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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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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心情

某些心情

孩子太想念我了,他說:「我說讓你走,那是安慰你,我知道你悶氣,要你去台北散散心。但是你走了,我的生活少了許多趣味。」
我的步履緩慢了。我來時急於要看見他,但是現在快到了,我反倒願意有一個從容的時間,有一條比較長而曲的路,通到他的住處,好讓我多走會兒,多盼會兒。
我的確沒有再「藝術」了,那些朋友都漸漸的淡忘了我。但是我在家裏也還是被容許「藝術」一下子的,比如我有一本速寫本,上面畫滿了我的寂寞,我想起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就畫上去。他根本不看的,也從來不問,視若無睹。但是有一天我畫了一隻小提琴,我們卻有幾個月沒說話。你的先生是不是這樣的人?我想他不是的,他見了我總不忘記跟我開個玩笑,好像我和你們二十年來一直是沒有斷過往來的老朋友似的,他多天真有趣,你的先生。可是他卻不啊!我希望他把那張提琴撕了,跟我吵一頓,然後我負氣出走,他把我勸回來什麼的,但是沒有,有什麼比不說話更可怕的?貝麗。
喲喲!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所以我就放心的北來了。
可是這樣的生活,二十年下來了。
確是「因此」,我才回來的嗎?啊!貝麗。
蘇花公路上,看無邊的海洋,心胸忽然開闊了,北平遊山玩水的情意,不住的隨著眼前太平洋此岸的波濤,向我心海中灌注。英雄的形象清晰了,海上傳來協奏曲的柔和的韻律,一切都顯得美好了。忘記時間,忘記怨恨,彷彿我是在北平的那年春天,蒙著頭紗,騎小驢和你們爬香山的心情。聽說從香山那個雙清別墅再往裏往上爬,可以爬上了「鬼見愁」那塊山巔的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貝麗,我的記憶錯不錯?蘇花公路也是一條令人喜愛又驚悸的公路,有人形容蘇花公路的驚險說:「不可不去,不可再去,」其實沒那麼嚴重的,但是在清水斷崖那些狹路的轉彎,真嚇得讓人閉起眼睛來,因為司機在轉彎,你卻以為他在朝海裏開!這激盪的心情,不正像小黃驢依上山小路在奔馳一樣嗎?為了一個莫名的希望,驚險就不算驚險了。
但是我回到臺北就病倒了,我只感到身心從來沒有過的疲倦,一張薄木板床托住我的生命,我的失落的心情,很苦呢!
喜歡我昨天給你的一張畫嗎?人是要忙才起勁兒的,我越是統計圖畫得多,便越報復的想畫我自己的畫。兒童心理學上說,兒童到了某個階段,是具有強烈反抗意識的,所以孩子們在幾歲時便常常吐出「不!」這個字眼兒來。我卻以為,反抗意識是人類的天性,與生俱來的,那分什麼年齡!你說是不是?貝麗?
是我聽說他在花蓮。
你聽,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話竟是老腔老調的!他又說:「媽媽!你的枕頭好香啊!」
我這時的心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一點也不能透露給別人,苦極了,這才叫折磨,好像一塊綢子,從那結實的邊沿,怎麼也撕不開,讓我剪開一個小裂口吧,讓我用力的,從那剪口,一下子就撕開了。要用力才行啊!要有勇氣才行啊!
其實,我是懶散的人,不太整理衣物,我的枕頭怎麼會香呢?不過是孩子想親近我罷了。
啊,滿紙荒唐言。
真羨慕你的忙,貝麗!其實我前天從你家門口經過的,並且看見你的大女兒騎了車放學回家,正天真的按著車鈴代替叫門,鈴聲鈴鈴的急切的響著,想見你扔下炒菜鏟子,用圍裙擦抹頭上的汗珠,趕著跑出來給女兒開門,然後又匆忙的跑回廚房,拿起鏟子,趕快攪動鍋裏快焦了的菜。這時我怎好再進去打擾你?所以我略一猶豫,就讓車子過去了。誰想到你昨天就來信說要我到你家聊聊呢!
貝麗!我是在屏東的家裏給你寫這封信的。我又回來了,離開了花蓮,離開了台北。
寫了這些,彷彿太遠了,沒有主題,談不攏,你也許以為我是感到悲哀而寫的,別那麼以為,我因為高興才這樣寫點跟你聊聊的。妳的時間比我寶貴,但是我猜想你還是喜歡有個圈外的朋友跟你談談吧!
我當時完全麻木了,因為確實那個人毀了我一下,然後他走了,給了我這麼樣的難堪。我恨他,所以我聽從了母親,嫁給另外的一個人。這回是真正的「嫁」了,母親拿我當做一塊純白的玉,給了我豐富的嫁粧,一禮堂的客人,(除了沒有藝術家們!)粉粧玉琢的把我送入了洞房。一切從頭兒做起,誰知道我身心受了多麼大的創傷!
我認識妳的那年,也是我剛踏進人群中「混」的時候,時期不長,便結束了社會生活,放棄一切,嫁人回到家庭來。現在,我又出來「混」了,可是好疲倦啊!沒有以前那種勇氣了,你看也看得出,先這麼混混再說吧!我既然已經出來了。
這不是會見,只是奇異的瞥見,沒有驚喜,沒有情意,沒有憐憫。
想來也很滑稽,貝麗,一個女人怎麼能第一次是隨便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第二次反倒正正經經的結起婚來了?
當趙先生給我們重新引見了以後,天真的你,馬上就提起當年事來,雖然多年來我不願意再見到老朋友,但是這次我既然出現了,而且出現在老朋友的面前,那麼我就不在乎你們喜歡談起當年事了。所以,我們初次重見,確實像老朋友一樣,我很講了一些經過給你們聽。只是,我所講的,是「情形」,而不是「心情」,我的心情,我們留待慢慢的講,不要一次把話都說光了,我們的友誼就https://m.hetubook.com.com又斷啦!一笑。
我就是一個反抗者,雖然許多次失敗了,但我仍然在反抗中,我連畫統計圖都反抗。我不能以「不畫」來反抗,卻以「畫別的」來反抗,這便是我最近作畫的情形,也是我送你一張畫的來由。
但是貝麗,我最近可能到花蓮去看看,太魯閣你不是很喜歡嗎?我也要去走一趟。
我的來臨,會使他驚異而慚悔的,我也許會向他苦笑,他可能說:「珊珊,你一點都不老!」是的,我一點都沒有老,我這時的情感,是留連於北平時的情感,怎麼會老呢!
可是這回我做了「回湯豆腐干」——江浙人的說法。
後來人們注意起我來了,說小提琴家身邊有個女孩子,有了一些傳言,或真或假。後來說開了,也沒有什麼可避諱的,北平離南方那麼遠,離我的家那麼遠。我傾心於他,恐怕已經流露在我的舉止和表情上了吧?小小女記者,你當時的觀感如何?
貝麗,希望妳不要勾起我的回憶吧!我現在是一塊又溼又爛的抹布,隨便甩在那兒。對女人來說,是悲慘的,但也極普通。
我是為了孩子有病回去的,我陪伴他,他說:「媽媽,你在身邊,我生活得比較有意思。」你聽聽,講這種話了,你還忍心走開嗎?可是我仍然走開了,又回到北部來。我要擺脫那種幾乎窒息了我二十年的空氣。這反抗的心情,是這樣的強烈,有什麼辦法呢!孩子是可以放心的,父親待他非常好。我們的女兒,很小很小在抗戰的後方就夭折了,現在我們唯一的只有這個兒啊!他很愛說話,不像他的爸爸。現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你不以為我是在誇「兒子自己的好」吧),我決心再離開家時,曾徵求兒子的意見,他彷彿毫不在乎,揮揮手說:
貝麗,我負氣自家中出走時,是決心要在外面創天下的,當然,「天下」談不到,我只想給自己找個安身之地,我只想擺脫開那沉悶的人將二十年所給予我的一切。貝麗,我不是講他不好,他對人、對事,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跟他合不來。我並不恨他。聽說沒有恨,便沒有愛,是嗎?
在那樣一個境況下——煩悶欲死,無可奈何的境況下,聽說他在花蓮,立刻激起了我胸中的浪濤,它把我撞擊得東顛西歪,我一點也把不住自己的舵了。我為什麼這樣呢?他是我所恨的人啊!但,貝麗,他也曾是我所愛的人啊!那種傾心的愛,在他以前和以後,都沒有過的。我不是感情的骷髏,我畢竟是曾經愛過的。我要去看他的心情,高昂極了,不可壓制。我喝了許多酒,想爛醉下來,克制自己,但是不可能。也許將近二十年來,我的感情抑制得太厲害了,它今番崩潰了,我心中的堤壩不足以防。
貝麗,想當年,我們在北平遊山和*圖*書玩水的那一陣,當然,我和你談不上互相了解,我們認識得很淺。但是現在我一看到你,就等於翻開了自己的歷史。
接到你的信,我寫到這兒停住了。十天下來,我想把信撕掉,人到你那裏去聊聊,還不是一樣麼?可是說話和寫信,常常是不同的,尤其對於笨嘴拙腮的我來說。上面寫寫停住了,因為它勾起了我的「某些心情」。
那時我心中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意志,跟著他的琴聲到了你們那個北平。一下火車,人們就把我們擁進了一個什麼樓,吃著又肥又油又亮的烤鴨子,我是不是那天認識你的?貝麗?我不記得了,男男女女一屋子,聽說有記者,沒有你們嗎?你不是說,你曾是一個小小的女記者嗎?
「空氣特別的悶人!」
花蓮有一所中學,辦得還不錯,聽說他在那裏教書。我天真的想,他受夠了女人的折磨了,心情趨歸寧靜,找到花蓮那個遙遠又安靜的地方住下來,教教書淡泊自如。他的住處,傍著山腳,竹籬笆的圍牆,檜木的地板,充滿了鄉土色彩的竹器,有一個阿美族的小姑娘給他燒茶煮飯,在窗下聽她獨身的主人的琴聲。……
最近恐怕不能到你處去了,統計圖的工作,忽然繁重起來,據說是「上頭」要了解我們的詳細情形,所以加緊加班,這回可給了我忙,不必再羨慕你了。
我回到住處,不想做什麼,也沒有什麼可做的。洗我的手絹,吸我的香煙,想我的心事。我但願忙碌,並不願想心事。周圍沒有可談的人,我像站在一片荒島上。這難道是我自找的?我有時也真想有點腰酸骨頭痛的毛病來折磨自己。這個想法太該打了!
帶上我的親吻給你美麗的女兒吧,她是一個大姑娘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像你的女兒這樣大吧!但是我第二次見你,卻是在遠隔了二十年後的現在,說起來可真是老朋友了,雖然中間有二十年我們彼此都沒遇見,也不知道對方的情形。我很珍惜我和你再見的這段友情,因為你曾看見了我的最初的「某些情形」,又看見了我現在的「某些情形」。
這個人是母親替我找來的,據說他可以原諒我的一段荒唐的過去,因為我是被欺誘的,是值得原諒的,但是有一個條件,我要擱下畫筆,以及藝術方面的,不管什麼。藝術所招致來的浪漫生活害了我,他們給我這樣的警惕。
的確有一道籬笆牆,小木板門敞開一扇,有一個老頭兒在搧一爐火,他直起身來,背是佝僂的。我想上前打聽一下的時候我才立刻發現,這佝僂的老頭兒,就是我要尋找的夢中的英雄!我馬上把伸進木板門的一隻腳倒退出來。有一個小髒孩子從屋裏出來,衝著他叫爸爸,他厭惡的用扇子把去拍打孩子,我凝視了一下,不等他抬頭來,我就返身走開了。
鄉下和*圖*書的空氣真好,藍天很廣大,到了黃昏,人就像浸在濃色的葡萄酒裏,照圖畫的眼光看來,美極了。這時我下班了,夾著圖畫板,踏著清潔的石子路回去我的住處。我逢人點頭微笑,彷彿是一個忙碌工作了一天的人,現在要回家享受愉快的家庭生活了!其實,我摘取一片路旁小樹上的葉子,放在嘴裏嚼,非常寂寞。
因此,我就回來了。
就在這時,小兒的信來了。他說了前面我所寫的話,他又說,如果媽媽你不督促我讀書,我就參加惡性補習的行列吧,中學考試太難了。
貝麗,其實我沒有資格把自己擱在傷感的情緒裏的,看看我能不能把自己從難堪的現場中站起來。
「你要去,就去算了,我同時面對著你們倆時,就想開窗戶。」
傳達室的工友回答我說:「有洪丹里這麼一位老師。」說他住在校園後門外右邊那間小房子裏。
這時我就會想,去看貝麗吧,聽她說點兒什麼也是好的呀!
我結婚的時候,他有意要我擱下畫筆,不是不要我畫,而是要我離開藝術界的朋友。我也很想這樣,扔掉「過去」吧!,跟完全不相干的他合作吧!他和我的籍貫,天南海北;他和我的志趣,毫不相投。貝麗,這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們的母親的婚姻,不都是這樣陌生的結合嗎?
人們沒有發現我,因為他是那天的英雄,他們正在給他安排演奏的日期。我喜歡看英雄,我傾倒於他,失身於他,在你們那個北平。然後回到南方,我就被扔開了。太快了,他的琴聲我還沒聽清楚呢?你聽清楚了沒有?貝麗?他奏的難道不是協奏曲而是暴風雨前奏曲嗎?
貝麗,記得我臨去花蓮時給你的信嗎?我心中突然充滿了舊日的情感,跑到花蓮去。在那信上,我幾乎向你衝口說出來,可是又忍住了。
當趙先生跟我說,有一位我的「老朋友」在打聽我時,我記不起你是誰了,說實話,就是趙先生把我帶到你家時,我見到你們夫婦,似曾相識,卻沒有深刻的印象了。但在北平和你們幾次的交遊,卻深切記得的,都是藝術、戲劇和新聞界的朋友。大家是又親切、又熱鬧,你們是夾在其中的兩員,這個記憶是整體的,所以不能單獨記起你們倆了。你們倆那時還沒有結婚,也在熱戀中吧!啊!像我們倆一樣的,是在熱戀中啊!
我沒有因為要去晤見他而感到緊張,我在沒有到達目的地以前,想得那麼多,如今還有什麼可想的呢?因此我的心情也變得極寧靜,像走一條熟悉的回家的路,踏進了中學的大門。
貝麗,讓我再說下去,未免對我太殘忍,但是我知道你急於看下去,你替我捏一把汗,不知我將如何會見他。貝麗,有一兩分鐘的凝視,我就離開了,那一團火熾的希m.hetubook.com.com望,竟熄滅得這樣快!
上西山碧雲寺、臥佛寺的那次有沒有你?有的,你說過。我們合拍了一張照片,所有的人排坐在碧雲寺的石牌坊下,只有一個橫躺在咱們大家的前面,學著臥佛的姿勢,那就是他。他很高,非常的英俊。我已經委身於英雄了,願意做他的琴,被他提攜著。
我回了南部一趟。大老遠的從屏東給你帶了一個大西瓜,從火車上提下來差點兒沒砸爛,送到府上你卻沒在家。聽說你給孩子們買花布去了。妳的女兒很高興,她說媽要給我們做篷裙,每件要四碼布。我的天,她們高大得這樣費材料了嗎?你的興致怎麼這麼高?妳的女孩子圍著我,問我牆上掛的畫是畫的什麼人?抗戰時期西南行腳,我晝了一些苗女,這次我回家,順便到屏東不遠的山地門,又畫了一些當地婦女,我很喜歡畫鄉土色彩的服裝人物,但是我不會做衣服,這次回家,我買幾件襯衫給孩子,如果我會做,孩子一定更高興。
我的工作是呆板的,人家問我:「你管什麼呀?」我說只管畫一些圖。問我的人一定很為我高興,「啊!那不正是你所喜歡的嗎?怎麼找到這麼一份對你合適的工作哪!」我會以微笑來答覆朋友對我的關心。其實,我畫的是什麼圖啊?只是統計圖而已!但我仍要感謝替我找到這份工作的朋友,當他們說要找一位會畫圖的職員時,我的朋友一下子就想到陷於困境的我,正是個會畫圖的人。我呢?我是只急著想找一份事。就滿口答應下來了!我大言不慚的說,我當然會畫啦!我學的是這一門兒嘛!其實,我學的各種圖中,卻沒有統計圖呀!我真大膽,正像你們北平人說的:人急懸梁,狗急跳牆!我就像狗一樣的急,從圖畫跳到統計上來了!我跑到圖書館看了一天統計方面的書籍,就大搖大擺的上工了。
我沒有去向你辭別,怕讓你看見我憔悴的形容。從花蓮回來,我就病倒了,太疲倦了,太疲倦了,這身心。我想去看你,拖不動自己的身體和心情,卻把自己拖回了屏東的家。
貝麗,不用說,那隻小提琴的圖畫,你是明白的。你也曾是小提琴的聽眾,不是嗎?
「為什麼呢?」
貝麗,你最近聽到了什麼沒有?關於我的?有沒有人講到我?有一天,我聽到一件事情,便喝醉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激動,按住我的心口,囑咐自己安靜下來,但是不可能。我的年齡,我的多年沉靜的心境,是不應該這麼激動的,可是我忍受不了,最後還是決定到花蓮去。
有近二十年,我沒有聽到他的信息了,並不是因為我離開藝術界的關係,而是那時他也從藝術界消失了。報紙上看不見他演奏的報導,曾聽說過,他的女人,一個一個的換下去,他只喜歡女人,不喜歡他的提琴了。對於他的情形,我知道到這個地步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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