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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倫.坡小說選

作者:愛倫.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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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海峽遇險記

邁爾海峽遇險記

「那時,我和我的兩個兄弟有一條載重七十噸的雙桅帆船,我們常常駕著它去莫斯克島與武爾格島之間的水域打魚。儘管那兒的海潮很凶猛,但是只要有膽量去闖,肯定會滿載而歸的。然而在羅弗敦所有的漁民裡,只有我們兄弟三人常在這一帶打魚。其他漁夫則總是去南邊很遠的地方。那兒一天到晚總有魚,也不太危險,所以成了漁夫們最愛去的地方。然而,我們去的這些礁石群中不僅什麼品種的魚都有,而且數量非常多。所以我們在這兒一天打到的魚往往比小心謹慎的漁民在南邊一個星期打到的都多。事實上,我們是在從事不顧死活的投機,我們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少花力氣。以勇氣來代替資本。
「下午兩點來鐘,我們三兄弟駕船駛到群島附近。那天的收獲非常大,很快船上就裝滿了魚。七點鐘的時候,我們起錨返航,想趁著八點鐘的平潮渡過海峽。
「也許我現在說這話像是吹牛,但這卻是真的。我開始想到,這種死法也是很壯麗的,在上帝顯示自己力量的偉大時刻,我若是還只考慮個人生死存亡的區區小事,該是多麼愚蠢啊。這樣一想,我的臉就羞紅了。片刻之後,我開始對大漩渦本身感到極為好奇。我極為希望自己能到深深的漩渦底部探索一番,即使葬身海底也在所不惜。我唯一遺憾的是無法把自己探得的祕密告訴岸上的哥兒們。毫無疑問,我的這些念頭完全是人在這種極端的環境中產生的幻想。此後我常常想,當時可能是因為船繞著漩渦飛快旋轉,我變得頭昏眼花,有些輕浮了。
「這種颶風的可怕程度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挪威最老的水手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我們在起風之前趕緊放下了船帆,但是第一陣風刮來時,兩根桅杆就像被鋸過似的,嗖地一下飛過甲板。當時我弟弟正在捆綁主桅,他也跟著桅杆一起飛走了。
「有的時候是這麼叫它,」他說道,「我們挪威人管從莫斯克島到這兒的這塊水域叫莫斯克海峽。」
我最後終於對老人說:「這肯定就是有名的邁爾海峽大漩渦了。」
「我要講給你聽的這件事離現在快三年了,再有幾天就三年了。那是一八XX年七月十日,這一帶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因為那天刮起了其猛無比的颶風。然而,那天的整個上午和下午,只是清風徐徐,陽光也十分明媚,所以我們這些老漁民都沒預料到天氣會發生變化。
「兩分鐘後浪頭忽然平息了下來,我們被泡沫所包圍。船身猛地轉向左方,閃電般朝著這個新方向衝向前去。與此同時,一種尖銳的聲音完全蓋住了海浪的喧囂,這聲音就像是幾千條輪船同時鳴笛。我們現在被捲入了那一圈永遠圍繞著大漩渦轉的淺浪帶中去了。我想到,接下去我們馬上就會被迅猛地拋入深淵,在那飛快的下降中,我們將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深淵的樣子。
許許多多船隻都曾因不留神走得太近而被漩渦吞沒。也常有鯨魚因為游得離此過近,困在漩渦裡,它吼叫掙扎,但卻無濟於事,不得脫身。有一回一頭熊從羅弗敦游往莫斯克島,結果遇上了落潮,被捲入水底,它掙扎時發出的吼叫是那樣淒厲可怕,在岸上都可以聽見。大杉樹和大松樹一旦被潮水捲走,再浮上來時就會變得支離破碎、面目皆非,上面彷彿生了一層毛。這清楚地表明海底全是嶙嶙的礁石,被捲至海底的樹木在礁石上來回打轉。海水的運動是受漲潮和落潮支配的,每六個小時漲落一個週期。一六四五年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潮水來得極為凶猛,咆哮聲驚天動地,岸邊的房子都被震塌了。
我總覺得一陣風就會把大山吹倒,雖然我知道這種感覺真是愚蠢,想把它打消,可卻怎麼也辦不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鼓起勇氣坐了起來,朝遠處眺望。
老人說:「你現在已經仔細地看過這個漩渦了,現在請你轉過身,爬到懸崖的另一面、水聲小些的地方去,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就會明白,我對這個海峽是很有發言權的。」我照著他說的做了。他講道:
「你必須克服自己的恐懼,」嚮導說道,「我已經把你帶到了這兒,現在你可以親眼看看我所談的那件事發生的地方了。我也可以在現場實地向你講述整個故事。」他以他那特有的作風繼續說道:「咱們現在是在北緯六十八度,靠近挪威海岸的地方,位於大諾爾蘭郡的羅弗敦區。咱們現在坐著的這個山頭是克勞迪山的黑爾塞根峰。現在你把身體挺直一些,如果頭暈,就抓住草。你朝那邊看,看雲霧的彼端,看大海。」我頭暈目眩地望去,但見一片廣闊的海洋,海水是那樣的黑,不由使我想起了努比亞地理學家對「黑海」所做的描繪。一片汪洋,荒涼得真讓人難以想像。左右兩目所及之處,皆是一排又一排的懸崖峭壁,下面拍岸的驚濤,更增添了這裡的險惡氣氛。在正對著我們五、六英哩外的海上,隱隱可見一個荒涼的小島,換句更為確切的話說,我是通過包圍著它的白浪辨認出它的位置的。在那個島嶼與陸地之間,比那個島嶼近兩英哩的水上,有一個更小些的小島。它礁石嶙嶙,寸草不生,只有黑色的石頭。和*圖*書
這裡的這種自然現象是很難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的,儘管其中有些現象仔細想來也是解釋得通的。人們普遍認為,這兒的大漩渦和費羅群島的三個小一些的漩渦的「起因是漲潮與落潮時,海浪撞擊礁石和海底,無法擴展,便像瀑布似地落下,於是海浪躍起得越高,下降得也就越深,結果就形成了漩渦。漩渦具有極強的吸力,這點通過小規模的實驗已經廣為人知。」——這是《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有關條目的解釋。基歇爾和其它科學家則富於想像力地認為,邁爾海峽的中央是一個深淵,它穿透地球,直通極遠的地方,可能是波的尼亞海灣。這種說法是沒有根據的,但是我注視著下方的海峽時,心裡卻不禁對這種說法頗為相信。嚮導告訴我,儘管所有的挪威人對這個漩渦的形成原因也全都是這樣看的,可他本人卻不予苟同。他這番話使我頗為驚異。嚮導承認說,漩渦的成因他弄不懂。對此,我與他的看法一致。因為,不論理論上得出什麼樣的結論,當你真正面對著這個雷鳴般隆隆響的深淵時,這種結論就都是講不通的,甚至是荒唐的了。
——約瑟夫.格蘭維爾
「其實這時第一陣大風暴正在進行中,也許是因為我們跑在風暴前面,所以沒怎麼感覺到它。然而,那剛才被風吹成低谷、向前湧流的大海,現在卻隆起了高山似的浪頭。踩著這樣的浪頭簡直可以登天。周圍仍舊一片漆黑,但是忽然間,頭頂正上方天空的烏雲裂開一道縫,露出一片圓形的晴朗天空。
「與此同時,頂頭風忽然停了,我們的船停了下來,隨波漂流。然而,這種狀況只持續了一會兒,甚至沒容得我們考慮怎麼應付。還不到一分鐘,風暴便向我們襲來,不到兩分鐘,天空便全部陰暗下來。由於黑雲壓頂,由於飛濺的浪花,四下裡變得一片漆黑,我們船上的人彼此誰都看不見誰了。
「忽然漩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漏斗形的坡壁變得越來越和緩,越來越不陡峭。漩渦的旋轉也逐漸不那麼洶湧了。彩虹慢慢地消失,淵底似乎在一點點升起。
「這並不是因為我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而是因為我忽然萌生了一線令人激動的希望感。這種希望感部分是來自於記憶,部分是來自於目前的觀察。我想起遍布於羅弗敦海岸的各種各樣具有浮力的東西,它們都被捲到了水中。絕大多數物品被打成了碎片,極碎極碎的碎片。但是隨後我又清楚地想起,有些物品卻根本沒有壞。我一時也無法想出那些被打碎的東西與沒被打碎的東西,二者之間有何不同。我只是猜想,凡是那些全然淹沒的東西,都被打碎了;而沒碎的,則都是在潮水的後期進入漩渦的。或者是,出於某種原因,它們進入漩渦後下降得很緩慢,在漲潮變成落潮之前,沒有降至淵底。我忽然明白,在這兩種情況下,物品都有可藉著潮流改變時漩渦反向旋轉的力量,重新轉出水面,而不至遭到那些一開始就被捲入漩渦的物品,或迅速遭淹沒的物品,那樣的粉身碎骨的命運。我還觀察到了三種重要的情況。
「我們從上方的淺浪圈猛地一下滑入深淵時,滑下了好深的一截,此後我們的下降就是時快時慢了。我們轉啊轉,這絕非一種規則的運動,而是時而飛馳,時而顛簸,有時是一降幾百尺,有時是圍著漩渦繞上一大圈子。繞圈子的時候,我們的下降速度就很慢,但仍感覺得到。
「但是,啊,天哪,它照亮的是什麼樣的景象啊!
說到海水的深度,我真不知道拉米斯是怎樣測出漩渦附近的深度的。所謂的「六、七十米」,準是僅僅是指海峽中靠近莫斯克島或羅弗敦岸邊部分的海水深度。邁爾海峽中央肯定會深得多,這你只需看一眼漩渦的深度就夠了,它的深度與從岸邊最高的黑https://m.hetubook.com.com爾塞根峰峰頂到水面的距離差不多。站在峰頂上眺望下方那怪獸般咆哮著的海水,我想起若納斯.拉米斯的描述,不禁微微一笑。我覺得,鯨魚和熊的厄運可以很好地證明:即使一條最大的船進入漩渦,也會像颶風中的羽毛一樣,立時被海水吞沒。
「是的,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是在乘風破浪。但是不一會兒,一股巨大的海浪偷偷摸摸向我們襲來,海浪隆起時,把我們也帶上了天空。我真不敢相信海浪竟會升得這樣高。而浪頭落下時,我們又旋風般地迅速滑向深谷,我感到頭暈目眩,彷彿像是在睡夢中,從高高的山頂跌下。但是當我在浪尖上時,我曾向四下裡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足夠了。我剎那間就看出了我們的準確位置。莫斯克海峽大漩渦就在前方四百米處,不過現在的莫斯克海峽可同平時大不一樣了。假如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兒,假如我不知道風暴中的莫斯克海峽會是什麼樣子,那我就根本認不出這地方來了。我不由自主驚恐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船似乎並沒有沉入水中,而是像個氣泡似的在浪尖上掠過。它的右舷挨著大漩渦,左舷邊是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大山般湧起的巨浪的世界。這些巨浪就像是一堵扭動著的高牆,把我們同水平線隔開。
「當船轉到深淵邊上時,哥哥鬆開了水桶,來抓我的鐵環。他可能是太恐懼了,竟然拼命地搶我的鐵環。他這種行徑使我心中極為難過,儘管我知道他這完全是恐懼中的下意識動作。我不想和他爭這個鐵環。我認為,不論是我倆誰占有它,後果都一樣。於是我把鐵環讓給了他,自己到船尾去抱水桶。這樣做並不困難,因為船底是平的,船雖在飛轉,但卻轉得很穩定。我剛一抱住水桶,船就猛地向右轉去,一頭栽進深淵。我連忙向上帝祈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這天空是那樣的晴,那樣的深藍深藍,天上的一輪滿月是那樣明亮,我從來沒見過月亮會有這樣美麗的光澤。月光把我們周圍的東西都照得一清二楚。
「我說過,有好幾回我們完全被水淹沒,這時候我就屏住氣,拼命抓住鐵環。實在憋不住氣的時候,我就跪起來,雙手仍緊抓著鐵環,把頭露出水面。我們的小船猛力掙扎著,像一條奮力鑽出水的狗一樣,從海裡鑽出來一會兒。我努力擺脫開自己那種快要失去知覺的麻痹感,盡力去判斷該怎麼辦。
我們現在已經爬到了那座最高的懸崖的頂端。老人累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一開始,我沒完全清醒過來,所以無法準確地觀察這些情況。我只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壯觀的感覺。然而,當我冷靜下來一點時,我的目光本能地朝下望去。這一望不要緊,我一覽無遺地看到了小船懸掛在漏斗壁上的情景。這個漏斗呈四十五度,所以我們的船幾乎是九十度地掛在那裡。我忽然發現,雖然船處於這樣斜的角度,可我現在抱水桶與剛才船平著的時候抱水桶一樣地不困難。我猜想,也許這是因為船的旋轉速度太快,產生了離心力的緣故。
老人又開口說道:「挪威人管遠處的那個島嶼叫武爾格。近些的那個叫莫斯克。北邊一英哩的島嶼是安巴倫。那邊是伊夫萊森島、霍伊霍爾姆島、基爾多爾姆島、蘇瓦爾文島和布科爾姆島。那邊,武爾格島和莫斯克島之間,是奧特霍爾姆島、弗利曼島、桑德弗萊森島和斯卡霍爾姆島。我說的都是這些島嶼的真實名字,但是為什麼人們要給這些小小的礁石起名字,你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你看見海上有什麼變化了嗎?」我倆這會兒已在黑爾塞根峰上坐了十來分鐘。我倆是從內地羅弗敦一路來到這裡的,所以我們直到爬上峰頂,才看見大海。聽老人一說,我開始意識到一種越來越響的聲音,它就像是美國大草原上野牛的吼叫。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下方那風向不定的海面迅速變成向東的海流。我眼看著海流迅速增加著強度。它的速度一會兒比一會兒快,澎湃向前。五分鐘後,遠至武爾格島之間的整個海面,都掀起了濤天的波浪。但是咆哮聲最大的還是莫斯克島到岸邊這一帶的海面。嘶嘶叫著的巨大海浪互相撞擊,發出震耳的轟鳴,變成無數大漩渦,漩渦都打著轉,一瀉千里地向東湧去。
「我死裡逃生後,曾就這一問題向本區的一位老校長討教過多次,我就是從他那兒學會的使用『圓筒形』和『球形』這兩個詞的。他向我解釋說(我記不住他的原話了),我所看到的現象其實就是漂浮物形態對其浮力的影響。他告訴我為什麼圓筒形物體在漩渦中不易被吸走,為什麼它比同樣大小的其它形狀的物體更能抗拒渦流。
「月光似乎一直照到了深淵的底部,但是由於濃濃的水霧包住了一和-圖-書切,我仍然什麼也看不清楚。水霧中有一道彩虹,像是一道晃動著的窄橋,穆斯林人認為這種橋是時間與永生之間的唯一通道。水霧肯定是漏斗的斗壁在深淵底部撞擊而激起的,這種撞擊發出的巨大聲響直衝霄漢,用言詞根本就是無法形容的。
他終於說道:「我本來是可以像我的小兒子們那樣給你帶路的。可是就在三年前,我碰上了一件以前誰都沒碰到過的事情——至少碰上這種事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我所經歷的那可怕的六個鐘頭把我徹底擊垮了。你以為我是個非常老非常老的老頭——其實我根本不老。還不到一天的工夫,我烏黑的頭髮就全變白了,我的大腿就沒勁兒了,我的膽子就嚇破了,現在我稍一動彈就哆嗦,看見黑影就害怕。你知道嗎,我現在在這個小崖上往下望一望都有些膽顫心驚?」他大大咧咧就地一臥,躺在岸邊上休息,他所處的位置是那樣的懸空,只是靠著胳膊肘勾著光滑的岩石,他才不至於滾下崖去。這個「小崖」其實是一塊探出峰頂的黑亮岩石,高於周圍的懸崖二百來米,四下沒有任何遮攔。
「我向下張望,發現我們的船並不是漩渦中的唯一物體。無論是上方還是下方,都可以看到船隻的碎片、大根的房屋木料和樹幹,還有許多家具、破箱子、水桶、木棍之類的小東西。我剛才已經描述過,一種好奇感早已取代了我最初的恐懼。當我越來越接近自己的滅亡時,這種好奇感就變得越發的強烈。我開始懷著一種奇怪的興趣,觀察這些數不清的與我們作伴的東西。
就連離崖邊五米遠的地方我都不敢走過去。事實上,他那危險的位置使我極為心驚,我不禁撲倒在地,緊緊抓住身邊的灌木叢,甚至不敢抬頭看天空。
「誰也想像不出我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渾身發抖,就像是得了瘧疾般地激烈地顫抖。我完全明白他這句話的全部含義——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現在風正把我們吹向海峽的漩渦,我們沒救了!
「頭暈目眩地滑向深淵時,我本能地緊緊地抱著水桶,閉上了眼睛。我好幾秒鐘都沒敢把眼睛睜開,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完蛋了,同時心中詫異著怎麼海水還沒有把我淹沒。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過去,我仍然活著。墜落感已經停止,船的運動似乎又回到了剛才在淺浪圈時的方式,只不過現在它傾斜得更厲害了。我鼓起勇氣睜開眼睛,再次觀看周圍的情況。
「我試圖向哥哥說話,但是海浪聲越來越大,儘管我扯開嗓門兒在他耳邊大聲叫嚷,可我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見。他臉色慘白,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手指頭,好像是說:『聽!』
「情況果然不出我所料。現在是我親口在向你講這個故事,所以你看,我確實死裡逃生了。你已經看到這場死裡逃生對我的情緒產生了多大的影響,所以你也準會預料到接下去我要講些什麼。我要趕快把這個故事講完。
「還有另一種情況也幫助了我恢復鎮靜。那便是風停了下來——在現在這種狀況下,風刮不到我們了。這是因為我們所處的這一圈淺浪帶要比海平面低得多,海水高高聳立在我們的右側,就像是黑壓壓的山脈。如果你沒在大風中出過海,那你絕對不知道風與浪合力的衝擊會使人產生一種什麼樣的混亂情緒。人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並且喪失掉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但是現在,我們卻基本上擺脫了這樣的討厭環境,這就好比是犯人一旦被判了死刑,便有了小小地放縱一番的權利,而尚未被判決的犯人則沒有這樣的權利。
「我們的船就像是水中的一根極輕極輕的羽毛。船的甲板非常平,只是船頭附近有一個艙房,每逢橫渡海峽時,為了防止波浪湧進,我們總是將艙口封住。如果這一回我們沒封艙口的話,船就會沉下去,因為有好幾回整條船都沉浸在波浪裡。我也不知道哥哥是怎麼躲過毀滅的,因為我根本沒機會看他。我剛一鬆開手裡扯著的前帆,就撲倒在甲板上,兩腳緊蹬船頭窄窄的舷幫,雙手緊抓著前桅基部的帶環螺栓。我這樣做完全是出於本能。這時我已經顧不上多想了,但我的做法在當時無疑是最正確的方式了。
「要知道,橫渡海峽時,我們總是在大漩渦北邊好遠的地方行船,即使是最風平浪靜的日子,也不敢掉以輕心。返航的時候也總是先耐心地等待、觀察,直到平潮才開船。而現在我們卻在這樣的大颶風中,直奔大漩渦而去!
「我準是精神錯亂了,當我看著幾樣東西被泡沫飛快的淹沒時,我竟然覺得很有意思似地。我有一回竟然說道:『下一個消失的肯定是這棵杉樹。』隨後我卻失望地看到一條荷蘭商船的殘骸搶先一步,先沉了下去。我這樣連猜幾次均未猜對。這種屢猜屢錯的情景終於使我陷入一連和-圖-書串的思考,這一思考可不要緊,我的四肢又開始顫抖,心臟也又開始狂跳起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睜眼張望時所產生的恐懼感。船處在一個巨大的漏斗裡,好像是被磁石吸著似地,懸掛在漏斗內壁的中部。這個漏斗又大又深,內壁無比光滑,乍一看就像是烏檀木一樣,但是漏斗卻是在飛快地旋轉著,雲縫中那輪滿月的月光照在漏斗壁上,光芒四射,一直射向深淵的淵底。
「啟航時一陣新起的風吹著我們的右舷,有好一會兒,船乘風破浪,我們根本沒想到會有什麼危險,因為當時沒有半點危險的跡象。忽然,一陣從黑爾塞根峰刮來的風使我們大吃一驚,這陣風不同尋常,我們以前從沒碰上過這樣的風,我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不對勁。我們頂風前進,但是由於海潮,船幾乎無法前行。我正想提議掉頭回錨地,這時往船尾一看,忽然發現後方的水平面上籠罩著一片黃色的雲彩,它以極為驚人的速度迅速向上升起。
大山都在顫抖,每一塊岩石都在搖晃。我嚇得魂不附體,趕快趴下,緊緊抓住地上稀疏的青草。
「我們在海峽中遇到的困難,我連二十分之一都無法告訴你。即使是好天氣,這兒也是個危險的地方,但是我們卻常常迎著危險,勉勉強強平安地渡過海峽。不過有很多次,我們剛一回來,海潮就追上來了,這時候我的心真是提到了嗓子眼兒。還有的時候,一開始風並不像我們預料得那麼足,船行駛得遠不如我們希望得那麼快,而海流卻把船弄得不聽航手的使喚。我大哥有個十八歲的兒子,我也有兩個健壯的兒子。讓他們打掃打掃甲板、捕捕魚什麼的,本是可以作我們的得力幫手的。但是儘管我們自己常冒生命危險去闖海峽,卻不忍心讓兒子們也跟著一起去冒險,因為那確實是太危險了。
「我想到:我們肯定會在平潮到來之際到達那裡——這樣我們就有幾分希望了。然而轉眼間我就開始罵自己了,罵自己竟然這麼蠢,竟抱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希望。我非常清楚,我們就要完蛋了,即使我們的小船是一條巨輪也一樣逃不脫厄運。
「我們把小船停在離這兒五海浬的岸邊,遇上好天氣,就趁著那十五分鐘的平潮,駛過海峽,在奧特霍爾姆島或桑德弗萊森島附近海潮不那麼凶猛的地方拋下錨。我們在那兒打魚,直到平潮再次出現,然後起錨返航。只有來回都有橫向風的時候我們才出海,也就是說,我們看出橫向風不會在我們返航時停下來,我們才出海。我們對風的判斷很少出錯誤。六年當中,有兩回我們不得不因為無風而在海上拋錨,等上一個通宵,這種風平浪靜在這一帶是極為少見的。還有一回,我們剛一到達漁場就刮起了大風,海峽裡波浪濤天,可怕極了,我們被困了一個星期,差點餓死。大漩渦使我們的船飛快旋轉,我們本會被驅趕到大洋上去,幸虧遇上了一個橫流。橫流把我們帶到了避風的弗利曼島,憑著好運氣,我們在那兒拋下了錨。
「我現在把這經歷告訴你,我並不指望你會比羅弗敦的漁民們更相信我所說的。」
以前我也讀到過、聽到過一些有關這個大漩渦的描述,但我絕沒料到這個大漩渦竟然是這樣的。在諸多的有關這個大漩渦的描述中,若納斯.拉米斯的描述也許堪稱是最詳細的,但是即使是他的描述,也沒能表現出這雄壯可怕場面的九牛一毛。我不知道這位作家是在何時、從何角度觀看這個大漩渦的,但他絕不會是在大風暴期間從黑爾塞根峰的峰頂上觀看它的。不過,他的描述中有幾段文字倒是值得引用一下,儘管這些文字遠遠沒能表現出真實的情景。作者這樣寫道:
「一條修造得很好的船,當船體平衡、載貨不多時,那麼在大風暴中,只要它是順風行駛,風就總是從船下滑過,對於新水手來說,這種現象非常奇怪,這就是航海術語中所說的乘風破浪。
「我也說不清楚我們究竟在淺浪圈中轉了多少遭。我們的船飛快地轉啊轉,大約轉了一個鐘頭左右,船逐漸轉入淺浪圈的中部,然後又越來越接近它那可怕的內圈。我始終緊緊地抓著鐵環。我哥哥則在船尾緊緊地抱著一個空空的大水桶,當第一陣大風襲來時,這個大水桶是甲板上唯一一件沒被吹到船外的東西,它被海浪衝到了船尾的鐵籠子底下,牢牢地卡在那裡,很結實。
「天空放晴了,風住了,月亮在西天灑下一片白光。我發現自己已浮出海面,看到了整個羅弗敦海岸,看到了莫斯克海峽大漩渦上方的一切。現在是平潮時刻,但是由於颶風,海面上仍然波濤洶湧。我被海浪捲進了海峽,幾分鐘後又被沖到了漁民們泊船的海岸。一條漁船救起了我。我精疲力竭,儘管危險已經消除,但我對剛才那恐怖的情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我拉上船的是我的幾個老朋友,過去他們天天都同我在一起。但是他們現在幾乎認不出我來了。我原來那烏黑的頭髮,已變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這樣雪白雪白。他們說我臉上的表情也大大改變了。我向他們講了我的這番經歷,他們全都不相信。
「我忽然覺得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原來是哥哥。我高興得心直跳,因為他仍在船上。但是接下去,我的高興馬上又變成了恐懼,因為他把嘴貼到我耳朵上高聲喊道:『莫斯克海峽!』
「第一,總的來說,物體越大,就下降得越快;第二,兩件同樣大小的物體,一件是球形的,一件是其它形狀的,球形物體的下降速度要比非球形的快;第三,兩件同樣大小的物體,一件是圓筒形,一件是其它形狀,圓筒形物體比非圓筒形的淹沒得慢。
「一開始我沒弄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陡然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掏出懷錶。錶停了。我藉著月光看了看錶,然後淚流滿面,一下子將錶遠遠地扔進海裡。七點鐘時,錶裡的發條就走完了!我們沒趕上平潮,莫斯克海峽的大漩渦已經開始了!
「說來也怪,在這即將被大漩渦吞沒之際,我反而比剛才向大漩渦衝來時鎮靜了。我橫下一條心,不再作任何奢望。我幾乎完全克服了那一開始的心驚肉跳。也許這是因為失望刺|激了我的神經,我反而勇敢起來。

「我不再猶豫了。我拼命地用自己的身體去頂撞我抱著的水桶,試圖把它從船尾弄下來,抱著它跳入水中。我朝哥哥打手勢,指著水中那些漂近我們的大桶,努力使他明白我要做的事情。我認為他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不管他究竟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反正他使勁搖頭,不肯鬆開手中的環子,去跳入水中抱水桶。我無法強迫他,而且現在形勢緊迫,拖延不得。於是我忍痛放棄他,抱住那個已被我從船尾弄下來的水桶,毫不猶豫地跳入大海。
幾分鐘後,海上的情況又迅速發生了巨變。整個海面全都平靜下來,漩渦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那原來一點海浪都沒有的海域,現在出現了一層又一層的海浪。海浪終於向遠方散去,匯入那些打著轉的漩渦,似乎在形成一個更大的漩渦。突然間,一個清晰明顯的大漩渦出現了,它的直徑足有一英哩。漩渦的外緣是一條由閃光浪花構成的寬寬的水帶,水帶中的浪花一滴也不向裡溢,而漩渦的裡圈,是一道漆黑閃亮的光滑水牆,與海面呈四十五度角,令人目眩地飛轉著,發出又似尖叫又似咆哮的可怕聲音,就像是尼加拉瓜大瀑布的轟鳴。
遠處的島嶼與海岸之間是一片汪洋,這片汪洋的樣子極為特別。這會兒,勁風正從海上吹來,遠處洋面上的一條雙桅船已經將帆全部放下,此起彼伏的波浪幾乎要把它吞沒。但是在岸邊,卻沒什麼海潮,只是那方向不定的波濤時不時迅速地湧來一下,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毫無規律。波濤中也沒有泡沫,只是拍打在礁石上時才激起白色的浪花。
上帝在大自然中的運作方式與我們的運作方式絕對不一樣,它代表著一種難測的天意,比德謨克利特的宇宙真空還要博大,還要深,是我們絕對模仿不了的。
羅弗敦與莫斯克島之間的海峽水深六、七十米,但是莫斯克島與彼端的武爾格島之間的海水卻淺了下來,淺得很,所以這片水域成了一條危險的航道,船隻在最風平浪靜的時候在此航行,也有可能觸礁。大潮到來時,海水排山倒海般地灌進羅弗敦與莫斯克島之間的海峽。但是潮水洶湧地退入海中時,情景也同樣壯觀,隆隆的巨響驚天動地,一、二十哩外都可以聽見。它形成的漩渦又大又深,如果船隻陷在其中,肯定會被捲入海底,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待到潮水平息後,船隻的碎片又會被拋上來。但是這暫時的平靜只有晴天才出現於退潮與漲潮交替的間隙,只持續一刻鐘,接著海水便會逐漸洶湧起來。當漲潮最猛之際,若再有風暴助威,那麼進入離此一英哩之處便是非常危險的了。
「我之所以進行這種觀察和思考,是因為有一種驚人的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即:我們每轉一圈,都要超過一些大桶、斷桅之類的東西,而許多我剛睜眼時看到的與我們在同一水平的物品,現在都留在了我們的上方,它們與一開始相比,似乎沒下降多少。
「我棄船後大約一個鐘頭,這時船已降到了我下方極遠的地方,它忽然疾轉三圈,便帶著我親愛的哥哥,一頭扎入下面飛旋的泡沫中,永遠也出不來了。我抱著水桶,下降的速度要慢得多,從我棄船處到淵底,我剛剛降至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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