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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來，拿來！」可汗又喊。滿場的人都害怕起來了。誰也知道可汗出令是從來不重複的。每發一令，大家都忙不迭地去執行。

其實，誰都早吃飽了，才不希罕吃牠的！可是這都是大鵰的天性，大家也都愛看。

這護臂正是為臂架老鷹師心愛的大鵰用的。這大鵰在圍獵之後自己又去追逐野物去了。老鷹師獨自在他的年輕弟子群中來回巡走，威風凜凜地，又還帶著莊嚴的笑容。空著的左臂還是平抬著，就像他的大鵰隨時就要落上那樣。皮護臂上垂著的金鏈子有小指那麼粗細，就一閃、一閃地閒閒擺動著。

幾天以前有一個向沙漠裡浩浩蕩蕩開來的行伍。行伍到了秋狩的平野就停了下來。一個個紮好的帳篷上就飛揚著旗幟。營幕外就排列了兵器。駐紮的軍伍同馬匹圍繞成一個校場。這些趨走的軍職人等，這些吹奏唱和的樂隊歌手，這些光彩的顏色，及埋鍋造飯發出的香氣就在這虛空沙漠的邊沿上幻化出一個人生的舞台。

在狩獵場上，可汗同官佐就都是同袍的年輕快樂的獵手了！年輕的武人是什麼都可以分享的。

老鷹師伸出了右手，要撫摸牠一下，但是沒有來得及。他臨死時心上希望，他與他的大鵰彼此還是深深瞭解的。

「叮——叮！」一聲響。

大鵰雖從未被用扯腿鍊的辦法懲罰過，可是牠天天看見別的鷹受到這樣的恥辱。牠和*圖*書自是明白老鷹師扯金鏈作聲的用意。牠心上不痛快可是也感激，牠就慢慢地撲搧著那巨大的黑翼，把小黃羊給可汗送去了。

老鷹師就命令牠把小黃羊獻給可汗。

因此，他才又用手震撼那金腿鍊一下「叮——嚀！」

這沙漠邊緣上已經沒有帳幕了。那個富麗的行伍已經回去。三、五個官佐，帶了一個七、八歲清秀的小孩，穿著喪禮的服裝，來收他父親的屍首。

大鵰回來了！牠飛近了，大家才看見牠爪中捉住的是一隻非常、非常美麗的小黃羊。這小黃羊的光澤的毛，靈活的眼睛同轉動的耳朵，細小的四條腿，纖白的四蹄都是從來未有的。大家就高聲喝起采來。

老鷹師從來不曾用猛扯腿鍊的辦法懲罰過他的大鵰。他也從來不曾向他的大鵰發出過牠不能遵行的命令。他更不能讓一個命令發出去不為他的大雕所遵行。

有時，竟賞給他那個捧壺的宮女。

校揚上馳馬、射箭、打靶子、摔交的，衣冠都已不甚齊整。彼此打鬧追著跑的都有些東倒西歪。

隨營來看狩獵的宮女們平時是不許露面的。出巡的時候，規矩自然也就弛鬆些，但仍是要披了面紗、斗篷。現在在宴席上就可以爭著炫弄自己美艷的腰肢、容貌。一個宮女若是奉到可汗的命令為年輕的官佐斟酒，她就會殷勤地過去，一路上使出全身上下優美的體和圖書態。捧壺傾酒時，還用她那一雙秀眼，大膽地拋送風情。

一個聰明清秀，也就是七、八歲的孩子在這荒涼的沙漠地裡是做什麼？他為什麼穿著隆重的禮服？這幾個侍從的人為什麼也穿著制服？帶了寶劍？這是個什麼儀式？為什麼只是孤零零地幾個人？

「拿來！拿來！」他招著手說。「不要傷了牠！拿來！拿來！」老鷹師是不能向他的大鵰討回這隻小黃羊的！他是不能做這樣事的。他就只看著大鵰，觀察牠的意向。平時，牠把獵物展示一下以後就猛地撲殺了，就開始吃。今天牠只站在地上，一爪把那小黃羊按倒，並沒有傷牠。

太陽西垂了。大家都有些醉意。

這天過午圍獵已經結束了。狩獲的飛禽走獸就都一隻隻陳列在校場上，也都由可汗的官員點收了。可汗就在校場上賜酒。筵席上，音樂聲中，武將們輪流到帳前來致賀，作出許多誇張的勇猛的樣子。平時他們若這樣，看來一定會免得有些可笑。可是在今天這種喜慶的儀式裡，又加上那些顏色耀目的戎裝，他們那些帶了戲劇性的舉止，同稱頌的語句，也就好像很配合了。

校場邊上，可汗的鷹手們也都聚集在一起閒談，又一邊揩拭皮護腕上的塵土。鷂鷹們也似乎意會到幾日逐獵已經完畢，只是在空中閒懶地兜圈子。

可汗就會豪邁地賞賜他狩獲的花紅。或是一隻獐子，和-圖-書或是一匹牡鹿。

老鷹師的大鵰狩獵的時候不吃東西。牠殺得性起一天不吃都不餓。抓來一個野物，飛回來丟下，眼已早又望著天邊別的獵物，展翼，就又飛去了。牠爪尖上滴下來的鮮美的獸血，獵犬就搶著舐食。牠自己從不想吃。

就在地上煽起的一片沙土中，大鵰已急速又升到上空了。

老鷹師眼中就晶瑩地充滿了淚水。

這是秋獵結束後大家都愛看的一幕慣常的情景。老鷹師總是在這時候再放出他的大鵰，去任牠自由攫取一隻野獸自吃。打圍的時候別的鷂鷹都是捉到一隻小鳥、小獸，立了點功勞，回到鷹手的臂上，鷹手就餵牠們一塊肉吃。老鷹師雖然不贊成這種通行的辦法，但是對普通打獵用的鷂鷹，這種辦法是可以行的。再說，他那種訓練特別有靈性鷂鷹的方法在普通鷂鷹的身上也用不上。

饑餓的大鵰遲疑了一下，就要去撲殺那小黃羊了。忽然：

牠忽然變瘋狂了。牠把肉連衣服放進嘴裡就又撲下來。一隻大翅膀搏倒老鷹師，一隻爪就連頭帶眼睛深深鉤住，其快無比已經撕下好幾塊肉。

老鷹師早已暗暗許下願。他在無人察覺中已經把那皮護臂取下來了。

就這樣，老鷹師的大鵰，就痛快、盡興地打一天獵。

大鵰落在老鷹師臂上時，牠那巨大的身軀，加上速度就有幾十斤重，兩爪又尖，一下就撕下老鷹師一塊肉m.hetubook.com.com來。牠自己也差一點跌在地上。

衛士們一擁上來，揮劍要斬那大鵰。大鵰更不明白了。但是情勢太緊急，只好放棄了主人為牠準備的晚餐，又怨恨、又迷惑地飛走了。

可汗就喜歡看這些小趣劇，更喜歡看那個軍官拘窘不安，好像大禍臨頭的樣子。

大鵰升起在夕陽西下後的夜空裡盤旋了一會。在暗中覓食不是鵰鷹做的事，而且四野也沒有野獸了。牠心上憤怒未平，但是無可奈何，也就滑翔下來回到牠主人臂上。

違反了可汗的命令是會被砍頭的。但是人生總有一死，這個他不怕。他是一位鷹師，他不願死了還留下一個沒有把他的鵰鷹教好的名。他要這大鵰把小黃羊背了牠的天性，及與牠的主人的契約，給可汗獻上。他並不是因為怕可汗砍他的頭。這一點他知道全場的人，連可汗在內都不能明白。尤其是可汗，恐怕最不明白。但是他希望這大鵰明白。

領管鷹手們的是一位年老的鷹師。他左臂裹著一個特別堅強的皮護腕。這護腕其實已經應該稱為護臂。它比一般調理鷂鷹用的都要大，都要厚，一直自手背伸上來，到了臂肘的地方還有活動的關節，然後再到了腋下才停止。皮子上列了各種狩獵的圖案，圖案包圍的正中鏤出一隻黑色的大鵰撲向一隻鬣毛豐盛的獅子。獅子的兩眼是兩隻黃銅釘子釘在皮子上做成的。銅釘上細看就可以看見為鷹爪劃和_圖_書得縱橫的深紋。

鵰鷹是一種特別兇悍又殘忍的鳥。力量又大、性子又躁。但是這些天性並不掩蔽牠的靈性。老鷹師要馴養的就是這隻大鵰的靈性。

大鵰就慢慢下來了，人人就都看得清清楚楚，牠就在一片采聲裡展足了兩個大翅膀向前拍著，兜住風，落在可汗帳門外離地五、六尺的空中，輕輕把小獸放下。這時反而呆了的小獸就落在地上，還是四足站著的！

可汗這一次打圍就是沒有得到一隻小黃羊。他正要罷宴起身，扶了宮女回帳去，聽見了采聲就向校場這邊看。他立刻愛上了這隻小黃羊。

牠遵了老鷹師的命令把活捉的獵物呈送給可汗的時候，全校場都不捨地欣羨牠那英武的姿態。牠那特別壯健的兩腿就直垂著，腿上的毛在風裏震抖。牠強大的爪子偏偏會抓得輕，爪子裡的小獸一點疼痛懼怕的樣子都沒有，被牠抓著送來還睜著眼睛一路四處張望，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天空飛。

大鵰再升起時，看見老鷹師向牠慈愛地笑著。左臂連衣服撕下的一大塊肉還趴在自己的爪子裡。牠猛低頭看見順了爪子向下滴著不停的鮮血。

慶功宴的時候，老鷹師就放牠飛去隨意挑一個野禽、野獸，攫取來吃。這獵物牠就帶回到校場邊上，兇殘地、又貪婪地吃。牠的眼睛裡就露出猜忌的狡猾，生怕別的鷹犬會來爭食，牠又用翅膀，身子左遮，右掩，不許任何人走近了牠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