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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醫生

作者:漢斯.康沙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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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她迫向死亡!妳知道她永遠到不了的!」
「不要出去!拜託。」卡蒂亞只能運用僅有的一點法語知識,缺乏必需的字彙作適當解釋,因此,她簡單地說:「我害怕。」
「問問萊娜,卡拉巴希。」
有人打她的臀部而使她醒轉。起先,她聽到打的聲音,隨後感覺到有人在打她。她掙扎著睜開眼睛,恢復記憶……槍傷了背部,所有的血——死亡。現在,她是在天堂和真主一起,有人打她,這不對。
「妳是給帶去安全地點,」有人在背後說。「洲際旅館在國王手裡——妳會比我們有福氣。」
但他們只是搖搖頭,過去了。這使萊娜感到困惑,她看看四周。必定是躲藏在這些屋子裡的某一間,她想。或者搭上一輛經過的便車?她細看這些房屋,在想,究竟一個白種女人會選擇那一幢藏身。或許不會是一間毀壞了的小屋——對像擁有她這種智力的人而言,住在這種屋裡的人不會被看作值得信任。歐洲人認為貧窮和卑劣相同,萊娜這樣告訴自己。阿拉真主詛咒他們白種的自大!
「他們想要誘拐他。」萊娜鑽進吉普,發動引擎。「但我仍然活著!」她喊。「只要我活著一天,哈金.帕夏就和我們在一起。」
萊娜繼續她的「狩獵」。一次或兩次,她攔住朝她而來的人們問:「你們看見過一名白種女人嗎?她必定跑的是那條路。想想看!」
卡蒂亞恢復精神。她站著不動,注視著周圍這些棕色,莫測高深的阿拉伯臉孔,以及白的,蒼白而害怕的歐洲人臉孔。
「那麼,咱們現在可以走了?」萊娜問,她的語調帶刺。「跟這些英勇的白人道聲再見。」
她轉身回到廣場,那兒停著幾輛游擊隊的車子。那裡有些兵士認識萊娜,連珠炮似地和她招呼。
一分鐘的起跑。
「啊,行,我要去。走吧,我的革命美人,你們的卡拉巴希可是個有教養的男子漢!他知道他欠國際新聞界什麼——他需要公眾注意,否則,他的整個革命就會嘶嘶地一聲化為泡影。親愛的朋友,我是新聞界一分子,我會把妳和妳朋友們的得意事跡寫出來,怎麼樣?我跟妳走那條祕密路線,一路上為妳拍照,我使妳成為阿拉伯國家的女英雄!在歐洲,他們會非常熱心地聽。那麼,讓我們動身吧!」
「拿掉滴管,」范篤拉大夫說。艾希拉夫大夫神經質地跳起來。
「萊娜.胡世妮。」
「跟我來,」萊娜又向卡蒂亞說一遍,樣子很兇。「我們知道有路可走。」
萊娜根本不理這些。她走向床邊,冷冷地望著卡蒂亞。「跟我來!我們的領袖要妳去洲際旅館。我來帶妳。」
萊娜仍然沒有回答。范篤拉有點猶疑。他望望艾希拉夫大夫,他正在一本正經地咀嚼著一支未點燃的香菸,顯然有些不安。
范篤拉將萊娜的頭轉向一邊。她已經閉上眼睛,但她的眼瞼還在顫抖。「妳在疼嗎?」他問。
「是。」
「卡蒂亞在哪裡?」他問:「旅館裡說她給帶走了。妳把她帶走的——一位名叫索伯爾的新聞記者對妳作了十分清楚的描述。顯然是妳在卡蒂亞的房間內,把他打得失去知覺。那麼,她在哪裡?」
「跟我來,」她說。
她告訴自己:妳不只是為自己的生命奔跑,也是為妳和范篤拉的未來奔跑。
她躺在自己翻倒的那個地方好幾分鐘,雙手抓著胸部。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肺在爭吸氧氣。她為一種模糊的、強烈的悲哀氣氛所包圍。這個地方散發著冷羊脂的惡臭、花卉與汙水的混合氣味。卡蒂亞支撐著站起來,緊緊抵住粗糙的灰泥牆壁,環顧四周。她發現這條過道可以通到一處院落:這是典型的阿拉伯內院之一,那兒仍然存在著東方的神奇,從外面看,像是一幢荒涼、令人難以親近的阿拉伯房屋。
「妳不能留在這兒。」
但是攻擊暫時停下來了。萊娜抓住機會,爬上駕駛座,發動引擎,全速爬過山頂,消失了。
「不行。」
「兩死,七傷,」上尉說著,並用拳頭搥打他的卡車門。「願真主詛咒他們——雖然,對天發誓這些紅老鼠真的有種!」
「阿拉……」她可憐地喊著,將頭轉向東方。「我是為愛情而作的——僅只為愛情。帶我到你處……」
萊娜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她那漂亮的嘴唇露出一絲愚弄對方的笑容。就這之後所發生的事情而論,據索伯爾後來聲稱,當時萊娜手上必然帶著某種利器,以閃電的速度攻擊他的喉管。他疑惑地望著她眼睛鼓脹,身體搖晃,深深嘆口氣,接著就像一根木頭那樣,跌倒在地板上。卡蒂亞尖聲叫喊,退向窗口。
「現在我問妳,妳要去安曼山做什麼?」他問。
「這和哈金.帕夏有關,兄弟。」
但是,現在她不能再前進了。萊娜看見沿河hetubook.com.com谷道路揚起一道塵霧,正在接近。一支約旦的陸軍縱隊和她走的正是一條相同的路。
她閉上眼睛,背誦著出自可蘭經有關死亡的章節。之後,滑下座位,失去知覺,整個軀體倒臥在踏腳板上。
「躺在我旁邊。沒有你我不要睡……」
「他被俘了嗎?」恐懼的游擊隊員喊問。
「嘿,她也說德語!」索伯爾趕快抓住一只相機。按下快門,但萊娜的行動實在太快了。她急忙用雙手蓋住臉,縱身向前,從他脖子上扯下相機,摔到牆上,就如一枚手榴彈爆炸。索伯爾帶著幾分驚奇,瞪著那些碎片。「弱者女性,嗯?」他說:「我能送給革命政府一只新相機的賬單?如果他們不付錢,我就找妳——這樣,行嗎?」
「妳把卡蒂亞帶走的,帶到哪裡去了?」
「帶她到貝魯特。」
「他可忘了妳。」
「我比妳先就愛他!」卡蒂亞粗暴地說。
這晚後來,范篤拉來了,就躺在萊娜旁邊。她將她光赤的身體緊緊地靠著他的,當她感受到他的溫暖,竟滿意到咕哩咕嚕地哼起來。這之後,才入睡。她要他將雙手放在她的胸下,抱得緊緊的。
諾利雖然死了,仍然有著一個重要角色要演。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他逃走。從妳處逃走並且投入我的懷抱。」
她抓緊駕駛盤,身體前傾,用腳使勁踩著油門。這輛小小的吉普又蹦又跳,幾如騰雲駕霧。萊娜將手放到背後,但是摸不到傷口,手上則已沾了血。當她轉頭一會兒,看見座椅也已沾滿了血,並且形成一個血坑。
一陣靜默。旅館裡的客人們望著地板。沒有一個人移動,他們的目光只是移向游擊隊的輕機槍。卡蒂亞站得牢牢的,甚至當萊娜在背後兇猛地推她,也不理。每個人都看見她這樣做,就是沒有一個人敢於抗議。
「我會把范篤拉一同帶回德國!」她突然向萊娜吼叫。「我會的!他是我的,不是妳的!他屬於我!」
「出去。我告訴她自己去找上洲際旅館的路。」
當頭一枚炮彈落在她身後約二十公尺的地方,萊娜呆住了。趕忙閃在機槍後,拿下擋風玻璃,將機槍轉在射擊位置,瞄準著正在推進中的國王士兵。她十分鎮靜地掌握射擊,直到視線十分清晰,她知道沒有一顆子彈可供浪費。然後,扣住扳機。
萊娜加入卡車隊,隆隆地越過安曼河谷橋,朝艾希拉菲進發。剛要抵達漂亮的艾希拉菲回教寺院前,她向右轉,沿著河岸快速地駛向安曼山坡上一個新的白色小鎮,這兒住著有錢的歐洲人,不少重要的約旦工商界人士和政府部長們,同時也是各國使館所在地,可以說是安曼城最富有的一區。
萊娜什麼也不說,但她停止了哭泣。她那漂亮的嘴閉得緊緊的。
「且慢——卡蒂亞住在這裡!」索伯爾步向萊娜,後者僅只投以輕蔑的一瞥,踢了一下對方的脛骨,急轉回身。索伯爾尖叫一聲,蹣跚地後退,靠在床鋪的踏腳板上。「就為這,妳欠了我一張好照片,」他邊說邊擦大腿。「我會把它掛在我家床頭。」當他想要站起來時,他的臉部扭曲,再坐回床邊。「喂,妳怎麼能把卡蒂亞帶去洲際旅館?到處都在射擊。」
問過十幢房屋之後,她明白沒有必要繼續在這裡搜尋下去。她已失去線索,但必然還會在「洲際」旅館再度出現。
當胡笙國王的軍隊到達山頂,他們所能見的只不過是遠處一片漩渦狀的塵霧。
另一位上尉軍官,由望遠鏡仔細盯著這單獨的一輛吉普車看,並點點頭。
萊娜十分細心地照著她所想出來的計劃開車。她避過游擊隊的主要幾處抵抗中心,抵達安曼河谷。在那一帶很難看得出內戰的跡象。駱駝平靜地快步走過沙漠上,卡車馳向幹道,孩子們在棕櫚、小無花果樹下玩耍。四個女人則在河谷的淺水處洗衣,先在洗衣板上搥搗,然後放進水裡漂洗。「世紀」在這裡仍然是靜止不動的——兩千年前的婦女們就這樣跪在河邊,洗去衣服上的塵沙。稍遠處的一名地毯製造者則將一條新的紅色祈禱用座墊放進河裡洗濯,以去掉過多的染料。另外四張大的墊子放在他背後,讓太陽晒乾。
太陽的熾熱——屍體的惡臭,頭頂的禿鷹!
「是一位女郎,」他說,注視著萊娜。「我猜妳就是剛才那樣敲兩下門的小姐……」他站起身,走向萊娜。她留在門口,皺著眉頭,想為自己的打擾,找個什麼樣的解釋。突然她靈機一動,帶著笑容,指指卡蒂亞。
「你們都是懦夫?」卡蒂亞喊叫。「難道你們就這樣坐著,眼睜睜地看我給人帶走?」
范篤拉向兩名男性護士打手勢,叫他們將萊和_圖_書娜抬離手術檯,把她放在擔架上,然後覆蓋起來。她把頭轉向范篤拉,然後無力地伸出右手。
范篤拉將雙手擱在雙膝間,注視萊娜好一陣子。就在這最後幾分鐘,他感覺到自己已經作了最後的決定。他的未來清楚地展現在前面!他做為哈金.帕夏一度面對萊娜軀體的強烈激|情,或是簡單的沙漠生活,都在他的未來裡找不到位置。那些全都是一個夢,一種幻覺。
「但我沒有傷害她。她怎麼樣?」
這支軍車隊停住了。頭四輛車裡的士兵們躍下車。有一班人以標準的技術與速度將一門迫擊炮安放在射擊位置。他們擁有英國籍的軍事顧問,這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十分鐘後,卡蒂亞和萊娜走過「費城」旅館的大廳和門廊。旅館裡派有二十名游擊隊守衛;他們都把萊娜看作高級軍官般向她敬禮。在游擊隊裡她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革命新娘,卡拉巴希的主要助手之一,幾個月前,她曾劫持過兩架飛機,同樣也牽涉在最近的劫機潮裡,並且謠傳她已擄獲哈金.帕夏的心。
萊娜盲目開車,徑直向前行。包圍著她的塵霧,使她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她只知道自己現在行進的大略方向——艾希拉菲山,一處巴勒斯坦難民營,因此,如果另行繞道,就會將她帶回城裡。
她搖搖頭,試著說話。事情變得更加清楚。她四周圍著穿白外衣的人,她本人則光著身子俯臥。她認出這張手術檯,是她自己常常站在旁邊協助動手術時用的。她看見艾希拉夫大夫寬闊的露齒,然後堅強地告訴他:「你不應該打一個死了的女人!」
萊娜剛好等了一分鐘,然後,她開始跑。卡蒂亞在街角處消失不見,某處或別的人會從屋頂開槍射擊,尖銳的警笛聲混和著其他噪音。或許她已挨了子彈,萊娜心想,衝過廣場。那是最好的辦法。我的雙手不必沾上半點血跡。
他急忙轉身,跑出去。范篤拉再度傾身向前,靠著萊娜的臉,她的眼睛又閃耀著火。
「但我不要去!我是一個自由人,有權利自己作決定。你們都害怕,不是嗎?非常害怕!」
卡蒂亞注視街上。熱浪使得柏油路面閃爍發亮。她看見平屋頂上有東西移動,那是游擊隊的狙擊手躺在那兒伺機射擊。街上的店鋪已經關閉,比較小心的店主還已堵住窗戶。唯一能夠見到的生命象徵就是一對可憐消瘦的黃狗。
「這不是關鍵。妳帶她到某個地方,在哪裡?」
「叛軍?因此妳來我處?太太,這裡妳可是落進虎口!告訴妳,游擊隊會來!」
「而你會回來?」
「一輛吉普,兄弟們!」她喊叫。「我要一輛吉普——立刻。我不能停下來解釋,那是我們領袖的命令。」
「如果不是一支巡邏隊發現妳,妳會流乾血,死掉。我們已為妳輸過兩次血,此刻妳的大腿還在注射生理食鹽水。因此,躺著別動。」
萊娜那對又大又黑的眼睛回看他,但沒回答。范篤拉心想,這種方式就是某種動物爬著去死之前的樣子。但是,有種奇怪的,不吉的危險意識在他身上產生。
當她開始感覺有點溫暖而黏稠的東西在她背上流著,她已經在塵霧中開了好幾分鐘。隨後,感覺到疼痛,但還不太糟,只是有點不方便。一種奇怪、寒冷的感受爬過她上身。她非常鎮靜地想到自己是給打中了。他們打中我背部,而我正在流血。
「我愛你,」萊娜喜悅地邊哭邊說。「啊,我真的很愛你——你在這裡,跟我一起……」
白種客人們坐著玩牌、下棋或是閱讀舊雜誌。當外面突然爆發一場射擊,大家都嚇呆了。這支小小的新聞記者隊伍,據坐在箱子或椅子上,身邊放著攝影機、錄音機,正熱心地等待來自革命政府當局准予離開旅館,拍攝作戰實況的許可。他們已從旅館窗口拍了所有能夠拍到的照片。
「他無法忘記我們彼此有多麼相愛。」
「那麼,把針頭刺在我的心上。」
「她死了!」萊娜喊叫,在手術檯上用手打著她的前額。「啊,願真主讓她死!不錯,是我要她出去城裡——像一隻狐狸一樣追蹤她……」
在他背後,房門猛然打開。卡拉巴希大夫衝進房內。「感謝真主!」范篤拉聽到艾希拉夫的聲音。「他沒有把它拿掉。」
別的旅客喃喃而語,但沒有動——輕機槍對準他們的肚皮,肚皮挨子彈可也不是好事。
這個房間的窗戶也已堵住。像所有旅館房間,先是堵上床墊,再用一隻沙發抵著。卡蒂亞交叉大腿坐在床上,頭髮披散。萊娜立刻明白,卡蒂亞的美就和她自己的美那樣難以言宣和富於刺|激,她心內充滿強烈的女性之仇恨。當她停在門口,正要開口說話,突然聽到由這個房間另一角落,發出一聲喜悅的大笑。她趕忙轉身,瞥和-圖-書見一個男人坐在地板上,四周圍繞著相機、膠捲以及鏡頭。
「這不是我自己的革命。」
然而,這個內院卻是汙物之海裡的漂亮小島。兩座彎曲的樓梯通向兩層陽臺,繞著整個院落,白漆迴欄彫刻著細緻的圖案。有些門通到陽臺。卡蒂亞轉了一圈,看看這裡有沒有住什麼人。一處小小的噴泉在她背後噴水,水由一根大理石柱噴出來,形成小小的瀑布,然後落進一個彩色玻璃馬賽克的盆裡。棕櫚樹自鋪了地磚而留下的小片空地裡長出來。
「每次革命都為全人類服務!我們的反抗只是舉世性偉大反抗洪流裡的一個小小支流。好吧,我們應該另外找個機會繼續這次談話。」卡拉巴希注視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萊娜。他慢慢地撫摩她的背部。「她為了你才下地獄!但為同一理由,她也該在地獄裡見你。我不知道過去這幾小時你腦子裡想些什麼,范篤拉,但你應該明白這一點:當你帶著萊娜上床,你就已經決定了你的未來。因此不可回頭,只能向前。我們的奮鬥,我們的勝利就在前面!」
「他們要帶我通過前線到洲際旅館去!」她喊叫。「但我不要去——你們能夠看見,我是被脅迫的。難道沒有一個人要救我?」
「至少總有誰能為我給范篤拉大夫帶個消息,如果他回到旅館?」她問:「告訴他,我不會去得很遠。如果我被迫離開安曼,我會飛往貝喬特,在那裡等他。有誰願告訴他這個?」這也沒有人回答。「謝謝你們!」她說,聲音高亢而清晰。隨後,粗鹵地轉身就走,走向門口,萊娜跟在後面。
「非常困難。」胖女人指著陽臺上的各個房門。「這裡——妳知道如何?——妓院。晚上,男人來。」她又生氣地跳回到法語。「一度,觀光客來過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他們付好價錢。但是現在只有游擊隊來,他們什麼都不付。願阿拉詛咒他們!太太,我不能讓妳留在這裡。妳為什麼要逃走?」
「你發瘋啦,哈金.帕夏?」卡拉巴希大夫插|進范篤拉與萊娜兩人之間。「你想把她殺掉?如果不是我對你有著無比的信心,我會立刻把你關起來。」
「我不能這樣做,哈金.帕夏。她需要這東西。」
「她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不打算浪費我們的醫藥在一塊無能為力的、麻木不仁的肉上。那是太珍貴了。如果她不回答,就可假定她已死了,那麼,把它拿掉。」
「卡蒂亞又怎麼樣?她甚至不是一名人質,也沒有任何軍事上的重要性。只是一名普通旅客,一名來找我的女性。」
「你愛她嗎?」她細聲地問。
她選擇了一輛裝備機槍的吉普,以及一挺鐵柄的輕機槍。「油箱裝滿了油,機槍也已上了子彈」一個鬈髮的年輕駕駛說。「但得小心走,萊娜。前線隨時都在改變。胡笙的軍隊現在守在胡笙寺後面。我只是不明白妳何以要吉普,但……」
卡蒂亞朝四周作了最後一瞥。蒙上的臉孔,恐懼的眼睛,握緊的拳頭——就是沒有一個打算做點什麼。恐怖臨頭,他們變得麻痺。
當她們下到樓下門廊時,卡蒂亞有點猶豫,注意到一百對眼睛都轉向她和萊娜。現在,她想,現在——難道他們真的全都是懦夫?
她急速回轉身,起跑。沿著屋牆,朝重炮的隆隆怒吼和來福槍的「達達」射擊奔跑。她又撕開上衣,捲起裙子,以便跑得快點,呼吸得深一些。
「我叫我的人全城搜索這個女人。滿意了吧?」他問范篤拉。「如果我們找到她,而她還活著,你要怎麼辦?」
「妳絕不能把哈金.帕夏帶回德國!」萊娜大聲說,將帽子戴回頭上。她的黑髮全是汗水,亂糟糟地蓋在臉上。「我會找到妳——在安曼,在貝魯特,甚至在慕尼黑,假使我必得跟妳到那裡。妳不會知道我——我會跟妳到地獄之門!」
機槍射出第一批子彈,行進中走在最前面的兵士們應聲倒伏地上。喊叫,瘋狂射擊,以及更多迫擊炮火加以還擊。
這個胖女人指指上面。遠處又再聽到槍聲。「愚蠢,全都愚蠢。」她說著破碎的德語。「妳是德國人?」
「太太,妳迷路啦?」這個胖女人問。她的聲音粗嗄,說著喉音的阿拉伯腔法語。「我可以給妳指點出去麼?」
「他永遠不能這樣做。我們曾經一起躺在沙漠裡,那比你們西方神父的祝福還有意義,還更重要。」萊娜舉起她的左輪手槍。「或許我不會親手射殺妳——為什麼我要在良心上承擔一宗謀殺?革命會殺了妳。去——跑!」她用槍指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這是妳唯一的機會!跑去國王的軍隊那邊。假使妳能到得了那裡,就算妳好運。我會給妳一分鐘起跑——一分鐘hetubook.com.com,然後我自己就會追妳。」她退後,顯然是讓路給卡蒂亞。「跑,告訴妳——跑!」
「射擊!」上尉下達命令,再度注視吉普車。
萊娜停下來。「妳知道我是誰?」她問,並強迫卡蒂亞進入一幢房屋門口,然後從褲袋掏出左輪手槍。
「他是給趕走的——錯懷疑到他,但他無辜,而且現在也已知道。我告訴了他。任何時間他都可以返回德國——而他也會和我一同回去!」
范篤拉沒有說話。卡拉巴希大夫再度點點頭。
上到山坡,萊娜就能見到「洲際」旅館的屋頂。現在只有一箭之遙了。約旦國旗清晰可見,懸掛在旅館屋頂。
「哈金.帕夏,……」艾希拉夫大夫離開手術檯。「我不幹!是你瘋了,我要去找卡拉巴希大夫!」
「啊,對了。我聽客人們談到過。這個萊娜是很著名的革命分子。她的名字誰都知道。哈金.帕夏是她的情郎。」
萊娜試過這條街所有比較像樣的屋子,但沒發現卡蒂亞。屋主們向她保證確實不知道。萊娜相信他們,繼續走。她甚至不曾試過露露太太的妓院。萊娜認為她絕不會在這種地方。就算是要命的恐怖,一個像卡蒂亞這樣的女人也不會在一間妓院裡藏身。
「妳自己去找!」萊娜將卡蒂亞吼出這家門口,跑進太陽底下。兩頭狗看了她們一眼,然後跑進側街。「我會在剛滿一分鐘後追妳。」萊娜看看她的手錶。卡蒂亞立刻認出它,那就是范篤拉自己戴的金錶。
「拜託。只一個多小時,太太。直到今晚……明天早上。」
有著片刻靜寂,她們彼此面面相覷,眼神兇惡,充滿敵意。但現在卡蒂亞知道是為了范篤拉——跟約旦,跟消滅以色列,跟伊斯蘭東方復興全都無關——她發現此刻再也不怕萊娜了。兩個女人間的私人爭執!革命會縮小到這般地步?
「她有知覺了,」范篤拉的聲音。萊娜又再閉上眼睛。突然她感到幸福地哭起來,臉孔抵著橡膠墊單。「就這樣躺著,」范篤拉說:「妳的背部有一塊炮彈破片。好厲害的一處傷口。妳想再穿比基尼泳裝,必得等上一段時間,我耽心會留下一個傷疤。不過,我想,我們可以在上面刺個什麼圖案,用來紀念一位發瘋的女英雄,或是這類的文字。不,不要動!以後的這個禮拜,妳也得俯臥。」
「阿拉!」露露太太緊握雙手。「那就對了!太太接受我的忠告——明早我會看著妳平安抵達那邊,必須立即離開約旦。妳在這裡不能活命!」
她想,我會流血到死為止,將頭倒在駕駛盤上。阿拉,我正流血至死。再也看不到哈金.帕夏了。真主啊,請憐憫我,讓我渡過難關,讓我活下去!不要教我流著血,死在這處沙漠裡……
「洲際旅館在哪裡?」卡蒂亞問。一陣戰慄下至背脊。一分鐘的起跑——一分鐘會有多長呢?她知道她無法成功。但總算給了她一個機會,可不能就此捨棄。
她們走進街上閃耀的陽光裡。風吹來屍體的惡臭。禿鷹在屋頂盤旋,牠們那難看,光禿的頸子伸得很長。她們能夠聽到出自郵局與市中心迫擊炮的射擊以及戰車炮那種空洞的爆炸聲。三輛救護車尖叫著急速駛過街角,經羅馬劇院,前往游擊隊醫院途中。
「必定是某種擔任破壞工作的突擊隊員。將一號轉到四號警戒。我們要讓他們知道這裡究竟是誰在當家!」他用刺耳的聲音說。
「是的。」
「我會跟妳去!」索伯爾立刻說。
晚上頭一批客人到來時,卡蒂亞已經消失在衣櫥背後,那兒掩遮著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到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她躺在一張狹小的睡椅上,隔著薄木板牆,聽露露太太和顧客談買賣。一次或兩次,露露太太溜進衣櫥背後的這間密室,看看她是否還好,喝一杯果汁或抽一支菸。現在,她聽懂了故事的大要。
卡蒂亞握緊拳頭,跳過這具屍體。
「噓,萊娜,噓!」他說。為這等瘋狂的激|情所粉碎。「現在躺著別動,萊娜。我在這裡……」
她聽得見喊叫,射擊,十分接近。她停止奔跑。一具屍體橫躺在人行道上,呈怪異的扭曲。他的半邊顯然已給炸掉,在他背後的牆壁上散佈著炮彈的碎片。
露露太太——這是她的那些密友稱呼她的名字——擦擦她的鼻子,舉起雙手,掠掠她那發亮的紅髮。「那麼……或許……好吧,跟我來,」她說:「在我的衣櫥後面,有間小小的密室。但妳不能在意我的客人來。那會很吵——每宗買賣都有它比較黑暗的一面。」露露太太為她引路,要她趕緊跟上。
繼續奔跑,奔跑——朝著射擊的聲音。一分鐘該已過去。現在,她該在我後面,陰險而殘酷。萊娜——一個像音樂的名字,但在她的血管裡流著的不是血,而是毒液的女人。
「妳必和*圖*書須安睡。妳失了許多血。」
「好,我瞭解你的答案。我可以說出我的相對主張?革命需要你。」
「卡蒂亞在哪裡?」
約旦軍官駕車在前面領隊,是一輛敞篷、漆成褐色的運兵車,他舉起望遠鏡,失聲驚叫,隨將望遠鏡交給身旁的那個人。「一輛游擊隊的吉普!居然大模大樣開到這邊山裡來了!他們必定是發了瘋。」
「有人要槍殺我。」卡蒂亞十分平靜地說。她驚奇於發現自己這麼不在乎,僅只有剎那間的事,不管是不是繼續走下去,或給留下來躺在這裡,打死在這處滿是塵土的門口。
由於胡笙國王部隊出其不意的攻擊,延緩了索伯爾動身前往游擊隊基地,現在他正坐在卡蒂亞房間內清潔他的那些裝備。
幾分鐘之後——究竟有幾分鐘,她也不知道,她已完全喪失時、地觀念,只是以全速奔向地平線——幾分鐘之後,她感覺渾身產生一種舒快的倦怠。停下來,凝視著灼熱而近乎沒有色彩的天空,雙手擱在胸部。此刻,她坐在一片大的血湖裡,駕駛盤、臉孔、頭髮,全都沾滿了血。
「妳說這個女的叫什麼名字?」她問,並向天花板噴出煙霧。
「來我這裡,」她有氣無力的說:「來我這裡,哈金.帕夏。」
「他也是我的情郎。」
「我給妳打一針。」
「拜託把我藏起來!」卡蒂亞舉起雙手作出一個自有人類以來就已有的懇求姿勢。
「妳以為有誰會救妳?住在旅館這裡妳的同胞?妳以為這些日子,這裡有什麼英雄?不妨試試。」她步過倒在床邊的索伯爾,走向門口。將門敞開,指著空無一人的走廊。「那麼,叫吧!盡量大聲叫!沒有一個人會來。」
突然間,樓下有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長的絲質衣服,光亮的紅髮捲成許多髮捲,下巴突出的肥胖女人朝卡蒂亞走來,停在幾步之外,瞇著褐色的眼睛打量她。
這些話是很情緒化的,但范篤拉聽到這些話背後的真正感情。他知道如果現在和萊娜的關係破裂,卡拉巴希會盡其所能毀了他。他不是經常聽到卡拉巴希說革命家必須進行到底麼?「我們會在這個世界任何地方,找到我們名單上想要消滅的人。」劫機事件當然證明了這一點。
「我會守信!他們會在星期天飛走。」
「有人在後面追趕我。」
她加速,吉普衝向前,在揚起的塵霧中穿過廣場,轉過街角,消失不見。
沿著街道,拐過轉角,穿越廣場——更多的喊叫,一些間隔的槍聲——卡蒂亞拼命衝向下一條街的房屋。她在一處門口躲了一會兒,斜靠著門——然後翻倒在另一邊的過道上。
萊娜意識到她的猶豫,緊緊地抓住她的一隻臂膀。「如果妳高興就喊叫吧,」向她低聲耳語,「但在這裡有十挺輕機槍。這是教人別嚷叫的最好理由。」
「無比的信心——你真的這樣,卡拉巴希?」范篤拉站起身。帶著挖苦的微笑,而他本身的內部戰爭,一種無可避免的衝突,仍在艱苦地進行。「信心?那是什麼?你曾經向我保證不會對任何人質有所傷害。」
就在同一晚,諾利,那個心臟有問題的人質死了。但是他的同伴們沒有讓這個消息外洩。他們將他的臉蓋著,讓他依然躺在床上,然後,他們在機長柏金斯的房間裡集會。一個十人組成的委員會,包括麥克林神父。
「我是萊娜,我愛哈金.帕夏。」
「妳殺了他!」她喊。「我要喊救命!我不會跟妳走!」
她跳過那些頭顱破裂的屍體,然後停下來。前面的街是條直街,她可以看到很遠的一段路,如果卡蒂亞走這條路,必然還可以看得見。但是,那邊沒有見到一個人,只能見到約旦人從建築物裡露面。胡笙國王的炮火已經轉移到這個城的另一部分,人們開始從屋裡走出來。突然間,又有驢子沿街急步走過,汽車奔馳,還有三頭駝峰上馱著大包的駱駝,昂首闊步地朝羅馬劇院進發。看來,就像不曾開過一槍——或者開過,那是因為有著像垃圾一樣躺在街上的屍體。
旅館客人甚麼也沒說。卡蒂亞為一道隔離她的漠不關心之牆所包圍。有個記者想為她拍張照片,卻給兩名游擊隊員用槍托當棍子脅迫到門廊中央,他的相機也給取走。
卡拉巴希大夫擠出了下唇。他的臉在過去幾天已經變得消瘦,現在就像一只面具。「你的錯,范篤拉,」他粗暴地說:「我曾警告過你,任何人有了萊娜,就如整個天堂在握——他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星星。」他步上前,拉著她的頭髮,舉起她的頭,然後放下。她在臺上敲打自己的額頭,喃喃而語,然後躺著靜止不動,但是她的兩眼明亮如火,這是吸自她靈魂的力量。
貝魯特,萊娜惡毒地想。妳再也見不到貝魯特了。現在妳是在走妳此生的最後旅程。
一次力量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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