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饒新華卻十分滿足地咧開了嘴巴笑。
胡捷雲把套兒和幾尾大蝦，一同遞給阿瑜。
「你們是不是立有契約？」
饒新華，嘴沒牙，
「我想你很高興買下笠山，是不是？」
「恭喜農場轉火，我們得喝一杯快樂快樂！」
沒有回聲。三個人順流而下，幾十步，看見劉漢傑在一株蒼翠如蓋的榕樹下一塊又寬又平的大石上坐著。他的兩腳泡在水裏，兩手支在石上，目光凝注水面，全身沉在恍惚的神往狀態裏。
何世昌已經去了，曾運財轉向大家大聲說：
這時，劉少興顯得有點興趣，眼睛不時向忙碌地進出的人們身上瞟一眼。看上去他是相當滿意的。
「世昌嫂要把橋拆掉，不讓——」
那邊張永祥用指甲挖去煙斗上的煙屎，像做夢似的喃喃地說：
爬到東，爬到西，
「正是她！她想見你！」
張永祥目送著小男人的背影，鄙夷不屑地扭扭嘴巴。他伸手由桌上抽出支紙煙，點了火，一手扶著桌角靜靜地吸著，目光停留在庭下空曠的小坡上，暫時忘記了庭上的喧嘩。
好哇——又是一聲開心的歡笑。
葉阿鳳慢條斯理地放下敷島煙，喃喃地說。
「各位都回到座位去吧，靜點兒！小事情呀！就要開飯了！」
致平在劉漢傑的言語中聽出責備和強制的口氣，不覺為難起來，但態度卻已變得正經。他坦白地說：
「坐一會兒，致平，你看，額頭全是汗呢！」
然而還有一種閒話，性質和上面的幾種截然不同，那是由過去的經驗歸納出來的一種觀念。
「不！我得……」
這倒是實情，張永祥啞然。
「坐一會兒，致平；都完了？」
「好像往下邊去了。剛才還在這裏和我嚕嗦了一陣。」胡捷雲說。
她說著，氣忿忿地走了。
馮國幹說著一邊摸撫著支在傘尾的包袱，轉臉向外。劉少興祇是微笑著，不說什麼。
屋子蓋好了。
「好吧，我也祇是說說罷了，種，當然是得種的。」他邊搔邊說：「我那裏滿地堆著木柴，我得找找曾運財，叫他趕快想辦法拉開，地面都給礙著了。」
「來呀——開豬呀——」
「可是，何世昌也太小看人了！」曾運財感喟地說：「他要難人家，人家可有辦法對付，可是臨到人家要難他時——不說別的，單說到秋天山洪暴發，人家祇要把笠山口封住，你想那時候，他何世昌難道插翅飛出去麼？小鬼也想跟閻王爺鬥法，不知死活！」
坐在簷陰下那張桌子的阿喜嫂，一眼看見男人那富有特徵的風采的走法，不覺大驚。
「這個人有些瘋瘋癲癲，」阿喜嫂說：「最好少理他。」
「什麼事，新華哥？」
「讓我回去吧，我得教訓教訓她！他媽的，簡直是瘋了？」
「你們談些什麼？」
「你的鬼！」劉漢傑罵他。
劉少興自眼鏡後面看著劉阿五，思索了片刻，似乎一時不能下決心。
「完了？」張永祥問。
「十甲？」曾運財有點吃驚。「那丙基的怕不完了？我看，他這個人種咖啡倒不像砍柴賣熱心。少興哥，你最好提醒他一下。」
淑華堆起笑容問：「什麼事，運財哥？」
「什麼事？」
「何世昌的老婆把橋拆了！」
「為什麼？這話在你父親沒有決定以前是可以說的，可是現在，他需要的是你們的協助。還有，你們那放租的辦法也不妥。」
「誰像我們這樣輕賤？人家是千金小姐，要你親自去請，她才肯來。」
涼亭裏放著一小擔紅艷艷的龜粄擔子，他的嫂子告訴他說淑華挑了一擔剛走了一會兒。
淑華聽見提起舊事，不覺好笑。
「你喝過，永祥？」
「都不必客氣了，」曾運財嘻笑著說：「『遠親不如近鄰』，你們二位互相幫助就是了。淑華呀？」他一眼看見正由近邊走過的一位年輕女人，連忙喊道：「好極了，來吧！」
胡捷雲投擲似地揮了揮手。於是他剝了支山棕葉，撕去葉肉，祇留柔韌的葉莖，在尾端打了個圈套，伏在岩石上套蝦兒。劉漢傑對這不感興趣，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便向下流走去。
淑華粲然一笑，捧著茶壺大方地走了。
淑華在山嘴的樹蔭下歇了擔子等他。拐一個角，前邊便是工人做工的地點，工人的說話聲和砍伐聲，隱約可聞。致平走到那裏也把擔子放下。
「ｘ媽的，我說了！還有我呢！彼此都是鄰舍，什麼事情不好說？」
他一抬頭，祇見大個子曾運財已拉開他旁邊的藤椅，一邊和劉阿五點首招呼。
「你瞧，還不讓開？」
曾運財走前兩步迎上去。
出頭一道菜了！
「我又沒有佔他的座位。」
張永祥仰看庭子。庭裏人非常擁擠，由人組成的怒潮一直推湧到庭邊來，幾乎擠倒了亭子和桌列。震天價響的爆竹聲，嗡嗡的人聲，鼓吹樂聲，在群山間引起喧騷的回音。濛濛的硝煙，很快在庭邊牽起一張帷幕，濃烈的硫礦味摻著濃郁的檀香向四面八方飄散著。
「我不是來幫忙的，我是來作客的。」
「久聞下庄少興哥地理精明，今天見面，果然名不虛傳，難怪像這樣一個真龍福地，必得留到少興哥手裏才露出臉來。『福地福人居』，這話，一點兒不假！」他說著，不住晃腦袋，鼻下的八字鬚像毛蟲蠕動著。
自從南海會社解散後，劉阿五的企業欲又在別處伸展。由他那紅潤好看的氣色和閃著微笑的眼睛，你不難想見他後來的投機一定會成功。如今，劉少興買下山地，由下庄遷來，因此他們已住得很近了，但事業的繁冗忙碌，卻使他們不能時常見面。劉少興問他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再捉魚蝦去？劉阿五關心地笑了笑。
簷陰下放著兩張桌子，外邊這張，圍坐著四五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淑華和燕妹背向這邊站著，聽他們說話。
「幹嗎哪，就要開飯了！」
「女人應該是要很美的；這好！可是咖啡這東西，你們倒研究了沒有？你們種它，是不是有把握？」
於是他們幾個人簇擁著，興高采烈地一邊叫著向農場走去。
融融的喜氣籠蓋著農場和庭子全體。
「哥哥，紅龜粄①預備好了，爸叫你送去。」
「不行，阿瑜，沒規矩！」
「『瘋可幹』！就是那個男人！」
「嗯！」饒新華虛應了一聲，然後向何世昌那方面瞟了一眼，冷冷地說：「世昌哥，你也來啦！」說著，伸了脖子向庭上先望了望，然後提高嗓子叫喊：「雲英——雲英——」
她穿著赤銅色紅口衫，袖上的闌干是水藍色的，浪形的邊兒。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適，很能烘托出她的性格。她的腰間繫了條用花邊滾頭的圍身裙。
「她硬說我們是存心呢。」
「這老頭兒大概是老糊塗了！他拆了橋難道自己就不走了？雖說地方是自己的，做成路，架了橋，就是大家的了，誰都可以走。」
「她是有福氣的呀！」另一個女人說。
「不對！光有物的因素是不夠的，人的因素——經驗，才是決定條件。我們種稻子雖然已是一種常識，可是咖啡，情形便不同了。第一，我們還不知道咖啡是什麼東西。這事，致平，你可不能逃避責任和-圖-書。」
他的笑聲未完，一陣吵吵鬧鬧的人聲向他們這邊撲來。抬頭看去，祇見幾個人一團煙似地，慌慌張張地滾下庭坎來了。曾運財頭一個在前邊滾，一邊不斷大聲嚷道：「在這裏，在這裏！」
饒新華粗魯地下了結論，可是話剛說出口，他才想起張永祥也是北部人，不覺一陣歉仄，深悔自己的失言。他不安地偷窺了張永祥一眼，卻不提防和對方的眼睛碰個正著。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饒新華笑得尷尬，張永祥卻笑得快活而開心，彷彿聽見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這可很難。關於咖啡，我祇知道它的原產地好像是巴西，此外，便一無所知了。」
阿喜嫂的微笑裏是含有歉意的，但在她那目送女兒的視線裏，卻有幾分驕傲和自得的神色。
屋前伸張著一面相當寬廣的土庭，庭下一塊小坡，傾斜下去和山腳的田壟相接。這小坡，過去生長著一片繁茂的好菅草，現在也一律被砍光，種著各種果樹：龍眼、荔枝、蓮霧、楊桃、柑橘等；另外有少許觀賞植物。它們沿著半月形的庭子外邊種著，有的像孝子般的渾身披著臃腫的稻草。
「走哇，喝一杯去呀！」
「世昌哥。」
在寬廣的庭邊，那株野生的相思樹下，擺了張簇新的桌子和四條高背藤椅。這張桌子本來設在涼亭裏，但今天涼亭沒有空，所以臨時被搬到這裏來放了。笠山主人劉少興和劉阿五兩人正隔桌對坐著。
劉少興頭一個站起來，向工人們招呼。他臉上又已堆滿笑意，剛才的懊惱，暫時忘記了。
他原想說和這不同的話語的，但是初次接談，唯恐過於唐突。稍停，他才又說：
「啊呀，累死我了！」
接著，廚下發出一片嘈雜的聲浪，緊張和昂奮，便由那裏向四面傳播起來。
「對！得讓我們喝杯喜酒！」
劉致遠像一頭野馬，咆哮而跳踢，兩隻眼睛瞪著向何世昌怒視。
「致平，你爸有話跟你說呢。」
「誰騙你？不信算了！」
「農場高興你們來。」
祇聽見布幕下不時有人在揚聲嚷著：
「不，」劉少興搖搖頭。「為了獎勵，祇好這樣。農場也許會招到心地不正的人，但這種人究竟不多，有更多的人希望真正做點事業。農場所想獎勵的就是這種人。」
「那也不見得。」張永祥把話接了過去。「少興哥在下庄本就很有名氣，倒不在乎是新。就拿今天這些人說吧，倒是老交情的居多。」
「可不可以把你的意思告訴父親？」致平說。
「要能這樣才好，我倒不知道這種事。我不過想：從前笠山就有過兩個主人了，起初都是轟轟烈烈的，後來可都換了人！少興哥已經是第三任主人了。」何世昌仍舊用那種口吻那種神氣說。聲音雖緩慢而冷漠，但裏面卻有著背教者的執拗的不妥協性。那尖刻的嘲諷，把饒新華刺得心裏忍不住沸湧起來。
「你的記性真好。」她說，又笑了笑，「晚上出來吧，村裏有一個人想見你。」
相思樹下那張桌子已被移回涼亭裏來了。時候將近正午，三十幾張桌幾乎坐滿了，可是賀客還是絡繹不絕地到來，農場臨時更由東邊的飛山寺借來五副桌凳。
一個穿藍衫的年輕女人在庭上出現了。是梁燕妹。她那收拾得一絲不亂的烏黑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光澤；一對眼睛和一張細魚小嘴綻著青春的無法按抑的歡悅。
曾運財正談著，忽然東邊又是一陣人聲，衝進一團人來。人們以為又發生了什麼事件，都有點手足失措。但這已是另一團人了。
這時馮國幹已經大模大樣地奔進前廳，朝神桌上瞥了一眼，然後一旋身向門檻伏了下去，像一隻蛤蟆；布傘和包袱扔在一邊，他瞇細了眼睛，由額眉下展望前邊的遠景，一邊又是點首，又是皺眉，彷彿斟酌著什麼事情，好像這事情對他非常有趣，重要，望了幾分鐘，才滿意地撿起地下的東西，走出亭中，重新和主人施禮相見。他用了在臺灣已久不通行的舊式禮法，向主位裏的劉少興拱手作揖。抱在脅挾下的東西使得他的動作十分滑稽。
蒼鬱的樹木，像是青色帷帳，從河兩岸垂覆到河面。透過樹葉的深層落下來的陽光的碎影，在小波漣漪的洞面上不安地跳動著，看來已毫無意義。很靜，就是那尖銳吵鬧的鼓吹樂聲，由這裏聽來，也不過祇有蟲鳴的份量罷了。人類在庭上所作的聲響，比起大自然的深沉的靜謐來，畢竟是小而可憐的。
劉少興滿面堆笑，兩手扶住藤椅的扶手稍欠了欠身子，正想開口招呼。但是那邊的曾運財卻向他搖搖頭，意思叫他別響、別動。
「你不應該叫我『姐』，致平叔，」淑華赧然：「我怕農場不要我嘛。」
原來在農場的招租條款中，有一條說明租地內的樹木概歸承租人砍賣。當初這條的原意，完全是為了鼓勵。劉少興並非不知道那些樹木可以賣到一筆不算少的價錢，也明白它所具有的誘惑性有很大的反作用，就像現在所碰到的像趙丙基那樣的承租人。在他的租地內，除開應留作咖啡的遮蔭體的疏疏朗朗的小灌木以外，所有的樹木幾乎都砍光了，賣淨了。他似乎祇對幹砍柴賣錢有著興趣，至於對砍開的地面就懶得去管理了，經農場催促再催促，曉諭又曉喻之後，才馬馬虎虎零零星星的種了一些咖啡下去。農場對他可說已傷透了腦筋。雖然如此，為了獎勵，劉少興還不打算取消這條款。農場不能因為招致一點麻煩而放棄真正而遠大的目的。
忽然，一陣爆竹聲嗶嗶啪啪，又緊又密，好像就在他耳邊響。
「唔！」何世昌乾咳了一聲，冷冷地說：「在我看來，這也因為新地方新交情的關係。人這東西就奇，新，就好，就喜歡，相處得久，就什麼意思都沒有了。」
「沒有。我也是聽他們說的。他們說外國人全喝這個。」
幾個人蜂擁著，叫叫嚷嚷地向庭子走去。
連著屋簷支起大領的白布帳幕，幕下擺設了三十幾張桌子。時候還早，賀客寥寥無幾，所以那些桌子便顯得有點空寂悠閑的樣子。但是那些鼓吹樂班倒像不在乎這些，由一清早起便大吹大擂的很奏過幾次樂了，使得周圍那些昏然無知的山谷平空熱鬧起來。
「世昌哥，你太不賞臉了，我那樣對你三請四求——」
「阿瑜！」致平問：「捷雲叔他們還在小河裏麼？」
「他媽的，」饒新華心有未甘地說：「何世昌，看見人家做事就不舒服；不存好心眼兒！」
他把大家勸勸說說的驅回座席，同時廚房那邊有人在大聲叫喊：
「我不坐了。」
「她怎麼不來？」
「哦，燕妹，」老頭兒扮著鬼臉說道：「你打扮得這樣漂亮預備給致平看哪！」
兩位朋友，胡捷雲和劉漢傑，這時在小河裏已辯論了一陣子。他們由開墾出發，道及植物變化自己的生活機能，去適應新的物理環境的能力的微妙和神奇，然後到達進化的一般原則。他們給所謂「假定」那極其渺茫的思維，賦與最大的可能性。通常這種問題總是以「假使」開頭的。然而兩位朋友說來說去，彷彿一隻老鷹在雲端裏畫圓圈，畫著畫hｅｔｕｂook.com.coｍ著，既沒有頭緒，也了無結局，末了，發覺自己的腳已離開了大地。
「可以這樣說。我實在不懂你的用意所在。」
幾乎是同時，一團張皇的人影伴著粗重急促的腳步聲，從東邊路上直奔進來。桌上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的一齊向那邊掉轉頭。
「嗯！」
「很漂亮的人兒。」
福全一陣旋風奔進涼亭，吃吃地說，脹紅了臉，不住喘著粗氣。
不到五分鐘，人們已經完全投身於生理的享受和陶醉中而忘記一切。操心、事件、煩屑的世間——都去它的吧。
隨著這一聲喊，紊亂和喧嘩的又一陣暴風，立刻由庭子這頭掃到那頭去。
「山不比平地，」何世昌繼續說：「它像個小孩，處處要人小心照管，一時照管不到家，一切就要白費氣力。前兩代的主人就是這樣倒了的。」
「很無聊！」
致平和淑華把兩擔粄子分發給工人們，又把父親的意思向他們宣述一遍。
「都預備好了？」
「哪裏！哪裏！」
「少興哥，」他喝了一口茶，「你這屋場愈看愈美，怎麼地方人竟沒有一個留心到？這豈不是奇事？不過，我覺得好像稍高了點兒，要能放低點兒就好了，你聘的是哪一位明師，少興哥？你這是陽地，陽地不宜大露，不然，純陽有失於剛，你說是嗎？」
曾運財坐回自己的桌子，拿起敷島煙和火柴；滿臉不高興。
另一邊，劉少興卻異常地鎮定，一個深不可測的獰笑，像股地下泉似的由內面湧了上來，然後在他的嘴角邊盪開。一種堅決的主意，慢慢地在獰笑中取得了決定的形式。他向曾運財冷靜地說，彷彿並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般。
「這事我倒可以保險；」胡捷雲代替著說。「你說怪不怪，這裏的女人都很美呢！」
「人倒來得不少呀！」張永祥說。
有一個賀客——年在半百的瘦長男人，哈著腰，走上庭來了。他肩上掮著一把黑布傘，傘尾掛著一個包袱鐘擺似的蕩著。他的腦袋向前伸，搖頭擺尾的像在游泳，一直衝過涼亭。
①金罐：盛骨骸用的瓦器。
忽然由屋裏竄出一個人向何世昌猛撲過去，氣勢兇猛。曾運財眼快，一手把他抓住了。
「拆橋了！拆橋了！」
那輪火紅的烈日，由人們身上蒸出大量大點的汗珠——然而這已不是人們所關心的了。群山若然聞見，仍然保持著太古的永遠無人能解的緘默，向著這騷亂和多事的一角作深沉的注視——這也同樣，非他們所想知道的事了。
「總是那樣嘛！」他感慨無量地說。
「依你說，笠山農場又該換主人了，是不是？」
「啊喲！你看！」
「不！」劉少興說，「不是這意思。為了開墾方便，我自己也得有個道路。」
「就來！」致平向著河岸說，然後又轉臉向漢傑：「就在這裏吧，上邊熱得很；午飯還早著哪。」
老頭兒吐出一口氣，在張永祥對面坐下，隨手取下掛在頸間的竹煙管。他的眉際籠著一抹帶了興奮和快樂的疲勞的翳影。
桌上吃，地下爬，
「來！這是世昌哥的茶壺，你帶下去吧。」
「不要多說了，吃粄子吧！」淑華快活地說。
「這我也不能說，不過少興哥我是信得過的。他這人做起事來精明得很，從來很少算錯過，這一點你可以相信。」
他收回游移的視線，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由煙盒裏夾出煙末。他的表情已恢復到平日那鎮靜、沉著和矜持了。他把煙裝好，然後把紙捻湊到口邊吹。他吸了大口煙，慢慢噴出來。煙在鼻邊結成一團霧，盤繞、迴旋而消散。
劉少興又向工人們說，滿面春風。
致平的母親——一個圓臉孔微微發胖的婦人，把阿瑜拉到自己膝邊，一邊向致平說：
「淑華，你好快活，我們做得要死啦！」女人群中有人像責備又像羨慕的這樣說。
她是淑華的母親，人們管她叫「阿喜嫂」。她經由她的妹夫黃順祥的關係最先和劉家認識，並且交往日深，現在已經成為劉家的佃戶了。她的一生是不平凡的，那是一條充滿了荊棘和艱險的路。她的丈夫死得很早，那時最小的女兒生後才僅三月。丈夫留給她的除開嗷嗷待哺的六張小嘴之外，就祇有四堵壁。而她是一個女人，祇有兩隻瘦弱無力的手！然而她不氣餒。第二天，她把眼淚揩乾，以後便不再流了。從那時起，她就不分晝夜的獻身勞作，挺起腰板和艱難的生活搏鬥。她的臉龐細削憔悴，看上去比年紀老，但有一種百折不撓的毅力，自她的眉宇間和堅定不移的眼神裏流露出來。她的舉止從容俐落，身子收拾得整潔素淨，這也正說明她的個性是一絲不苟的。
他面有慍色，走到桌邊來一把捉住何世昌的胳臂，氣急敗壞地說：
「那都是不存好心眼兒的，看見人家做事就眼紅！」老頭兒氣急敗壞地說：「少興哥不比先頭的兩個頭家。兩個頭家，哪一個認真做事？人家少興哥可是真幹。你不看他一來先就蓋房子？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不是說說算數的！」
對於這，那位粗手大腳的張永祥也沒有多少把握。
「哦，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發現！標榜現實主義的劉漢傑，居然也會拋開現實去更深一層的尋求事務的意義？」胡捷雲大驚小怪地說。
「頭家的好日子，我們要喝幾杯，給頭家賀賀喜！」
聽了客人大量的贊詞，劉少興發窘地笑了笑，說：
「頭家收買是對的，」趙丙基扁鼻子再抽一抽：「可是我不明白這咖啡到底是什麼東西，做什麼用的。」
「啊呀，『瘋可幹』倒摸到這裏來了！」她抑低了聲音說道。
「少興叔，」劉阿五沉靜地說。「你看農場的招租章程是不是可以變通一下？」
「你頭一天來幫農場的忙，」曾運財說：「倒不是捏山鋤，竟是來趕熱鬧了！」
在離開他十幾碼外的正廳和涼亭裏，正預備扮演那最精彩最熱鬧的一幕。人們都脹紅了臉，帶著最大的關心和緊張進進出出，張羅一切。他們原是用各種聲音伴著這緊湊的活動的，但更大更尖的嗩吶聲卻把它壓抑下去了，因此祇能聽到那糾纏不清的渾囂而喧騷的聲音的巨流。這是一個象徵：一個事業正在開始。劉少興很高興有一個如此壯大而順利的開始。他雖徹頭徹尾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卻有一種幾乎是專斷的見解，以為一種事業，未來的成功與失敗，在開始時即已預示出來了。
「天剛朦朦亮就忙到這時，」他說：「下一趟，就祇等開豬了。這裏好涼快！」
燕妹羞得滿面通紅，狠狠地啐了一聲，轉身走了。
「誰？」致平不明白。
「漂亮的人兒哪裏沒有？」
鼓吹樂停奏了。於是一直被壓抑著的嗡嗡的人聲，這時就又帶出各種各樣的腔調和意義，像夏日的蟬噪，沛然降落。賀客由東面新開的紅土路，或由坡下那樹木掩映的小徑絡繹不絕地來到。有一部分人隨身帶了一分禮物逕到司賬處去交代。早趟還顯得清靜空虛的座席間，漸漸熙攘起來了，洋洋的喜氣也隨著傳遍各處。
「巳時。快了。」劉少興說。
饒福全一馬當先，後面還跟了hｔtps://ｍ•ｈｅtｕｂooｋ•ｃｏm•ｃoｍ幾個男人。擺在福全臉上的憤懣和緊張的神色，已預告著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件。人們睜大了眼睛，愕然看這年輕人的極端慌亂的面孔。
「永祥，」他說：「我不明白到底我們種了許多咖啡，是不是有人要？」
「這個人看樣子倒挺多心事呢？」
「我想看看你的咖啡，」他說：「自你開始整理以後我都沒有好好的看一遍。」
何世昌靜靜地拍著他的旱煙管，似乎不預備再爭辯了，而那隱沒在大堆鬍子裏面的嘴角，卻掛著那種不輕易相信某種信條的人的倨傲和冷笑。
「開始了！」葉阿鳳嚷著說。
他掙扎著想掙脫眾人的手，一團鬍子簌簌地直動。
「研究？」劉致平聳聳肩，「別開玩笑了。父親要種咖啡是他自己決定的，我可一點都不知道。祇要有土、有水、種子、陽光，父親便以為萬事皆備；至於以後，那祇有神明庇佑！稻子、蕃薯，便是這樣出來的。這是常識。父親就用這常識來種咖啡。這也是高崎的宣傳收了效果，他硬要父親相信；咖啡是種得的，而且獲利很大。」
「管它是給誰種的！祇要有利益，叫我們做什麼都行。」
何世昌好容易衝出重圍，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下脫兔似地奔出庭子。
「哦！那麼，」葉阿鳳這時挺挺眉毛，恍然大悟：「我們是給外國人種的嘍！」
他的提議立刻得到多數男工的擁護，幾個人一齊喊：
「好漂亮的紅龜粄！」
又是叔？致平又向她看了一眼說：
「致平，在這裏的生活怎麼樣？」他換了尋常辦事的口吻問，「大概沒有異議吧？」
屋子雖然是在最大速度下「趕」出來的，但可也並不因陋就簡，相反的，它建造得相當雅緻美觀。它的式樣雖也和下庄老家的一樣是舊式建築，但比起來它更高大軒敞；在正廳前另蓋了一座涼亭，是預備歇息用的，亭簷垂瀉，像伸開的鳥翼。門扉黑漆，有很重的桐油味，當中有一塊朱紅方格寫著大隻肥滿的「福」字。安了拱形鐵條的天青色窗框嵌著光潔的玻璃，它彷彿是一層鱗甲，在簷陰下發出明淨的光閃。牆壁一律刷上石灰，它白得有些眩目，和黑門紅瓦，相映成趣，瀟灑別緻。
但同時他也是冷靜的，嚴峻的，他不能讓自我滿足灌醉自己。他非常了解：也許開始是順利的，輝煌的，然後接著是乖舛的，困難的；在現實社會裏，困難容易被忽略，或估計過低。目前他即已聽到許多有關他的墾殖和辦農場的閒話了。一種是批評的，一種是純粹出於個人的惡意，另一種則是導源於受壓迫者的反感。後者的心理，他是理解的，並且原諒他們。
致平的母親順著阿喜嫂的視線，也朝那邊看。祇見一個瘦骨嶙嶙的男人，莽莽撞撞的正走過涼亭一直往正廳奔去。
「捷雲叔，」阿瑜走到他跟前看著捷雲手裏的圈套，高興地問：「套著幾尾了？」
墾殖事業需要超乎尋常甚至是不可能的種種條件，例如：卓絕和特殊的管理，源源不斷的本錢，以及超人的勇氣和耐心。既然前兩代的所有人都相繼倒下了，那麼他們看不出為什麼笠山農場不會倒下來，這是從事實出發的，因此劉少興也祇好拿事實回答他們。他是堅強不屈的，驕傲的，他不能讓他的農場在中途倒下來，像對面的劉阿五似的給人當笑柄。
饒福全緩過一口氣後，慢慢地說。他把事件的經過——如何今天磚窯裏新雇來的幾個工人不知界址，砍進木棉樹裏面去。於是何世昌的老婆就把橋拆了。他仔細描述一遍。末了，又補上一句：
「什麼？你說什麼？」
「你說，誰呢？」致平微笑著問。
「你的老婆要拆橋哪！」曾運財簡捷了當地說。
「小事！回頭我們再談。」曾運財點了支敷島煙，轉臉向劉少興，說話的聲調很是懇切。
阿喜嫂發覺自己的疏忽，不覺好笑。劉老太太哪裏會知道這些事呢？這是應該由她來說說的呀。她就和劉老太太說起一個故事。
但喧騷的鼓吹樂聲卻把他的叫喊聲蓋了下去。
「算了！晚上我準去。」
劉少興看了看擁擠的桌列：「那就開吧！」
溪水由互相枕齧的兩石間淙淙下注，小潭有兩尺深，水色幽綠，清澈見底。有乖巧的黃哥白，有蟹；蝦伏在潭底，圈套碰著牠，一擺身，躲開了。有時牠傲慢地祇抬了抬尾巴，用長得可笑的兩隻螫足小心翼翼地摸摸圈套，或輕輕地捧了下。牠那猜疑狡獪和像智者的冷靜，是足以令人生氣的，牠像在嘲笑人類的愚蠢呢。
阿喜嫂像對自己的兒子一般慈和地說，然後用帶了幾分責備的口吻，向旁邊站著不動的女兒說：
「讓世昌哥去吧，他得去看看明白；他不放心哪！讓開呀！」
淑華揚了揚眉，說：
「這倒不然！」劉漢傑緩和了語氣，想了想說。「你問問高崎看吧，你們種的，也許是阿拉伯種。據說阿拉伯種適於低溫的地方，所以比較合於臺灣的風土。就是怕招銹病，一來就不可收拾，假使讓我來經營笠山農場，我乾脆就是造林。」
「隨它去吧！」
「來呀！給笠山農場乾杯呀！」
劉少興背向相思樹，手裏托著一隻銅製水煙筒。他是中等身材，微胖，飽滿的臉；有威嚴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炯炯發亮，有肉的嘴唇緊緊地閉著，這嘴唇時時泛出和藹的笑意；和客人們謙恭而親切地應酬。年輕時他的性子急躁而倔強，沒有忍耐，但數十年的社會生活和事業的得手，使得他一點一滴的把從前的性格改了過來。他順利的幾乎由人生最底層一直爬到上層，掙得一份相當可觀的產業。一個人有這樣的成就，也應該滿足了，可以死而無憾了，那麼你對於這生活，對於這使你發跡的社會，還有什麼可以瞪眼睛的呢？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世昌哥，」曾運財說，「我們說正經的，你的地面暫時還得借用一下。少興哥剛才跟我提過了，他不久也就要動工的，這祇是暫時借用罷了。喝杯茶吧？」
「阿五哥，」曾運財說，「你幾時回來的，怎麼我昨天找不著你？」
「不過，少興叔，」劉阿五說：「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種咖啡，不好種別的什麼東西？」
涼亭裏圍滿了人。幾個人把致遠硬拉開了，又有幾個人把何世昌推向桌子。
「北部人，到哪裏，便在哪裏欺侮人，難道我就怕他了？」
爬去樓禿尾；禿尾跪落地，
「快完了。」她說。
「她要拆橋？」何世昌勃然跳起。「有這樣的事？還說我呢，這混賬婆子！」他邊走出桌子邊嚷：「福全在哪裏？你叫他去，說是我吩咐的——」
「你不是說過，種蕃薯嗎？」
少興仰首看看對方的臉孔。
致平在淑華身上看到在別的女性那兒所看不到的美。那大概是屬於性格方面的。以前見到她時就有這樣的感覺，今天這感覺尤其強烈。他以為她今天的穿著，似乎不無幾分原因。她那娟秀和聰慧像一種香氣，不住由那身赤銅色光閃的颯爽的紅口布衫向外播散著。
饒新華向庭上探了探身子。
何世昌臉色鐵青，身上發抖，一邊還在罵：「不！讓我回m.hetubook.com.com去吧！」
「應該喝杯喜酒！」
①轉火：房屋落成。
「各位坐定呀——就要開飯咧——」
曾運財走過來，向大家擺擺手，騰出一條路。
「好極了！大家來得正好！」他說，然後轉臉向裏面喊：「來呀——快給他們幾位擺上桌凳呀——」
「不用客氣了，新華哥，」何世昌搖手制止，「我已經喝得不少了。」
致平答應了，便又轉身退出。他轉過西廂房，走落庭坎。這坡下便是小河。
不久庭上再度響起爆竹聲；接著便聽見有人在大聲喊叫：
片斷的話語此起彼落，夾雜著叫喊和歡笑，聲音響徹山谷。
「致平叔，還歇呀？」淑華說。
「我叫致遠跟他說過幾次了，這人簡直沒有辦法。當初我哪裏知道是這種人！」
這時有一個男人在劉少興身邊站著，一等他們談話停頓，就向他請示：「是不是就來開桌？」
老頭兒氣得簌簌發抖，兩眼發紅。他是單純而善良的人，聽見主人受人挖苦侮蔑，就像自己被人剜去了一塊肉。雖然他過去曾擁護過兩個主人都落了空，但這記憶並不足以妨害他對現在主人的忠誠。在他看來，主人總是了不起人物，是應該受到最崇高的尊敬的。
曾運財笑著說。他的口氣含有如果用在別人身上便會「失禮」的那種放肆和愚弄的意味。可是馮國幹卻沒有覺察到，他滿不在乎。
「忙什麼？」他說，圈著嘴呼出一口氣。
「留了他幹嗎？」他一邊抽煙，一邊懊惱地說。「他媽的何世昌，說不定還是他教唆拆的橋哪！偏是這種人，嘴裏說得好聽！」
「一定來吧，她會高興的。」淑華說著，彎身挑起擔子。「我們走吧。」
這裏可以使人感到有一種在必要時能夠移山倒海的力量，能夠使自然改觀的力量，恰如蜘蛛網一般牢牢統治著這裏的一切。它是那般堅強而有力，而且無孔不入，小到一塊小石頭，也莫不通過了這力量然後被放在那裏。它經過審慎周詳的計劃變化出來的，便是你眼睛所看見的那些具著形表的一棵樹，一條排水溝，一道堵截流土的石垣。
「可是，」主人淡淡地笑了笑：「已經蓋下去的房子，總不便再拆了，是不是？」
「少興哥人面闊嘛！」饒新華好像自家事一般語句間帶著自得的神氣。「人家事業做得大，朋友也就交得廣，你看隨便一個轉火①，就來了一庭子人！」
「何世昌也太不做臉了。」曾運財生氣地說。
叔？致平一愕；什麼叔？他朝她看了一眼。
「契約是有的，可是能管什麼用？契約是死的，不會比人有辦法！」
不知是在哪一張桌子，何世昌在桌列間跌跌撞撞地爬了出來，一邊作勢的破口罵：
「國幹哥，你好呀，還跟龍嗎？」
一個青年叱喝著，臉上顯出窘惑的表情。
「好大的豬呀！」葉阿鳳說：「三百斤，有吧？」
榕樹生長在河中心，蒼老而且盤曲，氣根雜駁紛生，好像老祖父沒有修飾過的鬍鬚。流水有如一群頑皮而淘氣的小兒孫，繞膝嬉戲，一邊撫摸著老祖父的鬍鬚，活潑地歌唱著。
饒新華走上庭子。人們正在亂哄哄的撤除祭器和牲禮。桌列間，人坐得更滿了。冷不防由西廂房簷陰下衝出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邊蹦跳著，一邊唸道：
劉少興一轉臉，祇見何世昌兩手捧著一副瓷茶具，已經走到相思樹下來了。他說：
他說著，由榕樹梢眺望上空，眉宇間透露出誠懇。
鏗鏘！
「總是泡茶喝的吧？」
過去，這地方對於本地的居民一直開放，祇要你需要或喜歡，就可以隨便進來，不受任何人管束。它名義上雖然有所歸屬，但實際則無人管理。但是今天，它忽然變成「笠山農場」了，從前公認為可以隨便的事，都一項一項的受到干涉和禁止了。這是人們所不能理解的，更不能接受和容忍。於是在他們之間普遍地發生了反感。他們對農場公開的表示他們的敵意。這種情形，劉少興很快就看了出來。他為了不致過分刺|激地方住民的感情而放寬禁例，有限度的允許他們進出。他並且時刻管束致遠，不讓他對他們過分使用粗魯和苛刻的言行。在這方面，他做得很好。而他那固有的對人謙遜和藹，坦白與誠懇的儀表，也使他做起來順當而和洽，收到很大的效果。他相信他可以像陽光似的溶解掉那凝結在人們心中的惡感的冰凍，然後和他們建立和善與友愛的感情。
「不行！光吃粄子不行！得讓我們喝杯喜酒！」
「在捉蝦兒。」
「都是鄰舍了，何必呢——」葉阿鳳眉毛皺成一個結，感喟地說。
劉少興聽說是拆橋，倒把臉色放平了；原來又是何世昌的事件。
饒新華發出獨特的怪聲大笑，彷彿他剛才並不曾生過氣。
「丙基十甲，另外兩人十五甲。」劉少興說。
何世昌一時摸不著頭緒，急忙問：
「北部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頭家轉火哪！」
「我要怕他，這地方也不來了！媽的！」
「致平，」劉少興說：「回頭你給工人們送板兒去，每人給兩個，告訴他們今天家裏轉火，下午給他們半天假，工錢照樣給全份。」
「好說！」馮國幹盯住主人的面孔：「『頭風水，二屋場』，這是馬虎不得的，屋場和家道一氣相通，怎麼可以馬虎行事？比方這東邊的飛山寺，那裏地勢就急，不利居人。一朵花，開在枝頭很美，開在樹幹上，可就彆扭了，是不是？幸虧是神靈所居，假使是生人，那就要抗不住了。」
「這位該是少興哥了，久仰！久仰！」
一個細瘦身材的女人，親切地向致平招呼。
致平繞過擾嚷的桌列外邊，走到那株相思樹下。有四五個人陪著父親坐在那裏；有一個是東邊飛山寺的老主持法空和尚。
這男子是鎮裏人，名字叫做馮國幹，可是人們卻偏把他唸做「瘋可幹」。他把自他的高祖以下四代人的金罐①，這個月葬下去，下個月挖起來，說是要找更好的風水地下葬。他什麼事都不做，整年整月在外邊瞎闖，要找好風水地。結果是一份家產蕩光了，而好風水地仍然沒有找到，金罐就祇好往哪個岩陰下一放——「寄岩兒」。他的行頭是一把布傘，傘端掛個包袱，裏面一雙拖鞋和一套換洗用的衣服。他把布傘掮出門，到了哪家，一住總是半月十天，必待主人下逐客令才走，所以大家都怕死他了。
「可是我看少興哥種咖啡大概也是頭一次，是吧？」
恰好劉漢傑也正抬起腦袋，眼睛閃著驚奇的神色。
她穿著未曾漿洗過的簇新藍衫，彷彿趕什麼神會一般，她一轉動，藍衫就悉索地作響，好像向人敘述著少女們那輕快而歡悅的心曲。
青年是劉致平。
「雲英——」
劉漢傑以他的機智和卓越的辦事能力，在不到三十歲便身任要職——信用組合的常務理事——這在當時的社會情形下，可謂難能可貴。雖然如此，在另一方面他仍保持著青年人對人生和真理的探求的熱情。這是為什麼他能夠在青年間撒下良好的印象，而和他們結成至交的最有力的因素。尤其他對生活不馬虎，不虛偽，隨時賦予生活以意義。這使他和劉致平和胡捷雲等人，雖相差十來歲，卻仍
和_圖_書能發生真摯愉快的友誼，雖說在他那方面，有時多少帶有導師或保護者那樣的成份。
這回是劉少興笑了笑：「這祇是你的看法。」
他遞過茶壺，一邊珍異地看著她。
「瘋可幹？」劉老太太更糊塗了。
工人三四十個，聽見一聲呼嘯，哇——地一聲，像是山崩谷裂般的一齊奔下山麓，像羌子輕捷，猴子喧噪，山豬慓悍。
這時，一個藍色的人影在河岸上的樹林間晃動著，向小河走來。致平看出那是自己的妹子雲英。她走到河邊，由菅草上面露出上身在叫：
①紅龜粄：以糯米作面，裏面包餡，用以祭祀，紅白事皆可用，形如龜，且染以紅色，故稱；粄即糕。
「漢傑，你在做夢吧！」
「你瞧，這孩子，愈大愈不懂規矩。」
「還沒祭祖吧？」曾運財問著，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川流不息的賀客，一邊不住和他們點首招呼，或交換一兩句簡短的問答，他那忙於應酬滿面光彩的模樣，好像說笠山的主人不是劉少興而是他。
「哦，世昌哥，難得你這樣高興！」曾運財忽然大聲嚷了起來。
「祭祖還沒完嗎？」饒新華問。
「哦，新華哥，你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外邊有人說農場的閒話，我聽了還不高興呢！我不過想——」
主人把他讓到左手的藤椅；客人先把座中人約略看了一遍，然後坐下，用布傘把包袱支在身邊。
「住嘴！」劉少興大聲叱喝：「幹嗎？年輕人動手動腳？」
「阿叔，上哪裏去——等我——」
「對！我們要跟頭家乾一杯，賀賀喜！」
笠山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人類向它舉起山鋤，卻的確是第一次看見人類在它腳邊所舉行的盛典。這在本地，可說是空前的，可以找到「富在深山有遠親」那句古老格言的註解。
十來個工人奔進庭子一起嚷著說。
「阿五，我不能對你說為什麼。我們得再等幾年看看，然後才知道這東西是不是值得種，現在說還嫌過早。」
「大家就多喝幾杯吧，農場難得大家這樣幫忙。」
淑華今天才頭一天上工，以前他們並不曾在一塊談過話，祇是匆匆地見過一兩次，交談過幾句簡短的問答，可是這時兩人單獨相對，卻祇覺得像熟人般的親熱，並沒有生疏的感覺。由淑華那自然而大方的儀態看來，似乎這女同伴也有同感。
「燕妹，你去沏壺茶來，世昌哥在這裏呢！」
「那裏！那裏！我從來做屋，但取其當陽、開朗、通風、乾爽。我以為祇要有這幾樣，住來自會平安，至於是不是真龍所在，倒在其次了。」
阿瑜在他後邊，一邊喊著向他追來。
「自從上次順祥哥說要介紹你們來，我就一直記掛著你們。」
「茶來了。」她笑容可掬，把茶放在桌上，「請大家隨意吧。」
「淑華姐，你怎麼一直到今天才來？」
「他們在做什麼？」
「世昌哥，您太客氣！」
「哦，我知道了。你是說和你在一塊種蕃薯的那個女人呀？」
「就是這樣說了！」曾運財站起身來。「世昌哥，少陪了，阿五哥，回頭我還要和你說幾句話。」
在朦朧的青色硝煙中，有人向這邊走來，待走落庭坎，才看清楚原來是兩個人：何世昌在前；接著便是那走路有如小孩跳圓圈的老頭兒饒新華。
「倒又不像茶葉；先得碾成粉，喝時再加點白糖。」
「你是不是指租地內的柴木歸承租人砍賣那條款不妥當？」
趙丙基彎身拿起放在凳腳邊的竹笠，但先不戴上，卻舉起一隻手搔搔額門的頭髮。
何世昌把茶具遞給曾運財。他的隱在一堆麻屑似的鬍子裏面的嘴，正泛著惶惑的笑意。
胡捷雲皺了下眉，然後向隱沒於繁茂的樹林中的下游大喊：
淑華原是兩手捲在圍身裙裏，這時手一撂，撅著嘴說：
趙丙基身材短小，彷彿被什麼東西按扁的鼻子不時向一邊抽一抽。
「運財哥，晚上我差致平出村裏去多叫幾個人來趕工，新路至遲五天後就可以通行了。這幾天裏面，就要煩運財哥告訴車伕們對付著走。往後，道路是自家的，總不致再有麻煩了。」
「這就奇了！」張永祥說。「你的契約裏，不是明明批著頭家向我們收買嗎？」
「你是說的道路吧？誰都可以走！」何世昌呷了一口茶。「就是少興哥也不必另開道路了。難道我來把它毀掉？我自己也要走呢。」
一個生得結實三十來歲名叫阿康的男工，大聲嚷了起來。
「少興哥，」劉阿五說：「火柴叫他們暫停一下吧。砍了那許多，牛車一時運不完，磚窯祇有那一座，所用有限。再說砍開的地面，一時種不了也不好，不如種一塊，砍一塊，免得地面曬乾了可惜，是不是？還有：永祥、丙基、阿鳳，也要他們停停，像丙基，砍了那麼多——」他停下來吹了口煙，遲疑片刻，然後放低聲音問：「少興哥，你不是租給他們每個人十五甲山面嗎？」
庭下兩株並生的檬果樹下，另有三個勞動者裝扮的男人自圍一桌。他們是張永祥、趙丙基、葉阿鳳，同是農場的租地人；葉阿鳳另以論斤計值的方式經營著第五號炭窯。他們以前雖然彼此陌生，並且不同來歷，但是現在萍水相逢，共同的地位和命運使他們產生共同的意識，共同的感情，因此他們相處得可算和諧而融洽。葉阿鳳當時在近邊的私有山地燒炭，和趙丙基一樣經熟人介紹租了農場的山地。張永祥和劉少興原來是老相識；照理說，劉少興還算得是他的舊主人，過去他曾在他手下吃過幾年飯。所以三人之中祇有張永祥一個人比較熟識劉少興的身世和為人，也是他唯一把自己一條心放在農場身上，預備在這裏結束他那辛苦困頓漂泊無定的生涯。
「完了！」饒新華說。他把旱煙管掛上項脖，本能地摸了摸後腰。有一帶鞘的竹葉刀斜插在那裏。他又喝了一杯茶，然後站起來。
「誰？阿喜嫂！」劉老太太莫名其妙。
「那就要怪你自己怎麼不長漂亮點呢？」又一個女人刻薄地說。
急得饒新華直放氣！
「恭喜呀！」
這時恰好梁燕妹手裏捧壺熱茶來了。
「請坐！」主人拉拉藤椅。何世昌謹慎地坐下去。「以後就是鄰舍了，要世昌哥幫忙的地方多著呢！」
「看流水是很有意思的！」他喃喃地說：「漸漸的，你會覺得它懷有某種願望，並不這樣簡單。」
「漢傑——漢傑——」
「好了！」
他說完，便戴上笠兒，向上一段的庭子走去。
「不！」趙丙基很不以為然。「不！永祥，我不是這意思，也不管是不是給外國人種。不過這不比麻麥米豆，我們種了，吃、賣都行。這咖啡，別說種，連名字都沒聽過。我問你，永祥，你種它是不是有把握？」
「大家坐定呀——開飯咧——」
老頭兒朝何世昌看了一眼，但不說什麼。
劉少興變色了：「什麼？」
「漢傑呢？」致平問。
劉阿五詫異地望望曾運財，「找我什麼事？」
「好！我歡迎你看我的咖啡。」劉少興快活地回答：「它們發育得可真好，那葉子就像拿油塗過了一般。」
「少興哥！」有人喊他。
胡捷雲聽見一陣涉水的腳步聲，一直向著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