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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恩的思維立刻從隱晦模糊的普遍現象轉到眼前的個人問題上。她自己和羅利。這就是問題所在，真正的問題所在，也是唯一的問題。她真的想嫁給羅利嗎？

火車噴雲吐霧，隱沒在遠處的山谷中，煙霧飄浮而上，隨風散去。可是那個問號並沒有從琳恩的心頭消失。

沒錯，這就是關鍵。羅利沒變，羅利依然是四年前她離開時的羅利。

她在郵局外頭遇到了凱西舅媽，不過她的情緒並未因此好轉。凱西舅媽精神奕奕。

她大叫：

她沿著高街向前走，瞥見傑米舅舅踏進她們家的前門。琳恩想，這三個星期當中，他老了許多。

她茫然地低下頭，看著手錶。

「已經很晚了，我得趕快回家。現在幾點了，大衛？」

一隻鳥帶著驚叫從樹林中飛出，像個發怒的小孩。一列火車噴出一團霧，煙霧在空中翻騰著，彷彿劃成了一個個巨大的問號：「？？？」

他反應迅速得令她驚訝。他摟住她，把她拉近。他憤怒而火熱的唇吻著她。

在她入伍以前，她是愛羅利的。可是，歸鄉的我已經變了，她想，我不再是從前的琳恩了。一行詩浮現在她腦際。

「九點一刻。我必須加快腳步，我一定要趕上九點二十分開往倫敦的火車。」

「我回犁溝居拿點東西。可是我非趕上這趟火車不可，羅莎琳一個人在公寓裏。如果讓她獨自一人在倫敦過夜，她會嚇得魂不守舍。」

突然之間，她全身因為憤怒而顫抖。

就在那個星期二下午，琳恩．馬奇蒙出外散步了很久。她感到自己越來越不安，對自己也愈來愈不滿，非得徹底思考，把事情想出一個頭緒來不可。

「我們沒有www.hetubook.com.com理由瞧不起羅莎琳和大衛，」琳恩一邊躡手躡腳上樓一邊想。「我們雙方是半斤八兩。我們也會不擇手段，為了錢而不擇手段。」

她加快了步伐。她急著走出村子，到山上和開闊的地方去。步子一輕快，她的心情也好些了。她要好好走上六、七里路，把事情徹底想清楚。她一直是個果斷剛毅、頭腦清醒的人，她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從不甘於隨波逐流，直到現在……

她想嫁給羅利嗎？如果不想，那她想要什麼呢？

她這位母親向自己鄙夷的人借了五百英鎊。

他向她走來。她像是心慌似的，趕忙站起身子。

柯洛德夫人又點頭又微笑的，一副自以為聰明的模樣。

「可是，親愛的媽媽，我們負擔不起這筆開銷，」琳恩大聲說。

「胡說，琳恩，我真的認為，如果戈登看到我們的花園日益破落，他會非常難過的。他對那些花圃向來挑剔；草坪要修剪整齊，小徑要秩序井然，而你看看，現在變成這副模樣。我相信戈登會樂意讓它面貌一新的。」

「你難道一點時間觀念也沒有？」

「我們用少於三英鎊週薪的錢，就可以買到好多蔬菜。」

「何止是錶！」大衛說。「還有你身上的熱情、活力和生命。」

至於她那些親戚，她發現他們個個令人難以忍受。她母親最是興高采烈，而令琳恩生氣的是，午餐時她對琳恩說，要再找個花匠來。

地上的陰影慢慢拉長，已是薄暮時分了。琳恩雙手托著下巴，靜靜地坐在城郊山坡上的小灌木叢下，俯瞰著遠處的山谷。她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可是她不願回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願回到白屋去，雖然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遠處的左下方就是長柳舍。長柳舍——如果她嫁給羅利，那就是她的家。

「在一個到處有人服務的公寓裏也會？」琳恩的口氣帶著輕蔑。

她站在臥室裏，以奇異的眼神看著鏡中自己的臉。那張臉看來如此陌生。

他轉過頭來大喊：

他是一路跑過來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琳恩突然感到慚愧——其實是懊悔。她說：

「羅利．柯洛德？」他說。「那個呆子？老天，琳恩，你屬於我。」

「我要錯過火車了。」

她看著他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裏奔跑，那麼輕快，充滿了動感和自然的優雅。

「琳恩，我告訴過你，羅莎琳對於這件事的態度好得不能再好。我真的認為她很能領會我的用心。我付清所有的帳單後，銀行還有一筆不小的餘額。而且我覺得再雇個花匠其實更能省錢。想想看，我們還能多種點蔬菜。」

她走下樓，像是走在夢中。

「想我？」

「親愛的，我想我們不必花這麼多錢雇人。就業服務中心有好些人在找工作，這是報上說的。」

雖然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是母親把羅莎琳當作長期飯票的打算，依然鬱積在琳恩心頭揮之不去。它讓她想起大衛的那些冷嘲熱諷。

「如果羅利真的愛我，」她想。「他無論如何也會為我弄來五百英鎊。他會的，一定會的。他不會忍心讓我因為不得不向大衛——向大衛要錢而受到羞辱……」

她身後的樹叢裏，小樹枝開始劈啪作響，還有一個男人邊奮力開路邊咒罵的聲音。

「親愛的琳恩，我相信我們很快就和圖書會有好消息。」

而那些在戰時留守家園的人，例如羅利，便是如此。

大衛突然語帶挖苦，大聲說道：

而羅利呢？羅利沒變。

一如他適才突然抓住她，他現在又一把將她放開，幾可說是將她推開。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心事——坐著想事情。」她心虛地笑笑。「我想，現在已經很晚了。」

「我不一樣！我不一樣，大衛。我只是在想——」

「我剛經歷了令人歎為觀止的通靈經驗，真的非常驚人。我們一切的煩憂即將有個簡單而圓滿的結局。我第一次沒能成功，可是後來就一直得到這樣的信息：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如果一開始你沒成功，那就如何如何。親愛的琳恩，我不能透露任何天機，而我最不希望的，是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撩起大家虛幻的希望，可是我深信，事情很快就會雨過天晴，而且就在不久之後。我真的很擔心你舅舅。他在大戰期間工作太賣力了。他真的需要退休，全心投入他的專業研究。不過，當然，沒有足夠的收入，這無異於癡人說夢。怪的是，有時候他會突然神經發作，我真為他擔心，他真的很奇怪。」

「你說的好消息是什麼，凱西舅媽？」

大衛說過，他到倫敦後會打電話給她。

「琳恩！」穿過樹叢的他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老天，你在這裏做什麼？」

是了，這就是問題所在——隨波逐流！一種漫無目的、毫無原則的生活方式。自她退役之後，她就一直如此。她心頭湧起對戰時歲月的懷念。那段日子裏，職責分明，生活有計劃、有條理，也不必負擔做決定的壓力。可是這念頭才起，她便對自己感到不寒而慄。這真的是大ｈtｔps://wｗw.ｈetubｏok•ｃｏm.com家內心普遍的感受嗎？這就是戰爭對你造成的終極影響嗎？它不是肉體的危險——海裏的魚雷，空中的炸彈，駕車駛過沙漠時子彈劃過的清脆聲響。不，它是精神上的危險——學會自己一旦停止思考，生活可以變得多麼輕鬆安逸。她，琳恩．馬奇蒙，不再是當初參軍之時那個頭腦清楚、果斷剛毅、聰慧過人的女孩了。她的聰明才智受到特殊訓練並且被導引到規範得當的軌道上。而今再度成為自己和自己生活的主人後，她變得不願積極解決個人問題，而她對自己的這種厭倦的心態感到驚異。

琳恩一面苦笑，一面自忖，是不是經過戰爭的洗禮後，報上描寫的那種「家庭主婦」性格已經在她身上滋養。那些女人，受過無數「不可以」的限制，沒有嚐過「可以」的甜頭。那些女人，不得不規劃、思考、即興創造，不得不利用自己的每一分聰明才智，不得不發掘她們過去從不知道自己具備的天賦！琳恩想，她們在一無依靠下依然抬頭挺胸，為自己也為他人盡心盡責。而她，琳恩．馬奇蒙，受過良好的教育，天資聰穎，做過需要動腦思考和親身實踐的工作，現在卻六神無主，優柔寡斷——沒錯，就是那個可恨的字眼：「隨波逐流」……

他頭也不回的跑下山去。

「沒錯，大家總是很快就忘了，忘了一切，然後又開始平靜度日，又開始膽小怕事，又回到血腥戰爭才開始時的模樣！然後再度爬進那些腐臭的小窩，再次苟且偷生。你也是，琳恩，你和他們沒有兩樣！」

夢，她想，可以是非常危險的東西。

琳恩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萊諾．柯洛德的改變她都看在眼裏，他古怪的情和*圖*書緒變化也是。她懷疑他是不是求助於藥物好讓自己振作，甚至懷疑他多多少少已經上癮了。這就是他會如此緊張易怒的原因。她不知道凱西舅媽知道多少，或是能不能猜出幾分。琳恩想，凱西舅媽看似愚笨，其實並非如此。

「大衛！」她大叫。

大衛厲聲說道：

「恐怕在沃斯利河谷或沃斯利石南村找不到這樣的人。」她挖苦道。

「錶又停了。我沒把錶調整好。」

她有一段時日沒見到羅利了。自從那天早上她向他借五百英鎊而最後不愉快分手後，他們的交往依然如舊。琳恩知道自己的要求並不合理，羅利完全有拒絕的權利。可是，相愛的人不會把講理當成美德。表面上，她和羅利一如既往，可是她的內心卻搖擺不定。她發覺最近這幾天尤其單調難捱，而她又不願承認，這和大衛。亨特與他妹妹突然去了倫敦有關。她不無悲哀地承認，大衛是個令人興奮的人……

「大衛……」

生活、世界和我自己俱已改變……

「到了倫敦我會打電話給你……」

「老湯姆真的忙不過來了。」

「對不起，我忘了。」

我要嫁給羅利嗎？我想嫁給羅利嗎？我可曾真想嫁給羅利過？如果不嫁給羅利，我承受得了嗎？

她這才帶著翻騰的心及亂紛紛的思緒，搖搖晃晃、慢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進門前她猶豫了片刻。她想躲開母親熱情的招呼和那些問題……

「即使我們必須向他的遺孀借錢來做？」

如果！又回到那個字，如果。如果，如果！

「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她就在這種鬱悶煩躁的心情下出了門，希望藉走一走把凝重的心緒散盡。

「害怕是沒道理可說的。如果你受過爆炸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