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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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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十二 張愛玲與左派

附錄十二 張愛玲與左派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有何比松柏。
我要一直跑過去,大喊:「我在這兒!
又讀晉人《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千喚不一應,有何比松柏!」張愛玲說:「『端然』兩個字真好。他不過是一點小小的不開心,大約並不是憂國憂民,可是在她看來,也還是有一種鄭重的美。可見她是真的愛他的,就像印度跳舞裏那女孩子得意地告訴人:她的愛人笑起來是怎樣的,生起氣來又是怎樣的。她也憂愁起來,跟在後面問長問短,可是也不至於嚴重到沒有一點取笑的意思。」
道近不得數,遂致盛寒違。不見東流水。何時復西歸。
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綠攬迮題錦,雙裙今復開。已許腰中帶,誰共解羅衣。
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里。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
「殘機」:殘破的織布機。
曲折的流年,
新時代的文明是都市的,並且要以都市的光來照亮農村。張愛玲,她是澈底的都市的。春天的早晨她走過大西路,看見馬路旁邊的柳樹與梧桐,非常喜歡,說:「這些樹種在鋪子面前,種在義大利飯店門口,都是人工的東西,看著它發芽抽葉特別感到親切。」又說:「現代文明無論有怎樣的缺點,我還是從心底裏喜歡它,因為它倒底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她喜歡公寓生活,因為公寓裏沒有住家的那種沉澱的憂傷。
自從別郎來,何日不咨嗟。黃檗郁成林,當奈苦心多。
歡愁儂亦慘,郎笑我便喜。不見連理樹,異根同條起。
有人說張愛玲的文章不革命,張愛玲文章本來也沒有他們所知道的那種革命。革命是要使無產階級歸於人的生活,小資產階級與農民歸於人的生活,資產階級歸於人的生活,不是要歸於無產階級。是人類審判無產階級,不是無產階級審判人類。所以,張愛玲的文章不是無產階級的也罷。
一次讀漢詩:「翩翩堂前燕,春藏夏來見。弟兄兩三人,流宕在他縣。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幸得賢主人,攬取為我袒。夫婿從門來,斜柯西北眄。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累累ˇㄌㄟ,遠行不如歸。」讀到「語卿且勿眄,」張愛玲笑了,說:「啊!怎麼能夠的,詩也可以這樣滑稽!怎麼後來人寫詩,好詩總是悲哀的多,一和-圖-書滑稽就變成打油詩了,從前的人真是了不起。這樣開玩笑似的,可又這樣厚道,認真。」(流宕ㄉㄤˋ流蕩閒遊。眄ˇㄇㄧㄢ斜視)
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
胡蘭成
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堂。天不奪人願,故使儂見郎。
資本主義的崩潰,無年無月的世界戰爭與已在到來的無邊無際的混亂,對於平常人,這是一個大的巫魘,惘惘的,不清不楚的,而左派只是學的陳涉,陳涉使人夜於叢祠旁篝火狐鳴:「大楚興,陳涉王!」使農民驚恐,他們的文藝便是這種狐鳴。他們用俄國的神話,美國的電影故事,山東人走江湖的切口,構成他們作品的風格。如馬克思主義者自己說的:每一種風格都是階級性的狹隘,再狹隘些風格就更固定而為習氣。左派有很深的習氣,因為他們的生活裏到處是禁忌;雖然強調農民的頑固,市民的歇斯底里與虛無,怒吼了起來,也是時代的解體,不是新生。
深深的庭院,
年少當及時,嗟跎日就老。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
本篇是癡情女子對男子背約負心的痛心譴責。詩歌以棉絲織成布匹來比喻有情人結為佳偶。這位女子本指望兩情相悅,將會有個美滿的結局,沒料到男子負心,留給她的是一縷織不成匹的亂絲,一個殘缺不全的夢。
儂年不及時,其於作乖離。素不如浮萍,轉動春風移。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樂府解題》曰:「後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
「絲」:諧「情思」的「思」。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附錄(南北朝民歌)子夜歌四十二首

張愛玲的《夜營的喇叭》,在這時代的淒涼與恐怖裏像一個熟悉的調子,簡單的心奔走著充滿喜悅與同情,這裏有一種橫了心的悲壯。可是時代到底沉重,《走,走到樓上去!》便是一齣這樣的悲喜劇。平常人不是英雄,在他們的生活裏沒有悲劇與喜劇的截然界限,他們不那麼廉價地就會走到感情的尖端。
(漢.無名氏所作「古樂府」《艷歌行》,寫遠離家鄉謀生的流浪者生活中一件細瑣小事,和-圖-書浸透人生辛酸: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綻:裂開」,針對上句「補」字為陪襯字,義仍是「補」。斜柯西北眄:猜疑地斜視著他們。)
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頭亂不敢理,粉拂生黃衣。
攬裙未結帶,約眉出前窗。羅裳易飄颺,小開罵春風。
駐箸不能食,蹇蹇步闈裡。投瓊著局上,終日走博子。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崔承喜來上海跳舞,那「無敵大將軍」活像我見過的官,裝腔作勢,可是觀眾不怕他,也沒有憎惡。觀眾的態度必是難得有這樣的天真的,因為舞的好,把觀眾提得這樣高了。「花郎」描摹一個遊冶郎,也是諷刺的,可是僅有一點刻薄,為了青春的緣故,他的一切都被觀眾所原諒。還有是描摹一個有自卑心理的駝子,一個少女故意撩撥他,和他跳了一回舞,又跑開了,撇下他孤伶伶地,觀眾心裏難受起來,然而還笑著。張愛玲去看了回來說:「諷刺也是這麼好意的,悲劇也還能使人笑。一般的滑稽諷刺大來沒有像這樣的有同情心的,卓別林的影片算了不得的了,不過我還是討厭裏面的一種流浪人的做作,近於中國的名土派。那還是不及崔承喜的這支舞。到底是我們東方的東西最基本。」
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鬢,芳香已盈路。
「匹」:布帛寬二尺二寸為幅,長四丈為匹。這裡用著雙關語,暗喻二人不能成為匹配。
高山種芙蓉,復經黃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
還有,人是為了心愛的東西才革命的,洗淨它,使它變得更好更可靠。倘在現實生活裏不知道什麼是美的,也必不知道什麼地方受了污穢與損傷,那樣的人要革命,自然只好讓他們去革,可是也不必向他們領教。他們沒有生命的青春,所以沒有柔和,崇拜硬性。他們還崇拜「力」,是崇拜的物理的「力」,不是生命力,因為他們的線條怎樣看來也沒有生命力,所以總喜歡畫得粗些,再粗些,成為粗線條。一次幾個人看一幅齊白石的畫,不像是真的,主人卻嘖嘖讚嘆,說畫的多有魄力。池用篤紀說:「這哪裏是魄力,這是膂力罷了。」他們的粗線條其實不過是這種膂力。(膂ˇㄌㄩ力,體力)

註釋

《樂府詩集》收有《子夜歌》四十二首,其內容多是女子吟唱其愛情生活的悲歡。
誰能思www.hetubook.com.com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億。
他的過去裏沒有我;
《古今樂錄》曰:「凡歌曲終,皆有送聲。子夜以持子送曲《鳳將雛》以澤雉送曲。」
人與人的關係應當是人的展開,而現在卻是人與人的關係淹沒了人。先要有人的發現,才能刷新人與人的關係,可以安得上所謂「個人主義」、「集團主義」的名詞。然而左派理論家只說要提倡集團主義,要描寫群眾。其實要描寫群眾,使該懂得群眾乃是平常人,他們廣大深厚,一來就走到感情的尖端並不是他們的本色。他們是在一時代的政治經濟制度裏生活著,但他們把它烹飪過了,不是吃的原料。是他們日常的生活感情使他們面對毀滅而能夠活下去。
崎區相怨慕,始獲風雲通。玉林語石闕,悲思兩心同。
藝術是什麼呢?是人生的超過它自己,時代的超過它自己,是人的世界裏事物的昇華,這超過它自己到了平衡破壞的程度便是革命。懂得這個,才懂得在張愛玲之前謙遜。
《宋書.樂志》曰:「晉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豫章僑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亦是太元中,則子夜是此時以前人也。
人各既疇匹,我志獨乖違。風吹冬簾起,許時寒薄飛。
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疋。
郎為傍人取,負儂非一事。摛門不安橫,無複相關意。
常慮有貳意,歡今果不齊。枯魚就濁水,長與清流乖。
張愛玲的《孔子與孟子》,短短幾百字,登在《小天地》第四期上,講廚房的窗子外邊用有一塊破布條子,像個小人兒,風吹雨打,他頻頻打拱作揖,彷彿有一肚子的仁義禮智王道霸道要對人說,越看越像孟子。這篇文字和別的一篇排印接錯了,我拼起來讀,覺得非常好。很深的情理,然而是家常的。這次我在南京,到博物院去看六朝石刻,有一塊是站著的兩尊佛,上身赤膊,胖墩墩像小孩子,下面蹲著兩隻獸,也胖墩墩的很好玩。分明是眼面前的東西,可以同時是神,是靈異。又看到乾隆朝的漆器,女人用的紅粉盒,蓋上雕著雙龍。像龍這樣大動物,用在這裏應當是不配的,可是非常配。只有平常人才能這樣的把時代的恐龍也繡作女人的鞋頭的圖案,把時代的巨人也看作可以在他頰上吻一下的孩子,把革命也看作家常的。
舉酒待相勸,酒還杯亦空。願因微觴會,心感色亦同。
念愛情慊慊和-圖-書,傾倒無所惜。重簾持自鄣,誰知許厚薄。
「我在這兒呀!」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口硃發艷歌,玉指弄嬌弦。
(註:在異鄉為人家幹活的兄弟,有幸遇上一位賢慧女主人,願意為他們縫補衣衫,她丈夫回來看到了,心懷猜疑地斜視著他們。這使流浪者深感「遠行不如歸」。然則歸又如何呢?倘非生活所迫,也就不會離鄉背井了。)
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
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藝術是這樣的使人間成為親切的,肯定的。因為穩定,所以能豪放。豪放起來也沒有那種無家可歸的慘淡決裂。我在朋友家看到過一個人形,用泥雕塑,是日本仿古作品,仿的唐朝的女人,前額兩個髻,做得不太高,也不遮著額角,背後的頭髮分開做兩絡,像梳的小辮子,披到肩頭,穿一件深粉紅廣袖單衫,繡著金色花朵,下面一條長長的花黃裙子,從胸下起到腳面,腰間繫一條深藍帶子。她右手抱著一個銅綠色的瓶,像是盛水盛米用的,左手繞過去按在瓶口的邊沿,身體微微傾斜。臉像少婦,也像少女,有天真的明媚。整個的姿勢雍容清灑,可以想像她走在畫堂前,可以想像她是春天郊野裏的遊女,也可以想像她在操作。是這樣的豪放,流轉自如的。這裏我想起張愛玲的文章裏說的:晚上不放下簾子睡覺,醒來的滿屋子陽光,外面有熱鬧的電車聲音。不管這一天將有什麼事發生,單這堂堂的開頭已經是可愛的。
這時候人要求重新發現自己,發現世界,而正是這人的海洋的吸動裏滿蓄著風雷,從這裏出來的革命才是一般人們的體己事。革命有地下室的活動,展開時還有指揮部與突擊隊,然而決定鬥爭的是全軍的軍容。張愛玲的文章沒有提到革命的指揮部與突擊隊倒是更完全的。
驚風急素柯,白日漸微濛。郎懷幽閨性,儂亦恃春容。
見娘喜容媚,願得結金蘭。空織無經緯,求匹理自難。
感歡初慇勤,歎子後遼落。打金側玳瑁,外艷裡懷薄。
初時非不密,其後日不如。回頭批櫛脫,轉覺薄志疏。
已經成為古代的太陽了。
別後涕流連,相思情悲滿。憶子腹糜爛,肝腸尺寸斷。
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
馬克思主義者至今只發現了藝術的背景,不懂得藝術還有它自身。他們把藝術看做事物的反和_圖_書映,時代的鈐ˊㄑ一ㄢ記,然而鈐記是並不能給時代加添一點什麼的,事物沒有鏡子,也無損於它的完全。只在私有制的社會裏,沒有無主的東西,要從表示所有權的鈐記才能想像事物的存在,漸漸把鈐記自身也看作是一種存在。資本主義末期,人的存在成為被動的,不是人創造事物,人倒是事物的反映了,說藝術是反映,是鈐記,不過是這種錯覺的抄襲。不懂得藝術自身,是會連藝術的背景也說不明白的。他們說藝術被階級性沾染,這當然是,但也不過是被沾染而已,藝術是植根於人類的,在有階級的社會,它的背景是通過了階級的人類,可是他們只說是階級。他們並且抄襲教會的把藝術看做裝飾,資產階級的把藝術看做宣傳,也說藝術不過是無產階級的工具。(鈐記:印記、印章。清制佐治副官所用的一種印信,明代稱為「條記」,政府機關的印章有的仍用鈐記的稱呼。)
寢食不相忘,同坐復俱起。玉藕金芙蓉,無稱我蓮子。
空房裏曬著太陽,
遣信歡不來,自往復不出。金銅作芙蓉,蓮子何能實。
她認真地工作,從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費上頭吃虧,用怎樣高尚的話也打不動她。她的生活裏有世俗的清潔。在香港時,路上一個癟三搶她的錢袋,奪來奪去好一會,還是沒給搶去。一次是在上海,癟三搶她手裏的點心,連紙包一把抓去了一半,另一半還是給她進得緊緊的拿了回來了。對任何人,她都不會慷慨大量,或者心一軟,或者感到恐怖而退讓。現代人的道德是建在沾便宜上,從這裏生出種種不同身份的做人風格。張愛玲沒有一點這種禁忌,她要的東西定規要,不要的定規不要,什麼時候都是理直氣壯的。
《唐書.樂志》曰:「《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
朝日照綺錢,光風動紈素。巧笑蒨兩犀,美目揚雙蛾。
革命必須通過政治,到改造經濟制度。制度滲透於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的各方面,而且到了最深的處所。制度腐敗了,人是從生活的不可忍受裏去懂得制度的不可忍受的。生活的不可忍受,不單是不能活,是能活也活的無聊耐,覺得生命沒有了Point。這樣才有張愛玲的詩:
夜長不得眠,轉側聽更鼓。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夜覺百思纏,憂歎涕流襟。徒懷傾筐情,郎誰明儂心。
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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