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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子

作者: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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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貌 皮相

皮貌

皮相

終了,有一天徒弟們看見老法師倒在地上,斷了氣。這時他們所不能明白的是那老法師已經完全與他的精魂合而為一,已經整個脫離了他的皮相。他們只知道老法師是死了,心也不跳了,氣息也沒有了,瞳仁也散了光。他們就為老法師料理喪事。
他呆了眼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時候。忽然清醒過來,他趕緊把臉皮再蓋下來,又忙忙把鬍鬚理好,怕有人看見。但是他不捨得就不再看皮膚下面的年輕的臉,又不知怎樣才好,兩隻手就沿了皮縫,一路撫摸。
這些施主們一來就是大半天。祭事已了,中午招待過齋飯之後,他們還遊興未盡;先看了正殿西北牆外的花園,又出了觀門去看前面的大魚池子。這時遊山是來不及了,有人就此回家,有人還要再回道觀書齋裡來擺兩盤棋。
老法師晚年就經常不出他書齋的門。除了服侍他的幾個貼身的徒弟以外,沒有人能見他。徒弟們看見老師有精神有興緻,才敢同老師說話。若是看見老師入定了,就不敢驚動。老師入定有時就好幾天都一動也不動。徒弟們就早晚撤換那清淡的齋飯,為了老師醒來好吃用,否則就撤下來自己吃了,下次飯時再換新作的。這樣他們奉上的齋飯竟如上供一樣。
在揭起的臉皮底下,他看見了自己年輕十八、九歲時的臉。他那時的眼角上沒有魚尾紋路,眼下也沒有皮囊。明亮的兩眼又真摯又善良,而且是笑著的。
他想這精魂必是早就常常出入,而自己不知道!難怪自己有時心智恍惚,有時眼睛無神!
他用手指伸進開口去探一探那裡面的年輕的皮膚,乾乾淨https://www.hetubook•com.com淨不像傷口裡面破出的肉;不痛,也不癢,知覺很清楚。
他不覺又用手去摸那傷口,那裡的皮仍是沒有長好,可是其餘的皮縫卻在他忙亂的時候早已都又平復了。
老法師又常常在老人們的頸子下面找精魂出入的門徑,這個他卻一直找不到。他就又到年輕人、小孩、男人、女人身上找,也都找不著,他不但因此體會到人的皮膚有這許多縫,何處不能開個小口,不一定都在頸下;也體會到能夠自知有精魂出入的人一定很少。
慢慢地老法師越來越衰老了。他仍未找到與自己有相同的經驗的人可以相談,可以印證,他也就無心再尋找了,只把這秘密藏在自己心裡。慢慢地他也不多見客了;就是見客,若是心上疲倦,或是覺得所談的話題對他的修行無補,他就不動聲色由精魂走出皮殼,去四外雲遊,只留了身軀陪客。
難怪這個傷口不流血,也不長好。刀傷自會長好,這不是傷,是個走動多了,擴大了的門,偏偏被他的刮鬍刀子給劃開了。
他想著就轉身走出屋來,到齋堂去用晚飯。自從他有了這經歷以後,老法師就常常思索這件事,又時時用心來觀察、來感覺。
這個瞳孔裡面表現出來的情感才是那精魂的情感,而那臉皮所作出來的表情只是這老人一生經歷所累積的習慣。精魂是原來有的,習慣是學會的。
襯了這強烈的光,這表皮就好像半透明一樣。他把皮膚在兩個指頭中間搓一搓,看見這個口子的兩頭好像還有未裂開,可是已經有了痕跡的細紋。和*圖*書這個紋縫在這為日光映得透明的皮膚中看來像是一條細線。
這時他才看出來,小徒弟與那赤身自他皮殼脫出來的年輕人好像站在差不多同一方位:年輕人離自己近些,小徒弟離自己遠些。他趕忙回過頭來看,只看見有小徒弟,屋裡卻沒有那年輕時的自己。
他就像縫衣婦拆舊衣服去洗那樣,一路尋著針線的縫,小心拆下去。他仔細認準了交叉的縫路,不敢撕破不該拆的地方,可是他手熟了,也就越拆越快。他偶爾用力錯了一點方向,他的皮膚馬上就感覺刺疼。可是這種情形很少。
他發現精魂看去好像還有不同的年紀,有的人很老,而他身體裏住著的精魂還是嬰兒一樣,那兩隻眼睛仍是天真的。
老法師清醒,不入定的時候,還喜歡下棋。徒弟們也看不見屋裡有什麼客人陪老師下棋。也不見有客人來去。不過每次進去看望老師都可以看見圍棋盤上又下了新子了。
他失望起來,以為一切都是虛幻,就又向鏡子裡面看。鏡子裡,好好地,清清楚楚地,是三個人影,他自己在中央,後面右邊一點,是自己年輕的影子,再後面立著他的徒弟,臉上平平靜靜無一點事。
老法師又漸漸看得出哪些人的精魂將來會出殼,哪些還不能。這一點最重要的是在精魂同皮相的距離。快要脫離皮殼的那種,他的眼光表情就與臉皮表情有先後:眼睛先說話,嘴後開口。眼睛先笑,臉皮被帶動著才笑起來。
他考慮了一下之後就決定把這個口子再扯開一點。他想:這傷口弄了半天也不痛,反正又不流血。若是弄大了,又痛又流血呢?那就趕快停,和*圖*書趕快上藥也不遲。
老法師陪客的時候常常不自覺的用手摸頸下早上劃破的地方。他心上對這個傷口有一點感覺奇怪。他記得初劃破時,看見口子不小,以為要流不少血,不容易止住。可是後來並沒有流多少血,彷彿只是破口的皮膚一層徐徐地滲出了一點之外,開口的裡面並沒有血流出來,很與平時的傷口看起來不一樣。他一邊陪著客人說話,下棋,一邊想:等到客人走後再照照鏡子,看看傷口怎麼樣了?他覺得這個口子好像還是沒有長好,因為還像是開著的。可是他每次摸過以後看看手上又都沒有血。
老法師有了這些想法就依了這裡面的道理去觀察別人。他在所有的人的身上同眼睛中尋找。他特別注意老年人的眼睛同皮膚。那些沒有精神,沒有表情,又已經昏矇了的眼睛自然不消看,要看那從已經乾老的臉皮後射出真摯情感的眼睛。眼白上的紅色血絲與黃色脂肪都不相干,要看的只是兩個瞳孔。
就在他這樣驚異噤聲之中,那精魂的影子慢慢地變得很稀薄、很輕淡,像是一縷輕煙,自他頸下那個劃開的傷口又進入他的皮殼。等到他完全又回到自己身體裡之後,老法師仔細在鏡子裡查看,就看出來方纔他那冒然麻木的眼光此刻就又有神了。
這天早上這位老法師起身晚了一點。來進香的施主都快到他這道觀山下了,他還在盥洗。
匆忙之中,他想快點把長髮後面及兩側的小鬍髭刮一刮,沒想到反把頸下右邊的皮劃了一個小橫口子。盥洗的事也只好草草算了,先要止住流血,免得不好見客。
老法師自此就漸漸看穿了所m.hetubook•com.com交往的朋友的皮相,而直接與他們的精魂作朋友。他又漸漸能察覺自己精魂的去去、來來。慢慢地不用鏡子也可以依稀看見那出了皮殼的自己了。
他一邊想,一邊手就早已捏起開口兩旁的皮膚開始撕了。他才一動手,那口子就已撕得有一寸多近兩寸長。他停下來往開口裡先看一看,沒看見有出血的意思。他也沒有覺到疼痛。這時,他的兩手又早已把開口撕得有三寸多長了。他藉了窗口的光亮看見打開的口子裡面是長得好好的一層皮,比外面這一層細嫩,也白些,更年輕得多!
沒有多少功夫,他已經拆得可以把臉皮從下巴底下,連鬍子一起,都掀起來了!
他這時才明白,他出了皮殼的精魂是肉眼看不見的。他自己也需要有鏡子的幫助才能看見,可是他的徒弟則連鏡中的影子也看不見。
他越看就越覺得這口子真是特別。他把頭歪過來,偏過去看;用手把皮膚捏著拉起來看,又側著身子藉了窗口這時夕陽射進來的光亮來看。正巧,狹長的一道日光剛好照到那個開口上。
這時門外好像有人走動,老法師忙忙把自己的頭皮重新拉回原狀,來不及照管那自皮下走出來,現在站在一旁的年輕時的自己。他正忙亂著,一個小徒弟已經走進屋來站在他身後。小徒弟是來請他去用晚飯的,他看見老師好像正在梳頭,就站在身後等著。
就這樣,他發現這皮縫原來是天生的可以拆開,又可以合上的。若是想叫它合口,只要把兩邊的皮膚再拼在一起,就立刻又長上。但是他不放心,他就像是包餃子一樣,這樣捏、那樣捏、捏起一個肉皮崗子,然後又用手www.hetubook.com•com順一順、拉一拉、伸一伸,好叫皮膚平復。其實那時早已光滑得連痕跡都沒有了,一定要有他這樣經驗,還要襯了強光,才可以再找出拆縫的路線來。
法師口中慣常地回答著,可是他心上有些驚慌,不知道這一幕怪異的情景為小徒弟看了去會有什麼後果。他看著鏡子裡面的小徒弟似乎一點詫異的樣子也沒有,只是恭敬地站在他身後侍候著。
他的年紀越增長,那精魂的神態也就越逼真。漸漸他有時竟分不出來自己是留在軀殼裡,還是與精魂合在一起,遨遊於六合之內,還是出入於六合之外!
這樣,老法師的膽子就更大了。他迅速地又一路拆起來,這次他把整個一個頭都像脫斗篷的帽子一樣,從前往後揭到背上。他的頭髮連著頭皮還在手中抓著沒有放下,鏡裏的那個年輕人,那笑容,那一頭年輕豐盛的頭髮,就開始動,就慢慢自這老年的皮殼中升起,像是脫衣服一樣,不久就完全跳出來站在鏡子裡自己身影的旁邊。那舉動之自然、手腳之敏捷,就像常常如此穿皮殼、脫皮殼一樣。
他又不自覺地去捏那傷口,像是包餃子那樣。偏偏這傷口是唯一捏不到一處的一塊皮。他想:「就真像是衣服舊了,有的地方皺紋,熨也熨不平貼,有的地方針線又開了!」
施主客人們都下山回城去了之後,道觀院落裡就寂靜清幽極了。法師回到自己的齋舍裡第一樣事就是到鏡前仰起脖子來查看這個傷口。果然,那個口子還沒長好縫,可是中間一點血跡也沒有。若不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那裡有傷。
老法師自己就一直站在一邊看他的徒弟們把他的皮相裝殮了,才從此雲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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