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開口罵人。」
笠山無花別處有，笠山無女別處求；
這時忽然身旁什麼地方有人大聲嚷叫：「頭家來了！」
煽動和激勵，由四面八方傳出來。
「狗嘴裏是掏不出好東西來的。」
「那就更容易了。下午歇了工。就請大家到山寮裏去吃餐便飯。」
「壽如，還是你來吧！」
但是他們所驚異的倒不是因為唱歌的是女人的關係，而是因為那山歌是挑戰的；顯然，對方有意和這邊對唱。
「可不許胡說！」
「啐！」
「就讓他們唱吧！」劉少興和顏悅色地說：「歌唱得好，活兒也就做得好。」
岡腹上的貴和反身大喊。大家一齊停止了活動，回頭往下看。
別人有雙別人燒①，阿哥無雙心不焦，
梁燕妹又是一道紅潮泛過，一邊嚷罵：
「我又沒有鉗住他的嘴，」紅妹嬌聲嬌氣地說：「誰來管他死鬼唱不唱！」
大家屏聲靜氣，都朝聲音流來的方向傾過耳朵。
「那就要靠大家的福氣了。」
「不稀罕！不稀罕！」
「那可叫得對！患了那種病，就通身流黃水，好不怕人！」
「從前我祇知道她做得好活，可不知道也唱得好歌。」
笠山人人有雙對，何獨阿哥自家眠？
等他走到身邊來時，梁燕妹搶先開口說：
「致平哥，誰在炭窯那邊做活？」
然而年輕的生命像流水，一時也堵截不住，那愉快的山歌，卻由別的，完全不為人所理會的人的嘴裏悠揚地流出了。
致平由炭窯下邊經過。那低低地覆蓋地面的窯寮，塞滿了又潮又重的黑煙。它宛如要逃避窯寮的窒悶，由寮簷四周困難地掙扎爬出。水珠不住的由寮簷的草尖滴落。煙的辣味漬透了周圍的草、樹。
「呀！淑華姐，越發胡說了。」
「駁倒她呀，阿康，怕她的不是人養的呢！」
到時一年娶兩個，比你更美又更騷！
三處租地，以這裏的樹木砍得最光，運得最淨。十里地面，東一塊，西一塊，七零八落的種了一些咖啡。這些咖啡，包紮潦草，歪歪斜斜，就像和_圖_書沒人管理一樣。還剩下更多的地面，完全聽任荒蕪著。
她這幾天被派在致遠手下開路，今天才調到這裏來。
「素蘭，」致平向窯背探頭：「還是你們三個人麼？」
有人這樣提醒大家。果然，在北邊隔不好遠的第四號炭窯那面，有人聲和擲木頭的聲浪隱隱可聽。
「你不是還得去嗎。瓊妹？」致平問。
「素蘭的口才是出名的；她和人駁山歌，總是贏的時候多。」
「少興哥，」小老頭又開了口，「你這咖啡苗好壯旺呀！這保管種一棵，活一棵。」
「少興伯，他們淨唱歌哪！」
阿妹生來圓叮噹，好比天上圓月亮，
「不去行嗎？」
「紅妹你叫壽如唱吧！」
大家也都領教過壽如的聲音，那是再美沒有的。壽如祇是笑了笑。他正用相思樹搭好三腳架，預備包紮。
炭窯那邊再駁過來：
大家靜聽了一會兒，便譁然鼓譟起來，更大的激動，更大的昂奮，掃倒人們。
「那就得這樣做，少興哥；開成了，可是自己的路，多費一點工，值得！」
「南眉……」瓊妹笑著看看燕妹，「我可不是說你呢。南眉，那是鬼地方，該死的人才到那裏去。」
大方阿哥求一個，小氣阿哥水上流。
炭窯那邊又駁過來了！
「又胡說了！」
「阿康在拚命呢！」
「可不是！沒有路，就像自己短了一雙腳，做起事來總不方便。」然後轉臉向致平：「聽說有人進山去了；也許是要打木棉的，你看看去吧。眼看棉莢就熟了，我們也可以撈撈，工錢總是有的。順便吩咐張永祥晚上出來，我有話問他。」
「祇要有飯吃，就有人去，不管那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會不會黃頭腫面，」福全說。「你們知道人們還管它叫什麼嗎？」
「一定的！」小老頭兒固執地說：「從前我爹說過的，笠山不比旁的山，連石頭也都有肥分呢。」
「致平叔，我告訴你，前天南眉有人來……」
「請你別隨便咒人，致平哥，」燕妹說：「我沒有山歌。」
燕妹呶長了嘴唇皮：「誰稀罕你的？」
「少興哥，」小老頭兒長清哥說，「路開得怎樣了？幾時開得好？」
「那麼快去快回和*圖*書來，我們等著你。」淑華說。
笠山有花紅羞羞，笠山有女看人求；
但這樣一來，壽如是更不好意思唱了。
哇——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笠山人人有規矩，阿妹雖騷不愛郎！
阿康已沉不住氣，也在那邊接起來了，男性的深沉寬厚的聲帶，在山谷間引起沉宏的回音。
「死東西！你也學起淑華姐來了！」
「你別打岔，沒完呢：人人都說張李好，口吃西瓜我想涼。」
「可是長清哥，日本上陸時你也應該有十幾歲了吧？」
「阿康，」他喊著說，「你要是把一陣人的面子都輸給一個娘兒們，你就不是人了。」
「不胡說。那你聽著：園裏種花開滿牆，人愛藍花我愛黃；…………」
阿哥好比小星子，夜夜相隨到天光。
「謝謝頭家！」一個三四十歲大家管他叫阿亮嫂的婦人接了過去：「頭家就單請貴和一個人好了，他是前世沒吃飽喝足的餓死鬼。」
「算了！當真是好的。」
「致平哥，」燕妹笑吟吟地說：「你不怕他們把你吊起來嗎？」
愛唱山歌須端莊，開口罵人笑四方。
「進山的人嗎？我倒知道：伯勞三呢。」和長清哥一班裏的一個年輕人說。
「那更是了！」燕妹說。「這聲音正是素蘭的。那死細妹子可唱得不錯。」
阿康又在唱了：
瓊妹沉默片刻，然後愁寂地說：「討厭死了！」
然而同時他們也是年輕的，快活的；飽滿充沛的生命力，使他們像彈簧似的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即算有三幾個年事大些的人，他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那麼他們那保存得最好最甜蜜的回憶，就足夠使他們和年輕人溶融在一起了。他們有說有笑，有人唱山歌；工作愉快，進行迅速。山歌，那是會叫你忘記疲勞的。不但如此，比方你若還有個情人，那就更該唱隻歌了。這世間，就沒有什麼比山歌更能使你的情人感到魅力的了。
「哎喲，阿亮嫂，阿彌陀佛，你罵得好兇呀！」
「這是不會錯的，老一輩的人都這樣說。」
「叫什麼？」瓊妹狐疑地問。
一和圖書陣哄然大笑。
貴和像一條挨了打的狗似的哀叫起來。
「十幾歲做得什麼？」長清哥並不否認，「就祇會逮蜻蜓不是？」
「壽如，娘娘許可了，你還不唱呀？」
致平站著看看四周，然後說：
「阿康，唱呀！」
「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要不要我來教給你？」
「可是瓊妹，」致平說，「不是照樣有人要去嗎？」
「不許說嗎，恭喜的事兒呢！」
「難道致平叔還不配愛你？是了！致平叔，南眉……」
「啊呀，阿康，你還是自家眠麼？可憐呀，可憐！」一個大面龐的男工這樣嚷著轉臉向身邊的女人：「有了！秀春，你可憐可憐阿康吧，他還是自家眠呢！」
第一個人用山鋤在前鋤開一土坑；坑有幾尺寬，六尺的間隔。坑土必須弄得碎碎鬆鬆，才好使植物根易於伸張，呼吸和生長。第二個人就把咖啡苗在坑裏種。由於一個多月假植期間的小心培育，苗發育得很是茁壯；根毛雪白，柔嫩而繁密。然後由最末那個人先用三根樹枝做骨架，再砍些菅草山棕葉之類把咖啡苗包紮起來。你必須當心包紮，因為要它能夠遮陽，同時又能通風，才算得是盡善盡美。
「在這裏種咖啡，快活多了，」燕妹說：「開路那邊就悶死人，好像誰的嘴都長了個大疔，開不了口。我要是再在那裏做幾天，一定要悶出病來的。」
他說著慢慢地走過。走不多遠，拐個小彎，便有一條淺河。河又短又小，曲曲折折。像這樣的小河，這兒是有幾條的。河與河之間的山坡，即是那些租地——更小的農場。前頭租地是趙丙基的。那裏一片靜穆；祇是樹影閒寂和寥落。致平向那裏望了望。
紅妹是壽如的情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紅妹恰好種好一條咖啡，伸直身子。她由笠陰下向壽如嬌媚地瞥了一眼。
「對！駁倒她！」
「什麼山歌？」稍停，燕妹倒轉了嘴：「你試著唸來我聽聽！」
「我們給農場賣力是應該的。」小老頭兒長清哥靜靜地說。
涼梁諧音，這是一首借音寓意的歌；梁燕妹啐了一口，同時一道紅潮一直由眼頰泛到耳根。
「哦！」
燕妹由地上抓起一塊土，向瓊妹擲去。
「還差一兩天工夫。拐彎多，大石多，真不容易。大概還得補修一遍，他們都說牛車不好走嘛！」
「素蘭，你唱得好山歌呀！」
「好口才！兩人有比！」致平衷心的稱讚。
https://m.hetubook.com.com淑華調皮地笑了笑，不說了。
立刻，叫好的聲音，震動了山谷。於是一陣富有傳染性的輕快的蠢動，由貴和開頭，像浪潮一樣由這個角落一直滾向那個角落。
燕妹跳了起來。
「伯勞三嗎？」長清哥活像見了鬼。「那倒霉鬼！」
「淑華姐，天有眼，嚼爛你的舌頭。」
「嗯！」素蘭歇手往下面看：「致平哥，巡山呀？」
「叫黃水湖？」
再去，又一個淺河與淺河之間——是葉阿鳳的租地。然後是張永祥的……。
在秋雨之前，農場打算再趕種五萬株落土，到了雨季，就什麼都不能做了。因此你就不能光站住瞧，必須賣勁點種。一群工人，不問是種的、鋤的、包的、誰都不用管誰，誰都懂得分配給自己的工作的性質及範圍，誰都做得又俐落，又快捷。好像他們是一艘船裏訓練有素的好水手，船在他們那有規律有組織的分工合作之下順利地進行起來。
「行！以後我請大家喝咖啡。」
「喲，頭家來了！頭家——」
山坡上一片都是人，都是聲音。就連平素不愛說笑的饒福全，也都興致勃勃。種到岡腹去的貴和，興頭十足，不住用激將法鼓勵著力竭聲嘶的阿康。
三個年輕女人在窯背繁密的樹蔭下編織著裝木炭用的草袋。由這裏就可以看見那八隻纏好草索的織錘，有如江湖上擊劍者所玩弄的飛刀，在她頭上飛來飛去，此起彼落。
「那就把男子漢的面子都丟到大海裏去了。」
「可不是得去？不去還怕它？昨天還說就要剷芎蕉草了呢。真討厭，我不打算去的。」
路上面的茅寮裏，有女人叱罵孩子的火辣聲，致平朝茅寮看了一看，便走過去了。
笠山無雙別處娶，何需阿妹閑發愁！
「燕妹，聽見了嗎？」瓊妹對燕妹笑了笑。「你不怕流黃水？」
雖然笠山寺有靈，無雙何必問觀音；
「呸，水生你不好叫你妹子陪伴他嗎？阿康是要你妹子的！」
「誰？」一時大家面面相覷。
「淑華姐，我打死你！」燕妹圓睜雙目，恫嚇地說。
「倒是好口才，」致平說，「聲音也美！」
「頭家，」貴和向著坡下嚷：「我們給農場賣力，農場可得給我們好處。」
「好哇——貴和，有你的！」
祇見和圖書劉少興一手執著大鐮刀，一手拄著支小木棍，從那條羊腸小徑向一群人走來。他的老花眼鏡，不住向這邊觀望，閃閃爍爍像兩隻鬼眼。
梁燕妹向身邊的劉致平問。致平、淑華、瓊妹三人一班；福全、燕妹和另一個女工又是一班。燕妹和致平同是種的。
「那是因為南眉是近年才開發的新地方，瘴氣重，又容易生病。住得久，服了水土就沒什麼了。」
哦！女人的聲音呢！大家不禁愕然。
①燒：溫暖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稀罕的。」
「好的很呢！你不聽，那是很可惜的。」
阿康的山歌又唱起來了：
「阿康，回她，輸了便不是漢子！」
久聞笠山寺有靈，笠山寺裏問觀音：
「有這樣的事？」頭家滿面春風，「這我倒沒有聽說過。」
笠山人人有雙對，須是前生修到今！
突然，貴和叫大家別嚷。「那邊有人唱歌呢！」他說。
「得了！」淑華歇了山鋤說：「有人想，還不高興？一定要擺得天樣高的架子？」
「那你怎麼不唱山歌呢，」致平說：「你嘴裏又不長疔？」
「大家很賣力呀！」少興向大家招呼。
致平把自己的工作交代給一個女工，和淑華悄悄地說：「我回來跟你們一塊吃飯包。」
「你這不識好歹的！」瓊妹拂去身上的土，咯咯地好笑。「人家一片好心腸……」
「燕妹姐，」瓊妹插|進嘴來做好做歹的說。「我勸你，南眉是個死地方，寧可死了，也別嫁去！」
「我爹又說，」長清哥繼續說下去：「從前他們逃日本人時，逃到別的地方去的人都被搜查出來，單有逃進笠山來的一批人保了安全。笠山每天牽起很厚很厚的霧，讓日本人看不見什麼。我爹說笠山是有靈氣的。」
大家都知道阿康有的是好山歌。
「炭窯那面唱的呢！」
福全也大聲附和起來。
「好你的死骨頭！」
「咖啡，我們沒喝過；我們倒喜歡喝幾杯白酒。」
「素蘭她們幾個人在織草袋。」饒福全代致平回答。
燕妹幾乎跳起來，睜眼瞪視淑華。但是淑華滿不在乎，仍舊不慌不忙的繼續說下去。
「你看！還是稀罕呢，可偏是嘴硬！」
「可不是有人要去？還一年比一年多哩。」瓊妹悻悻地說：「可也是沒幾年，準是黃頭腫面，有一半人就是這樣丟了性命，不是該死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