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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罪1:未完成的肖像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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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家

第二卷

畫布
把畫布架好,
這裡有個現成的主題。

第一章 家

《聖經》上已經清清楚楚定下了戒律。星期天打槌球是壞事,彈鋼琴也是(除非是彈詩歌)。希莉亞寧可殉道而死,也不願在「主日」去摸槌球棍,不過在別的日子裡獲准去打槌球卻是她一大樂趣。
「她害羞,怕見人。」希瑞爾輕蔑地說。
希莉亞搖頭,打了個冷顫。
夢一開始的時候都很好,都是開心的夢,野餐或派對什麼的。接著,就在正玩得開心時,突然間有種怪異感覺襲上心頭,有些地方很不對勁……是什麼?哎呀,那還用說,槍手在那裡。可又不是他本人,而是其中一個客人是槍手……
那是個有張紅臉的高大男人,穿著燈心絨衣服,皺著眉頭。
她父親笑著說:「這跟希瑞爾少爺正好相反。」
「哦!」希莉亞欣喜若狂地嘆了口氣。
「他……他現在抓不到我們了。」她喃喃說。
住校的希瑞爾從來不主動寫信給父母,除非是學校要他寫,或者他有求於父母。但他的言行舉止充滿了魅力,以至於大家都很容易原諒他的小過。
「喂!」那個聲音吼說,「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保母可能會以為我忘掉她了。我絕對不會,永遠都不會。」
跟著就是常見的對話。希瑞爾沒完沒了地說:「為什麼?」
那年後來又幫小金找了個太太,叫做「妲芬」,妲芬是隻大鳥,身上有很多棕色。牠又醜又笨,會把水弄灑,棲息時會把棲木打翻,一直都沒能像小金那麼馴服。希莉亞的父親叫牠「蘇珊」,因為牠老是打翻東西。
「保母!」希莉亞小心翼翼地叫著。
「你是怎麼啦?」她父親說。
小金少爺從窗簾槓頂上飛了下來,原來一整天牠都安靜地窩在那裡。
保母說:「對不起,我明白。但我並不知道這是私有土地。」
好不容易希瑞爾終於離開了,留下希莉亞和母親在一起。這下子媽媽整個是她的了。母親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向她露出笑容,親切的笑容,不是那種把你當成滑稽小女孩而露出的笑容。
「很好吃,親愛的。」
「保母?」
真讓人感到寬心。
有時她也會生怕自己很「世俗化」,(很讓人心亂的神祕字眼!)特別是當她穿上漿燙過的薄紗衣裙,繫上金黃色大緞帶下樓去吃甜點時。但大致上來說,她對自己是挺沾沾自喜、感到滿意的。她是上帝的選民,她得救了。
這個槍手為什麼這麼嚇人,她實在說不出特別的理由。並不是他可能會開槍打她,因為他的槍只是個象徵而已,並不真的具有威脅。不,是他的臉孔有些什麼,他那嚴厲無情的藍眼睛,看人時的凶狠目光,讓人怕得要死。
希莉亞只能搖著頭。
「我要等希莉亞滿六歲了才開始教她閱讀。」
房門開了,蘇珊端著托盤走了進來,盡量設法不發出聲響,但那雙鞋子卻又響又會發出吱嘎聲,使得她力不從心。
可是希莉亞堅決地搖搖頭。
就在那時(頗像夢中槍手般),突然響起了凶巴巴的大吼聲。
蘇珊很喜歡希莉亞,跟她玩很多遊戲,譬如躲在窗簾後面,然後突然跳出來大叫一聲。希莉亞卻不怎麼喜歡蘇珊,她塊頭那麼大,又那麼橫衝直撞的。她對廚娘龍斯維爾太太有好感多了。希莉亞叫她「龍斯」,這個體形極為龐大的女人堪稱冷靜的化身,從來不急急忙忙的,在廚房裡一板一眼慢慢來,行禮如儀地做她的飯。她從不忙忙碌碌或慌慌張張,永遠準時讓飯菜上桌。龍斯很沒想像力,每當希莉亞的母親問她:「你建議今天午飯吃什麼好?」她總是給同樣答覆:「嗯,太太,我們可以燒個好吃的雞和薑布丁。」龍斯維爾太太會做舒芙蕾、千層酥皮捲、奶油點心、法式回鍋肉、各種糕點,以及最花功夫的法國菜,但她除了雞和薑布丁之外,什麼都不提議。
保母只是說:「小聲點,她睡著了。」
希莉亞為此擔心得要命,於是焦急地去請教保母。保母是個熱心的好女人,這下子左右為難。
希莉亞對保母念念不忘的死忠,很讓母親擔憂。
希莉亞作很多夢。有的夢很好玩又很古怪,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混在一塊兒。有的夢特別美妙,夢中出現的是她知道的地方,但在夢境裡卻變了樣。
保母溫文地說:「蘇珊,乖孩子,你得小心點,不要橫衝直撞的。」
「不會跳?對,當然不會,親愛的,不過你就會學到了。喏,這是你的舞伴。」
蘇珊悲哀地說:「我絕對不是有心的。」
「你父母就是你父母,」保母說,「無論他們做什麼事情,都是正當的,所以你千萬不要想太多。」
「欸——你願不願意做我的舞伴?」
練舞室中央是戴了白色長手套的麥金塔小姐,可說是希莉亞前所未見、最讓她敬畏又讓她著迷的人。麥金塔小姐長得很高,希莉亞認為她大概是世界上最高的人了(在後來的人生裡,當她曉得麥金塔小姐不過比中等高度稍高一點之後,感到很震驚。原來麥金塔小姐主要是靠飄逸長裙、筆直挺胸的姿態以及個性,才產生出這樣的效果)。
希莉亞這時就會說:「不是的,媽咪,不是帶了槍的男人,是那個槍手,那個槍手。」
「我沒睡著,保母。」
然而奇怪的是,儘管她深愛母親,她的看法卻沒有因為母親而動搖。因為保母知道事情是這樣,所以事情一定就是這樣。
譚德頓小姐是個面露焦慮的人,舞跳得很好,但卻沒有特色,這時像隻急於討好的小狗般趕快過來。
但過了很久之後,她才從當時那種恐懼心情m.hetubook•com.com中回復過來,而且一輩子也沒怎麼忘記。
所以當家人要給她槌球棍,好讓她「開心一下」時,她就繼續搖頭拒絕。
蘇珊老愛用手去戳成雙成對時的鳥兒,以便「看牠們會怎麼樣」。結果鳥兒見了她就怕,一見她來,就會在鳥籠裡撲來撲去。蘇珊認為所有的怪事都很好笑,她看到老鼠夾上有一條老鼠尾巴時,就笑了半天。
「關於帶了一把槍的男人的夢,太太。」
「誰拿這些話來嚇你的?」
希莉亞屏住了氣。
沒有新保母來替補。蘇珊負責照顧希莉亞,程度僅止於晚上幫她洗澡、早上叫她起床。穿好衣服之後,希莉亞就到母親房間去,母親總是在床上吃早餐,會給希莉亞一小片塗了果醬的烤麵包,然後希莉亞就會把一隻胖嘟嘟的小瓷鴨放在母親的洗臉盆裡浮水玩耍。父親則在隔壁的更衣室裡。有時他會把希莉亞叫進去,給她一分錢,這一分錢會按照囑咐放進一個彩繪木製存錢盒裡。硬幣裝滿盒子之後,就會存進銀行,等到有足夠存款時,希莉亞就可以用自己的錢買樣真正讓她興奮的東西。計畫要買什麼東西,成了希莉亞生活中的要務。每個星期她的最愛都不同。先說第一樣,那是個玳瑁梳子,上面全是圓粒裝飾,可以簪在母親的黑髮上。這是經過一家店鋪櫥窗時,蘇珊指給希莉亞看的。「貴婦人就可能會插這樣的梳子。」蘇珊以崇敬的口吻說。然後還有一件白色的百褶絲裙,可以穿去上跳舞課,這是希莉亞另一個夢想。只有跳長裙舞的兒童才穿百褶裙。雖然要等到很多年以後,希莉亞才夠大到能學跳長裙舞,不過,那天總會到來的。此外還有一雙真正的金色拖鞋(希莉亞毫不懷疑世界上有這種東西),以及樹林裡的避暑屋和一匹小馬。總之,等她「銀行裡的錢存夠了」時,上述這些令她垂涎不已的東西,會有一樣等著她的。
晚上,蘇珊幫希莉亞洗過澡以後,媽媽會到育嬰室來幫希莉亞「蓋好被子」。希莉亞稱之為「媽媽蓋的被子」,然後她會盡量躺好不亂動,以便到第二天早上「媽媽蓋的被子」還在。不過,到頭來總是不曾如願。
「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親愛的,你只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好。」
白天她都在花園裡玩耍,滾著鐵環(可以假裝成很多東西,從驛馬車到特快火車都行),小心翼翼又不太有把握地爬著樹,在濃密的矮灌木叢中弄個窩,她可以躲起來躺在裡面編織她的浪漫幻想。如果:下雨,就在育嬰室裡看書,或者畫《女王》故事集的畫。吃過下午茶,到晚飯之前,是跟母親玩很開心遊戲的時光。有時她們會把毛巾搭在椅子上變成一個個房子,然後在這些房子裡爬進爬出。有時吹泡泡。你永遠不會事先知道要玩些什麼,但總是會有個很引人入勝又玩得很開心的遊戲,那種遊戲是自己想不出來的,只有跟媽媽一起玩才有可能的。
停了一下沒有動靜。接著,保母從屏風後面現身了。她是個灰髮小老太太,戴了睡帽,帽帶繫在下巴底下。她手上拿了叉子,叉尖有很小塊糖漿塔。
「可是那……那麼……」
「我喜歡她。」
「沒有!」希莉亞大聲說著,湧出了眼淚。
希莉亞很喜歡到廚房去:廚房就跟龍斯一樣,非常大,非常寬敞,非常乾淨,而且非常寧靜。坐鎮在這片乾淨寬敞空間裡的是龍斯,下顎隱約動著,她總是在吃東西,一點這個,一點那個,還有其他。
「你是害怕他會開槍打你嗎?親愛的,是不是這樣?」
「牠只是去盤旋一下,我們把牠的籠子放在窗口等著。」
希莉亞哭了又哭,保母和媽媽兩人都拚命哄她。
希莉亞發現閱讀很令人著迷,為她展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有精靈、女巫、怪物、巨魔等。她熱愛童話故事,對現實生活中的兒童故事倒不怎麼感興趣。
夢中出現的有火車站再過去的那座山谷。在真實生活中,鐵軌沿著山谷行進,但在那些美夢裡山谷中卻有條河,河岸上開滿了報春花,一直延伸到樹林裡。每次她都會驚喜地說:「哎呀!我從來都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這裡是條鐵軌。」結果取而代之的卻是美麗的綠谷和閃耀的溪流。
但希莉亞從來都不要開著燈,她喜歡陷入黑暗中的溫暖舒適感,覺得黑暗是很友善的。
最後到了就寢時間,希莉亞躺在白色小床上,還是忍不住抽抽答答的,緊握著母親的手。這時她更想要媽媽,而不要保母陪。保母曾表示或許希莉亞的父親會再送她另一隻小鳥,但母親懂得她的心。她要的不是一隻「鳥」,畢竟她還有妲芬。她要的是小金。噢!小金,小金,小金……她愛小金,可是牠卻飛走了,被啄死了。她用力握著母親的手,母親也用力回握她。
「有白煮魚和糖漿塔。」
「什麼樣的惡夢,保母?」
但這樣憋著實在太辛苦了,所以到家時,她已經臉色慘白含著淚,大家都以為她不喜歡瑪格麗特,其實正好相反。就是因為她那麼喜歡瑪格麗特,所以才受不了讓瑪格麗特知道真相。
可是卻沒有人明白,一個都沒有。這點使得希莉亞感到很怪異又心慌,而且心裡寂寞得不得了。
然而教育理論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未必總是能如願實現。希莉亞五歲半時,已經能閱讀育嬰室書架上所有的故事書了,海報上的字也差不多全看得懂,雖然有時她也會弄混了字詞。她會跑去問保母說:「請問保母,這個詞是『貪婪』還是『自私』?我不記得了。」因為她是靠眼見的字形而不是靠拼字來閱讀的,她一輩子拼字都有困難。
此外,就是那個可怕的夢了:頭髮撲了粉,穿著紅藍色制服,帶著槍的槍手。最恐怖的是,當他從衣袖裡伸出手臂時,竟然沒有手,只有樹墩般的手腕根!每次他出現在夢中,她會尖叫著嚇醒。這是最安全的做法,因為這一來自己就很安全地躺在床上,保母就在床邊守著自己,一切都很好。
槍手的夢改變了,變得更嚇人。
但是希莉亞一點也聽不進去。明明就是有地獄和天堂,有綿羊和山羊。只要……只要她能相當肯定爸爸不是山羊就好!
蘇珊從屏風一角探頭偷窺了一下,呼吸聲很重。
終於有一天,她哭了起來,嗚咽地把她恐懼的心事講給母親聽。
「為什麼?親愛的,你不喜歡瑪格麗特嗎?」
「這太不正常了。」她說,「她這年紀應該很容易就忘記的。」
夢中的花園最下面是塊美麗空地,現實生活中那裡卻有棟很醜的紅磚房子。但最令人興奮的,是夢裡家中那些祕密房間,有時可以從食品儲藏室穿過去走到這些房間裡,有時又非常出其不意地通到爸爸的書房。儘管被遺忘了很久,這些房間卻總是還在,每次又見到時,都會興奮不已。然而,說真的,每次它們都很不一樣,不過找到它們時的那種莫名暗喜卻總是一樣的……
她心中一痛,爾後的歲月裡她對這種心痛更加清楚。得怎麼解釋呢?要怎麼說「我是想跟你跳舞呀!我寧願跟你跳舞。整件事搞錯了」。
這情況每天上演,希莉亞對文字展現出貪得無厭的好奇。她已經認得字母,但她母親對此孩子太早學會閱讀有偏見。
保母看著她,見到她面如土色,吃了一驚。
她母親去跟父親說:「這孩子感情很執著,真要命。」
後來家裡就有了一句俗話,每當希莉亞又開始擔心起什麼事情時,家人就會說:「喏,你還記得上次小金躲在窗簾槓頂上嗎?」
希莉亞在夜裡會拚命告訴自己:「媽媽不是那個槍手,她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不是。她是媽媽。」
她們出了林子走回到路上。希莉亞大大喘了口氣。
她沒辦法解釋,根本說不出口,然而事實卻那麼簡單:瑪格麗特的門牙都掉光了,講起話來嘶嘶嘶的,每個字都很快冒出來,結果希莉亞一直沒能聽懂她在說什麼。最嚴重的那次,是瑪格麗特陪她一起散步時。她說:「希莉亞,我講個好聽的故素給你聽。」然後就馬上講了起來,吱吱嘶嘶地說了「公醋和俗死的小矮能」故事。希莉亞痛苦地聽完了。瑪格麗特還不時停下來問……「很胖的故素吧?」希莉亞一面很英勇地隱瞞事實上自己根本不知道這故事在說什麼,一面還要想辦法巧妙回答她的話。內心裡,一如她所習慣的,只有求助於祈禱。
「好吧,那你們就離開這裡,快點,現在就走。」她們轉身要走時,那個聲音又在背後說:「我會把你們活活煮熟,沒錯,我會的,要是你們三分鐘之內還不趕快走出這林子的話。」
但是父親就很讓她憂心了,他經常拿神聖的事情開玩笑。有一天吃中飯時,他說了個關於牧師和主教的笑話。希莉亞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只覺得糟糕透了。
希莉亞緊揪著保母衣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保母怎麼不走快一點?那個人會追上來,會抓住她們,把她們放在大鍋裡活活煮熟的。她嚇得要死……沒命地往前走,嚇到整個小身軀都在發抖。那人要來了……追上來了……會把她們煮熟……她恐懼得要命。快點!哦!快點!
有一隻紅色小蜘蛛,小得不得了,爬過了白色桌布。
她有幾個同年齡的玩伴。她家位在偏遠地點,當年車很小,而住家之間又離得很遠。有個小女孩比她大一歲,名叫瑪格麗特.麥克瑞。有時是瑪格麗特來喝茶,有時是對方邀請希莉亞去喝茶,每次希莉亞都會拚命哀求,她不要去。
首先,媽媽會講什麼樣的故事,你永遠不知道、一點頭緒也沒有。可能是跟小老鼠有關,或者跟小孩子有關,或者是講公主的,反正什麼都有可能……媽咪講故事的唯一缺陷就是……她從來不講第二遍。她說(希莉亞最搞不懂這點)自己不記得了。
「不行,」希莉亞遺憾地說,「我不會跳。」
「你們看,」母親說,「那是隻帶來好運的蜘蛛。牠要爬到希莉亞那裡,因為今天是她生日,表示她有很大的好運。」
這天是希莉亞的三歲生日,他們在花園裡開茶會,有巧克力奶油泡芙,但是希莉亞只被允許吃一個,希瑞爾卻吃了三個。希瑞爾是她哥哥,已經是個大男生了——十一歲。他還要再吃一個,但媽媽說:「夠了!希瑞和_圖_書爾。」
聽得到細語聲,這是保母在小聲念著書,聽在希莉亞耳中很有催眠作用,她的眼皮逐漸下垂……
「有什麼吃的?」
真是極樂世界!美妙天堂!那小口糖漿塔到了她嘴裡,好吃得難以置信。
「嗯,你不是那種怕黑的人。」蘇珊經常這樣說,「我的小外甥女就不一樣,要是把她留在黑暗中,她會沒命地尖叫。」
最可怕之處就是這個,他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你看著他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嘻嘻哈哈地在講話。接著,你突然知道了,可能是爸爸或媽媽,也可能是保母或某個你剛才還在跟他講話的人:你抬頭看媽媽的臉,那當然是媽媽,接著你看到冷冰冰的藍眼睛,而從媽媽衣袖裡伸出的……啊!好可怕!那可怕的樹墩般的手腕。那不是媽媽,是那個槍手……然後她就尖叫著醒過來了……
當然有地獄,也有天堂,這是生活中不可動搖的事實,真實得很,就跟米布丁,或者把耳背洗乾淨,或者說「好,請」以及「不,謝謝」這些事情一樣真實。
不過,她沒再為母親擔心了。母親房間牆上掛了聖方濟的像,床邊還擺了本叫做《模仿基督》的小書。因此希莉亞覺得,上帝或許不會理會星期天打槌球這件事。
「喏,你馬上乖乖睡覺去。」保母語帶警告地說。
「保母,那是什麼字?在海報上面,那個大的字?」
「那為什麼不肯去呢?」
可是過了一下,譚德頓小姐就朝她俯衝而來。
而她母親則悄聲說:「都是保母,她告訴她說這是不對的事。」
「我想到了……」她突然回過神來,「這故事叫做『好奇的蠟燭』……」
「她是個很乖的小女孩,」保母說,「雖然缺乏想像力,可是人沒有十全十美的。史垂頓船長的大兒子湯米少爺就不一樣了,老是用沒完沒了的問題來尋我開心。」
希莉亞很少提問題,她的世界大部分存在於腦中,外在世界少激起她的好奇心。
「要是你壞的話,就會下地獄被火燒。」希莉亞說。
母親卻在星期天打槌球,父親也是。而且她父親還邊彈鋼琴邊唱歌,唱的是「他趁施先生去鎮上時,拜訪施太太,還跟她喝茶」,顯然根本就不是首神聖的歌!
她解釋不清楚。
希莉亞躺在小床裡,看著育嬰室牆壁上的淡紫鳶尾花,她感到快樂又想睡。
然後停了一下沒聲音。
她用低沉的聲音說:「保母,對不起,這麼晚才把你的晚飯送來。」
希莉亞七歲的時候,保母走了。保母有個比她還老的姊姊,姊姊的身體很差,所以保母得回去照顧她。希莉亞傷心得痛哭。保母走後,她每天都寫短信給保母,內容混亂,拼字一塌糊塗,讀起來困難重重。她母親委婉地說:「你知道,親愛的,其實不用每天寫信給保母,她不會指望你天天寫的。一個星期寫兩次就夠了。」
蘇珊的小外甥女,希莉亞私下想了好一段時間,一定是個很不討人喜歡的小女生,而且也很傻。幹嘛怕黑呢?唯一會讓人害怕的是夢境,夢所以嚇人,是因為夢裡把真實的事物搞得亂七八糟的。要是她夢見了槍手而尖叫醒來的話,就會從床上跳下來,沿著通道跑到母親房間裡,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清楚知道途徑。然後母親會帶她回房間來,坐著陪她一下,一面說:「沒有槍手,親愛的,你很安全,相當安全。」接著希莉亞會再度入睡,知道媽媽的確讓樣樣都很安全。幾分鐘之後,她就會漫步走入河邊的那道山谷裡採報春花,以勝利者的姿態對自己說:「我就知道這裡並沒有鐵軌,真的。不用說,這條河是一直在這裡的。」
除了希莉亞沉重呼吸聲之外,室內一片寂靜。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細小的聲音——鳥兒的啁啾聲。
四歲生日的時候,希莉亞得到了一隻金絲雀,還幫牠取了個頗通俗的名字:小金。小金很快就馴服,會棲息在希莉亞的手指上。她很愛小金。這是她的小鳥,她用大麻籽餵牠,牠也是她的歷險同伴。一起歷險的還有迪克的夫人,是個女王,以及她兒子迪奇王子,母子倆浪跡天涯,有很多歷險故事。迪奇王子很英俊,穿金色天鵝絨衣服,袖子是黑色的。
她踮著腳尖走出房間,這一來,鞋子吱嘎響得更厲害。
對她來說,那些送給她玩的洋娃娃從來都很不真實,每當保母建議她玩時,她只是乖乖聽話玩著,卻不會玩得很起勁。
「是關於亮晶晶眼睛,」她提示說,「還有長尾巴以及乳酪的故事。」
然後,就宣布跳歐洲方塊舞了。有個流露出頑皮目光的黑眼小男生趕快走到希莉亞身邊。
「沒錯,親愛的。這樣做是沒遵守安息日。」
「哦,我肯定絕對不想要吵醒她。」
她和保母去採報春花。那是個四月天,天清氣朗,藍天飄著小朵浮雲。她們沿著鐵軌走下去(在希莉亞夢中,鐵軌處是一條河),然後過了鐵軌走上山,走進一片矮林,遍地報春花宛如一張黃色地毯。她們採了又採,那天的天氣很好,報春花散發出甜美帶點檸檬味的香氣,希莉亞非常喜歡。
她依稀感到,讓瑪格麗特知道自己講話別人聽不懂,是最殘忍的事,所以千萬不能讓瑪格麗特知道。
希莉亞是個很認真的小女孩,思考很多關於上帝以及要做個神聖善良人的事。每次有許願機會時,她總是說要做個乖孩子。嗚呼!她無疑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一本正經的小古板,不過起碼她只對自己古板而已。
「好吧,」媽咪說,「故事內容是什麼?」
「這是私有地方。擅自進入會依法究辦的。」
可是到了晚上,陰影襲來、惡夢糾纏時,就很難搞清楚任何事了。說不定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而你其實向來都很清楚這一點。
這是她少女時代體會到的第一個悲劇——配錯了對象!
「我沒有被嚇,我並不害怕,」希莉亞很驚訝地說,「我才不會去那兒呢!我會永遠都乖乖的,將來上天堂。可是……」她雙唇顫抖,「我想要爸爸也上天堂。」
「啊!」麥金塔小姐親切地說,「這位就是希莉亞。譚德頓小姐在哪裡?」
那個男生以後再也沒有來上跳舞課,希莉亞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然後希莉亞就帶著賞賜到花園牆邊的祕密地方,躲在樹叢裡,成了躲避敵人迫害的公主,而忠心擁戴她的追隨者則在深夜偷偷為她送來食糧……
「哦!我已經全部忘了。不講這個了,我們另外講一個新的故事。」她的視線橫過了桌子,彷彿一下子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明亮的淺棕色眼睛閃爍著,鵝蛋形臉孔露出了很認真的神色,抬起了小巧的鼻梁,全神貫注地想著。
「保母,你的晚飯好吃嗎?」
有一年發生了一件事,使得她害怕起外在世界。
「說不定牠會回來的,寶貝兒。」
「你對地獄的火懂得多少?」母親說這話時,聽起來很生氣。
「『心怡』,親愛的,『替你自己泡杯心怡的茶』。」
「嗯,親愛的。」
保母又消失在屏風後面。希莉亞翻過身朝著她那邊,見到在火光中閃現的淡紫鳶尾花。口中仍留有好吃的糖漿塔味道,房間裡有人發出窸窣聲音,聽起來很令人安心。太令人心滿意足了。
「真是可愛的小寶貝,可不是?我的小外甥女就趕不上她一半懂事。」
基於每個小孩都有的「順水推舟說謊」精神,希莉亞喃喃地說:「哦,當然,保母,我知道那只是個玩笑而已。」
可是又沒辦法跟任何人——不論是媽媽或保母——講清楚,因為講出來時聽著就沒那麼可怕了。有人說:「沒事,沒事,寶貝兒,你作了個惡夢而已。」然後拍拍你。沒多久,你又睡著了,但你並不喜歡睡覺,因為那個夢可能又會出現。
然而,方塊舞的忽合忽分舞步把他們分開了,後來又在整排相連時碰到了一次,但那個男生只是深深責怪地看了她一眼,並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很難解釋清楚為什麼這樣的夢那麼震撼,但(在夢裡)的確如此。
「不想見別的小孩,這很奇怪。」她父親說,「很不合情理。」
「媽,為什麼蜘蛛會帶來好運?」
「噢!」希莉亞眉飛色舞地吸了口氣。她已經好奇得不得了,簡直入迷了……好奇的蠟燭!
「他笑那些神職人員,」希莉亞說,「而且在星期天玩遊戲,還唱那些很世俗的歌。我很怕他會下地獄、被火燒。」
母親並沒有逼她解釋的意思,反而很和藹地說:「親愛的,你在這裡跟我們在一起,很安全的。沒有人能傷害到你。」
她會問:「喏,希莉亞小姐,你想要什麼?」
然後又對希莉亞說:「沒關係的,親愛的,如果不想打就不要打。」
她很愛聽母親的故事,那些故事跟別人講的都不一樣。當別人應邀講故事時,講的不外是灰姑娘、傑克與豌豆、小紅帽等等。保母就講約瑟和他的哥哥們,以及在蘆葦裡的摩西),偶爾也會講講史垂頓船長在印度的幼小兒女的故事。可是媽咪就不同了!
「噢!真可惜。」
「可是,星期天打槌球是不對的。」希莉亞說。
希莉亞被交給了她,不久就站在一排在練「伸展器」的小孩之中,伸展器是個兩邊有把手的寶藍色鬆緊帶。練完伸展器之後,就輪到神祕的波卡舞了,之後,幼小的兒童就坐下來看那些穿閃耀絲裙的人拿著鈴鼓,跳一種花樣很多的舞蹈。
「哦!好的。」希莉亞熱切地說。
然後她母親講了一大堆關於上帝的愛和善,以及祂絕對不會那麼不慈悲地讓人永恆被火燒。
「什麼事?親愛的。」
希莉亞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那種難以置信的狂喜感覺……
希莉亞感到又興奮又像個大人物。希瑞爾的質疑心力遂轉移到別的地方。
接著那張大臉上緩緩露出笑容,她會走到碗櫃前,打開一個鐵罐,倒一把葡萄乾或黑醋粟出來,放進希莉亞併攏的手掌中。有時候給她的是一片塗了糖漿的麵包,有時是一小塊果醬塔,反正總會有東西給她。
這天很糟糕,小金不見了,育嬰室的窗戶是開著的,小金一定是從這裡飛出去了。
保母在樓上的育嬰室裡和-圖-書縫東西。能有個這樣安全的好花園玩耍(沒有討厭的池塘或危險的地方),對希莉亞小姐真是好事一樁。保母上年紀了,喜歡坐著縫紉、想事情,想史垂頓家那些小孩,現在都長大成人了,小小的麗莉安小姐,現在也嫁人了,羅德力克和菲爾少爺,兩個都在溫徹斯特……她的思緒慢慢追溯回到多年前……
如今早上要「上課」了,這一來讓希莉亞感到自己很重要。課程包括有算術,由爸爸來教希莉亞。她很喜歡算術,也喜歡聽爸爸說:「這個孩子很有數學頭腦,可不像你一樣要用手指頭來計算,米莉安。」然後她母親就笑著說:「我向來對數字都很不行。」希莉亞先學了加法,然後學減法,學乘法很好玩,除法則看來很大人,而且很難。最後有一頁頁的「算術題」,希莉亞很傾心於算術題,都是些關於男生和蘋果、田野裡的綿羊、蛋糕、工作的男人等,雖然是些加減乘除,答案卻都是男生或蘋果還有綿羊等,所以就更加令人感到興奮。除了算術之外,還有「抄書」,在練習本上抄寫字句。母親會在本子最上端寫下一行字句,然後希莉亞就照抄,往下寫、往下、往下,一直抄寫到那一頁底端。希莉亞不怎麼喜歡抄書,不過有時媽媽會寫些很好玩的句子,譬如「鬥雞眼的貓沒法順利抓老鼠」等等,讓希莉亞笑得要命。此外還有一頁拼字功課要學,很簡單的短字,希莉亞卻得費很大功夫。由於求好心切,反而使她總是多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字母到那個字裡,結果搞到令人認不出那些字。
然而家人就讓她操心得要命了。真的很糟糕,她對媽媽就不很肯定。萬一媽咪進不了天堂怎麼辦?真是折磨得她很受罪的想法。
逢星期四有跳舞課。希莉亞第一次去上課時很害怕,練舞室裡擠滿了穿著絲裙的耀眼孩子們。
此外,還有白天想的事情。沒有人知道當希莉亞安然走在路上時,其實她是騎在一匹白色名駒上(她對「名駒」的概念很模糊,想像中的名駒是匹如大象般龐大的馬)。當她走在黃瓜菜園磚圍牆的狹窄牆頂上時,她其實是走在無底深淵旁的懸崖上。她也是不同場合裡的公爵夫人、公主、養鵝女郎、乞丐女孩。這一切使得希莉亞的生活變得很有趣,因此她也是所謂的「乖小孩」,意思是她很安靜,自己一個人玩得很開心,不會纏著大人要人陪她玩。
但有時候她會很和藹地說:「你知道,寶貝,上帝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很美好的世界,希望我們開心。祂自己的日子是個很特別的日子,在這天我們可以特別享受一下,只不過我們不可以要人家工作,譬如僕人。但是自己開心享受一下是可以的。」
「太太,希莉亞小姐昨晚又作惡夢了。」
希莉亞睡著了……
「噢!求求您,求求您,上帝啊!趕快讓我回家,不要讓她知道我聽不懂。噢!拜託,我們趕快回家,求求您,上帝。」
保母不理這暗示,只是說:「沒睡啊?親愛的。」
「媽咪,」希莉亞說,「講個故事給我聽。」
那種恐懼感實在是真實得要命。
「可是,親愛的,你爸爸是個很好的人,而且很虔誠,每天晚上都像個小孩一樣跪下來禱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
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小金不見了。由於牠馴服得很,所以鳥籠都不關上的,牠習慣在育嬰室裡飛來飛去。牠會棲息在保母頭頂上,啄著她的軟帽,這時保母就會和藹地說:「喏,喏,小金少爺,這樣不可以的唷!」小金會棲息在希莉亞肩膀上,從她雙唇間啄下大麻籽。牠就像個被寵壞的小孩,如果不理牠的話,就會鬧脾氣吵你。
「要不要讓燈開著,親愛的?或者讓門開著?」
可是希莉亞只是傷心地哭。她聽人講過別的鳥兒把金絲雀啄死的事情,小金一定已經死了,死在樹下某處,她再也感受不到牠那小小的鳥喙了。一整天她哭哭停停,不肯吃飯,也不肯吃下午茶點心。放在窗口的鳥籠一直是空的。
小床的床尾圍著屏風,這是為了遮住保母那盞燈的燈光。希莉亞看不到屏風後面,保母就坐在那裡讀《聖經》。保母的燈很特別,是盞圓鼓鼓的銅燈,有粉紅色的瓷燈罩。這燈從來都不會發出異味,因為負責客廳和臥室的女僕蘇珊很細心。蘇珊是個好女孩,希莉亞知道的,雖然有時犯了「橫衝直撞」的毛病,一旦犯時,她身旁總免不了有些小擺設會遭殃,被她碰翻而打破。蘇珊是個大塊頭的女孩,手肘色如生牛肉。希莉亞老把她的手肘跟「手肘加油」(意謂「苦幹」)這個神祕詞語聯想到一塊兒。
從屏風角轉回身時,蘇珊撞到桌子,湯匙掉到了地板上。
「會不會是瑪格麗特捉弄她?」她母親猜測著。
「嗄?怎麼啦,親愛的?」她心念一動,「他說要煮熟我們,你該不會是嚇到了吧?那只是開玩笑說說而已,你知道的。」
希莉亞跟一個沙金色頭髮、滿臉雀斑的男生成了搭檔。對面正好就是那個黑眼男生和他的舞伴。當他們跳到中央擦身而過時,男生責怪希莉亞說:「呀!原來你是不想要跟我跳舞。我認為這真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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