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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倫.坡小說選

作者:愛倫.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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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牢

死囚牢

儘管我極力轟趕,可牠們仍然吃掉了盤裡的絕大部分鹹肉。我所能做的只是在盤子旁邊一下下地揮手。沒過多久,我這種機械的動作就失去了效力。
修道士折磨起人來可真有一套,他們給我安排了這麼可怕的一種死法。
我繼續小心地朝前走,我的腦海中充滿了有關托萊多的可怕謠傳。這兒的地牢流傳著許多離奇的故事,這些故事我一向認為是真的,但它們卻太離奇,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把它們講出來,只能在心中默誦。他們莫非是把我關在這個黑暗之處,讓我活活餓死嗎?或者也許等待我的將是更為可怕的命運?這個命運的結果將是死亡,一種極為痛苦的死亡?我太了解這些法官了,所以對此毫不懷疑。我現在一心想著的就是怎麼個死法,什麼時候死。
這群貪婪的耗子不斷用尖牙和利爪攻擊我的手指頭。我盡量把油乎乎的剩肉渣子塗在帶子上我搆得到的地方。然後我揚起手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躺著。
鐘擺的擺動方向與我身體的躺臥方向正好形成一個交叉的十字。我看出,在這種安排下,利刃恰好會切在我的心臟部位。它將劃破我的衣服,然後擺開,再擺回,再擺開,一遍又一遍。儘管它的擺動幅度很大(足有八、九米),儘管它擺動得非常有力,足以切開牢房的鐵牆,但它割破我的衣服卻仍需好幾分鐘。想到這兒,我就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彷彿只要不往下想,利刃就不往下降了似的。我強迫自己去想利刃劃開衣服時的聲音,去想此時此刻的恐怖心情。想著想著,我的上牙和下牙就打起架來。
我小心地緩緩朝旁邊挪動身子,離開了破碎的帶子,離開了利刃的軌跡。至少在這一刻,我是自由的了!
大約半個鐘頭之後,也許是一個鐘頭之後(因為我無法留意時間),我才再度將目光抬起,朝上看。我所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驚。鐘擺擺動的幅度已達一米。因而,它的擺動速度也加快了。但是真正使我不安的是,我看出它在下降。我恐怖地注意到,鐘擺的末端是一柄寒光閃閃的月牙刀,有一尺來長,銳利無比。它沉甸甸的,刀刃鋒利,刀背厚實。刀子掛在一個沉重的銅杆上,銅杆和刀子擺動時,發出嘶嘶的聲響。
帶子像一截截破布條似地掛在我的身上。但是利刃也已經逼到了我的胸前,它已割破了我的囚衣,並且劃破了裡面的襯衫。它又擺了兩下,我感到一陣刻骨銘心的疼痛。但是脫身的時刻到來了。我揮了一下手。老鼠們紛紛逃竄。
忽然間,我的頭腦中出現一個可怕的念頭,我不禁心臟狂跳,血液奔流,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再次失去了知覺。再度恢復知覺時,我連忙顫悠悠地站起來,伸出雙手,上下左右一個勁兒亂摸。我什麼也沒摸到。可我卻不敢向前挪動一步,生怕自己會撞在墳墓的牆壁上。我渾身上下每一個汗毛孔都在冒汗,我站在那裡,滿腦門子豆大的冰冷汗珠。這種痛苦的無著落感終於變得忍無可忍,我小心地朝前挪動,伸著雙手,瞪圓兩眼,希望能看到哪怕是一絲光亮。我向前走了好幾步,但仍是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沒摸著。我的呼吸暢快了些。看來,目前的情況至少還不像想像的那麼糟糕。
我的算計沒有失誤,我這番努力也沒有白費。我終於感覺到徹底自由了。
我忽然聽見亂哄哄的說話聲!然後是一聲響亮的爆炸,就像是幾千個喇叭一起吹響!接下去是刺耳的碾磨聲,像無數的雷鳴!噴火的鐵牆向後退去!
法國軍隊攻克了托萊多。宗教裁判所已落入它敵人的手中。
利刃一下一下地下降著。我懷著一種變態的愉快心情,對比著它下降與橫擺的運動速度。它向右擺一下,向左擺一下,擺距極大,發出可怕的呼嘯,像老虎一般,一步步朝我的心臟逼近!這樣比較的時候,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在牢房的形狀方面,我也上了當。我摸索前進時,摸到許多牆角之類的去處,因此得出結論:牢房的形狀極不規則。其實這些牆角之類的去處只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壁龕,它們彼此之間的距離很不規則。牢房其實是方形的。
地上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我低頭望去,但見幾隻大老鼠在奔跑。牠們是從我右邊的井中鑽出來的。我眼看著牠們貪婪地向那一盤肉聚去。牠們大吃特吃,我怎麼嚇唬也嚇不走牠們。
我看出,鐘擺再擺上十一二下,利刃就會觸到我的囚服了。這樣觀察著,m.hetubook.com.com我忽然感到心底升起一種絕望的泰然自若。在這許許多多個鐘頭,或者也許是許許多多個日夜中,我頭一次開始思考。我忽然想到,捆綁著我的帶子,或者是馬肚帶,其實是一整根。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繩子紮在我身上了。只要利刃一觸到這根帶子的任何一部分,都會將帶子割斷,我只需用左手一拽,即可脫身。但是利刃逼近時將會是何等的可怕啊!掙扎時稍有不慎,就會開膛破肚!此外,莫非那幫走狗獄卒就沒預見到這種可能性,而沒採取任何防範措施嗎?我胸前的這根帶子會恰好處在利刃擺過的地方嗎?我生怕自己這最後的希望也歸於破滅,於是盡力翹起頭來,向胸前張望。我只看見帶子緊緊地束縛著我的四肢和身體,而利刃經過之處卻沒有帶子。
我不斷地努力使自己記起一些事情來,我拼命想找回那種似乎是人事不省的狀態。有那麼幾次我以為自己成功了,在那短短的瞬間我確實記起來什麼,後來清醒之後,理智卻告訴我,那所謂的記憶只不過是一種無知覺的狀態。在我模模糊糊的記憶中,好像有幾個個子高高的人把我抬起,抬著我無聲地下降,下降,這種下降永不停止,弄得我頭暈眼花。而四下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心中極為恐懼。忽然間,一切運動都停止了,彷彿抬我的人下降得太快了,快得超過了極限,現在疲勞不堪,停下來歇上一會兒似的。接下去是一種消沉的感覺,然後我的心中升起一種瘋狂,就好像被關在一個什麼地方,拼命想出來,卻怎麼也出不去一樣。
生與死的任意擺佈使他們心驚膽戰。
罪惡的劊子手不滿足長期的瘋狂叛亂,
再說,我的地牢以及托萊多所有的死囚牢,都是石頭地面,而且燈也不全都熄掉。
我仰視屋頂,發現屋頂有十來米高,構造與牆壁大致相同。我被屋頂上的一幅畫吸引住了,那是一個死神。這個死神與人們通常畫的時間老人差不多,只不過他沒拿大鐮刀,而是拿著一個古代大鐘的鐘擺。這個鐘擺樣子很奇特,所以愈發地吸引住了我。我凝視著自己正上方的這個巨大的鐘擺,不由地覺得它在擺動。片刻之後,我發現並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這鐘擺是個真物件,它確實在輕輕地動。我這樣一連注視了好幾分鐘,心中驚恐之極。我最後終於看累了,便將目光轉向房頂上的其它東西。
不是真的!——即使我嗅到了加熱的鐵板蒸發出的水蒸氣時,我還覺得不是真的!監獄裡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味!那些盯著我痛苦掙扎的惡魔眼睛越變越紅!那噴出的火苗變成了更為華麗的紫紅色。我心中狂跳!口喘粗氣!
忽然,我的靈魂又感覺到了運動和聲音——這是心臟的搏動,我的耳朵聽見了心臟的跳動聲。隨後心跳停止了,腦海裡一片空白。然後又是聲音,又是心跳,還有觸摸——我感到全身上下一陣震顫。我僅僅是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沒有思想——這一狀態持續了好久。然後,驀地,思想出現了,我懷著一種戰慄的心情,想弄明白自己的真實狀況。然後我又亟想重新回到無知無感的狀態中去。接下去,我的靈魂迅速復活了,我能動了。我清楚地記起了審判,記起了法官,記起了黑色的壁布,記起了判決,記起了當時的那種噁心感,記起了昏厥,記起了我是怎樣忘掉的這一切,又怎樣努力地進行模模糊糊的回憶。
當我不再試圖往縫隙中看時,我忽然一下子意識到了牢房的變化。儘管我已注意到,牆上的那些鬼怪畫像是很清楚的,但是它們的顏色卻很模糊。
現在,它們的顏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鮮豔,那些鬼頭鬼臉也變得極為嚇人。原來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現在都出現了無數隻妖魔的眼睛,一個個噴著火,惡狠狠地盯著我。我簡直覺得這不是真的。
一個市場,此詩乃為市場大門題詠。
我伸手一摸,發現自己是跌在了一個不知有多大的圓坑的坑邊上,不禁嚇了一大跳。我在坑壁上摳下一小塊石頭,扔了下去,小石子碰撞著坑壁往下墜落,過了好幾秒鐘傳來落入水中的沉悶聲響,接下去是響亮的回音。與此同時,上方傳來一陣好像是快速開門、快速關門的聲音,一道淡淡的光亮迅速地和*圖*書劃破黑暗,又迅速消失。
牢房裡的熱度在迅速增加著,我抬起頭來,打了個冷戰。牢房再次發生了變化。這回的變化是形狀方面的。像上回一樣,一開始我又是無法理解發生的事情。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全都明白了。由於我兩度企圖逃跑,他們決定不再同我玩欲擒故縱的遊戲了,要一下子置我於死地。
長時間的痛苦,我簡直難受死了。當他們給我鬆開綁,允許我坐下時,我覺得身子都酥了,所有的感覺能力一下子全都離我而去。我只聽清了一個詞:死刑。可怕的死刑。隨後,審問的聲音似乎變成一片模糊的嗡嗡聲。這些聲音在我腦海裡只造成一種印象:旋轉。也許這是因為在我的想像中,這種聲音很像風車的呼呼轉動。嗡嗡聲只持續了一小會兒,接下去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然而多麼可怕啊!我看到身穿黑袍的法官們嘴巴在動彈。我覺得他們那麼的白,白得賽過了我現在正在書寫的白紙,他們又是那麼的瘦,瘦得到了荒誕的地步。他們臉上的表情極為堅定,堅定而毫不動搖,他們的神情極為輕蔑,一種令人難受的輕蔑。我看到,他們的嘴巴在唸唸有詞地宣布著我的命運。他們的嘴巴在蠕動,吐出一串串可怕的話語。我看到他們的嘴巴形成唸我名字的口型,可是卻聽不見聲音,我不禁嚇得渾身發抖。還有幾次,我極為恐懼地看到,牆上的黑飾布輕輕擺動。接著我的目光轉向桌上的七根長長的蠟燭。一開始它們充滿仁慈,好像是前來搭救我的又細又白的天使,但是剎那間,我心裡一陣噁心,好像觸了電似地渾身發抖,天使變成了頭上冒火的鬼怪,我看出,他們根本不會來救我。一個念頭如同美麗的音樂音符般潛入我的想像:躺在墳墓中一定是一種甜美的休息。這個念頭是不知不覺產生的,而產生了好久之後我才體會到它的含義。但是就在我領會了它的含義之時,法官們的身影變戲法似地消失了。蠟燭的火苗全部熄滅,一片漆黑,我所有的知覺都被一種瘋狂的墜落感所吞沒,我感到就像是在墜入地獄。然後是一片寂靜,四下裡一團漆黑。
正當我昏沉沉地栽向井裡之際,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我。是拉薩爾將軍。

我觀察這些情況時很費力氣,因為在我睡覺的時候,我的境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現在是仰躺在一個矮矮的木床上,被一根類似於馬肚帶的長長的帶子捆綁著。帶子在我的肢體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只有我的腦袋和左胳膊沒被綁,這樣我就可以從地上的一個陶盤裡拿東西吃。我驚恐地發現,大水罐已被拿走了。我現在渴得要命。這似乎正是折磨我的人想要達到的目的,盤中的食物是極辣極辣的鹹肉。
這些折磨我的人,他們的用意是明擺著的。啊,這幫殘忍的傢伙!啊,這夥魔鬼一樣的人!我避開火熱的鐵牆,退到牢房中央。在這即將被燒死的關頭,我想起了那口井,覺得它是那樣清涼安逸。我跑到陡峭的井邊,緊張地朝下張望,屋頂上的火光照亮了井底。然而有那麼一刻,我瘋狂的頭腦無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最後,可怖的深井終於使我的理智發抖。我哆嗦了一下,退了回去,雙手掩面,悲愴地哭了起來。
無辜的人們剛剛在內戰中倖免於難,
我當作石牆的東西則是一些大鐵板。每一塊鐵板與另一塊鐵板的銜接處,就是一個壁龕。牢房的鐵牆上到處都是線條粗俗的可怕的迷信故事畫。有白骨精,還有更可怖的是妖魔鬼怪。我發現,這些圖畫都很清楚,但顏色卻褪得厲害,也許這是因為空氣太潮的緣故。隨後我又觀察石地。石地的中央部位有一個大圓井,它就是我險些掉進去的那個大坑。不過牢房中只有這麼一個坑。
我剛把頭垂回原來的位置,腦海中便又閃現出那極不成熟的脫身念頭,這一念頭是我剛才把鹹肉放進嘴裡時隱隱形成的。現在這一念頭又出現了,既不清楚,也不理智,但卻十分完整。我立刻開始行動,以一種絕望的力量,把思想變為現實。
由於緊張激動,我久久不能入睡,但是後來我還是睡著了,醒來時,我發現如同上回一樣,身邊有一塊麵包和一罐水。我口渴得厲害,一口氣喝乾了罐中的水。水裡可能下了藥,我剛一喝完,就又昏沉沉地睡著了。我睡得死死的,如同一塊木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長時間,和-圖-書但是再度睜眼時,卻可以看到周圍的東西了。藉著硫磺燈的光亮(一開始我不知道這光亮是從哪兒來的),我看到了這個監獄的規模。
我簡直無法描述我是如何度過這無比漫長的恐怖時刻的,我計算著利刃的每一下擺動!它一下又一下地降落著,每一次都只降一小點,每下降一次都停留好長好長時間,然而它卻是在下降,下降,一點點下降!又過了好久好久,也許是過了好幾天,它終於降得離我那樣近,我都可以感覺到它降落時的風聲了。利刃的氣息鑽入我的鼻孔。我不斷地禱告著,禱告它快點落下。
我這樣調查環境時,心中毫無目的,當然也毫無希望。但是憑著一絲淡淡的好奇心,我卻繼續調查了下去。我離開牆壁,決定從囚室的中央橫穿過去。一開始我走得極為小心,因為儘管地面似乎是堅固材料造成的,但上面卻盡是又粘又滑的稀泥狀東西。然而,我後來終於鼓起勇氣,不再猶豫,腳步堅定地朝前走,盡可能筆直地走向對面。我這樣走了十一二步,長袍那撕破的袍角就絆住了我的腿,我重重地撲倒在地上。
看到我不再動了,貪婪的老鼠們首先是吃了一驚,紛紛驚恐地往後退,有的甚至往井裡逃。但是這一情況只持續了一會兒。我沒看錯,牠們的確貪婪成性。看到我始終沒有動彈,一兩隻膽大的老鼠跳上了木床,嗅那根束縛著我的帶子。這就像是一個集體衝鋒的信號。只見耗子們紛紛從井裡鑽出,重新集結成軍。牠們爬上木床,在上面跑來跑去,跳上我的身體。鐘擺那一下下的擺動根本嚇不住牠們。為了避免被利刃擊中,牠們拼命地啃著塗油的帶子。牠們在我身上滾成一大堆,在我的脖子上蠕動,牠們那冰涼的小嘴拱著我的嘴唇,把我悶得透不過氣來。我噁心得要命,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已經有一分鐘了,我覺得這場掙扎馬上就要結束。我清楚地感覺到帶子鬆了開來。我知道,斷的地方絕不止一處。我仍以超人的毅力,一動不動地躺著。
巴黎雅各賓俱樂部的舊址上要建立
然而,沒了刀子,這算不了什麼大問題,儘管我頭腦混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從長袍上撕下一條布邊,把它展開,放在牆邊。這樣一來,我探索這個監獄時,如果一旦轉回原地,就肯定會摸到這根布條。不過想想容易做起來難,我這樣盤算時並沒有考慮到地牢有多大,也沒考慮自己的身體有多虛弱。地面上又潮又滑,我摸索了一陣,便絆了一個跟頭。我精疲力竭,摔倒後就睡著了。
我渾身顫抖,爬回牆邊。在這兒等死總比摔死在深坑中強,我覺得這個地牢裡到處是深坑。要是換個時候,也許我會勇敢地一頭扎進深坑,結束自己的苦難。可現在我卻是個最最懦弱的膽小鬼。再說我也讀到過有關這些深坑的故事——掉進深坑並不會一下子死掉,還要再受一番罪呢。
在許多個鐘頭裡,我躺的這個木床周圍都滿是老鼠。牠們大膽而貪婪,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我,彷彿只要我一不動彈了,牠們就衝上來把我吃掉。我不禁想到,牠們在井裡吃什麼東西呢?
宗教裁判所的特務們知道了我已察覺那個深井。那個深井簡直就是地獄,據謠傳,拋入深井是宗教裁判所最殘酷的懲罰,就連我這樣一個無畏的拒不聽命於國教者,對這深井也怕得要命。我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未墜入深井,我知道,出其不意地落入痛苦,或者被誘入痛苦的境地,是地牢死刑的一個重要的手段。他們本想讓我死於深井中,我沒有掉進去,於是等待我的便是另外一種稍微好受些的滅亡。好受些!當我想到我竟然使用了「好受」二字時,不禁苦笑了起來。
利刃仍在不停地下降,仍在不可遏止地下降!它每降一下,我就大口地呼吸,拼命地掙扎。它每降一下,我就不由自主地畏縮一下。我極為絕望地緊盯著它的每一下擺動。它每降一下,我就不由自主地閉一次眼睛,儘管我也知道死亡其實是一種解脫。然而一想到只要這臺機器再下降一些,利刃就會挨近我的胸膛上,這時,我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不由為這一念頭而震顫。使我神經震顫的,使我身體畏縮的www•hetubook.com.com,是希望。在折磨中不肯屈服的,在宗教裁判所的死囚牢中為死囚打氣的,也是希望。
慌亂之中,我一時沒意識到自己是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況,過了好一會兒,我仍然趴在地上,這時我才發現這裡好生奇怪。我的下巴挨在地上,可是我的雙手和我那顯然是比下巴更要朝向下方的上半個腦袋,卻什麼也沒挨著。而我的腦門卻好像沐浴在潮乎乎的水汽之中,鼻孔裡滿是腐敗的黴臭味。
我簡直發了瘋,拼命向上掙扎,想要觸碰那鋒利的刀口。後來我忽然平靜下來,微笑著面對這閃閃發光的死亡機器,就像是小孩子見到了什麼好玩的玩意兒。
它的規模與我估計的大不一樣。獄牆一周的總長度還不到二十五米呢。發現牢房的規模與自己估計的大相徑庭之後,有好一會兒我都覺得現在幹什麼都是白費力氣了。我連牢房的大小都估算不準,而在目前的倒霉環境中,還有哪一件事不比估測牢房更為重要呢?但是我完全鑽進了牛角尖,不能自拔地為自己的估測錯誤而懊惱。後來我終於悟出了個中的道理。我頭一回測量時,測到第五十二步跌了一個筋斗。當時我與我放置的那塊布條,一定只差一兩步遠了。也就是說,當時我已經幾乎測完了牢房的周長,可我卻睡著了。醒來後我準是弄反了方向,從頭往回量,於是測出的周長幾乎成了實際周長的兩倍,由於我的心情極為混亂,所以我沒意識到剛開始測量時牆是在左邊,睡完一覺後測量時牆是在右邊。
醒來時,我一伸手,摸到身邊有一塊麵包和一罐水。我太累了,沒有多想,就貪婪地大吃大喝起來。吃飽喝足後,我又開始在監獄中繼續摸索,花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最後終於摸到了那條布。跌倒之前我走了五十二步,再度摸索時,我又走了至少四十八步才摸到布條。兩下加在一起是一百步,就算兩步為一米,這個地牢的周長就是五十米了。然而,一路上我碰到了許多個牆角,所以我無法猜出這個拱洞地窯是個什麼形狀,也不知怎麼搞的,我認定這兒是一個拱洞地窯。
我記起來審訊過程,試圖從這一過程中推斷出目前自己的真實狀態。判決已經宣布了,我覺得,判決以後已有好長時間過去了。但是在此期間,我從沒認為自己死了。根據我讀過的小說,死與生是全然不同的。可我現在究竟是在哪兒呢?我又是什麼樣子呢?我知道,死刑一般是在火刑柱上執行,就在審訊我的那天晚上,有一個犯人就是在火刑柱上處死的。莫非我是被送回了地牢,等著幾個月後再行刑?我立刻斷定這是不可能的。死刑都是立即執行。
繼續製造著流血事件。
我伸出手,手沉重地落在了某種又潮又硬的東西上。我的手在那兒放了好一會兒,而心中則努力想像著這是在哪兒,我現在是什麼樣子。我亟想弄清楚這些,可我卻不敢睜開眼看。我害怕看到周圍的東西。這並不是說我害怕看到可怕的東西,而是,我越來越害怕萬一自己睜開眼,周圍什麼都沒有,那可怎麼辦。最後,我狠了狠心,迅速睜開眼睛。我最擔心的情況果真出現了。
周圍一團漆黑。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這濃濃的黑暗使我窒息。空氣是那樣的憋悶,簡直難以忍受。我仍然靜靜地躺著,我努力開動自己的理智思維。
我又失去了知覺。這次失去知覺的時間不算長,因為我醒來時,發現利刃沒有下降。不過也許我昏厥的時間並不短,因為我知道,那些惡魔注意到我昏過去了,於是便故意停止了利刃的下降。我醒來後,又感到了那種難以描述的噁心和虛弱,彷彿長期營養不足一樣。人即使是在極為痛苦的時刻,也是需要食物的。我使勁伸出左手,搆到那一點點被老鼠啃剩下的鹹肉。當我把鹹肉放入口中時,我心中忽然隱隱地升起一種快樂的感覺——一種希望的感覺。然而,我有什麼可希望的?我說過,這種感覺是隱隱的——人有許許多多隱隱的感覺,這些感覺並沒有真正出現。我覺得這是一種快樂的感覺,一種希望的感覺,但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在形成的時候便破滅了。我徒勞地試圖重獲這種感覺,但是沒有用。由於長時間的折磨,我的思考能力已經消失殆盡。我現在是一個傻瓜,一個白痴。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睜開眼睛。我覺得自己是在躺著,沒有被捆綁。
牢房原來是方形的。現在我看到,房間的兩個角落變成和-圖-書了銳角,另外兩個變成了鈍角。隨著一陣隆隆的碾磨聲,銳角變得更銳,鈍角變得更鈍。沒過一會兒,房間就變成菱形的了。但是變化並沒有就此停止,我也沒希望它會停止。我寧可在火紅的牆上求得永遠的平靜。「死亡,」我說,「怎麼死都可以,就是別死在井裡!」傻瓜!莫非我就不知道,他們加熱的目的不就是把我逼得跳井嗎?我能抵禦住深井的誘惑嗎?即使我能抵禦住這種誘惑,我能經得起在火中煎熬的痛苦嗎?現在,菱形正迅速地越變越細,變成細長條,我簡直沒有時間細想。我被擠到了深井的邊上。我向後退了一步,但是那越來越近的鐵牆逼迫著我向前走。我那被火燒的著的身體終於沒有立錐之地了。我不再掙扎,但是我那痛苦的靈魂卻在一聲長長的絕望尖叫中得到了最後的宣洩。我覺得自己正踉踉蹌蹌地向井中栽去,我掉轉開自己的目光。
又在死亡的黑獄裡把身陷,
自由!——但仍在宗教裁判所的魔爪之中!我剛一離開恐怖的木床,下到監獄的石地上,殺人機器就停了下來,我認為,是房頂上某個看不見的操縱者把它停下來的。這是我必須牢記的一個教訓。毫無疑問,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受著監視。自由!——我只是逃過了一種形式的痛苦死亡,而將被送去品嘗另一種更為痛苦的死亡。這樣想著,我不由緊張地打量起四面包圍著我的鐵牆。有些不對勁兒,這裡發生了變化,一開始我還無法完全弄清楚這種變化,但變化卻是很明顯的。我茫然地在那裡渾身發抖,一個勁兒做著各種推測。這時,我頭一次弄明白屋頂上的硫磺燈是怎麼回事了。燈光是從一道裂縫中照出的,這道裂縫有半寸來寬,橫貫整個屋頂,並沿牆而下,直通兩邊牆壁的牆基,於是這間牢房便被一劈為二。我拼命往縫隙中看,但是,當然了,什麼也看不見。
我伸出的雙手終於碰到了堅硬的物體。是一堵牆,好像是石牆——非常平,粘乎乎的,冰涼冰涼。我小心翼翼地循著牆走,滿腦子都是那些可怕的古老傳說。然而,這麼個走法並不能使我弄清楚地牢的大小,因為它有可能是圓的,我有可能轉了一圈後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自己卻不知道,還覺得這堵牆怎麼如此整齊,如此長呢。於是我在口袋裡找刀子,我記得受審時刀子還在身上呢,可現在它卻不見了。我的衣服也給換掉了,換成了一件粗布長袍。我原想將刀子插入石牆上的一個裂縫裡,這樣就可以辨出出發點了。
在這短暫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差點步入的滅亡,不由對自己的死裡逃生深感慶幸。假如剛才再多走一步,我就沒命了。我逃開的這種死亡,正是人們所說的宗教裁判所的典型特點,既難以置信,又微不足道。受難者有兩種死法:要麼是肉體極端痛苦地死去,要麼是精神飽受折磨而亡。看來,給我安排的是後者。由於長時間受刺|激,我的神經極為衰弱,已經到了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要發抖的地步,把我作為精神折磨的對象,現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昏過去了,但這不等於說我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我不想具體描繪我還剩有什麼樣的知覺。人即使是在沉睡中——不!即使是在精神錯亂中——不!即使是在昏厥中——不!即使是在死亡之中——不!即使是在墳墓中,也不是一點知覺都沒有的。否則便不會有永生。當你從沉睡中醒來時,你掙破夢之網的一些細絲。然而也許是因為夢的細絲太脆弱了,沒過一會兒你就會馬上忘記自己曾做過夢。人從昏厥中醒來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精神知覺的恢復,第二階段是肉體知覺的恢復。當人處於第二階段時,似乎可以記起第一個階段的感覺,也就是說可以生動地體驗到在深淵彼端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深淵呢?怎樣才能把它的陰影至少與墳墓的陰影區分開來呢?但是,如果我所說的第一階段的感覺是無法隨意回憶的,那麼時隔很久之後,當人詫異自己怎麼又體會到了當時的那種感覺時,這種體驗當然也不是無緣無故地產生的了。只有昏厥過的人才看見過奇怪的宮殿,看見過熟悉的面孔漆黑一團,閃閃發光;只有昏厥過的人才看見過別人都看不見的悲哀幻影在空中飄浮;只有昏厥過的人才嗅到過奇花異草的香味;也只有昏厥過的人大腦裡才會對某些音樂節拍的旋律感到困惑,而這些音樂節拍以前從未引起過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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