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滄溟兄，聽說碔砆今日又請假，是不是又不舒服？」
她一辭官，再也不怕有人會發現她的性別，七年！他錯估了她的智商，以為她遲早會曝光！
「酒能亂性，但豈會如此過分？」依著房內掉落的配飾，還能猜出床上是何人，幾名乃是正經的官員，難道——「被下藥？」
「妳說的是。」他半垂視線，掩飾眸裡神色。
「不！」書房內響起聶滄溟不穩的聲音。「她沒受傷，只是——鉤子劃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換了衣服，咱們便到前廳去。元澤，請你代我盡主人之職吧。」
段元澤卻說：
未久，仍未發現她的蹤影。
「不要進來！」聶滄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譚碔砆。
他施展輕功，輕躍到屋簷上。他來訪過幾次，對於地形還算熟悉，若要宴客，該會在聚喜廳內。
「痛死我了。」痛得差點掉出眼淚。
他想摘，頭一遭這麼想要摘下這朵花，卻苦於這朵花的自我太強，只能等待最佳時機。
「那就找個老頭兒吧！」視若無睹他笑臉下已火冒三丈。「人隨環境而改，反正媳婦都能熬成婆了，我熬個幾年，熬到他見閻王也不是難事，到時是人伺候我，不是我來伺候人。」
這世上還有誰能忍受她奇怪的性子？
原來，這四年來在他等待她自認女兒身的同時，他的情根繼續發芽茁壯，讓他再難回頭。
如今再來一次，他的恐懼更甚當年。
「滄溟兄，你變了。」段元澤又吃驚又正色，說道：「你竟將你部分真實的面貌揭露給我瞧見，這是不是表示，你真當我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了？」
他聞言，激動得幾乎虛脫，劇烈跳動的心臟這才歸回原位。武人的氣息亂了，他竟發現自己在大口喘息，滿臉大汗。
「喝得如此盡興？」舉杯一聞，濃烈的酒氣斥鼻。「是御賜的貢品葡萄酒？」沒有酒量的人極易入醉。
譚碔砆目不轉睛地望著，忖思道：「小菫還是一樣莽撞，數年都不改，她再這樣下去，是絕不能讓她跟著上戰場。」
「妳想嫁人，也要看誰願意娶妳？妳連伺候夫婿都不懂，何況妳年齡過大，願娶妳的人有限。」他暗示自己正是一個好人選。
她微哼一聲，顯然不滿意他的答覆，又問：「你從四年前就開始打算娶我了？」
七年來，他不知道作了多少夜的惡夢，夢裡她被揭露女兒身，被拖出去砍了頭。初時，他怕自己受牽連而惡夢不斷，後來為她擔憂受怕啊！人人都以為他雙鬢白髮是操心國事，只有他自己深知內情。
他見識過她的聰明，怎會不信？他的牙齦隱隱約約抽緊，唇畔仍然在笑，有多久沒有以虛假的面貌待她了？是她自討的。
「你是大哥？」
「好呀，大哥，咱們可以來試試看。」她瞇起眼笑著。
聶滄溟一陣苦笑。
發帖子之人是都御史呂長風，他是愛好風雅之輩，過去幾年皆有賞花宴邀譚碔砆過府吟詩作對。
「妳是知心人，而我很幸運的，能夠有一個知心人共享彼此。」他含蓄說道。
難道碔砆是醉了嗎？
「大哥，你以為夫妻之間只須知心，只要習慣就行嗎？倘若今日與你相處的不是小妹，你也都要嗎？知心人，我當你妹子也能繼續知心下去；當你妹子多好，何苦讓自己跳高一層身分？」揉了揉頭皮，見他微瞇起眼，知道凡事該適可而止，便緩下語氣說道：「反正日子還久，這事暫可放下不談，等戰事結束之後再說吧。」
小菫早已習慣他冷淡的說話方式，鍥而不捨地說道：「我知道你要守在碔砆哥哥附近，但我聽爺提及他又在書房睡著了，現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驚不醒他，你不必擔心他。可願與我比劃二招？」
抱怨的聲音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殷戒立回過身，也吃了一驚。
殷戒點頭，了解他話中之意。裝作無事，是當作沒事發生，如果碔砆真發生了清白受損之事，也要視若無睹。
「是碔砆嗎？」
是捨不得他，還是捨不得他所能給的蔽蔭呢？「就算妳恢復女裝，我依舊是妳的親人。妳在朝為官，諸多不便，我是時時擔憂妳啊。」
「不，你別去。」
「我可沒見過哪家男兒像他這麼嗜睡的。唉，幸www.hetubook.com.com好有你收留他，不然萬一他娶妻生子，我還真怕他的老婆跟孩子嫌棄他胸無大志。」段元澤取笑道。隨即推了推他，說道：「你——該不會不願其他男人見到他的身子吧？我瞧他這幾年若有小病小痛，也是到藥鋪子抓藥了事，不請大夫。滄溟兄，你的獨占欲未免太強了——」
她的唇畔勾笑。「大哥，該做的做了，你已盡力，餘下的是天算，我們無能為力了。」
「我不說，不是因為我貪當官的滋味，而是我捨不得大哥，捨不得朝中朋友啊！辭了官，我得回歸女兒身，你別忘了我是孤兒，那樣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殷戒緊跟著他，說道：「我也去。以往賞花宴都是沒事的，如果我跟著她，也許——」
「妳貪睡貪吃又極為挑剔，不是美食，妳不肯動口；能坐轎就絕不走路，連妳在翰林工作，也時常偷懶發呆。不要以為我不知情，妳從聶府賬房那裡支領的銀子除了供妳吃喝玩樂外，妳還發給新進的庶吉士，要他們幫妳做編修工作。碔砆，妳已被養得嬌貴，如何能適應外頭生活？」
「你——跟我打兩招吧。」圓圓的臉有著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爺教你的功夫，你學得比我還快，你與我相互砌磋，增進功夫，不也很好？」
他自認非貪戀美色，然而每見她一回，總覺心中蠢蠢欲動。
「然後呢？」他試探問道。
那種男歡女愛的笑聲，他怎會認不出？房內又是一陣酒氣，直覺連想到今日賞花是另有用意。
「怎麼啦？有沒有事？」段元澤的聲音由遠而近，談顯亞也忙跟在後頭。
她傭懶地爬起，撩起垂下的長髮，伸舌咬進花瓣吞下，喃道：
他跨上車之前，回頭說道：「你們都裝作無事，守好後門，天亮之前我必定會回來。」
段元澤看他一眼，摸鼻搖頭。「你要當我說笑就說笑吧，反正大夥心知肚明。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旦你領兵出戰倭寇，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你在東南沿海，碔砆身在朝中，章大人雖已告老還鄉，可邵元節仍對你有敵意，我怕他將主意打到碔砆身上。」說得很含蓄，言下之意就是怕當年之事再重演，屆時朝中無人可護譚碔砆。
聶滄溟聞言，自喃道：「帖子的名單上有談顯亞，也有三大營統帥雷大人，碔砆若有難，他多少也會看我薄面，救她一把。」
「小妹又不驕縱，說起刻苦耐勞，還知道怎麼個寫法。」她也在笑，笑得連貝齒也露了出來。
圓月當空，殷戒匆匆穿過迴廊，瞧見小菫守在書房外，那表示聶滄溟在書房內。他上前與小菫私語一陣，語調雖然乎穩，但顯得憂心忡忡。
「我沒興趣。」
「爺！不好了，碔砆哥哥賞花未歸——」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推開。
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即使再心靈相通之人，也須用到言語。大哥，你不說，我不知道；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允。」
書房內，譚碔砆微惱地張開黑眸，撫上朱唇。唇上有花瓣，但隔著它依舊能感覺他唇上餘溫及氣味，不難聞，甚至她已習慣了這樣的味道。
她聰明在大處，小處的迷糊卻足夠害死她了。
她是懂他的，他不由自主地綻出微笑。初時，她讀透他的心，他驚奇不已，不管他再如何掩飾，她仍然輕易看穿，如今他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該了解的。
他輕步移近假山。假山有洞，一如當年他想殺她，而她躲起的地方。他忐忑不安地輕喚：
她不愛攬鏡自照，並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紀愈長，容貌愈顯女性。一般美麗的少年一旦過了責春時期，便開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獨她，愈來愈有成熟的美艷，翰林院新來的進士往往看她看到發了呆，但並無人看穿她的女兒身。就是這點讓她的自尊難以忍受！
他一怔。「妳哪來的積蓄？」壓根身無分文了，開什麼店鋪。他以為依她的才智，應該明白他的心。
她正要喊住他，仗著他聽她的話，要勞動他再去廚房拿一盤點心來，忽見拱門後小菫在窺視。
「還是——被帶到其它地方？」混帳傢伙！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料到都御史人面狼心。
「前廳有談顯亞，我與他在門口相遇，他也是來探望碔砆ｍ.ｈeｔuｂoｏｋ.coｍ.ｃｏｍ的。」
夜寂靜，路上只有馬車在奔馳，他運馬伕也不敢叫醒，由自己來駕車。
「好痛！」小菫鬆開了手，見到銀鉤筆直飛向書房窗口，她驚叫：「碔砆哥哥！」
「從我第一次見到妳，就知妳非男兒了。」
「大哥，你不放我，我會沒法吸氣。」她冷靜地推開他，抬起臉，見到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這種異樣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裝傻也騙不了人了。「大哥，難道我真這麼像姑娘家嗎？」
脫口輕喚一聲：「碔砆？」
殷戒雖名為義弟，但幾年下來，他似乎只願待在她身邊，意在守護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書府已是不易，他仍不願輕易相信別人。
都御史府就在眼前，照理說，該先持拜帖——他轉了個頭，將馬車隱藏在都御史府後門，隨即跳下馬車。
她隻手托額，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語半晌，瞧見几上殘餘點心，直覺再捧回懷裡細嚼慢嚥。
「真惱！他不是會胡亂毀人名節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裡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麼，只是氣他的自以為是。「他的條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會看上他啊，對我毛手毛腳，欺我不敢言語嗎？這男人，真是自大得緊。」
「我沒空。」
「碔砆，妳在怨我了。為什麼怨？就因為我不曾將心中想法告訴妳嗎？妳扮男裝，不曾表露意願要讓我知道妳的祕密，妳要我如何吐露心聲？」她待人平日是隨和自在，但她自認才智過人，本性多少帶有驕傲之氣。
「是碔砆嗎？」他又問一聲，耐心地等待。
心裡隱感此事不簡單，譚碔砆也不在裡頭。他避開談顯亞的翻身，走出聚喜廳。
他翻身躍下地，走進廳內。杯盤狼籍，一陣酒氣撲鼻，倒臥在地的都是受邀的官員。談顯亞就躺在他的右腳呼呼大睡，分明是醉了酒。
「滄溟兄？」段元澤在外頭喊道。
哎，戴著也好，她不強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結，不喜旁人看著他的臉。
「是第幾次了呢？他分明早就發現我是女兒身了，才會這樣待我，可惡。」
談顯亞一聽，俊容微露不悅。
哎，把她說得像頭豬公一樣，真夠刻薄的。
七年吶，沒有人跳出來喊她陰陽顛倒，戲弄君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究竟是怎麼看出的呢？」她自信滿滿自己絕無破綻，他是如何看破？
「碔砆啊，碔砆！妳可知妳時時教我提心弔膽嗎？」縱容短暫地失神望她。
「小菫，去備車，別要驚擾其他家僕。」他快步走回書房，拿起短劍，隨即往大門走去。
「然後？」她緩緩眨了兩次眼，露出笑臉。「小妹只好揹著包袱，拿著這幾年的積蓄回鄉，開間小店舖吧。」
再往前，就是蓮花池了。
他放下帖子，直覺往窗下屏榻望去，瞧見她側躺在上頭小憩，屏榻角落還擱著點心及幾本藍皮書。
夜涼如水，他輕步往花園走去，經過迴廊時，聽見輕微的淫笑聲。那樣的笑聲讓他頓時如遭雷擊，不顧是否會被人發現，快步上前推開傳出笑聲的房門。
等了一會兒，書房內無人應聲，他輕輕推開門，舉步如貓地走進。
庭院裡，落葉紛亂捲起，殷戒直覺刀劍出鞘，擋住銀鉤，小菫乘機以天生飛毛腿的功力躍進，近身逼戰。
他錯愕了下，本以為她是有心刁難而已，到頭來她依舊屬於他，倒沒料到她忽由此言。「難道妳不願嫁與我？」
「哎——」什麼吵醒？她壓根未睡，他們的所言所行，她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停下腳步，轉身望著花園。黑夜裡，花園一片靜默，是他錯聽？
謠言似真似假又流傳了四年。四年裡小事不斷，皆安穩度過，只是譚碔砆的美愈來愈驚人，像一朵盛開不凋的花。
他垂下雙眸，並不表態，良久，才說一句：「其實——她有足夠的才智可保護自己，有我無我並無差別。」
「妳——這是在逼我嗎？妳既是了解我，就該明白我的心意，何須逼我說出口？」
哎呀，原來小菫是為了學功夫，難怪會纏著殷戒不放。譚碔砆閒來無事，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們，靜觀其變。
「賞花？」聶滄溟憶起前幾日在書房發現的帖子。「這麼晚和圖書了，還賞什麼花？戒兒，現在什麼時辰了？」
他聞言驚喜。「妳當真要辭官？」萬萬不敢想像這件事會圓滿落幕！
「沒有嗎？」扇柄輕敲了頭一下，故作惱狀。「小妹一向沒有理財概念，沒有積蓄，我要怎麼過下半輩子呢？哎呀——反正我年紀不小了，回鄉之後，我找個人嫁了，就賴著他吃飯好了。」
「我知道。」她無辜笑道：「當捨則捨，有捨才有得，也該是我辭官的時機了。」
「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他忽然說道。以往心神皆在朝事，如今卻逐漸心不在此，對朝中生起無力之感，是一因；碔砆的出現，亦是一因。
「殷戒，你有空嗎？」小菫問道。十五歲的她談不上美麗，一見就如是練過式的女孩兒。
聶滄溟怔了下，收起臉上猶豫，搖頭笑著：「別要吵醒碔砆，咱們前頭談去。」語畢，與他共同離開庭院。
她的唇又涼又甜，怎麼沒有人發現這樣柔軟的唇瓣是女子所擁有呢？他暗自歎息，喃道：
大夜裡，車行極快奔山城南方。
「他也來？」談顯亞來的次數未免過於頻繁。
他的話讓她啞口無言，卻也惱羞成怒。
想透了，就要辭官，這是她承諾的。
聽見外頭有聲，她微微側身往窗外瞧去，瞧見殷戒走進庭院梩。
她抱怨，心知這只是遷怒之辭，她最氣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別。明明她行止得宜，怎會看穿？
微笑什麼？這次的笑，真誠而不再虛偽，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因為他長年的等待終於結束，她本來還在想計，想要如何完美地結束偽裝，雖然他早知她的女兒身，但他不說，她就當他不知道，如今卻得為了個死鉤子，七年的女扮男裝就這樣窩囊地結束。她不高興啊，不高興他的直覺竟將她吃得死死的！
「誰能忍得了妳的性子？」他不怒反笑。
說實話，他是有私心的。剛開始敬重她的才華，視她如妹，自然待她好；後來有心寵她，是讓她離不開他。
難道是出了什麼不可預料之事嗎？他心頭突地一跳，頓感不安起來。
過了一會兒，含糊的聲音傳出。
不知不覺盤子空了，她又發呆坐了一會兒，考慮要不要親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飯皇帝大，任有天大難事，她也要先吃飽再說。
不是她無聊，而是她愛看周邊發生的事，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覺新鮮有趣。反倒是翰林院愈來愈留不住她，鎮日反覆做著相同的事，談顯亞於兩年前當上內閣成員，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薦她入內閣；她也曾想了一會兒，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辭了。
殷戒緊跟著他跑進書房，也瞧見了她「原形畢露」，急踢上門，擋住其他人進去。
「小聲點，她剛睡。」
「碔砆，妳在書房嗎？」外頭傳來輕喊。
「賞花宴？」他略看了一下名單，被邀多是翰林院之人，她一向有所節制，他也盡量不干擾她的社交活動，她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宴會，這一次應該地無礙。
行經花園，花香撲鼻，沖淡了瀰漫空氣中的酒味。愈晚發現她，他怕她早被人糟蹋，愈想愈惱，不顧旁人發現的可能，用力折下鄰近枝葉。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絡得很，有什麼事會從我眼下跑過，而我會輕忽的呢？」暫忘煩事，她感興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著小菫長大的，她的個性單純，立志要一生當大哥的護衛，心裡卻也想要大哥當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無迷戀，戒兒終日戴著鐵面具，她怎會喜歡上他？」出尚書府之前，殷戒戴上鐵面具，盼今生再無人瞧見他陰柔過頭的容貌，是以聶府上下，甚至聶滄溟也未曾看過他的相貌。
「剛過子時。」殷戒頓了頓，聲音略啞。「我該陪著她去，但她明白我不愛在眾人面前露面，所以——」
「你果然早就發現了。」她從鼻孔輕哼一聲，頗不以為然道：「你該視而不見，至少，得等我願意親口承認，你再大吃一驚。」
她未到東南沿海一帶過，也不曾親眼看過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與雙嶼相制衡的狐狸島被燒得一乾二淨，從此雙嶼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這才對聶滄溟當元ｈｔｔｐs://m.ｈetuｂoｏｋ•coｍ•ｃｏm帥，擇日出發。
他明白她聽不見他訴衷情，因為她一旦入睡，任由地動山搖，不到時辰不會醒來。
他一凜，回過神，怕驚醒她來，連忙將點心盤子挪到几上，拉好她身上的薄被，才輕步退出書房，將門靜靜閤上。
段元澤只來得及瞥見聶滄溟擋住她的身影。他脫口問道：「是不是打中碔砆了？我立刻去請大夫。」
「如果我放開妳，妳會逃嗎？」他問。懷裡的身軀極為柔軟，幾乎捨不得放開。
「我確實要辭官，難不成要等人發現了，頭掉了才喊著要辭？雖然小弟——妹自信再當個幾年官，也不會有人發現。」她說道，頗為自負。
他心底隱隱不安，如同當年她被章大人請去作客一般，那時有戒兒相助，如今她一人——
一陣春風從窗外吹來，拂動她幾許髮絲。他的手不聽控制，自動撩開她頰上的亂髮，指尖輕觸她細嫩的肌官，心跳快一拍，立刻退開一步，保持距離。
根本無病無痛地無事，卻跟翰林請假。大明朝官俸極少，她一連請了半月假也不怕扣薪，分明是吃定他了。
天見可憐，一個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睜睜地望著鍾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卻無法正大光明地碰觸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碔砆！」他目光灼灼。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來，我不再答覆你，只以笑相對的原因嗎？」見他搖頭，她狡黠笑道：「因為我早就想透了。」
尚未見到人，就先瞧見地上掉了一張帖子。他順手拾起，帖子是給譚碔砆的。不知是何人邀約？
他是個人才，若配於強兵，戰勝之日可期，但邵元節始終不信任他，在皇帝老頭兒面前下讒言，雖明封元帥，再撤他都督之職，以表分權。
而現在，她在怨他。他多冤啊，平日不見她耍性子，如今在這當口卻開始發作了。
花瓣落在她的頰上、唇上，他瞪著她，明知不該，但就是心猿意馬起來。
「正是。就等妳甘願辭官，恢復女兒身。」
黑眸凌厲地鎖住她的嬌顏。如果再聽不出她在捉弄他，這些年的相處就白費了。她想玩他，也得要看他願不願意讓她玩！
窺視什麼？她頗感有趣地賴在窗檻上。小堇也十五歲了，莫非喜歡上殷戒？
他要回頭，再找一次，忽然聽見輕微的噴涕聲。
又是微風吹進，飄進幾朵落瓣，他怕她著涼，伸手越過她，欲將窗子關小。
「碔砆請了半個月的假，他擔心，所以來探採。我瞧他對四年前碔砆身陷尚書府，他卻礙於其岳父無力救人之事耿耿於懷，所以這幾年他待碔砆不錯，連建戰船一事，他也鼎力相助。其實，多一人對碔砆用心，碔砆就多一分安全，你就暫時將這嫉妒吞下肚裡去吧！」
「碔砆！」聶滄溟疾步奔進書房。見到她狼狽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發現她一頭長髮如瀑布垂至地上。
「豈止像，妳根本就是。」長髮滑過頰畔垂至腰間，眉目含怨，女兒之態畢露，就算隨便在大街上抓一個人進來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別來，怎能讓其他男人看到她這副模樣？
假山內未有聲音傳出。他原要鑽進，但洞太小，他的身形高大，難以進去。
「妳沒有耳洞，沒有脂粉味，舉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見，我就是知道妳是女扮男裝。沒有理由，如同妳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質，不是嗎？」聶滄溟開始微笑。
還在捉弄他嗎？他直勾望進她認真的眼瞳裡，心頭彷沉大石。他一直以為她心裡有底，相處七年，還有誰能這樣寵她憐她？
這幾年，即使有人覬覦譚碔砆，也礙於他，不敢輕舉妄動。
「我絕不放過妳。」他輕聲說道。放過她，他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去年京師大地動，全宅的人都逃出去，唯獨不見她蹤影，他奔進找她，才發現她睡死了。
「哎，大哥，你可以放開我了。」她歎道。
小菫聞言一驚，連忙對著門喊道：
他未吭聲，輕步走過花叢與花亭。亭頂掛著微弱的油燈，照著四周，放眼所及，並無人躲在花叢之中。
他屏息踩過屋瓦，迅速躍過幾個屋簷，來到聚喜廳上。他搬動屋瓦，趁縫往內瞧去，暗吃一驚！
「我等妳七年，妳不曾對我吐露過，妳還要我等多久？」
「胡說！」她惱道。走離他數步遠m•ｈｅtｕｂoｏk.coｍ•ｃｏｍ，注意到他的目光隨著她移動。「我裝扮得當，無耳洞、無脂粉味，學男兒學了數月有餘，滿朝文武無人識穿我，你卻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這根本不可能！」說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氣。
他膽戰心驚。碔砆不愛吃藥，對藥物抗性極弱——他的額上滲出汗珠，不敢細想，往其它房巡去。
「妳快閃！」他叫道，撲上去抓住鉤尾。
這句話是肯定她的能力，也同時在說服自己，但心裡總會有牽掛。
她才閃神一會兒，一定睛就見小菫忽然撤出了銀鉤，直逼殷戒而去。
「哦？」他的微笑僵住。「妳卻不肯說。」
「不是我有心要洩氣，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練，紀律鬆散不說，軍心怕也難以凝聚——」
他猛然停住，瞪著地上凌亂的衣衫，衣衫分男女，布幔之後是糾纏的人影。他凝神傾聽，淫|盪的呻|吟是陌生的，他暗鬆口氣，立刻退出門；再過幾間房門時，仍傳出交歡的呻|吟，他一一進去如法炮製，仍未見譚碔砆蹤影。
「連上陣殺敵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感，我還以為今生不會再有。」他蹙眉忖思道。
又是一個輕微的噴涕聲，聲音極小，像是及時遮掩住。他迅速抓住來聲，循聲望去附近假山。
聶滄溟直覺反應笑言：「我哪兒來的嫉妒呢？有人對她好，表示她的魅力無法，也證明我沒選錯人。元澤，你真是說笑了。」
聲音太小，聽不出是不是譚碔砆的聲音，但——他從未向上蒼許願過什麼，如今他願捨棄他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回譚碔砆。
「失禮了，殷戒。」
「大哥？」她無辜回視他。
「春天一來，她易昏昏欲睡，讓她睡夠了就沒事。」
見她睡容依舊秀雅，俯身隔著花瓣在她唇上烙印一吻。窗外落花紛飛；窗內他貪戀逾矩。
她瞪著他。「你一開始就發現了？」
「好個肯定語氣！不過我敢打包票，你再繼續肯定下去，就真是在作白日夢了。」
目送馬車離去之後，他喃喃道：「早知道我去了，也可轉移目標。」反正他的身體也髒了，不怕再來一回。
她不嫁他，又能嫁誰呢？明知她在鬧意氣，卻得咬牙承受下來，誰教他真的有心想娶她進聶門。
「碔砆畢竟是男人，一輩子依附在另個男人之下，對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會可以容許貴族豢養男人，但碔砆是官，畢竟不合宜。
譚碔砆歎了口氣，拾起束環，隨意將長髮再度束起。「大哥，你對我又有何感覺呢？」
「妳——」一時之間無法揣測到她的心思。「難道妳對我真無感情嗎？」多少夜在外庭秉燭談心，彼此相知相惜，他以為她明白的。
「妳想透了嗎？碔砆？」他忽然問道。每一天，他幾乎要重複問她，當年當官的理由想透了嗎？
他期待地走近池畔，細心搜索池上，一顆心又猛然沉下。
「大哥，你真是如我甚詳，但那又如何？如果我說，我有一塊田，我不必親自下手耕作，有辦法請人為我做事，我只需躺在家裡等收成，你信不信？」她笑得很詭異。
「我確實不願讓其他男人碰她，哪怕是大夫也不成。」有意引他到前廳去坐，免得吵醒譚碔砆了。
他是早已知道他想要碔砆陪他共度一生；也知道失去她，他怕一生再無人了解他。當年的章大人強邀她作客，他已深深體會過了。
如果——真的被蹧蹋了，寧願她醉到不省人事，至少沒有回憶。她本性是驕傲的，他怕她一知曉，會尋短見。
「我為什麼要嫁你？大哥，咱們是兄妹，兄妹豈能論婚嫁？」
「又睡？」看了書房一眼，段元澤見怪不怪。與譚碔砆相識七年，早已習慣她在哪兒都容易入睡。「最近他睡得真多，是不是得了怪病？可要請大夫來看。」他壓低聲音說道。
她凝思。一時未覺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將銀鉤打飛出去。
身邊勁風快至，一顆飛石如影撂過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銀鉤，就見鉤子擦過譚碔砆身邊，勾住她的頭髮。她慘叫一聲，被鉤拉動，整個身子往後撲倒。
黑夜濛濛，裡頭一片靜聲，就算有人也都該入睡了。譚碔砆不曾在外頭留宿，連要夜宿翰林院，她也不肯，怎會深夜未歸。
「他的廚子不錯，我挺喜愛的。」這對譚碔砆是不可抗拒的誘惑之一。所以幾乎年年都去，但從未晚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