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七章 災禍
德莫特清清喉嚨，看來很尷尬。
她這麼開心，毫無所覺，真讓希莉亞心碎。
德莫特朝她走過來。
「我敢說你是很樂在其中。你跟她在一起是真的比跟我要快樂得多……」
希莉亞心想：「從來沒有過像這樣漫長的一天……如此漫長，我快瘋了。但願德莫特表現得再熱烈一點就好了。」
他轉移目光不去看她。
他語氣聽起來很受傷又被冒犯。
沒有了母親，這個世界多冰冷啊……
「德莫特，出了什麼事嗎？」
「你不明白。你不用為我感到難過……我是個爛人，我覺得自己是個卑鄙小人，不能像樣地對待你。我對你和茱蒂都沒用了……你最好跟我一刀兩斷……」
她父親，滿臉大鬍子、快活愜意的父親……
「哈囉，爸爸，我們要玩什麼？」
她把父親的信全部從抽屜裡取出來堆在壁爐裡，點燃了火柴。這些信屬於死者所有，她只留下了讀過的那封。
禮物，特別的早餐，野餐，坐到飯桌上跟大人一起吃飯，遊戲。
「我們有同意過嗎？什麼時候？」
然而她受不了放棄這房子。米莉安曾經做出如此英勇的奮鬥，為她保住這房子。是她自己很久以前勸阻母親賣房子的……米莉安當初是為了她去保住這房子，為她以及她的兒女們。
希莉亞天天數著日子。等德莫特來了以後，一切就好了。他預計在茱蒂生日前一天到，他們準備一起慶祝，然後出發前往迪納爾。
「我不明白……你只是要離開我們嗎？」
她心想：「我要病倒了。為什麼心思會這麼影響身體呢？」
哦，母親，母親，回到我身邊，母親……
不用說，她母親幾乎沒留下什麼錢。房子成了要考慮的問題：究竟是要留著還是要賣掉？房子狀況很差，因為一直以來都沒有錢修理。如果不想讓整個地方完蛋的話，幾乎就得馬上花相當大一筆錢去維修。總而言之，以這房子的現狀，買家是否會考慮，很成疑問。
他又站起身來。
希莉亞心想：「我想跑掉……」
我親愛的希莉亞（愛麗寫道）：
德莫特則試著用他的作風為她打氣。「你會真的喜歡這件事的，希莉亞，你會發現很多根本已經完全忘掉的東西。再說這個時節去那裡也正是時候，轉換一下環境對你也有好處。我反而要一個人待在這裡的辦公室做苦工。」
想必……想必……世上沒有人做得出這麼殘酷的事，選擇這天來告訴她吧……
「我們現在住的家很小。」茱蒂說，「我喜歡住在多米屋大飯店，我喜歡很大很大的房子。」
她說：「我情願回家。我們明天回家。」
德莫特情緒很緊張，純粹是因為這種緊張才使得他進房裡來說：「嗯，大家都好嗎？開朗又開心嗎？」換了別的時候，希莉亞就會看得出造成他說話這麼輕率的原因，偏偏這個時刻，這些話彷彿像是他在她臉上打了一巴掌。
但是她馬上就後悔了，跑去找德莫特跟他說她不是有意這樣不通人情的，他當然可以請朋友來家小住。於是朋友來了，但是這次作客卻並非賓主盡歡。
希莉亞叫了起來，這次破例地生氣了：「你說得好像這是去度假似的！」
胡德小姐安排了回家的事。她似乎認為希莉亞和德莫特結果沒去成法國是相當自然的事。
不是……不會是癌症吧……
她回家兩天後，德莫特從倫敦回來。
「我想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我應該盡快離婚。」
未來……希莉亞，會往未來的哪裡去呢？
「賣了它你會不會得到很多錢，媽媽？」
最後那個星期，希莉亞去看了醫生，請醫生開點能讓她入睡的藥。醫生是看著她出生長大的，問了她一些問題，檢查了她身體，然後說：「你能不能找個人陪陪你？」
「別說下去了！」
「你是說，你和瑪茱莉終究會一起走掉？」
「我知道……我也非常在乎她。但是這樣不好。我不想做的事情從來都勉強自己不來的……我不快樂的時候，沒法表現得像樣……我會像個畜生似的。」
「不留在這裡……不，不要這裡。」
奶奶的信件塞滿了整整一口大木箱，八成是當初搬來住時一起帶來的。坐在三輪推車椅上的老先生照片上寫著「永遠對你專一的仰慕者」，以及其他一些潦草的縮寫。奶奶和「男人家」，永遠是「那些男人家」，就算他們已經老到了要坐在海邊的三輪推車椅上時……
「你以為我會把這樣一個女孩拖到離婚法庭上嗎？才不，整件事情可以輕易辦好，一點也不用讓她的名字出現。」
他坐了下來，臉埋在雙手裡……
「你是自由的，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但是德莫特一定會說：「為什麼不乾脆連看都不要看，一把火通通燒掉就好？」
希莉亞突然伸出手去抓住了門柄。
「我還以為……我真荒唐……」
你保重並看開一點。現在我認為你不賣房子是對的，情況說不定會好轉，以後你可能會賣個比較好的價錢。我不認為這房子對我們有什麼大作用，但要是你對它有感情的話，我想把房子封起來，雇個人看管，也花不了多少錢。你說不定還可以布置一下這房子，你寫書賺到的錢就夠付費用和園丁薪水了，要是你願意的話，我也會幫忙達成這目標的。我工作得非常辛苦，大多數晚上回到家時都在鬧頭痛。和圖書
有著鸛鳥圖案的日式盒子是她小時候的最愛。盒子裡面有摺疊的信件，有一封是媽媽寫的：「我的寶貝小羊兒小鴿南瓜……」熱淚滑下了希莉亞的臉頰。
希莉亞又淚盈於眶了。
可憐的德莫特。過去那個月裡，她這樣傷心低沉，對他來說也夠難受的。他不喜歡不快樂。嗯，等到她忙完了這件差事，她就會把悲慟拋到腦後去。米莉安活著的時候，從沒有橫梗在她和德莫特之間。去世後的米莉安當然也一定不會這樣做……
愛你的
約翰
她說：「好吧，你已經做出決定……但哪天你想要回來，你會發現我們在等著你，而且我不會責怪你……走吧，而且……快快樂樂地，說不定哪天你會回到我們身邊的……我想你會的……我認為在一切表面之下，真正愛你的還是我和茱蒂……而且我也認為，在這表面之下，你是正派又專一……」
但是在那個時刻，對希莉亞來說，不知何故卻是無法承受的甜蜜……
「不會，恐怕是不會的。你瞧，這是棟老式的房子，又在很鄉下的地方，不靠近城鎮。」
要吃晚飯之前，他回到了家中。希莉亞正躺在床上迫切地等著他的歸來。辦喪事的操勞結束了，她很急於不要讓悲戚的氣氛造成茱蒂的反感。小茱蒂，這麼小又生氣蓬勃，比她自己的事更重要。茱蒂曾經為外婆而哭，但是很快就忘了。小孩子本就該遺忘的。
「當然不是。她不是那種女孩，我絕不會建議她做這種事的。」
「我認為安定的幸福是世上最好的。」
這些事情的生意面很令人操心，但也讓她的心思從傷心思緒中轉移開來。
出了問題……
德莫特做了個手勢。
「所以才得要離婚。離婚可以辦得相當容易又快，不用麻煩你，所有費用我來出。」
「你是指你會幸福，而茱蒂和我則不會……我看不出為什麼就該是你幸福而不是我們。哦，德莫特，你能不能就去做你想要做的事，而不要堅持談這個？你得要在瑪茱莉和我之間做出選擇……不，不是這樣，你厭倦了我，說不定這是我的錯，我早該看出來的，我早該多加努力，但我太肯定你是愛我的了，我相信你就如同相信上帝一樣，這點很愚蠢——奶奶就會這樣告訴我。不，你得要做出選擇的，是瑪茱莉和茱蒂。你的確愛茱蒂，她是你的親骨肉，而我跟她也永遠不及你跟她，你們兩個之間有這種心意相通，她跟我就沒有。我愛她，但我不了解她。我不想要你遺棄茱蒂，不想要她的生命有殘缺。我不會為自己奮戰，但我會為茱蒂奮戰。遺棄你自己的孩子是很刻薄寡恩的事。我相信，要是你這樣做的話，你不會快樂的。德莫特，親愛的德莫特，你肯不肯試一下？你肯不肯付出你人生中的一年？要是過完這一年，你做不到，覺得還是得要去瑪茱莉那裡，嗯，那麼，你就該去。但那時我會覺得你已經盡力了。」
「因為我對你們不再有好處……我只會變得很差勁。」
年輕時——逐漸變老——多神祕啊，這一切多令人害怕啊！有沒有哪個特別的時刻裡，你會比其他時刻更像自己呢？
一切馬上就會好轉的。
茱蒂的生日就在明天……
她放下心來。
為什麼這麼讓人心痛呢？
回到……回到過去……
希莉亞驚愕地說：「你真的很關心她……我明白了，哦，德莫特，我很遺憾……」
有時候，連強壯、年輕的人也會得癌症的。
待在這房子裡是如此寂寞，如此怪異。
他是……是個陌生人……
「但我們一直這麼幸福，這麼快樂……」
她的頭痛現象好些了，但身體卻愈來愈糟糕，全身彷彿被人打過似的。兩腿無力行走……這點再加上要命的反胃，使得她跛行又無力……
等到茱蒂上床睡覺以後，包住房子的那片寂靜就裹住了希莉亞，感覺那麼地空虛……如此空虛……
再過三天……
留在這裡？處在空虛、寂寞中，沒有米莉安來安慰她？
「當然沒有。瑪茱莉是個非常正派的人。」
希莉亞但願他走掉就好，這一切談話實在……她如此愛他，要看著他實在太痛苦了，要是他乾脆走掉，去做他想要做的事就好了，不要把這些痛苦帶回家來給她……
「我才不要。」
九年前，她和德莫特漫步走進花園裡，後來她獨自進入疼痛和恐懼中，而德莫特曾為此心痛……
這麼說來，她堅持守著這房子，不過就是出於感情的緣故？
希莉亞開始睡不好。往事一幕幕浮現，讓她醒著無法入睡。有時她驚恐地醒過來，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嚇和-圖-書到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看來面帶病容。
彷彿她會在意他做了什麼似的！
「錢？哦，沒有，錢沒問題。我……這方面很好。」
希莉亞笑了起來。
德莫特本意是好的，他厭惡麻煩和不快樂的事，但他卻想要心存善意。他從巴黎寫信給希莉亞，建議她應該過去度一、兩天假，藉此振作起來。
他說：「是有事……我想你也猜得出來的。」
她遏制住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大笑……接過了那杯水喝了下去……
他又說：「要是你確定沒事的話……」
獨自留在這裡？在這個充滿幸福回憶，跟德莫特有關的回憶的房子裡？
她受不了和這房子分開，然而常識又告訴她，賣掉是最好的做法。這房子離倫敦太遠了，她和德莫特沒法住在這裡，就算德莫特曾有此念（希莉亞卻很肯定，德莫特根本不會受此念頭吸引）。對於德莫特而言，鄉間，是指一流的高爾夫球場。
她突然說：「德莫特，是不是有什麼事？跟錢有關？我是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該怎麼開口說呢？德莫特，這樣一個誠實的人，怎會是貪汙舞弊的人呢？真是胡思亂想然而那游移畏縮的眼神……
親愛的希莉亞：
深情……
抽屜底有個褪色的袖珍舊記事本，封面繡有金線。裡面有張摺疊的紙，很破舊。上面寫著：「生日那天米莉安送給我的詩」。
她寫信給德莫特，求他那個週末過來陪她。
為什麼她感到那麼害怕呢？為什麼會有這種很難受的恐懼感呢？
「你是說，」她說，「你不再愛我了？一點都不愛了？但我們一直這麼幸福……在一起總是很快樂。」
寂靜帶回了歷歷如繪的往事，那些快樂、溫馨的夜晚，和母親談著德莫特、茱蒂、書籍以及人和想法。
我跟阿穆爾做了次長談，談關於希瑞爾的事。他說這孩子不笨，只是不用心。我也跟希瑞爾談了，希望能讓他聽進去。
她退縮了。
「隨便你。我會留在倫敦。我還以為你喜歡這裡。」
他的眼神，游移不定的眼神，不時從她臉上轉向別處……
她為之瞠目。
但是她猜不出來。要是跟錢無關（她曾一直隱約唯恐公司會倒閉），她就想不出還會是什麼事了。
她沒回答。有時你就是沒辦法回答。人要不是明白，就是不明白。
接下來幾個月，希莉亞經歷了很苦的時期。她要見律師，要處理好各種事務。
一件飾有小朵玫瑰花|蕾的粉紅絲綢晚裝塞在一口大木箱裡，以便萬一哪天可以「改頭換面」，但結果卻被遺忘了。這是她最早穿的晚裝之一……她還記得上次穿這件晚裝時的情景：當時她是個如此不善社交、傻里傻氣急於投入社交圈的黃毛丫頭……
德莫特
希莉亞瞪大了眼。
她不知道胡德小姐是否留意到了什麼，這人很安靜，有她在真是很大的安慰，她是如此鎮靜又不多事。
對，德莫特就做得出……
她舉起了手，彷彿在擋他揮來的一擊似的。
「約翰生日時送給他的詩……」
「我不認為這樣做對茱蒂或我最好。你知道我不這樣認為的。」
只有裝滿舊衣服的大木箱，塞滿信件和照片的抽屜……
一個印有兩隻貓圖案的馬克杯，這是有一年她生日時，蘇珊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那當然……」
希莉亞心想：「他不厚道……他不……」
讓人心痛……心痛得厲害。
茱蒂卻什麼都沒留意到。她留意到她的禮物，她的樂趣，大家都對她百依百順。
德莫特不耐煩地說……「對，當然，我們的確是，在過去是。但我們已經結婚十一年了。經過十一年後，人需要有個轉變。」
「哦，現在不行，我受不了得整天跟一個不熟的女人講話。」
他回信說：
她和德莫特會一起向前走，幸福、快樂並享受事物。
過了一、兩分鐘後，她平靜地說：「九年前，就是在今天晚上，茱蒂就快出生，你還記得嗎？這對你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難道我和……和你想要用退休金打發掉的女主人沒有任何差別嗎？」
他繃著臉說：「我說過我對茱蒂感到很抱歉……但畢竟我們同意過，另一方可以完全自由……」
將來有一天，她和德莫特也會結婚二十二週年，德莫特不會寫出這樣一封信，但是，內心深處，他說不定也有同感。
這不是德莫特，那個正派、英俊、開懷大笑的德莫特……
這麼明智，然而她就是做不到……
他們玩起老小姐遊戲來。
為什麼這麼可恨地讓人心痛？
這是個鬼鬼祟祟、畏首畏尾的人，看起來幾乎……就像是罪犯……
茱蒂很懂事地點點頭。
有張銀版照片，呈現出他年輕時鬍子刮得一乾二淨、表情一本正經的樣子。
德莫特很不自然地談著外界的事物。
她驚愕地說：「你要離開我們？不再見我和茱蒂？但你是茱蒂的父親呀……她愛你。」
你忠誠的丈夫hｅtuboｏｋ•coｍ•cｏm
德莫特說：「我所有朋友都認為理想婚姻應該是自由……」
「可是你已經娶了我呀！」希莉亞困惑地說。
她打開了更多原本鎖住的抽屜。
「我永遠不會要她做那種事的。」德莫特以震驚的口吻說，「但我相信一點，要是我自由的話，她是會願意嫁給我的。」
要是她保住了這房子，茱蒂會當一回事嗎？她不認為。茱蒂是那麼超然事外，不受羈絆，就像德莫特。德莫特和茱蒂這類人會住某個地方，只因為那地方很方便而已。到最後，希莉亞去問了女兒。她常覺得才要九歲的茱蒂比她自己要明智又實際得多。
轉達我的愛給茱蒂。
「我們來玩『老小姐』。」
「真正的重點是，」德莫特說，「要多久我才能獲得自由？」
他語氣頗有些喜劇味道。希莉亞親他一下，笑了起來。
她往後縮著身子，眼淚冒了出來。
希莉亞舉棋不定，左右為難。
再過三個星期我就可以放假了。我認為你提議去法國迪納爾度假的點子很好，我會寫信去訂房間的。不要太過操勞累壞了自己，要經常出去走走。
希莉亞緩緩說：「你要一走了之……跟她？」
希莉亞如常持家，一點也沒露出悲戚的樣子，但是這陣子她完全沒了原動力，她就像個停擺的鐘。德莫特和茱蒂都感覺到這種變化，兩人都不喜歡這變化。
「我肯定我們有同意過。這是看待婚姻唯一像樣的方式。」
非得給茱蒂過生日不可。
儘管愛丈夫和孩子，有時卻也曾想要抽身而出……
德莫特馬上就會在這裡了，然後她就可以讓一切成為過去。她滿腔熱情想著：「我有德莫特實在太好了。要不是因為德莫特的話，我會想死掉的……」
一股寂寞如浪潮般淹沒了她，她感到害怕……
一定是有什麼事了……
這才是會讓她母親感到最高興的事。
幾天後，希莉亞接到愛麗的來信。內容令她既驚訝又很悲痛。
然而，這點卻是他無論如何也得做的事……
（要是她沒感到不舒服得要命就好了。）
這個世界如今鄙視深情……
「對，在某種程度上……很安定……這是相當不同的。」
噢！真教人鬆了一大口氣！不是癌症……但是瑪茱莉．康乃爾……為什麼會是瑪茱莉．康乃爾呢？難道德莫特……德莫特向來不看別的女人的……她柔聲說：「沒關係，德莫特，要是你做了傻事的話……」
希莉亞站起身來，兩眼冒火。
德莫特說：「我不想要等待……一年是很長的時間……」
她的心狂喊著：「他怎麼能……他怎麼能……對我這麼殘酷？」
希莉亞忽然有狂笑的衝動，但她遏制住了。
希莉亞臉紅了。
然後德莫特說：「你不認為這樣做最好嗎？我的意思是，分手。」
還過兩天……
你還記得瑪茱莉．康乃爾嗎？挺漂亮的黑髮女孩，巴瑞特家的外甥女。她剛失業，說不定我可以幫她在這裡找份工作。她相當有效率。有一晚我帶她去看戲，因為她現在過得不太順利。
如今，沒有了可以談話的人……
「胡說，別人都是這樣的。」
充滿感傷，矯揉造作，完全是那個時代的風格。是的，但是有些內容——有些峰迴路轉的想法，某個突如其來的原創句子——使得這些詩成為她母親的風格。米莉安的腦子，那個快速、急如飛鳥的腦子……
德莫特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幸福的。」
他病了……
「我還以為你告訴我說沒有……沒有……沒有理由要離婚。」
「嗯，對我們大家。」
這點讓希莉亞恐懼到想要尖叫……
我查了火車班次，但真的很不值得。我要不得在星期天趕回來，要不就得在凌晨抵達鎮上下火車。家裡的汽車現在行駛得不太好，所以我送去翻修了。你也曉得，我整個星期忙於工作，感覺有點過勞，到了週末已經累得要死，不想再搭火車奔波了。
德莫特站起身來，語氣聽來很奇怪又很僵。
不，跟這不一樣……
最親愛的米莉安：
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難道是真的……她叫了出來：「德莫特！」
「嗯，」他說，「也算是吧……」
「這樣做最好？對誰而言？」
兩星期後，德莫特要邀朋友來家裡過夜，結果希莉亞在還沒來得及制止自己之前就叫了起來。
「嗯，那麼呢？」她說。
希莉亞為她朋友的遭遇感到非常難過。
第二天，德莫特走了。
「是……嗯，是關於瑪茱莉．康乃爾。我經常跟她見面，我很喜歡她。」
「這世界上的傷心事還真多。」她對德莫特說。
茱蒂可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聽我說，希莉亞，我要離婚，我不願意等，而且我不會讓瑪茱莉牽扯進來。你得要同意離婚。」
希莉亞做了個洩氣的手勢。
接下來要面對的是她退避三舍的清理。如果要把房子租出去，首先就得全部清理過。有些房間已經鎖ｗwｗ.hetｕboｏk•ｃom.ｃｏｍ上多年，裡面有很多古老的大木箱、抽屜、櫥櫃，全都塞滿了過去的回憶。
他們單獨在希莉亞的臥房裡，希莉亞正在用絲帶和棉紙包裝茱蒂的生日禮物。
「嗯，這樣的話，或許你最好保留它。」茱蒂說，「我們可以在夏天來這裡。」
我覺得應該由我自己來告訴你（要不然你可能會聽到各種亂七八糟的版本），湯姆跟別的女人跑掉了，那是我們在回國船上認識的女人。這對我來說是很傷心的打擊。我們在一起時那麼幸福，而且湯姆很愛兒女。這簡直就像是一場可怕的夢。我傷透了心，不知道該怎麼辨。湯姆一直是個完美的丈夫，我們甚至從來沒吵過架。
如果她不是一個人在這房子裡就好了……要是德莫特能陪她就好了！
「茱蒂，你喜歡來這裡嗎？還是你比較喜歡我們現在住的家？」
再過四天德莫特就到了……
希莉亞正面看著他。
「再過一星期我先生就會來了。我們要一起到國外去。」
「不可以玩太吵的遊戲，」德莫特說，「你媽媽睡著了。」
「我沒事，」她說，「沒關係的……隨你高興去做……你現在可以走了，我沒事……隨你高興去做，不過讓茱蒂明天過她的生日。」
她笑起來。他的朋友們。德莫特可真不同尋常，只有這時候他才會把他朋友扯進來。
米莉安也曾這樣覺得。
茱蒂說的倒是真的。現在把房子賣掉的話，她拿不到多少錢。無疑地，就算從生意眼光來看，最好還是等到鄉間房屋在市場上沒那麼滯銷時再脫手。於是她轉而著手最起碼的維修問題。或許，等這些基本維修完畢之後，她可以為布置好的房子找個房客。
「我不願意等。我不想要這種等待的壓力……」
他緩緩穿過那扇開著的門，走進了他房間，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繼續說下去。
德莫特不常來信，即使有也很簡短。他去參加了七十二洞的比賽，跟安德烈一起，羅斯特也和外甥女來了。他讓瑪茱莉．康乃爾做第四個搭檔。他們在西爾伯洛打高爾夫，很爛的球場。女人來打高爾夫真是個麻煩。他希望希莉亞過得很開心。能否代他謝謝茱蒂寫信給他呢？
德莫特在這方面太不足了！他一貫地忽略掉情緒壓力的意義，就像匹受驚的馬兒般閃避著情緒壓力。
「會有什麼事呢？」
三星期後，她帶著茱蒂回到娘家房子去，得要把房子整個清理一遍，這是個讓她退避三舍的任務，但是沒有別人能做這事。
沒有了米莉安……
希莉亞害怕兩點：一怕自己會瘋掉，二怕茱蒂會留意到蛛絲馬跡……
殘酷……殘酷……殘酷……
她全身顫慄了一下……要是一個人可以自由的話——相當自由——什麼都沒有，身無長物、沒有房子、沒有丈夫或孩子，沒有什麼牽絆著你，綁住你，扯著你的心……
他拍拍她肩膀，開了處方給她，就叫她走了。
他則繼續說著，語氣充滿說服力，比較像他本人了：「我收入相當不錯，為了茱蒂，我答應給你足夠的贍養費，何況你現在自己也在賺錢了。你可以到國外去，去旅行，去做各種你一直很想做的事……」
詩。一張張紙上的詩，褪了色的花體字寫成的，她母親還是個黃花閨女時的字跡……希莉亞一首首看了。
「我會從倫敦寫信來，好嗎？你暫時還會留在這裡吧？」
德莫特向她道歉，並努力解釋。
也許這是出於善意，也許是因為他對於回到居喪的家中感到畏怯……
希莉亞打開了另一個抽屜。是信件。父親寫給母親的信件。她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上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年。
「就好像來串門子的人似的。」希莉亞心想。
新的生活……把悲痛和回憶拋到腦後……她和德莫特繼續向未來邁進。
他看來很驚訝。
「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你明白。這不是她的錯……她對這事也感到苦惱，還有對你……噢！老天！」
有些事情不對勁……德莫特是來了，但是這人卻不像德莫特，看著她的是個陌生人：不正眼看她，視線望著旁邊，然後又轉移開去……
希莉亞說：「我認為，當你把一個孩子帶到這世上來之後，維繫住婚姻才是更像樣的方式。」
可憐的德莫特，被這股熱情沖昏了頭。他會很不快樂的，所以她……她不可以對這事太過苛責，得要協助他走出這件事，而不是責怪他。這不是他的錯，她沒待在他身邊，他感到寂寞，這是很自然的……
她又說：「我深深為你感到難過。」
希莉亞很高興回到自家住宅。她心想：「這好多了，我終究不大可能發瘋了。」
「那當然，我並沒有認為有……」
「啊！太好了！你知道，我親愛的，你快要精神崩潰了。你很消沉，受到了打擊，心很亂，這都很自然，我知道你跟你母親感情很深。一旦你跟你先生離開這裡，去到新環境，你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日子像往常一樣過著。到最後，終於也還是不太像往常了。
「我才不管。」
希莉亞病倒了。房子裡的寂寞壓得她受不了，她但願有個人可以講講話。雖然有茱蒂和胡德小姐在，但她們卻是屬於一個
m.hｅtuｂoｏk•coｍ•com截然不同的世界，跟她們在一起，非但不能解脫，反而更有壓力。希莉亞很急著不要讓茱蒂的生活蒙上陰影，茱蒂是如此地生氣蓬勃，對什麼都那麼開心投入。當她跟茱蒂在一起時，希莉亞刻意表現出歡樂狀。她們一起玩劇烈的遊戲，用上各種球、羽毛球板、毽子等等。她說：「你是自由的……要是你選擇離開我們的話，你可以離開……要是你真的選擇……可是你要不要再等一下，你要不要確定一下？有十一年的幸福回憶，相對另一邊是一個月的意亂情迷。在毀掉一切之前，先等一年，以便確定這些事……」
「她丈夫必定是個爛人。」德莫特說，「你知道，希莉亞，有時你似乎認為我自私，但你說不定還得忍受更糟糕的呢！起碼，我是個又好又正派、不欺騙的丈夫，不是嗎？」
希望過不久你就能來跟我會合。母親似乎身體很好，精神挺不錯的。她的視力在衰退，但還是照樣為她那些情人們織很多睡襪！
德莫特走了以後，她陪茱蒂玩，告訴茱蒂說他們不會去法國了。茱蒂平靜地接受了這項宣布，沒感興趣。希莉亞覺得很不舒服，兩腿作痛，頭暈眩，感覺自己像個很老的老婦。頭痛愈來愈厲害，痛到她簡直要大叫出來。她服用阿斯匹靈，卻沒有用。她感到噁心想吐，想到食物就退避三舍。
跟人調情。德莫特不慣於調情的。但話說回來，她還是很感驚訝，又驚訝又受傷。就在她如此悲戚的時候，如此渴望德莫特在眼前安慰她的時候，他卻在跟瑪茱莉．康乃爾調情。瑪茱莉是個挺好的女孩，又長得滿好看的。希莉亞心想：「奶奶一定不會感到驚訝。」腦中念頭一閃，說到底，也許奶奶是真的相當懂得男人的。
回憶……
那人仍然不是德莫特……怪異，而且嚇人——發現你丈夫身體裡住了個陌生人……
少了她母親迎接的笑容，家簡直難以想像。要是德莫特能陪她來就好了。
他漫步走出房間，去到茱蒂的小孩房裡。茱蒂興高采烈地對他揮揮調羹，她正在喝一杯牛奶。
德莫特粗暴地說：「你不明白，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沒有事……沒有事的……」
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德莫特拿著一杯水站在她旁邊。他說：「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的。」
嗯，情況很明顯，德莫特比較有錢了……有大房子住……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再生兩個。疾病、孩子的病痛，德莫特變得有點難相處，對於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所遇到的阻力更加不耐煩……茱蒂長大成人，活潑、充滿決心、活得很投入……德莫特和茱蒂一起……她自己，則變得比較胖了，人老珠黃，父女倆用帶點好玩的嘲弄態度對待她……「媽，你是挺傻的，你知道……」對，失去了容貌之後，就更難遮掩你的傻氣了。（腦中回憶突然閃現：「希莉亞……答應我，你要永遠這麼美。」）對，可是如今那已經過去了。他們會在一起活很久，久到美貌之類的事都失去了意義。德莫特和她彼此愛對方入骨，他們基本上不是同一類的人，卻互屬於對方。她愛他，因為他如此不同，雖然現在她已經清楚知道他對事情會有怎樣的反應，卻仍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他有這樣的反應。也許他對她也有同感。不，德莫特就只是接受事物，卻從不去思考它們，在他看來這似乎徒然浪費時間而已。希莉亞心想：「這是對的，嫁給你愛的人絕對是對的。金錢和外物不算什麼。就算我們得住在很小的村舍裡，我得要自己煮飯、做家務。有了德莫特，我就會永遠幸福的。」但是德莫特不會變窮的，他是個成功人士，會繼續成功下去的。他是那種人。當然，他的消化不良倒是會惡化下去。他會繼續打高爾夫……而且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也許在道頓西斯或者其他類似的地方……她則永遠沒得開眼界了，去看遠方的事物：印度、中國、日本；俾路支省的荒野；波斯，那裡的地名宛如音樂：伊斯法罕、德黑蘭、設拉子……
她說：「告訴我吧。」
最後，希莉亞握著他的手睡著了，看到她睡著之後，德莫特如釋重負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今天！
房間陷入黑暗，圍著她旋轉。
盡量在星期五前來與我會合，我最親愛的，那天是我們結婚二十二週年慶。我發現很難道盡你對我的意義。親愛的，你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忠誠妻子。因為你，我滿懷謙卑地感恩上帝，我親愛的。轉達我的愛給我們的小寶貝娃兒。
「你是說……你是指……哦，我認為這真是惡劣透頂！要是我愛上一個男人，我會跟他一走了之，就算這是不對的。我或許會搶了某人的丈夫，但我不認為我會把孩子的爸爸也搶走。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但我會很誠實地去做這件事。我才不會躲在暗處，讓別人去當壞人，自己沒事。我認為你和瑪茱莉兩個都惡劣透頂——惡劣透頂。要是你們兩個彼此相愛，沒有了對方就活不下去，起碼我還會尊重你們。我會跟你離婚的，儘管我認為離婚是不對的，但我不願意去碰這些謊言、假裝以及圈套。」
哦，母親，你在這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