找了半天,找不到園丁——也就是說:沒有下雨;不過,你又錯了!不是沒有下雨——是沒有人在澆花。那些在花盆裡的水原來是從花房屋頂的玻璃上滲進來的,那些才是真正的雨,不是地球上的雨。這樣說明白了嗎!是地球以外的地方落下來的『雨』。」
耿堅博士立刻忘記岳父、妻子甚至剛剛撥過電話的事,衝進浴室,從澡缸裡搬出那兩箱試管來。試管一共是五百一十二支,每一支裡頭都裝著藍不藍、綠不綠、半黃不白的混濁液體——這是他特地從五百多瓶病毒液中採樣帶回來貢獻國內學術界的禮物,不過,沒有那個單位願意慨然接受就是了。此刻只有耿堅博士肯用異常興奮、充滿好奇的眼光去審視它們,並對它們親切地說話:「雪兒說對了。你們聽得懂我在說什麼,是吧?你們懂我的,是吧?總有一天我也會懂你們的。我們來比試比試,看誰先懂誰?看誰先懂誰!」
事實上耿堅博士夫婦只是為了向安德魯表達不同動機但同樣程度的歡迎之意,而隨口說了些話,他們並不能預知未來耿爾的暴力活動,他們的「預言」只是撒謊。
安德魯當然知道A一區所有的狗屎機器或狗屎人都不會讓他接觸耿堅博士;如果他願意,他可以申請一千次的「數字電訊通話」,在終端機上和耿堅博士的數位人化身「閒話家常」。那個數字人可以和他聊天氣、聊伙食、聊最新版的觸式花|花|公|子雷射雜誌,甚至陪他下棋。「可是我必須讓真正的耿堅博士知道他家裡發生的事。」安德魯幾乎是哭著對雷明頓.史迪爾的數位人化身說:「請你讓我——或者請你自己告訴他:雪兒被我們的兒子摔傷了腦幹,和耿直住在同一家醫院裡——」「我想他現在不會有時間離開此地的,你所說的這些情形只會干擾他的研究。」雷明頓.史迪爾的數位人替身詼諧而不失嚴肅地說,「別忘了,前年四月十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在紐約四十七街一百零一號二樓的高爾夫俱樂部裡你曾經說過的話,安德魯!你說:如果他研究通了,對『公司』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你說這些的時候沒有專心打球,還擊傷了其他玩家的桿弟——記得嗎?」「我也記得你說過『公司』只是個處理單位,不需要『真正的科學家』。」
安德魯試圖在二〇二〇年五月十五日這天向耿直回敘這段往事,但是耿直似乎對他母親的告白完全不感興趣。安德魯終於扔下那塊只嚼了三分之一的蔬菜卡片,以強硬的語氣對耿直說:「你的父親昨天已經安葬了,有關他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如果你要像雷明頓.史迪爾一樣追查耿堅博士的行為和動機,我想你可以去加入『公司』,加入他們的調查小組。他們每隔幾年就會對一個案子有一個新的看法,一定會讓你覺得非常有意思的!」「你有一點嘲諷的意思,」耿直沉聲說,「安迪叔叔。」「天殺的一點也不錯!」安德魯吼叫起來,「你對你的母親有偏見!你要追問那些關於你父親的事不過是為了證明你的母親對他、對你,甚至對耿爾的一切要負起完全的責任,不是嗎?」
雷明頓.史迪爾開門見山地表示:「耿堅博士的案子已經結束,你不需要再提供他任何協助了。」安德魯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有此一說,他穩穩地揮出一記長桿,那粒白色的球體筆直地飛入銀藍色的巨型帷幕之中,標示出落點在兩百四十二碼之外。「不壞。」雷明頓.史迪爾繼續說,「我知道你能揮出這麼遠的一桿必定有心理學上的解釋。不妨說說看。」「我不認為耿堅博士的案子已經結束了。」「當然,你和艾雪兒之間的事不必受『公司』方面的影響——」「那本來就是我的私事。」安德魯接著又揮出一記兩百零三碼的長桿。雷明頓.史迪爾笑了:「嘿!你在打第三洞了,安德魯!」安德魯沒理他,又揮了一桿,銀藍帷幕上標示出一個巨大的問號,聲控機自動開啟,道:「漢考克先生!你擊中了第六洞球手的桿弟。」「安德魯!我想你沒有任何公家或私人的理由須要繼續資助耿堅博士的。」「為什麼沒有?他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如果他繼續下去——」「如果他繼續下去,整個『公司』的硬設備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了」「他對戰略通信衛星沒有興趣;他只是想搞清楚那些含有病毒的雨水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如果他搞通了,對『公司』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
耿直隨時用這番話提醒自己,即使在腸絞痛最劇烈的時候,他仍舊耐心地啜飲著威士忌加奶精,靜坐在全像攝錄裝備正中央的觀察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耿堅博士在世紀初所完成的研究報告:
珍妮.紐沃沒想到耿堅博士會突如其來地反問她這麼一句,立刻向鏡頭露齒微笑道:「多麼奇妙的理論,我相信那些雨水之中一定有非常深奧的知識,你說是嗎?耿堅博士。」「事實上,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在發生我所謂的『病變』的區域裡,根本沒有下雨的紀錄,沒有雨!完全沒有,你能想像嗎?沒。有。雨。」「多麼奇妙啊!原來沒有下雨,耿堅博士的發現實在太有價值了。」「沒有下雨的紀錄只有三個可能:第一,我所接觸的病變目擊者都有幻想狂;第二,氣象衛星的數據完全錯了——很顯然,這兩者都是極度不可能的。所以,只有第三了——這些雨並不是地球本身的產物——」「多麼令人驚訝的構想啊!耿堅博士。」珍妮.紐沃再次打斷他的話,看了看戳印在手背上的光能液晶錶,繼續微笑著說,「非常感謝耿堅博士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為全世界《泛美新聞報》的讀者作如此詳盡的介紹。能夠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的確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們非常感謝耿堅博士——我的老朋友——能接受這次訪問——」「我還沒說完。你要知道——」耿堅博士開始搬動手指,說:「沒有雲層、沒有鋒面,沒有大量潮濕的水汽,沒有任何足以造成落雨的地形,好了,這些雨是從那裡來的呢?」珍妮.紐沃這時拉住耿堅博士的手,用力地握了兩下:「非常謝謝你,謝謝。」隨即朝傳真攝錄機的機械人操作員打了個停止的手勢。

耿堅博士提到阮高、金鷗三角和「綠色和平」反核激進分子;提到他的岳父和香港維多利亞港外「勝邦輪」上的難民;也提到了安德魯以及南太平洋海浪中的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以及無數次發生於世界各個角落的不幸災難。災難中有人喪生,屍體在大雨的浸泡下長出痘瘡、噴出血水;可是當時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些,事後也沒有任何儀器可以檢驗出那些雨水和體液的混合物裡有些什麼異樣的物質(這時珍妮.紐沃正掩口打呵欠,並探手扯開胸前的按扣,擠掉乳|房上一粒因香水刺|激而產生過敏反應以致冒出粉刺的淺紅色皮疱——當然,傳真系統會自動剪去這一個無用的特寫鏡頭)。會場中的貴賓已開始用餐,沒有人注意到耿堅博士還在領獎臺前以近乎自言自語的方式討論他的研究。
耿堅博士也認為一九九一年是重要的一年。他可以佩戴著「臨時工作人員」證件在任何時間出入「公司」的J六區——一個在雷明頓.史迪爾眼中的陷阱;擁有四十六座超大型集成電路。他相信:這些珍貴、巨大、精細的高科技硬體產品能夠在最短期間之內幫助他了解一個全世界人類都無法窺知的祕密。從耿堅博士第一腳踏進J六區的實驗室開始,時間凍結了四個月零二天,他再度想起自己的家的時候,耿爾已經滿周歲了。耿堅博士從八百多頁電腦繪圖數據底下翻找出一本電話號碼簿,卻忘了那一個號碼是他自己家的。只好一個接一個地打。他打給岳父,岳父已經離開香港,據留話說是到北京去談快餐連鎖店的生意去了。他也打給馬丁.克萊恩,馬丁知道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在半夜打電話給他並且直呼他「親愛的!」,「你撥錯了,耿!你的電話是三〇一〇〇九八。」「那麼,你是誰?」「不管我是誰,只要記住:我不是『親愛的』!」耿堅博士掛上電話之後,再度開始自言自語:「喔,是的,我打錯了。我為什麼要打電話呢?因為我想讓雪兒知道:我已經發現那個小『安迪』的意義了。為什麼我要告訴她呢?因為她會告訴安德魯,是的,她會告訴安德魯。」

這部書的原稿厚達七百六十頁,一度散落在耿家的庭院之中。負責撿拾這些散落稿件的警察和療養院技工原本以為它是耿堅博士的什麼珍貴研究資料,才特別費m.hetubook•com.com心地核對頁碼、並完整地複製了兩份拷貝,一份呈報地方檢察官作為偵辦血案的可能物證;一份交給耿直。「我們希望你能夠從這裡面找到一些訊息,」那位氣急敗壞闖進病房、差一點撞破溶氧膠膜的警察面露哀矜地說:「我們也許會知道:為什麼你的母親會為它作如此重大的犧牲。」耿直輕輕閉上了眼睛,虛弱地問道:「她怎麼了?」「她會度過的,請不必擔心——」「那個小怪物呢?」耿直說時眉骨聳絞,臉頰滲出千百粒豆大的汗珠,他的牙關顫抖,幾乎咬斷了舌頭,「那個小怪物呢?」警察明白他的表情,但是不知道自己該採用哪一種表情——如果他仍然用同樣欣慰的語氣說「他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顯然只會使耿直更加激動或憤怒。如果他以強硬的語氣說「嫌犯已經被捕,沒有安全顧慮。」又一定不能滿足對方痛苦的好奇。於是他脫下警帽,在窗門的位置找著了那個應變開關,讓程式替他回答:「一切情況都在控制之中,耿直先生。你的弟弟已經平靜下來,正準備接受審訊;所以你必須少問問題、多休養,也好早一點出庭作證。」
耿堅博士說話時過於專心,以致忽略隔壁宿舍裡正在苦讀一篇有關DNA氫鍵結構論文的某教授。耿堅博士一向只知道有某些教授也住在宿舍裡;而不了解某些教授中的某教授經常在讀艱深論文時利用思索的間隙偷聽他這邊的動靜。偷聽是某教授的兼職,他通常把他在校園中任何角落偷聽來的事物記錄在一本可以夾藏於講義中間的小冊子上,遇到適當的場合和時機(通常是不會被旁人偷聽到的場合和時機),就把小冊子上的記錄報告給一些相信他的人。
這個字在許多年以後成為雷明頓.史迪爾判定耿堅博士與中國共產黨私通的一項證據。當時他已經推翻了早先曾經斷言耿堅博士是蘇聯間諜或者替蘇聯從事生化戰劑研究的一連串假設。在一項五角大廈內部各情報單位所舉行的聯席聽證會中,雷明頓.史迪爾坦承過去的假設「不排除有武斷的可能性」,但是「根據進一步的調查證據,我們的的確確可以相信——」雷明頓.史迪爾堅定地昂了昂下巴,「耿堅博士過去這些年來的研究與中國有極大的關聯。他的岳父是在中共取得政權之後十一年才離開中國內地的,其後長住香港,從事人口販賣的生意長達二十五年以上。我們有理由相信此人必定和中國官方有過頻繁而且深入的接觸。一九九一年八月,他還在北京、上海、廣州等重要城市經營快餐和相命連鎖店。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九八四年七月,是由他資助耿堅博士從事環球研究旅行的。」聽證人員於此時紛紛調整坐姿,互相點頭示意;這使雷明頓.史迪爾因受到鼓舞而變得異常激動,他用力敲了敲桌面,大聲地說:「我可以天殺地確信:耿堅博士是替中國方面搞生物戰劑工作的!這就是證據——」緊接著,他從卷宗夾裡抽出一張複印的電腦繪圖,圖紙一角的空白處寫了個所有的人都不認識的字,「這是個中國字,讀『I』,意思是『愛』。請各位不要忘記:一九九七年中國在香港介入的那一次學生運動。」
清晨六時整,維多利亞港外出現了三艘由廣州方面駛來的火箭快艇,十五分鐘之後,八架轟五型和十架殲九型的軍用飛機在整個新界與九龍半島上空作編隊飛行。前任香港總督艾德門巴夏禮爵士在BBC電視訪問中泣不成聲地指責:「這一切都是中國當局的策略!」——他的談話尚未結束,香港地區的電視網路便宣告中斷了。美國中情局派駐在香港地區的人員所錄製的最後一個電視畫面是學生陣線的一方示威牌,上面寫著一個「愛」字。這段畫面的旁白中雜有巴夏禮爵士的哭聲——爾後在五角大廈聽證會場上放映此一影片的時候,雷明頓.史迪爾大聲提醒與會的官員說:「別理那哭聲,請注意畫面上的字!」
耿堅博士的岳父是在二〇一二年接受調查的。「耿?」小組的人假借和他洽談一筆「風水改造農業程式」生意的名義會見了這位九十歲的高齡的實業鉅子。他們開門見山地表示:希望能取得他的合作,以求了解耿堅博士是從何時開始進行與外太空生物進行祕密聯繫的?耿堅博士的岳父立刻敏覺生意可能只是個幌子,重要的是他不能和耿堅博士有太多瓜葛,於是忿忿然說:「這小子環遊世界是在一九八四年七月吧?我他媽的永遠不會忘記他向我借的旅費到今天只還了利息!你們算算,多少年了。」一位幹員耐心聽他抱怨艾雪兒的書在過去二十年間不再暢銷、中國讀者喜新厭舊、薄情寡義等等,最後不得不打斷他,直搗主題:「可是據說耿堅博士認為這個世界上將要發生流行病毒是你提供的主意,艾先生!這一點你不能否認的。你所謂的病變現象,其實就是耿堅博士幹外太空間諜工作最初的起點。」老人像頭被侮辱而發怒的老虎般跳起來,說:「放屁!這是誰造的謠?我看耿堅那王八蛋自己就是個外太空人!」
《耿堅博士論文集》 美國芝加哥大學.伊利諾大學合刊/聯合國科技文教基金會發行
十二月初,岳父從香港抵臺,到耿堅博士任教的學校去找一位電腦教授談出版算命磁碟的合約,順道拐了個小彎,到耿堅博士寄寓的教授宿舍去探望一下闊別了六年的女婿,一見面先表示這是趟專程探訪,言下頗有些責備耿堅博士未曾遠迎的意思。「我專程來罵人的。」岳父朝地上擤了擤沒有鼻涕的鼻子,臨時編織了一個試探他的謊言,「你多久沒和雪兒寫信、打電話啦?她接不到你的消息,電話裡向我抱怨了半個鐘頭,你小子得付這筆費用。」耿堅博士一向信任岳父的謊言,當下上了當,問說:「多少錢?」也免不了在岳父匆匆寒暄、訓誨和告辭之後撥了個越洋電話回家(頭兩次竟然弄錯號碼,被一個名叫溝口剛二的藥廠廠長狠罵一頓,雙方由於事出唐突以至互不相識,甚至都覺得莫名其妙),艾雪兒剛和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幽會完事,又趕了一場午夜電影回來,正是精疲力竭到底,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聲氣。「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艾雪兒打著呵欠,一口咬定耿堅博士吵醒了正在鬧肚子的耿直。耿堅博士立刻提起岳父來訪的事,強調他確已將對方要求的電話費付清了。「我現在很累,有話改天談可以嗎?——你的兒子在叫了,他肚子不好你是知道的。」(其實耿直並沒有叫)
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在頒獎會後的第二天奉接上級指示:他毋須陪伴耿堅博士夫婦立即返回伊利諾,因為臨時有一項更為重要的任務亟須獲得他的「諒解」。「可是,」安德魯在電話中辯解道,「第一,我在度假;第二,耿堅博士的身體不好,我想他需要我——」「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了。漢考克上校。你現在聽到的NEC紅色指令。重複——『No-exceptional condition』紅色指令,請依指定時間到指定地點與指定人會合。」
這時一屋子人都聽著耿堅博士說:「你不明白嗎?病毒是從雨水裡來的。」「呃,耿博士,你知道——」安德魯微蹙著他那兩道頗似馬龍白蘭度的劍眉,表情像在為一個很不懂得普通常識的學生解釋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一般慢條斯理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雨、各式各樣的雨……」「我知道,可是有一個共同點,」耿堅博士挪出一隻空手掠了掠禿頂上幾條因激動而散亂披覆的髮絲,搶著說,「它們都是從……」說到此處,他神祕地指了指正上方,「天上掉下來的。」「從天上?」安德魯原以為對方會有什麼驚人之論,聽到這裡,不由得哼哼兩聲,斷定耿堅博士是在開一個老實人常開的、並不怎麼有意思的玩笑,便又跟著重複了一句,「從天上?——你一定是在開玩笑!」說罷,就盡量勉強自己擠出幾聲欣賞幽默情懷的笑聲。艾雪兒笑得大聲些;她從來不知道耿堅博士也會說笑話,而且說得讓安德魯都笑了,那一定不是普通好笑。不過在她的笑裡,丈夫和情夫相處融洽、不至於釀成反目成仇事件以損她艾雪兒的名聲——這層歡喜的成分占得多些。笑得最大聲的是耿直,因為他看見艾雪兒在笑,而且笑得超乎一個做母親的那般美麗。只有耿堅博士笑不出來,他並沒有開玩笑,他非常認真地相信雨水和病毒之間的密切關係,更相信那病毒經由雨水落向地表,而病毒的來源是「天上」。
學生運動發起的正確時間是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八日。運動名稱是「愛國陣線大串聯」,一共有來自東南亞各國家、地區的二十五個學生團體集結示威,抗議中共當局接收香港以來運用黨工分子滲透各級學校(含幼稚園在內)進行思想改造的陰謀活動。二十五個團體兵分五路,各自擁有七百到五千人不等的群眾,開赴尖沙咀到荃灣之間六十二所學校和五十六個文化事業單位——其中包括曾經名聞全球,然而已經在一九九六年毀於一場無名大火的邵氏影城廢墟。原本可能只是一項安靜的、和平的示威活動自午夜零時開始,四個半小時之後,情形有了急遽的變化:《星島日報》、《東方日報》、正在拆除以進行改建的香港時報大樓,以及麗的電視臺附近不約而同地傳出了槍聲。
許多年以後,耿直在翻譯耿堅博士的研究論文時,仍會想起二〇〇三年四月九日,發生於紐約聯國第二大廈頂樓頒獎會場中的那一則耳語。他無法決定:短短的幾句對話是否就表示他父親殷勤從事的一切只合一片假象?當他進一步詢問他的催眠復健醫師的時候,對方立即指示:「答覆這樣的問題已經超越了一個催眠復健醫師的職權,而且,你只能回答,不可以提出問題。」大多數生活在這個新世紀中的男女老幼、機械人、數字人,以及通靈動物都明白這一點——這是一個沒有問題存在的世界;耿直也不該例外。通常在這種時刻,耿直會求教於全像攝錄裝備(那是耿堅博士遺留下來的唯一有用的東西);耿直總是泡一杯威士忌加奶精,忍受劇烈的腸絞痛,挺著歪了百分之六左右的脖頸,靜坐在那套裝備的正中央,試圖用自信或勇氣去重建耿堅博士的尊嚴。攝錄裝備會以不斷跳接的方式將耿直帶回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的某些情境之中,那些情境清晰而逼真。如果耿直多翻譯幾本艾雪兒的遺作,他甚至有能力購買一個加觸裝置,使當年那些環繞在他身邊的人物都重新能接受他的撫摸和親吻。(其中,二〇〇五年夏季有整整三個月全無記錄,但是耿直印象深刻,歷久不衰,當時耿爾從芝加哥西郊的療養院逃出,回到家來,摧毀了一切。)
(《耿氏王朝》一卷《病變》全文完)
《IDS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檔案》

聽著自己的話語,耿堅博士似乎安心不少,也就忘了打電話的事。他放回號碼簿,繼續鑽進繪圖數據堆裡,迅速地找著那個倒「V」字形有如半個「?」的病毒栓鍵圖樣,順手拾起一支半禿的鉛筆,興奮地、顫抖地在卡紙的一角上用中文寫了一個「愛」字。
耿堅博士死於二〇二〇年九月十八日,「國科會」的元老們仍記得十七年前他曾經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的光榮,於是有十四位長者聯署報請當局頒布挽匾以昭勛猷。挽匾的題詞是「忠勤之足式宛在」。其間還發生過小小的爭議——為層峰撰題此辭國府祕書長是舉國唯一精通古典文學的大師,他原本題的是「忠勤的足式」,然而祕書長自認他的毛筆字「的」字寫得不好看,只好改為「之」字,又加上「宛在」以表彰死者精神萬古長新,與世人同在。這幅題詞以最新的光電技術投映在耿堅博士的棺木底側,曾引起某些愛國黨分子的不滿——他們認為耿堅博士根本不是中國人,不該享有「忠」字的讚語,不過,其餘如國民黨、民進黨、共和黨、青民黨和混在主義黨的民意一致表示:這個「忠」字表示的是「忠於世界」「忠於地球」「忠於科學」的意思,不必解釋得太窄。
耿堅博士於一九八八年十月返回伊利諾,在艾雪兒不很刻意的安排下再度遇見安德魯。安德魯此時的掩護身分是一家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的顧問,這個公司其實直接隸屬五角大廈管制,從一九八六年秋季的最後一個禮拜開始進駐芝加哥,準備買下(或者透過其他合法的方式)一片大約有五千四百英畝的土地,建造所謂的廠房和倉庫。這片土地在伊利諾州東隅,原先住著一群亞美許(Amish)農人。這個掛名公司花了兩年的時間對州政府和亞美許人施展雙重的壓力,目的是讓這兩者了解:當地已經沒有足夠肥沃和乾淨的土壤植育出能餵養美國人並使之健康快樂的作物。
相信某教授的人相信耿堅博士確實瘋了。他們開了三次會,決定知會這所大學的教務長、理學院長、生物系及化學系主任,還有生化研究所所長:當前國內學術界有足夠的能力和誠意邀請到比耿堅博士更具權威性、號召力、也更正常的人回國從事通識兼專才教育的嚴肅工作。這些與會人士在多年以後大都退休,經常穿著絲質的睡袍在大臺北郊區七十五層以上(含七十五層)的高樓陽臺上往復慢跑、澆花逗鳥、閱讀《中央日報》和《青年日報》。有一天,他們會第一次不相信這兩份他們已經看了一輩子的報紙上的一則報導:那是二〇〇三年四月九日,報紙上說:「華裔美籍生物化學專家耿堅博士榮獲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這些退休後散居各處的人士在那天早晨六點半鐘不約而同地說:「這是不可能的!那小子……是我把那小子攆走的。」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想了解:耿堅博士得獎的研究是什麼?研究的成果如何?是否真如聯合國科技基金會所宣稱的那樣——「增進吾人對外太空有害物質之見聞,擴大生化科學的探索領域,並對全球防治太空污染之研究貢獻良多。」他們只是一致懷疑: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耿堅博士」?(或者是外電譯名譯錯了)
如果他更專心於病毒梯鍵結構的解讀,他甚至可以忽略痔漏的痛苦而露出十分甜美的微笑(這微笑的表情在雷明頓.史迪爾夢中出現的時候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味;在那裡,耿堅博士的笑容成為『陰謀者自負的表情』)。然而,如果耿堅博士有機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雷頓史迪爾」這麼個人物的話,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地主動向他解釋:病毒真的只是一種語言而已,沒有什麼陰謀。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子耿直在二〇二〇年十月正式申請加入「公司」,成為「耿?」小組的一員,和兩百多個陌生人(包括七十六位機械人在內)一同進行對耿堅博士的「徹底調查」,卻始終不肯相信:父親竟然是如此簡單的一個人,他的研究竟然也是如此單純的一項研究。不過,雷明頓.史迪爾抱持著另一個層次的看法,他鼓勵耿直發掘耿堅博士的祕密時一再說:「相信我,孩子!一旦你對他有了複雜的解釋,他就是個更複雜的人了。」
事實使艾雪兒失望了。如果她真的像小說最後一頁上未完成的敘述那樣,也許她該埋怨耿爾對母親愛得不夠深——他只是輕輕地扭斷了她那隻靈巧的寫作的手,然後將她和七百六十頁文稿一同拋入長滿無花果樹苗的庭院當中而已。
包括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本人在內,沒有人會了解(或者相信)耿堅博士是如何解讀出病毒語言的。耿直在「耿?」小組中將耿堅博士生前所有的論文和研究報告翻譯成中文(又將艾雪兒所有的著作翻譯成英文),雷明頓.史迪爾將這兩組在他看來是可以相互詮釋,以求得耿堅博士真正身分的著作交由一個「立場完全超然」的學術會議加以研析,其中一半是中國人、一半美國人,一半是生化學家、一半是文學批評家,試圖透過這個跨國以及整合科技組織的長期努力來識別出一個由俄諜而中諜而外星諜真面目。但是,這個接替「耿?」小組、名為「耿氏專案動員年會」的會議卻發展出另外一門學科——在公元二〇三九年(也就是雷明頓.史迪爾被南非和尚比亞聯盟派遣恐怖分子耿爾刺殺身亡的第二年)夏天,正式開發出一個名為「比較生化文藝學」的研究領域,成為二十一世紀中期以降引領文學和生化科學走向進一步密切合作里程的重要碑石。
雷明頓.史迪爾顯然不像十四年前的安德魯一樣愛說笑而且有耐心。他打斷了安德魯的解釋,朝第一洞的洞旗處穩穩推出一桿,隨即笑道:「博蒂!你輸了,安德魯。——我想你應該明白『公司』的意思;我們不需要『真正的』科學家,我們只是個處理單位。——你的表情不大對,不像是高爾夫球場上該出現的表情。」「我很正常,主席先生。」「我們得遵守遊戲的規則,安德魯!輸贏既定,它就結束了。耿堅博士的情況也一樣,他贏得了名銜,他的研究證明了外太空存在著一種愛好和平的族類,而這個族類並不會威脅到我們的生存,這就夠了。其餘的事,別的『公司』會進行了解,會去處理。」「我只有一個問題——」安德魯用球桿輕輕敲打著地板,道:「他得到這個名銜和他的研究內容根本無關,是嗎?無論他搞不搞這項研究,你們都會給他這個名銜,是嗎?」「你問了兩個問題,安德魯!」雷明頓.史迪爾也收起了球桿,報以親切的微笑,同時說道:「而且,這些問題恐怕不是我所能回答的。」
耿堅博士不再是眾所矚目的焦點,連聽他講學的學生也多半揚棄對知識的好奇而選擇了自由——原因之一是這些大孩子受不了他經常在講臺上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這一部分我要不要跟他們解釋?不解釋他們不容易懂,解釋了時間又不夠用。可是我又不能不說詳細點兒,不過,時間還是寶貴,我可別把學生當笨蛋,說多了他們會嫌囉嗦,我幹嘛費那個事?」前後一共有五十七個人次的學生在他自言自語的當兒收書起座,離開教室。於是,原定一年期的客座講授只維持了三個月,耿堅博士就被開除了。但是,在這短短的三個月期間,他對病毒本身有了另一層的認識。起因則是一個小小的誤會。

安德魯一面想著艾雪兒把雙細白小腿搭放在自己肩頭的情景,一面聽到耿堅博士繼續說:「……這些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無論在伊朗、巴黎、尼加拉瓜、越南——或者在南大西洋——這你知道……」聽到南大西洋,安德魯的眼睛才忽地從耿堅博士背後的沙發靠背上跌落現實(那裡曾是他和艾雪兒最常取樂的地方;當他們在那靠背上衝刺纏鬥時,耿堅博士正在全世界各地蒐集病毒),緊接著又跌回一九八二年福島戰役中的南太平洋上空,他爬升、他墜落,他殲滅敵艦、他背棄同僚,他有一些暈眩,顯然是酒精加奶精的結果。「最重要的一共同點是我一直都忽略了的。」耿堅博士說時益發興奮,像平時猛灌病毒培養液那樣猛灌了一口酒(他自己這杯裡加的是咖啡粉),且不管滋味如何,逕自提高了聲調說:「你知道是什麼嗎?嗯?讓我告訴你:是雨!雨!」「雨?」安德魯點點頭,仍舊惶惑不已,「所以呢?」「你不明白嗎?」耿堅博士激動地攤舞雙臂,潑灑出來的酒水幾乎濺到艾雪兒的新沙籠裝,她立刻閃入兒子耿直的身後,矯正耿直歪脖子的塑鋼支架被一顆冰塊擊中,使他嚇了一大跳,怯生之情更加強烈,遲遲不敢上前向「安德魯叔叔」打招呼。
耿堅博士寧可在這一刻打斷記憶,這是有生以來艾雪兒最溫柔的一句話。耿堅博士不肯再想下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永遠無法使自己忘記:在艾雪兒挽著他說「我們回去罷」之後,曾經說過另外兩句話:「別再折磨你和我了,我們彼此報復得夠多了。」「我怎麼會折磨你?親愛的。」耿堅博士咬緊牙關向自己的記憶發表最嚴正的駁斥,「我幹嘛報復你,你又沒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的研究還搞不完呢,怎麼會去費那個事?」說著時,他非得喝一口瓶裡的綠色汁液,才能從忽冷忽熱的虛脫之感中鎮靜下來。
其實耿直並不需要像這一類的提醒,他在十五年前因肋骨崩碎而住院的期間便深深了解到艾雪兒——全世界最後一位華文寫實愛情小說家——的問題在於她觀察人類的寫作習慣。當時他已逐漸從肉體的疼痛中甦醒,胸腹之間鍛接了六根矽鋼與魴魚骨熔鑄而成的支架,極端討厭醫院所供應的丸藥食品(這種食品使他一連四個月不曾腹瀉,以致非常難以適應)。但是耿直仍然能夠工作;他的工作是將艾雪兒最後一部著作《耿的妻子與情人》翻譯成英文;也同時翻譯成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成見。
掛上電話之後,耿堅博士雖然有一種茫然的失誤感,以為這通電話又撥錯,撥給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不過,他從艾雪兒的氣話裡發現了以後五年搞出手頭這批病毒培養液體一點名堂的真理;也正如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於一九八六年七月底初次提醒他的話所暗示的:這種病毒是一種語言。

這是耿堅博士畢生所犯的最後一個錯誤——他原本是要關閉實驗儀器的。在他昏沉沉的腦海裡,只想著另外兩句話:「我們不需要貴方的任何通訊了,請中止一切語言符號的傳輸。」這番話是他說給體內,以及全世界每個角落皆無所不在的病毒聽的。
「我了解這是你的私生活,更了解你的私生活絕對不可能影響到你的工作。」雷明頓.史迪爾說到此處才停頓片刻,使安德魯僥倖地、無奈地迸出一聲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的「謝謝你的諒解。」「相對地——你一定想不到,安迪老哥!」雷明頓.史迪爾笑道,「它不但不會妨礙什麼,反而對我們『公司』的一項新工作有點幫助。」雷明頓.史迪爾這時忽然兜轉話題,道:「也許那一天我們該在球場上輕輕鬆鬆地討論一下細節。」
人們也永遠會在洞悉了傑出科學家名銜背後隱藏的政治詭計之後,把耿堅博士和他的研究當成可疑的笑話一般來傳說著。即使在安德魯.阿卻.漢考克變成紐約四十二街的醉鬼之後,在耿直逃離「公司」之後,在艾雪兒解凍之後,以及在耿爾成為全世界性的英雄人物之後,都沒有人肯再相信有關病毒的事,活著的人沒有能力了解。

「那很好。」耿堅博士點點頭,拉他入座,替他倒了杯酒之後才問說:「你想喝點什麼?」艾雪兒則提高了聲調,彷彿兩年來從不知道安德魯已經定居芝加哥的事實。便說:「喔——通訊專家?太好了耿堅。你的兒子經常拆卸家裡的電話、電視甚至郵箱,至少拆了七八次。他也許對通訊問題也有興趣,是罷?」「我想是的。」耿堅博士說,「他對什麼都有興趣,有一次還拆掉我的顯微鏡。」但是多年以後的催眠復健運動並沒有幫助耿直想起他拆電視、電話或顯微鏡的事。他在那時對催眠的說辭是:「我想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耿爾拆的,他什麼都會拆,即使是我的骨頭也不例外——可是,我父親和我母親當時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未來的事呢?還是他們這樣說了,以後事情就會變成這樣?還有——」耿直開始對醫師產生了知性的懷疑和不悅之情:「這催眠只是在幫助我記起來一大堆我不想記得的事情,我要怎麼樣才能知道未來呢?像我的父親母親一樣知道未來,像他們一樣呢?」耿直又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況。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你『簡單地談一談』?『用最簡單的話來談一談』?這是件很奇怪的事。如果什麼事都能簡單地談,那還有什麼研究好做?……」珍妮.紐沃並沒有阻止耿堅博士累贅荒唐的話語,因為當全世界的億數讀者在自家傳真牆上讀到這段採訪內容的時候,它已經被系統內部早已預設妥當的程序自動剪輯過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從頭說起……」
倒是經過這一番往來,安德魯似乎成為耿堅博士一家人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朋友。從一九八八年十月起,耿堅博士、艾雪兒、耿直和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成為新榆郡校區中最奇特也最密切的組合。一直到二〇〇三年四月九日,耿堅博士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的那一天,人們都不免好奇地彼此問詢:耿堅博士、艾雪兒和安德魯如何能相互容忍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且,除了他們三個和耿直之外,這個家庭裡還出現了一個十三歲的混血兒耿爾。在耿堅博士領獎時,耿爾是這個家庭中唯一沒有參與盛會的成員,當時他被囚禁在芝加哥市西郊的一所療養院中接受腦波檢測;檢測的目的是要了解這個孩子的暴力傾向是否和耿堅博士與安德魯長期合作的病毒研究有關。
艾雪兒淚眼模糊地低下頭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清楚地看見耿堅博士手心裡滲出來的汗水是濃稠的綠色汁液。耿堅博士毫無所覺,此刻他正陷入此生最孤寂的情境,口中反覆地問著:「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這個名銜呢?」答案在九張餐桌之外——耿直聽見了鄰桌兩名頭戴綢質方帽的尊貴人士的對話,其中一位是聯合國科技基金會的主席馬丁.克萊恩博士,一位是美國國家安全會議的新任主席雷明頓.史迪爾。他們正在用高深的拉丁文交談,一來避人耳目,二來也唯有拉丁文能顯示出運用這種語言的人的學術地位。馬丁.克萊恩說:「我想今年這樣安排,中國方面會滿意的。」雷明頓.史迪爾則淡淡地應了聲「可能——」接著,他又說:「我倒覺得明年的人選可能比較難以決定,你知道,南非和尚比亞都對國務院施加了一些壓力。」
「……我發現:問題的關鍵是那些雨水。換言之,沒有那些雨水的話,很可能——或者說根本不可能,會使屍體發生異變。於是透過我和我妻子的好友——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先生——的幫助,利用國際通訊衛星和氣象衛星的聯線作業,我先取得了這些年來,所有發生過屍體異變情況的當地在某一特定時間之內的氣象資料,然後,你知道怎麼了嗎?」
雷明頓.史迪爾本人此刻卻正在馬丁.克萊恩的家中大聲罵髒話。老馬丁無意制止他,因為那樣只會激得他更加暴躁。「我不相信!除非我死——不,我死也不相信!」雷明頓.史迪爾索性閉上眼睛,完全不理會面前的一切。他的面前是一方立體全像投影間,裡頭囚著耿堅博士那瘦小發綠的身體,這個投影直接從J六區傳來,中間未經任何干擾,更不可能被修改或移換。但是雷明頓.史迪爾堅決不相信它的真實性。「我花了十四年的時間,從你手裡接收了這個垃圾,可不是為了聽『福音』!」他說話時對馬丁.克萊恩竟然也流露出懷疑的神色。後者只是不停地搖頭、聳肩、攤一攤手掌,才低聲接道:「是的。垃圾,我同意,不然我也不會解除他的終身教授職務。可是史迪爾先生,你不得不承認,這些真的是他的研究結果。」「不!只是『一部分』研究結果,他目前做了幾瓶?八十二還是八十三?」「八十六。」「八十六。非常好。」雷明頓迅速地計算了一下,然放緩了聲說:「他還有四百二十四瓶。我相信他會有不一樣的發現的,而且他非有不可。」「我也如此相信,史迪爾先生!至少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不是嗎?」馬丁.克萊恩指著投影間右側伏案疾書的耿堅博士說,同時嘆了口氣。
細節在第三洞的水池旁揭露。雷明頓.史迪爾承認:他是基於國防安全上的考慮,才主動建議五角大廈,讓「公司」無條件地出借J六區的全套太空與大氣通訊電子儀器給一個伊利諾大學的生化學家——耿堅博士。因為他「可能正在進行一項連研究者個人都不全然了解其重要性的研究工作」「該項研究與蘇俄於一九八七年四月宣布放棄製造並鎖毀化學武器之後的戰略性生物戰劑實驗有關」「而蘇聯極可能早在一九七五年的越南地區即已展開以人造雨為掩護和配合的生物戰劑實驗計畫」。雷明頓.史迪爾並在建議書中特別強調:耿堅博士在校區中的行政主管馬丁.克萊恩博士可能掌握耿堅博士整個研究工作前半部的詳細資料——此人也是共和黨的強烈支持者。

「……當我在使用『病毒』這個字的時候,內心其實是非常不安的;顯然,以人類目前擁有的語匯來說,還沒有任何一個名詞能將這種不屈於地球的物質作一完整而適當的界說……。
片刻之後,耿堅博士略帶緊張乾澀的聲音自話筒中傳來:「我是耿堅。」「我是安德魯。」倆人接下來同時互問「你好嗎?」「我很好,謝謝。」然後是一片沉默。安德魯沉吟著,終於先開口道:「你的威士忌加奶精好極了。」「噢?」耿堅博士不記得什麼威士忌加奶精,只匆匆應了聲謝謝。安德魯閉上雙眼,思索著對方此刻的面容和神情,試圖從中決定耿堅博士究竟是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支吾著說:「我只是,只想告訴你——」(事實上直到這一刻他還沒有想起該告訴對方些什麼)「是,我在聽。」「呃,對了,關於你那個病毒的理論很有意思,我是說真的,非常有意思。」於是——耿堅博士m•hetubook.com.com的興致被勾引起來了,他又掠了掠禿頂上的散髮,音調提高八度,說道:「你猜我怎麼想?我想——我是說我相信:那些東西不是地球上的東西,你知道……」安德魯聽著,彷彿親眼看見耿堅博士在全世界各個角落從死人身上採集雨水體液的情形——一種辛勤、艱苦、殘酷又溫柔的行為。他並不很想知道耿堅博士所研究的一切,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想了解耿堅博士這個人——彷彿這樣做可以彌補一點什麼。不過,幾分鐘之後,安德魯抱著話筒打起鼾來。
安德魯沒有藉辭及早離去是非常明智的。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就逐漸鬆弛下來,不再為當著老實人耿堅博士的面和艾雪兒做戲扮演普通朋友(或是耿直的教父)而惴惴不安。於是他獲得了一個十分意外,也彌足珍貴的啟蒙。「我終於有新發現了。」耿堅博士並非真的滿腦子只有實驗室裡的發現,他只是突然想起這會是個好話題,而這個好話題可能會稍稍使隔几窘坐、略顯焦躁的這個大孩子——也是涉嫌和他妻子有染的強壯英國貴族末裔——比較不那麼緊張侷促,「你還記得我提過的那種病毒吧?」「唔,是的。」安德魯經他這猛得一問,其實是什麼也不記得了,他喝下一大口耿堅博士胡亂調攪的酒精、果汁和碎冰碴兒,竟然懷疑那酒中有奶精的成分:「對不起,請問你是不是在這裡面加了奶精?」耿堅博士根本忘了他先前調過酒的事,只好搖搖頭,道:「雪兒就是這樣,糊裡糊塗的,來,我為你換一杯。」安德魯不喜歡也不明白中國人習慣將家裡所有發生的小過失推諉給妻子的傳統美德,他搖頭拒絕,只說:「味道似乎不錯。」然而他心底暗自又對耿堅博士產生了一點不悅的情緒,同時對自己也滋生了體諒寬釋的情緒——因為他明明看見酒是耿堅博士親手端給他的,卻把酒裡的奶精味像丟熱山芋一樣丟給艾雪兒,這表示耿堅博士可能是一個非常非常男性沙文主義的人,而面對一個男性沙文主義者總比面對一個老實人要使人自覺高貴而且正義一些——即使他在應諾話語時眼前不免會閃過對方妻子裸體的模樣,也不至於過度內疚自責了。
事實上題辭本身的尺寸是很窄小的,因為耿堅博士的屍體用一種最尖端的汽化技術處理過,屍體的厚度僅達零點零一二毫米,被壓縮、封存在兩片全透像式的合成玻璃膜中間,這具玻璃膜棺木長五呎吋九,寬兩呎三吋,厚如衛生紙,只是薄薄的一片,被張貼在聯合國科技基金會的儲藏室中,使世人永遠不會忘記耿堅博士的存在;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曾經存在過的病毒已經和耿堅博士一起不存在了。(題辭則位於耿堅博士的腳掌之下,字體不及零點零零八平方毫米大小。不過,在二十二世紀末,這句題辭中的「足式」二字被一位年輕的猶太裔漢學家發掘出來,並解釋為「腳樣子」,也就是腳的形狀。該漢學家用這個「腳樣子理論」印證出古代中國擁有偉大成就的人士之所以被稱為「××足式」是因為他們肯腳踏實地做事的緣故。)
「與以往世人熟知的任何一種以核糖核酸或脫氧核糖核酸為藍圖而大量複製的病毒所不同的是:一般病毒必須切入鄰近細胞或其他個體,將遺傳訊息記錄在其基因之中,同時在本身取得足夠的蛋白蛋之後脫離寄主,而成為新的子代病毒。我從世界各地區所蒐集到的這種病毒卻可以經由本身的單獨增殖遂行複製,而毋須切入寄主細胞,是以並未曾造成任何病變……
但是在這段休養期間,《耿的妻子和情人》使耿直推翻了他早先預備好的證詞。耿直在耿爾逃離療養院衝回家中踢開大門的那一刻就幾乎可以預知:他將要在爾後的半生之中(如果他還能活著逃離耿爾摧殘的話)向全世界指控耿爾這個恐怖分子。這個恐怖分子身高七呎三吋、體重在三百二十磅以上,聽不懂任何語言,但是能夠記得從芝加哥到新橋鎮的道路上每一的風景。他氣喘吁吁地揪倒起居室裡的沙發,揮手擊斷阻礙視線的仿古吊扇,接著開始進行他在一九九一年愚人節那天幹過一次,但是尚未完成的損毀勾當。耿爾的動作一如十四年前,他先拆除電話線、將話機砸扁,然後捶碎了一整面的視訊牆(彷彿他知道那玩意兒就是從前的電視一樣);接下來,他走進中央系統的電纜櫥,扯斷一切溝通著電流的綠繩和盤帶。最後他走向耿直。「滾出去!你,你這個恐怖分子!怪物!」他的呼喊似乎挑逗得狄爾更為興奮了。他環伸兩隻巨掌,在下一瞬間緊緊抱住同母異父的哥哥;耿直在此刻聽見自己的肋骨發出「喀叱喀叱」的崩裂之聲。
「你不認識我了嗎?耿堅博士。」藍髮女士嫵媚地笑著,手中拿著掌中型個人電腦盤和一具麥克風,「我是那個波多黎各女孩!」
艾雪兒在向安德魯敬酒的時候發現耿堅博士當眾自語的模樣。在一大群奮力咀嚼以及互相喋喋不休的貴賓之間,耿堅博士其實不大受人理會,卻也在這一刻,艾雪兒首先發現:她相處了將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如此的陌生而卑微。她看著耿堅博士,不知不覺地濡濕著眼角笑了。安德魯遂順著她投以怪異表情的方向望去,也望見耿堅博士比手劃腳、朝偌大一個擁擠喧嘩的廳堂發表無聲演說的樣子。「我們該弄他回來,他需要休息。」安德魯說著,便要離座,偏在這一刻,他的手肘被艾雪兒拉住了,艾雪兒用餐巾擦了擦眼角,緩緩地說:「不,我去。」艾雪兒悄悄接近耿堅博士,臉上帶著怯生生的神情,過了好幾分鐘,她才鼓起勇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打斷她丈夫的自白:「你累了。我們回去罷。」耿堅博士則逕自說道:「所以我敢斷定:我透析出來的那些病毒結構是一組一組的外太空語碼符號。你們難道不明白嗎?有人在天上和我們說話,說話,懂嗎?」艾雪兒搖著頭,更低聲地說:「別再折磨你和我了,我們彼此報復得夠了。」耿堅博士仍不死心,他搓著滲出汗水的手掌,道:「為什麼他們要給你一個傑出的名銜,卻不肯聽你說話,不肯聽別人說話呢?」
一九八九年冬,亞太小組舉行了一場由防空及太空科學家聯合發表的聽證會,與會的科學家指出:中國方面已經在過去一年之中祕密發射了十二枚反間諜衛星,極可能對剛剛在伊利諾伊州東區部署完成的太空通信數據監訊網路造成威脅甚至破壞(最起碼,由這些黃種人所發射出來的京韻大鼓書或者廣東戲會使負責蒐集、解讀、傳證該等訊號的工作人員陷入半瘋狂狀態)。國務院必須派遣一個精通中國事務的人員經常駐鎮該地——一個以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為掩護的太空防衛計畫情報單位。亞太小組所派遣的人正是雷明頓.史迪爾。他們給了他一個聯絡人的姓名——安德魯.阿卻.漢考克。
《我的懺悔》 耿直著/中國時報出版公司暨美國國家地質雜誌社聯合印行

(全書完)
或許病毒也像他自己一樣——處於深刻的焦慮之中,渴於和他溝通,想要明白他的意思;病毒也在研究著他。
一九九七年秋季的香港暴動新聞傳出之後,艾雪兒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不能安心飲食起居,因為她的父親彷彿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最初,她以為父親死在暴民手下,屍骨無存。不久之後,她又懷疑他是被中共當局暗中遣返內地,身陷匪區,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感恩節過後,他的父親忽然打來了電話,發話地點是南京。他帶著愉悅和疲憊的口氣說:「忙壞了,下個月我又要上北京去,那些個副主席一次一次地催,一定要我親自替他們算。也真是的!畢竟是咱們中國人的老想法兒——信人總比信程式來得牢靠。唉!真不叫累!怎嘛?你,還有耿堅那小子,還好罷?我那外孫也還好罷?」艾雪兒說不上來是怨是怒還是放心,一時答不出話。只聽父親又懶洋洋地問道:「還有還有——你那小雜種怎麼樣啦?還有沒有再鬧事啊?我就說嘛,這雜種不好對付,你也是,鬧這麼個笑話。這要是在早年,早就讓人綑上門板,扔到河裡去了,也虧耿堅那王八沒多大出息——」艾雪兒輕輕將話筒擱在茶几上,任由一隻灰撲撲的大老鼠從她拖鞋上慢慢地走開,才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癡愣愣地凝視著窗外飄落的雪片,和窗玻璃上自己益見憔悴的面容。

《催眠復健的重要性及其實施方法》 周浩正著/遠長圖書公司印行
「病毒在對我們說話,說始終一樣,只是快慢節奏不同的話。孩子。」耿堅博士在全像攝錄裝備中錄製的遺影顯得十分疲弱,整個人泛著淡綠色的光芒,當那平和的光芒稍稍晦暗一些的時候,耿堅博士便趁空喘了口氣,繼續說:「我——老實說,我並不太懂。我只能猜,運用你安德魯叔叔那樣高度的學術想像力去猜:在那九秒鐘裡,病毒究竟說了些什麼?……」

本卷參考書目舉要

球場於一九九一年愚人節落成,即將滿一週歲的耿爾在這一天赤手空拳砸碎了電視機、電話機、打字機、傳真電腦和信箱,拒絕讓這個家庭之中出現任何溝通用具。艾雪兒確信這個她所擁有的唯一的愛情的結晶患有先天性的自閉症。她只能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輕聲嘶喊,顫抖著手指拿起口紅,在一長卷衛生紙上書寫了幾百個「HELP」的字樣,扔向外面的街道。那卷衛生紙沿街滾動,從耿堅博士的側門口沿斜坡滾進對面鄰人的車房。十三輛警察車將半個小區包圍了將近二十分鐘,才發現肇事者是一名剛學會走路、肌肉發達、面容酷似薛維斯脫.史特龍的嬰兒。然而沒有人會料到:這只是耿爾此生帶來的一連串劫難的開始,而且比起爾後的一切來可說甚為輕微。
「在上述異常反應中,該類病毒不穩定狀態之活動情形不變……
耿直已經入學一年多了,對天氣問題非常有興趣,常向父母詢問:為什麼氣象人員能預先知道未來發生的事情?而且限於未來的四十八小時,而不是十五分鐘或一年?同時耿直也迷上了各種武器模型,對北約組織、蘇聯、中共和以色列所研製發展出來的新型飛機、戰車、飛彈和火箭了如指掌。「我們想,」艾雪兒替她和她的丈夫說,「你是大氣科學的教授,又幹過飛行員,一定可以給他一點指導或什麼的。」艾雪兒故意不提這兩年以來安德魯已經轉業為某太空實驗儀器公司顧問的事。然而安德魯一踏進耿堅博士的家門就覺得自己不該面對像耿堅博士這樣一個矮小、軟弱又有工作狂的人撒謊,當下後悔接受邀請。不過他還是把一盒象徵純潔友誼的紫羅蘭遞給艾雪兒,禮貌地吻她的右頰,和耿堅博士握手,客氣也不由自主地坦白道:「不過我早已經不是什麼飛行員或氣象學者了,我現在是一個通訊工程顧問。」
名單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如果他們還健在的話)都從二〇一二年開始抱持著和耿堅博士的岳父相似的論調——他們從來不曾明白過耿堅博士在研究些什麼,他們也從來不曾了解過耿堅博士的為人,他們之中有一半多不記得「耿堅博士」是什麼東西。其中反應最激烈的當屬伊萊利製藥廠總裁溝口剛二,他只承認耿堅博士曾經在他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叫他代課,他拒絕了。「噢!還有一件事。」溝口剛二說,「我知道他的老婆是個娼妓!我見過她幹的髒事。」珍妮.紐沃則否認她在訪問耿堅博士時曾經慨言她與耿堅博士有任何「長久而深厚的友誼關係」。
儀器公司取得一份非常詳盡的調查報告,厚達三千頁,報告出自一批聯邦和州政府共同聘雇的學者專家之手,指出這五千四百英畝的土地中含有過量的砷、幾近飽和的鎘,以及超乎安全標準達數百倍的銫一三七。原住民必須盡速撤離,由該公司會同聯邦政府的專職環保人員劃定危險區域,在區域內進行大規模的檢驗和蒐證,當最後一輛亞美許人的馬車在夕陽下緩緩駛離危險區域之後,環保人員脫下了原先的銀灰色制服,露出裡面的軍裝,開始擔任警戒。此後兩年,警戒行為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浪費,因為沒有人敢接近一個充滿了危險物質的地方。在這裡,新的廠房蓋起來了,新的倉庫也蓋起來了,還有,三座占地七千兩百畝的混凝土平臺也蓋起來了,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成為此間的負責人之一,他的任務是執行所謂「太空防衛計畫」的一小部分。而這個危險區域是整個計畫之中最安全的角落,負責蒐集、辨認、解讀、傳譯,以及儲存北美、加拿大、東太平洋這六分之一半球上空三百九十八公里以內所有的通訊資料。他和耿堅博士再度見面時似乎也察覺到耿堅博士對他和艾雪兒的私情並非不明不白,只是不聞不問而已。艾雪兒請他回家便餐,理由是給耿直一點富有啟發性的教育。
「我猜那病毒的梯鍵結構裡一再重複出現的倒『V』字形就是這個字了。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耿堅博士伸手喝掉第五百一十二瓶混合著病毒、雨水、體液的綠汁,順手用褲子抹了抹濡濕的屁股,抖著聲說:「很簡單,那是一個我完全不能辨認的符號,也是整個病毒體中最脆弱的部分。我猜——我猜那就是『愛』了罷?」耿堅博士在關閉全像攝錄裝備前費盡力氣吐露了他臨終的遺言:「我死於孤獨,也死於溝通。」
安德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四十二街慣見的人潮之中。又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開始衝著對面的空椅子說話:「我想,你的母親之所以會那麼說,一定是她徹底了解了所謂『愛情』的奧祕。『愛』是一種像病毒一樣的東西,你知道嗎?它會從一個人的身體侵入另一個人的身體,人就開始病了……」說到此處,安德魯笑了起來,他摸了摸頂門上稀疏的銀髮,繼續對耿直的幻影說:「我們都是得病的人,所以變得如此相像,如此相像!」耿直的幻影則在此刻反問安德魯:「那麼我的母親呢?你要為她辯護嗎?她愛我嗎?她愛你嗎?」安德魯搖頭復搖頭,一直到領檯機器人催促他付清賬款,他才啞著聲說:「她只是個進行了解的人,她比我們都清楚病情是什麼。」安德魯匆匆離座,走出餐廳,發現第二時區的人造太陽已經從帝國大廈那灰色的低矮建築背後升起,他終於可以朝川流不息的人群放聲大叫:「耿直!如果你加入他們,你也不會得病的!」
耿堅博士自一九八九年遭到馬丁.克萊恩下令中止其研究計畫其實反而是他整個病毒研究的一個起點。雷明頓.史迪爾在那一年還只是美國國務院亞太事務小組裡的一名年輕職員,鎮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苦學中、日、韓文;他最大的野心不過是在將來的某一個時代裡,憑藉外交事務的行政能力,使美國自一九八六年以後在亞洲地區喪失的經濟優勢與尊嚴加以「戰略性地改造與革新」。在他進修中文的教材之中,有一本當代的臺灣作家暢銷名著,題為《天使之吻》,筆調與內容像極了他所熟悉的爾文蕭或席尼薛登的浪漫傳奇,敘述一位有戀父情結的中國少女在嫁給一個中年科學怪人之後因為性生活失調外遇某一美籍軍官的故事。「天使之吻」是一個房間內掛有古銅質吊燈的旅館,據作者說,吊燈上常出現天使交歡的幻影。雷明頓史提爾第一次對這位中國作家有了印象,她叫艾雪兒。
最後這句話是「耿?」小組所獲致的第一個結論。他們由此推斷:關於二十世紀末期那些「屍體生長綠色痘瘡」「噴出血柱」的傳聞已然有可能是耿堅博士一個人捏造出來的。
「以霍氏TB二八〇〇型電子顯微鏡進行觀察、並以IBM九六〇〇型全像繪圖儀所製的該類病毒圖像呈現不穩定狀態,其活動情況以九秒鐘為一週期。病毒之生命周期亦為九秒,每一週期結束時子代病毒同時形成,反覆親代所從事之活動,並無例外……
在一片笑聲之中,他無法繼續解釋些什麼,便環視周身的三個人,發覺只有自己的兒子笑得最無理——他的妻子和他妻子的情人笑他都還合乎邏輯,而他自己的兒子也這樣湊趣就太令人傷感了。耿堅博士並沒有斥責他的兒子,他只伸手上前,抹去耿直脖頸鋼支架上殘餘的染有咖啡粉色的冰屑。耿直卻被這個動作嚇得倒退了一步,踩上艾雪兒剛塗過鮮紅蔻丹的腳趾,艾雪兒以一聲尖叫結束了笑聲,卻不明白:耿直受驚嚇的原因是他從耿堅博士溫柔的動作中看見了一抹凶戾的神情,那神情來自耿堅博士的眼眸(更準確地說,來自耿氏這一平凡、卑微、柔馴、低聲下氣的家族,耿堅博士的父親在許多年前就不止數十百次地用這種眼神督促他的兒子念書)。爾後又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歲月,耿直對他的催眠復健醫師表示:當時他懷疑耿堅博士伸手過來是想捏他的脖子。
雷明頓.史迪爾重新戴上眼鏡,緊蹙眉峰,端詳著耿堅博士的下一個動作。這時,在他的腦海裡突然閃過與現實完全無關的一個畫面——是《天使之吻》書中的某一段情節,敘述女主角的科學家丈夫在睡夢中摟著女主角,高聲呼喊:「Uracil,Uracil……」女主角從夢中驚醒,誤以為Uracil是丈夫的情人,遂悄聲飲泣起來。雷明頓.史迪爾初讀《天使之吻》的那段時間還不認識像馬丁.克萊恩這樣的生化學家,一直不明白Uracil是什麼;甚至誤以為那是文學家虛構的字眼。此刻的雷明頓.史迪爾已經比十四五年前更懂得基因工程這個領域中的許多知識,然而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生怕自己就像《天使之吻》中的女主角一樣,因為錯誤的疑慮而被一個垃圾般猥瑣的科學怪人無意間欺瞞著了。
那是一段經過全像雷射投影機加上複製過了的數據影片,敘述一艘命名為「探索者」的無人駕駛太空飛船正在浩瀚無垠的外太空進發。「探索者」早在八年前通過太陽系的極外環(也就是號稱為冥王星運作軌道的東西),此際仍然在地球所屬的銀河中遊行。它的任務充滿了友善、和平與美好的意圖——要藉由船體本身朝四面八方所散播的一千零一種不同符號的電磁波向未知的星球上可能「居住」著的生物介紹我們這個銀河中某個角落裡有個名叫「地球」的所在,以及地球上四十六億年來的歷史、生物、文化、文明以及人類對宇宙無窮無盡的好奇、善意和開發企圖。影片中還提到:從一九八八年開始,「探索者」一號已經因為距離地球過於遙遠,而無法將它所目擊的外太空世界的數據傳送回來,但是,它仍然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繼續勇往直前,向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的E.T報告人類的訊息。同時「探索者」二號、三號……一直到七十六號,也都已透過全世界各先進國家的民間團體的投資,陸續發射或裝置完成,目前的時程表已經排到二〇二〇年左右,以平均每年二點五艘太空船的數量繼續向全宇宙發射,屆時,外太空生物將會知道更多關於地球生活的細節,包括可口可樂公司的最新氣膜包裝飲料、麥當勞漢堡晶丸、豐田牌磁浮式低空航具,以及好自在線型衛生棉。
安德森小姐的笑容尚未消失,四十二哩之外的新高爾夫球場上也正在熱烈地進行著一項有關和平問題的討論。雷明頓.史迪爾是個守信用的人,他在打第一洞的時候便告訴了安德魯一部分所謂的細節。「你告訴耿堅博士那個『好消息』了嗎?」安德魯點點頭,表情顯得有些不自然。「什麼時候?」「剛才。」「有沒有說明他只可以使用J六區的設備?」安德魯又點點頭。「他一定很興奮?」安德魯這回沒有作任何表示。雷明頓.史迪爾體貼地笑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是我的感受!」安德魯索性放下球桿,拄在草皮上,搶道:「是耿的感受;我不希望他認為我這樣做只是在付出一項交換條件。」「交換?」雷明頓.史迪爾聳了聳肩,說:「沒有人說過什麼關於交換的事吧?除非——你在暗示你和艾雪兒的關係。嗯?」安德魯立時有一種被高爾夫球擊中後腦的感覺。他做了兩次深呼吸,一面繼續試桿,一面說:「我不必暗示什麼,我們的關係對這個小區裡的任何人都不是祕密。」「對華府卻是!」雷明頓.史迪爾在安德魯的球一直朝果嶺右側的樹叢飛去之後輕聲地說,「這裡只是一個學區,沒有人在乎一個科學怪人,一個移民女作家和一個『卡薩諾瓦』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來的地方不同。安迪老哥!」說著,雷明頓.史迪爾把手搭在安德魯的肩上,一同朝前走去。「這就是有所謂的『細節』?」安德魯刻意縮開了肩膀。雷明頓.史迪爾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更親切地笑著說:「不,還不是。」
《倪耳森科技知識全書》 倪耳森科技基金會印行
「他上來了,也許他將要幫助我完成我一直怯於完成的事,是的,死亡。對於死亡的怯懦以及對於愛的無力使我只能渴望著他的到來。」


那是一張經過平面化處理的普通相片,安德魯只知道圖案是鮮紅帶點橙黃的色調,四周混沌一片,唯獨中央的部分有一塊不大清楚的、類似刮痕的線形符號,形狀略呈倒「V」字,尖角的部分卻是非常柔和的圓弧,又有些像少了一點的「?」「呃,也許太艱深了,我不懂,不過的確很美。」安德魯同時想到:這個世界上的確不會有人為了這種抽象藝術而提供什麼研究經費和設備的。耿堅博士的眼睛卻突然閃出一抹亮光,道:「有品味。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個小東西,啊!」一面說著,耿堅博士一面將照片收藏妥當,緩聲帶些哽咽地自言自語起來:「他比馬丁.克萊恩懂你!無論如何,我會求他繼續支持我的,他有豐富的學術想像力,這是當今這個地球上非常少有的品質了。」耿堅博士越說聲音越低,逼得飽受讚美的安德魯不得不問了聲:「你說什麼?」耿堅博士繼續說了好一陣,才悠悠然自囈語中醒來,臉色恢復紅潤與自信,慨聲說道:「我發現的這個小東西太有價值了,我稱之為『安迪』,你知道,那是安德魯的意思。」「我受寵若驚——」「不不,你值得的。」這時安德魯隨手拾起一團雪冰,朝耿堅博士輕巧而善意地扔去:「你也值得的。」耿堅博士也回了他一記,「讓我多告訴你一點『安迪』的事,別跑……」

安德魯所謂的「他們」正是「公司」那批人。早在二〇一〇年初,他們已經悄悄地成立了一個專案小組,代號是「耿?」,任務是清查耿堅博士的一生。十年後,這個小組比耿直更為好奇而積極,他們已經「大膽而正確」地假設:耿堅博士從一九八九年開始,到二〇二〇年為止,中間有三十一年的時間在從事「與外太空生物進行情報交換」的工作。——這是一項推翻歷史的指控,「耿?」小組的人不惜在掌握到充分的證據之後奪回耿堅博士生前所獲得的那一份傑出科學家名銜,而且他們相信:要能這樣才是真正對地球、對人類歷史負責的做法。
安德魯回到通訊中心宿舍時已過午夜,他為自己調製了一杯威士忌加奶精,啜飲時眼前不斷地浮現起耿堅博士在餐桌上幾度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時他有一點混亂,一方面他寧可相信耿堅博士是個科技狂人,一個會用種種方式忽視或輕視妻子的典型東方男性;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對耿堅博士被上司冷藏、被妻子遺棄,甚至被兒子訕笑的寂寞處境產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憐恤之情。在這般矛盾的情緒之中,他一連喝了四杯,撥了一通話。接電話的自然是艾雪兒。「雪兒,我找耿堅博士。」「為什麼?」艾雪兒十分驚愕,脫口道:「你還好嗎?你喝醉了嗎?」「請你替我找耿堅博士好嘛?」「你要對他說什麼?」艾雪兒緊張起來,她還來不及應付這樣的局面,「我想,我想現在還不是向他坦白的時候,安德魯。」「請你——」安德魯費了極大的力氣說著,全身虛脫,抱住電話跌躺在地毯上。
「我不認為耿的研究和蘇聯有什麼關係。」安德魯搖著頭,說:「他認為那種病毒是無害的,只是一種,一種『符號』。」「你太天真了——或許他也太天真了。」雷明頓.史迪爾說,「我打聽過這個傳統,你們相信E.T?相信史蒂芬史匹柏?我卻寧可懷疑戈巴查夫!這是一九九一年!」雷明頓.史迪爾極有信心地望著遠方的果嶺,然而他看不見十九年後的自己推翻此刻的遠見時的蒼老的表情。
這天晚上,安德魯像以往的每個禮拜四一樣,準七點來到家裡,和艾雪兒共進一頓drive in大餐。九點整,艾雪兒開始哭泣。這不是她第一次毫無緣由地哭泣;安德魯也一如往昔,始終保持緘默,並在腦海中反覆思索艾雪兒鬧情緒的各種可能原因。安德魯總是先想到艾雪兒在這段已經長達十三年之久的外遇行徑中所背負的自咎和焦慮。然後,他會想像:艾雪兒和他一樣對耿堅博士懷抱著歉疚不忍之心。一旦兩個人之間關係出現了第三個人的影子,就會出現第四個,安德魯想到的第四個人是耿直——或許她在想念著寄宿在學校裡體弱多病的長子。要不,就是在為耿爾擔心;他和艾雪兒已經有兩個月不曾前去芝加哥探視耿爾了。(他們甚至必須撥動手指才能算出耿爾的年紀;通常安德魯算的要比艾雪兒算的少一歲。)「我們的兒子!」安德魯竟然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起來。他的話語打斷了艾雪兒的啜泣,她略顯驚訝的臉上仍掛著一顆淚珠,但是她嘴角輕揚,忽然笑了起來。這是一個完全異乎往常的舉動,安德魯顯得有些慌,搓著手,結結巴巴地說:「我說錯了什麼嗎?」艾雪兒繼續笑著,聲音益發強大,震動著北風吹襲下的窗門。她笑有三分鐘之久,臉上重新佈滿淚痕,才迸出一句話:「多麼相像啊?」「我不明白,雪兒!」安德魯伸手去抓艾雪兒的指掌,對方讓他抓著,依舊斷斷續續地笑,並挪出另一隻手去擦眼淚。片刻之後,她搖頭吐出了答案:「你和耿堅,其實是多麼地相像啊!而且——你知道嗎?是我的緣故!是我使你們越來越相像的。」

耿堅博士禮貌地和這個自稱是女孩的波多黎各婦人打過招呼,不自覺摸兩下禿頂——這個動作幫不上什麼忙:他仍舊想不起波多黎各和他有什麼瓜葛。「對不起,我想我不記得——」「我原來叫露瓜雅娜,現在是珍妮.紐沃。我曾經你的孩子的褓姆。想起來了嗎?」耿堅博士茫然地點了頭:「褓姆,是的。」「不,我現在不做褓姆了,我現在擔任《泛美論壇報》的記者。請你面對傳真攝錄機的鏡頭好嗎?」珍妮.紐沃說著,眨了眨那對植有碧綠瞳仁的大眼睛。耿堅博士依照她的話做了。她小心翼翼地戴上傳聲額圈和天線,開始向全世界的《泛美論壇報》讀者宣稱:這是一次獨家採訪。「各位女士、先生,這裡是《泛美論壇報》的珍妮.紐沃。基於我個人和耿堅博士長久而深厚的友誼關係,耿堅博士特別答允為我們作一次深刻的討論,讓全世界的人們能夠進一步了解耿堅博士如何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的名銜。現在,耿堅博士,可不可以請你簡單地談一談這次獲得大獎的研究內容?」「我可以談,可是不能簡單地談。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研究。」接著,耿堅博士開始自言自語。他的聲音很低很柔,也顯得十分衰老:
「將此一病毒之培養液以注射或其他任何方式與現有生物體……計植物九萬七千零二十四種、動物四萬一千二百六十五種進行接觸時,該病毒立即喪失活動能力與增殖能力,並完全消失(其完整過程存錄於IDS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J六區數據庫)……
《國際事務年鑑總編(1975~2039)》 美國國會圖書館原刊/臺灣德存圖書公司盜版
耿堅博士忽然在此時開始自言自語:「可是她明明向她爸爸抱怨我不打電話的,不是嗎?我現在不是在跟她打電話麼?她到底要不要和我講話?如果要,為什麼改天呢?如果不要,我幹嘛打電話、費那個事?」艾雪兒對耿堅博士的喃喃自語只覺十分刺耳,聽來聽去只有「講話」二字聽得真切些,便用舌頭抵了一下上下牙縫,發出比較不耐煩的一聲「嗞」響,道:「你要講話,和你那堆瓶子講去——它們聽得懂,我聽不懂。」說完就掛斷了。也就在這一剎那間,艾雪兒打了個呵欠,一個打過之後便再也不想睡覺的呵欠,欠出滿眼晶亮的淚水。她從床尾對面的梳妝鏡中看見自己略顯衰老的面容,首次感到下巴頦底贅出一圈肉來。也就在這一刻,她聯想起一九八〇年夏末秋初時在一次相親宴席上對桌有個打瞌睡的老人的模樣,老人是耿堅博士的父親;他被艾雪兒父親的致辭所招來的掌聲嚇醒時多達三層的肥胖下巴不停地抖顫著,而艾雪兒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逐漸老醜,如一老男人。而在相親宴上,她的父親的致辭此時又縈繞在床尾和梳妝鏡之間了:「我是生意人,不懂什麼情啊愛的;我只管把女兒交給你,耿博士,她是你的了。」艾雪兒歷經八年的婚姻生活,如今終於了解——她之所以如此焦慮,乃是因為她一直不肯承認,也不能否認:她只是父親手中的一宗生意,一宗投資錯誤的生意。
「指定人」是雷明頓.史迪爾。他和安德魯在四十七街一和*圖*書家全像春宮電影院二樓的室內高爾夫練習室碰頭,時間是下午三時十五分(此時耿堅博士一家三口已回伊利諾伊州新榆郡的家中,艾雪兒著手寫她此生的最後一本書《耿的妻子與情人》)。
至於耿堅博士病毒研究的突破性關鍵,似乎只有那個在新橋郡郡立醫院永久復健科冷凍箱裡的艾雪兒明白。她的腦幹破損,使她永遠無法像二〇〇五年夏季某個炎熱午後之前的半生那樣對人與人之間的各種與性|愛無關的關係抱持懷疑和冷靜的觀察。但是她在跌落至無花果樹苗下的冷濕地面之前,有非常清醒的一個剎那,想起了一九八六年七月底的那個晚上,安德魯曾經對耿堅博士說:

耿直在欣賞完整部影片之後,臉容憂戚羞怯地詢問他的老師安德森小姐:「『探索者』不會被隕石擊落嗎?」另一個玻利維亞移民小孩也搶著說:「它也許被外星航艦的死光砲摧毀!」接下來,一室的孩子都快意地聒噪著了。最後,他們大多數同意「探索者」早已被最新的科幻電影英雄阿朗.史派林和道格拉斯.克拉瑪(他們演的是雌雄同體的美蘇混血孿生兄弟)施展念力(Mindorce)加以崩解。但是,深具耐心的安德森小姐慈祥地解釋道:「不,這些事不會發生的,凡是生物,都有愛與和平的天性,不是嗎?」耿直點了點歪脖子,在安德森小姐的笑容裡忘記了關於隕石的問題。
和安德魯碰頭之前雷明頓.史迪爾的直升機曾飛抵天使之吻汽車旅館上空(當時旅館裡只有一個因老婆為保持模特兒職業身材而拒絕與之做|愛的灰心丈夫溝口剛二正在一名西班牙妓|女身上發洩憤怒),他注意到那塊招牌,也注意到旅館後方三哩之遙有一處廣袤的曠野。他見到安德魯的第一句話是:「嗨!我想我們可以在那邊什麼地方蓋一個高爾夫球場,老兄。」他指了指最後一輛亞美許人馬車駛離此間的西區。安德魯從此有兩個月的時間誤以為五角大廈派來的亞洲地區通訊洲監督只是個幽默、愛運動、有語言天才的小丑。直到一個週五的下午,雷明頓翩然光臨他的辦公室,穿一身高爾夫裝,向他招了招純白色的球帽,說「我們可以談談麼?我是說——你可以稍微晚一點兒再去赴艾雪兒的約會麼?」——「艾雪兒」三字是正宗的中國語發音。此後整整四十五分鐘,雷明頓.史迪爾沒讓安德魯有說任何一句話的機會。他像一具自動朗讀資料的電腦,一絲不漏地指出:安德魯從一九八六年冬天奉調到伊利諾來工作之後種種「工作之外的活動」,安德魯完全不明白:雷明頓.史迪爾之所以會知道得那麼多,其實很簡單;因為他深通中文,讀得懂艾雪兒那部愛情寫實小說之中所敘述的一切「明碼」和「暗碼」。
「我不認為出現兩個相同的字就表示那是同一回事。」一位國務院的觀察員說,「那可能只是巧合。」「巧合不可能提供兩個證據,先生!」雷明頓.史迪爾微笑著說,「讓我們仔細看這段影片的細節。」他的助理立刻將這段陳舊而且內容支離破碎的新聞影片輸入全像視訊處理機,一秒半鐘之後,整個聽證會場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沉默,人們終於相信了雷明頓.史迪爾的假設:曾經在二〇〇三年四月九日因政治理由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的耿堅博士所作的外太空有害物質研究其實只是一個幌子,耿堅博士極可能是替中國方面搞生物戰劑的工程人員。「這樣說起來就有點道理了。前年中國方面對聯合國施加了那麼大的壓力,一定要把那個名銜頒給這個臺灣出身的科學家,顯然並不只是民族情感或是統一戰線策略的運用——」先前發言的國務院觀察員在全像影片中獲致了新的觀點和結論:耿堅博士一定早就被他們吸收了!雷明頓.史迪爾滿意地望了望妥協的對手,又望了望全像影片中橫陳在荃灣新葵大街上的學生、市民、警察和過氣電影明星的屍體——屍體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雨之中遍生出綠色的痘瘡,並噴灑著血水柱子。
安德魯的臉色卻在此際變為灰敗慘白,他低聲、顫抖著說:「這是個幌子。」耿直歪了歪不大正的脖子說:「為什麼?我不懂。」「外面!」安德魯把聲調更壓低了一些,道:「那個『幹克』是史迪爾的特務。他跟蹤我好些天了。」「他跟蹤你做什麼?」耿直問完之後立即後悔,因為安德魯的眼神閃爍中「你為什麼問我這些」的驚疑之色。耿直立刻道歉,並且誠摯地表示他無意探詢安德魯的隱私,如果安德魯不介意的話,他只希望了解一件事:耿堅博士為什麼會在彌留時說:「我死於孤獨,也死於溝通。」安德魯頹然地點點頭,扔下那張蔬菜卡,望著建築物薄膜外殼之外的陰霾街景,好半天才說:「如果我把一切告訴你,連那隻阿富汗狗都會來監視、跟蹤你的——而且會跟你一輩子。你想——我都退休那麼久了,他們還忘不了『安德魯.阿卻.漢考克上校』!」
「……那些病毒對你而言,就好像中文對我來說是一樣的——艱難。神祕。深奧。」說到這裡,安德魯用充滿柔情的灰藍色眼眸瞥了瞥艾雪兒,說:「而且美麗。」對安德魯而言,前面的三個形容詞是造成永恆的美麗的原因;也就在這麼說著的時刻,耿堅博士讀了一個一生一世也不曾實踐過的字:愛。
耿直渴望能在歷經這麼遙久的歲月之後重新接觸的不只是全像攝錄裝備所保留下來的記錄;雖然這些記錄非常逼真——包括艾雪兒多變的體香、耿堅博士不變的體臭,這對夫妻之間漫長陌生的客套、冷漠、爭執或者家常閒話,當然,也不會是時常介入這個家庭中的安德魯叔叔的好風度。在耿直的額頭也開始變得像耿堅博士婚前那樣微禿的時候,耿直終於放棄了催眠復健運動,他對復健醫師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其實我並不想了解我的歷史!我並不在乎我父母的婚姻關係!我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是你永遠幫不上忙的。」耿直唯一想弄明白的是,為什麼耿堅博士在死前交握著自己的手,自言自語地說:「我死於孤獨,也死於溝通。」耿堅博士說的最後兩句話是英文,耿直把它翻譯成中文之後引起了中美兩國思想界的爭議,他們和耿直一樣覺得莫名其妙,大多數的人認為:科學家最後總是會有一點像哲學家的。對於耿直來說,疑惑不止是語言上的,他記及自己在父親臨終時哭著問了聲:「為什麼?」耿堅博士沒再說話,只是伸出一隻已經完全變成綠色的手掌指畫了一個略呈倒「V」字形的圖案,尖角處圓滑如柔和的山稜。
「耿?」小組的上級負責人是雷明頓.史迪爾,他列舉了一份五百多個人的名單,讓手下的幹員一一清查。其中包括:耿堅博士的岳父、艾雪兒、安德魯.阿卻.漢考克、耿直、耿爾、溝口剛二、阮高、珍妮.紐沃(原名露瓜雅娜)、馬丁.克萊恩,前「中國教育部」朱部長、一位曾是非法移民的現任美籍廣東裔褓姆,以及在世界各地曾經幫助耿堅博士蒐集過「危險病毒」的數百位人士(其中一位已經是尼加拉瓜的退休總統馬可塔尼奧)。
「我們是愛好和平的生物,我們愛這個宇宙的一切,愛你們;我們是愛好和平的生物,我們愛這個宇宙的一切,愛你們……」
耿堅博士在這個實驗室中過得相當自在。他只在非常非常少的時間裡想起妻子和兒子。通常想到他們的時候也必定會想起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及耿爾。他知道耿爾還在芝加哥西郊的某個療養院中接受自閉症的長期治療。安德魯則會隨時與艾雪兒保持接觸,耿直則可能已經大學畢業了。這些和他最親近的人出現在他記憶之中的時候仍舊保持著許多歲月以前的容貌,以致使耿堅博士對這一類的思念產生錯愕之感。比方說:他偶爾會想到抱著奶瓶的耿直趴在書桌前苦讀拉丁文的情景(而書桌卻放置在臺北杭州南路一個三坪大的違建戶窗前)。有時候艾雪兒穿著孕婦裝,手中捏著無瓣的雛菊向安德魯微笑,並對他說:「我懷孕了,孩子不是你的。」而在下一刻,耿爾已經四五個月大了;但是安德魯卻立刻告訴他:「耿爾五歲了,時間過得真快!他現在比耿直還要重四分之一盎司呢!療養院的人說他只喝冷牛奶,還是長得比所有的人都壯。」也許在這一刻,艾雪兒會過來插嘴說:「耿!你累了。我們回去罷。」
這些只是「耿?」小組最初兩年調查工作之中比較無關痛癢的小枝節。小組幹員並沒有直接對當時已呈體弱神衰的耿堅博士進行調查,也沒有干擾艾雪兒最後一頁的寫作事業。因為雷明頓.史迪爾深通「打草驚蛇」的忌諱。他曾在二〇一二年感恩節那天的夜晚,在自己的備忘錄上寫道:「我可以等,歷史也可以等。」(這句話在二十一世紀中期曾經成為聯合國的共識格言。)
安德魯說得越是鑿鑿有理,便越是覺得對方不會接受他的意見——很明顯地,如果雷明頓.史迪爾肯聽他的,就不必聽那麼多。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九八九年冬的一天,艾雪兒公開她已懷了耿爾的那個黃昏,他曾經和耿堅博士踏雪步行了很長的一段路(倆人像孩子一般地互相投擲雪塊),耿堅博士氣吁吁地說:「有時候、有時候我在想、沒有人會了解我究竟在做些什麼。」「你在丟雪塊。」「是的。我在、丟、雪塊。」耿堅博士終於支持不住,頹坐在一張佈滿了雪冰的長椅上,臉頰堆滿了通紅得近乎透明的笑意,「沒有人會了解我為什麼要丟雪塊,你明白嗎?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被人了解——」「所以?」「所以沒有人會了解我在做什麼。」安德魯聞言之下,心頭有幾分悚然,不由得肅容正色地說道:「你是說你的研究?」耿堅博士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帶著幾分執拗和幾分哀憐的神色說:「他們停止了我的研究計畫。」「為什麼?」「他們說沒有用。——他們說得不錯,的確沒有用。」耿堅博士順手團起一塊椅板上的雪冰,努力把它擠壓成平整光滑的正圓形,一面說道:「你知道嗎?我已經發現了那病毒組合的關鍵了。」說著,耿堅博士小心翼翼地翻越大衣、毛衣和一件皮背心,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只膠殼封套,然後,他轉向安德魯眨了個眼,道:「如果沒能和你的全像顯微掃描機聯線,我永遠也看不到它。」
安德魯曾經在事發之後試著聯絡耿堅博士;然而他無法進入J六區。「你的證件只能在A四到D十七以及E五到F九區活動。長官!」高壓電鐵柵向他說,「對不起。」「我必須立刻見到耿堅博士。」安德魯一面說著,一面暗罵鐵柵不像從前的憲兵守衛人員那樣通人情。這時,他忍不住又像耿堅博士一樣地自言自語起來:「他媽的!電話也不通,這個天殺的雷明頓.史迪爾。」位在安德魯左前方的全像掃描儀立刻啟動,鐵柵同時說:「請注意你的禮貌,長官。至於通話問題,請向A一區監訊總控塔詢問。再會,長官。」
耿直於耿堅博士被張貼禮葬之後的第二天和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在紐約第四十二街的一所龐痞族(Pummpies)餐廳共進午餐,各自點了一張由剛果進口的蔬菜卡片,默默地嚼著。耿直基於健康的理由,比較適應而喜愛卡片食物。但是安德魯就不同了,他逐漸發皺的面皮上糅合著對耿堅博士之死的哀戚和對新式食物的厭膩。耿直慢吞吞地吃完了蔬菜卡片的四個角,才對安德魯說:「我一定要知道我父親的一些事情。」「你應該知道,孩子!」安德魯說話的語氣彷彿對方是耿爾,他也立刻警覺到這一點,然而他更及時阻止自己這樣想下去。這時,一個龐痞族的紳士走進餐廳,禮貌地告訴領檯機器人說:「門口有個『幹克少年』在和一隻阿富汗狗交配,我想你們可以把他們帶到D區去,我不想在吃午夜飯的時候不必要地升高眼壓。」領檯機器人說聲抱歉,轉身走出門去。
「很好!很好!漢考克上校,」雷明頓.史迪爾的數位人笑得像極了他自己,「你如果能明白這一點,就會諒解『公司』現在正在『處理』一個中國共產黨間諜的問題!上個禮拜國務院剛舉行過聽證會,當局支持我們的做法。」「先是蘇聯,現在又是——」「不錯!先是蘇聯,現在又是中國,我們不是正一步一步逼近真相了嗎?」「以後呢?」安德魯氣極了,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辦公桌,指著終端機裡的數字人罵道:「你這母狗養的也許又會發現,耿堅博士是海地間諜、古巴間諜、波多黎各間諜、關島間諜,他也可能是外太空生物間諜!」「好的。」對方微笑著答覆他,「我們會把你的建議輸入數據庫,將來可以核證。謝謝你!漢考克上校。——喔,對了,你在一天之內對長官說了兩句髒話,我也許會罰你去和那個隆尼雷根的數位人遺影打一場高爾夫;你是知道的,那傢伙生前的球品不大好,經常罵髒話!」
這天傍晚耿堅博士從實驗室返家,對家中殘毀破敗的景象視而不見,只顧艱難地穿越過那些家電製品的殘骸,高聲呼叫妻子的名字,並大叫說:「你知道嗎?我們成功了!安迪和我開始正式合作了,他願無條件借給我全套的太空通訊工程設備,你知道嗎?雪兒!」艾雪兒坐在馬桶上,抱著兩個鐘頭之前從耿爾手中搶救下來的文稿,一言不發,開始撒尿。(她在二〇〇三年四月十日自紐約返回伊利諾之後所寫的最後遺著《耿的妻子與情人》一書第七章第二節則描寫她是在反鎖的浴室中飲泣。)耿直如果在這一天像平常一樣按時放學回家的話,那麼他的肋骨可能不需要等到二〇〇五年六月那個炎熱的夏季才被耿爾打斷。他逗留在學校的天文氣象視聽圖書館中,迷上了人類進軍征服宇宙的一則神話。
艾雪兒的最後一頁稿紙上潦草零亂地寫著「我知道是他回來了,他正在摧毀樓下的一切——或者我不該用『摧毀』這個字眼;我可以懂得他的意思。是的,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我會懂得這個只能用無比的暴力表示他無限愛意的孩子。他是多麼地愛著啊!愛他的家,愛他身邊的一切;現在,他該是在愛著他的哥哥了。和他比較起來,耿、安德魯、還有我,又是多麼怯懦而無力呢?
《我的奮鬥》 耿爾著/南非開蘭登國家書店印行
如果那個藍髮女子換成另外一個人,耿直倒也還不至於太過厭氣。因為他認識她,而且認識她很久了。這個女人就算把頭髮染成最流行的透明色耿直也能一眼認出她來:早在十九年前,耿直只有兩歲大的時候,這個女人曾經把他一個人關在嬰兒車裡,害他坐著一攤冷牛奶,長達十個鐘頭之久。
人們永遠會記得二〇〇三年四月耿堅博士宣稱「某種外太空無害物質」正在以每九秒鐘一個周期速度對全球人類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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