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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

作者:西莉雅.艾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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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始 十八 盧遇見盧

故事開始

十八 盧遇見盧

「床單也在燙衣處。Dioralyte在雜物間的藥櫃。」
這時洗手間的門被打開,同樣精疲力盡的茹絲來了。
盧東張西望,試圖對上別人的視線。起初他精挑細選談心的對象,想找個俊俏的人來第二度講述自己的故事,但後來決定誰都可以。總會有人對今晚的奇蹟感興趣吧!唯一和他對上視線的人又是酒保。
他激動到差點打斷擁抱,對著半空中揮拳、歡呼大叫,因為這是許久以來第一次,他感覺到她放棄與他爭鬥。過去六個月來,當他擁抱她時,她的身體都僵硬緊繃,彷彿她覺得如此可以讓他知道她不接受他的作風,她在抗議、拒絕認可他的行為。他陶醉在這一刻,感受到她在自己懷裡放鬆肌肉。這是他們婚姻中一個無聲卻巨大的勝利。
「另一個你叫你在外面過夜?」酒保努力壓抑笑意。
「妳知道我愛妳。」
「在利森街。在某處。」他嚷回去,「我認識了一個小姐,盧。」那聲音說。「她辣得噴火喔!包你以我為榮。不對,你會以你自己為榮!」又是粗啞的笑聲。
「噢,盧。」她柔聲說,閉目細細品味此刻。然後她驀然睜眼,眼裡閃過警色,把盧嚇得半死,擔憂她會說什麼。她知道了什麼?他驚惶起來,過往的行為蜂擁而至,像一群幽冥食人魚在屁股後追逐他、啃嚙他。他想到另一部分的自己在外面買醉,可能會毀掉他與妻子的新關係,破壞他們辛苦修復的情感。他看到兩個盧:一個建造磚牆,另一個帶著榔頭跟在後面,立刻敲掉剛建好的磚牆。在現實生活中,那正是盧一貫的寫照:一手建立家庭,另一頭的行徑則粉碎他如此賣命打造的一切。
「什麼?」盧大吼起來。「不行!萬萬不可!」他嚷著,露西的眼睛像兩隻小蝴蝶抖抖顫顫地暫時睜開,褐色的大眼害怕地看著他,但見到他!她的爸爸——警醒的神色便消失殆盡,淺淺的笑意漾上她的唇,然後又疲憊地闔眼。那信賴的神情,她那一瞥所流露的信賴,令他當下悸動不已。他知道自己是女兒的保護者,自己可以帶走女兒的恐懼讓她綻出歡顏,他這輩子不曾感覺如此美妙過。這比晚餐時談成的生意更棒,比看到艾佛烈見到他出現時的表情更爽。這令他討厭起電話另一頭的男人,憎惡他到極點,好想打昏他。他女兒在家裡狂吐,整個人疲累不堪,睜不開眼也站不住,而他呢,在外面買醉,追逐女人,指望茹絲獨力扛起大局別仰仗他。他討厭在電話另一頭的男人。
「我再打給你。」他忙不迭地掛斷。
「燙衣服的地方。」茹絲說。
「你輕一點。」
「好,呃,毛巾放哪裡?」
「比方說什麼事?現在你在這世界上最想做的是什麼?」
他躊躇再三,露西的哭聲上揚。
茹絲回來了,他如釋重負。茹絲注意到他只站著旁觀五歲的女兒嘔吐,便衝過他身邊去照料女兒。
「不,妳不好,妳回床上,我幫妳拿條毛巾。」他深情地吻她額頭,她閉上眼睛,身體在他懷中放鬆。
「打開冷水的水龍頭沖水,擰乾,不會滴水就好。」她冷靜地解釋。
盧聽了縱聲大笑,從胸膛發m.hetubook.com.com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摻雜著苦澀的十二月微風,那風兒瞧見他大衣敞開露出胸膛,便像一隻被煙火聲嚇得鑽過活門的疲累貓咪,疾速竄進他的胸口取暖。
「你就怎樣?宰了我嗎?」更多粗啞的笑聲。「朋友,聽來像你打算自戕啊。不然我問你,我究竟能上哪兒去?你說啊?我既不能回家,也沒班可上。」
「別再打給我了。」他音量加重了些。背景有轟隆隆的音樂,人聲喧譁,急促而含糊,聽不出在說些什麼。他聽到杯子的哐噹聲,每隔一會兒,酒吧的不同角落便迸出大大小小的笑語嬉鬧聲,酒氣簡直可以從電話另一頭飄過來,攻進他女兒祥寧純真的世界。他下意識地用手遮擋聽筒,保護女兒的夢鄉不受成人世界的入侵。
「噢,反正這裡沒人在乎。」盧又動怒了,鄙夷地朝周遭的人群擺擺手。「他們只關心『沙灘激|情』雞尾酒,聊三十年的房貸和法國度假聖地聖托佩茲。我拉長了耳朵聽,這些就是所有的聊天內容了。」
只剩盧和露西在洗手間裡,露西閉著眼睛,倚著浴缸,然後她睜著惺忪的眼望著他。他退出洗手間,開始更換她沾了污漬的床單。正在換床單時,他聽到隔壁房間小布丁的哭聲。他嘆了口氣,終於放下公事包,褪下大衣和西裝外套扔到朵拉帳篷中省得擋路。他解開襯衫的第一顆鈕釦,鬆開領帶,捲起袖子。
「我才剛給你一杯,」酒保回應,這回有點詫異,「你連碰都沒碰過。」
「嗯,現在你被複製了,愛休幾天都行。」酒保打趣地說,瞄了瞄左右,以防被人聽到。
「這東西啊,跟著我四處跑,沙子掉進去都還能用,這東西是全民毒品。」他戳戳它,不小心按到幾個鈕,螢幕便亮了。茹絲和孩子們對他微笑,小布丁露出傻氣的燦爛無牙笑容,露西大大的褐色眼睛從劉海底下往外看,茹絲抱著一雙兒女。她將他們全抱在一起。他端詳照片片刻,臉上掛著微笑,螢幕燈光熄滅,照片轉黑,手機瞪著他。
每二十分鐘,他便從露西床上起來一次,帶她到洗手間,讓她在那兒嘔吐,她的身體便在幾分鐘內從冰涼變火熱,再恢復原狀。不論孩子生病與否,徹夜守著孩子通常是茹絲的責任,但算盧倒楣,可憐的茹絲也掛病號,她待在走廊對面的主臥室洗手間,也和露西鬧一樣的症狀。腸胃炎,向來是聖誕季節的年終贈禮,獻給每一位月曆都還沒換、身體便急著歲末大掃除的人。
酒保半信半疑。「你今年還沒休過假嗎?」
在走廊另一邊,露西哭著喊媽媽。
「爸爸……」她淚眼汪汪小聲地喚。
「聽到了,隨便啦。」盧的舌頭像五歲小朋友沒繫鞋帶就走路一樣,被字句絆倒,話說得結結巴巴,他已經記不起自己做錯何事。他無所謂地軟軟揮著手,像在趕蒼蠅。
「也許他辦得到什麼?」
「Dioralyte,露西喜歡黑醋栗口味的。噢,天啊。」她跳起來,手又捂著嘴,跑過走廊到夫妻倆自己的洗手間。
「是啊,」盧吃吃笑著,「好多想做的事。」
「她還有得折騰呢。」茹絲解釋道,趁著女兒停止嘔吐的空檔摩挲她的背。
年輕客人噼哩啪啦地點酒,盧則在另一端認真地思忖良久。https://m•hetubook.com•com
「沒事的,小乖乖,我在這裡。」他愛睏地複述。「就快結束了。」一定即將結束,她小小的身軀還能吐出多少東西?
盧再次抱著露西回到她床上,她的小手勾著他的脖子已然入夢,看來她被整夜的折騰搞得精疲力竭。他將女兒放到床上,為現在變涼的身軀裹上毯子,將她最心愛的小熊放到她臉邊,茹絲在再度奔向洗手間之前跟他交代過是哪隻熊。他的手機在粉紅公主床邊櫃上再度震動。凌晨四點,這是他第五度接到自己打的電話。他看了來電顯示,螢幕亮出他自己的臉。
「你聽到沒?」酒保咆哮著。
「沒事的,寶貝。」茹絲跪到地上,雙臂環抱女兒。「盧,幫我拿兩條濕毛巾來。」
「放她床邊。你可以幫她換床單嗎?她出了意外。」
盧哈哈笑,笑到喘氣。「他在家陪我老婆。」他咯咯笑。「還有陪我小孩。而我在這裡,跟她一道。」他的拇指指向左邊。
「何必一次要兩杯酒?」
「誰呀?」
「不對,隨便並不夠,兄弟。別煩她,好嗎?她不要你纏著她聊天,她不想聽你的故事,她對你沒興趣,好嗎?」
盧凝視著傑克.丹尼爾威士忌加冰塊,不理會酒保。酒保俯身橫過吧檯,兇巴巴地對著他的耳朵說話。
「你說誰啊?」
盧往旁邊看,差點從高腳椅上摔下來。「噢,她在……她人呢?」他再度轉向酒保。「也許她去上廁所——她很漂亮,我們聊得很投機,她是一個記者,她要報導我。那不重要,總之,我在這裡吃香喝辣,而他在……」他又笑了,「他在家陪我的老婆孩子。明天我起床的時候,我要吃顆藥——不是毒品,是草本的藥丸,治頭痛的。」他正經地指著頭部,「然後我可以待在床上,他可以去上班。哈!所有我想做的事,比方說……」他搜遍枯腸,卻想不出半件事情,「比方說……噢,總之可以做好多好多事,去所有我要去的地方,這是要命的奇蹟。你曉得我上次放假是什麼時候嗎?」
「他在家,我們兩個不能同時在家裡。可是我現在累了。」他的眼皮往下垂,忽然,他像想到了什麼,又霍然睜大眼睛,他俯身湊向酒保,壓低音量道:「我從窗戶看,你知道嗎?」
「你在哪裡?」
「又怎麼了?」他悶悶地說,等著聽自己醉醺醺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卻沒聽到。
盧閉上眼睛,暈眩趁著他闔上眼皮時進攻,讓他摔下椅子。「哇——」他旋即睜眼。「我想回家,可是不行,他不准我回去。我稍早打了電話給他,說我累了,我要回家,他說不行。」他哼一聲。「至高無上先生說不行。」
「這個時間誰還打給你?」她靜靜地問。她披著睡袍,雙臂護衛地抱著身體。她眼睛迷濛浮腫,頭髮往後紮成馬尾,她看來如此脆弱,彷彿你說話大聲一點,便可能吹倒她、震碎她。這一夜他的心第二度融化,他移向她,張開雙臂。
「那又怎樣?」盧閉上一眼,好把視線焦點集中在酒保身上。
「盧!」茹絲大叫,語氣更加急迫。
茹絲連忙放開他,撇下他奔向洗手間,他聽到馬桶蓋掀起,而她肚腹中的內容物一傾而出。茹絲討厭被人見到這德性,照例發揮一心數用的本領,一邊吐,一邊抬起腿將洗手間的門踢關。
「你連一個歪主意都不准動。」他威嚇地說www.hetubook•com•com,聲音低沉兇惡。「我向老天發誓,假如你敢怎樣,我就……」
「不可以啦,公事太忙。」
盧從餐廳凱旋返家,聽到輪胎輾過碎石的聲音、看到電動門在背後關上,他心裡一陣滿足。應酬非常成功——他主導對話,說詞有力,協商順利,賓主盡歡,是他表現最優異的一次應酬。他們被他的笑話逗得捧腹,他講的全是精采無比的妙事,大家都癡迷地聆聽他的每句話。散場時,大家對生意已心滿意足地達成共識;開車回家前,他和同樣興高采烈的艾佛烈分享最後一杯酒。
「可是她好辣,要是你能看到就好了。」他口齒不清地說。
「那就休一天假。」酒保說。
她的表情彷彿是第一次聽見這話。感覺像他們重返兩人共度的第一個聖誕節,坐在哥爾威她父母家的聖誕樹旁,貓在牠心愛的火爐邊抱枕上蜷成一球,那條幾年前便該入土為安的瘋狗待在屋子後院,向每件移動和不動的事物吠叫。盧就在那時第一次說愛她,待在幾小時前曾引爆茹絲父母口角的人造白色聖誕樹旁邊——歐唐奈先生想要一棵真正的松樹,歐唐奈太太不想老是用吸塵器清理松針。綠、紅、藍色的小燈泡慢慢地照亮絢麗的樹,然後再緩緩熄滅,周而復始,雖然很沒看頭,卻很令人放鬆,就像胸膛的徐徐起伏。那是他們一整天第一次的獨處時光,那是在他不得不去睡沙發而茹絲隱遁到閨房前的唯一共處時間。他沒有吐露愛意的打算,事實上他打算永遠不說,話卻自己冒出來,自然得像嬰孩蹦到人世。他掙扎了一會兒,在嘴裡扭絞著字句,推擠著然後退縮,因實在鼓不起勇氣,但卻冷不防衝口而出,立刻顛覆他的世界。二十年後在他們女兒的房間,他恍如重溫那一刻,茹絲的臉上也掛著相同的愉悅與驚喜。
「宰來一杯。」盧在酒保走近時口齒不清地說。「純傑克.丹尼爾加冰塊。」
「你朋友又打來了。」茹絲微微抽開身子,讓他能搆到手機。
「興趣?我不止是感興趣。」盧自負地呵呵笑,向酒保眨眨眼,又啜一口威士忌,準備和盤托出。「你可能會難以置信,可是我……」他深呼吸,「被複製了。」他開始說,「有個傢伙給我藥丸,我就吃了。」他打個嗝。「你大概不相信我,但我就被複製了,我親眼目睹喔。」他指著自己的眼睛,但誤判距離而戳到自己。片刻後,痛楚消退,他揉掉淚水,繼續開講:「有兩個我。」他豎起四隻手指,然後改為三隻,再改成一隻,最後才改成兩隻。
盧嘆息著癱坐到地板上,置身在玩具熊堆中。他拿起第五度震動的手機。
「你又怎麼了?」他向電話低聲問,努力壓抑音量和憤怒。「盧!是我,盧!」醉醺醺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隨後是粗啞的笑聲。
酒保笑了。「你小聲點。他們不在乎什麼?」
「也許他辦得到。」酒保微笑道。
「你終於懂了。我回家去,從外面看他。他在家裡抱著床單和毛巾來來去去,跑到樓上,跑到樓下,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好像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他嗤之以鼻。「前一分鐘我看著他在晚上的飯局講白癡笑話,之和-圖-書後他在家裡鋪床,他以為他能事業家庭兩者兼顧。」他翻白眼。「所以我回來這裡。」
「好啦好啦。」盧嘟噥著,記起始終不理他的沒禮貌金髮小姐。不跟她說話也好,反正她愛理不理的,而稍早他搭訕的那位記者似乎對他的精采人生故事也興趣缺缺。他垂下眼睫,盯著威士忌。今夜發生天大地大的事,卻沒人想聽。這世界瘋了嗎?這年頭大家對新發明、科學新發現司空見慣,複製人的話題已經不再聳動了嗎?這家時髦酒吧的年輕賓客寧可啜飲著雞尾酒,頭髮挑染的年輕小姐穿著短裙婀娜多姿地來來去去,在十二月中旬展露古銅色的玉腿,古銅色的手臂像大燭台一樣伸出掛著名牌包包,每個包包的異國情調都濃重得宛如在北極看到椰子。他們對這種事的重視程度,居然超越了國內發生的大事。一個人被複製了!今夜城裡有兩個盧.薩芬。同時置身二地的事確實存在。他兀自笑著搖頭,覺得別人太可笑。只有他知道宇宙大能的深度,卻沒人願聞其詳。
如果不能回家,他無處可去。
「妳還好嗎?」他拉開距離,仔細檢視她的臉。她的頭燙得像沸水,但她在他懷裡打哆嗦。
盧從眼角餘光看到手機在震動蹦跳著,從派丁頓熊的熊掌掉到維尼熊的頭上,像燙手山芋般從一隻熊身上移到另一隻熊。每回手機停止後不久,又會開始震動,他的面容出現在螢幕上向他微笑、嘲笑他,因為他吐露的那些話語而說他是軟腳蝦。他抵抗自己的那一面,那醺然、愚蠢、幼稚、不理性的一面,他拒接電話,拒絕放開太太。他艱難地嚥口口水。
在那堆熊熊玩偶間,手機再度震動,在派丁頓熊的懷裡彈動著。他的臉再度出現在螢幕上,他不得不扭開頭,因為受不了看見自己。他可以明白茹絲此刻的感受。
「什麼東西?」
「那是在巴哈馬,」他繼續說,「還有嗶嗶聲,那讓我受不了。嗶嗶、嗶嗶,討厭死了。」他又笑了。「還有手機亮的紅燈。睡著後和洗澡時,都會看到紅燈,每次閉上眼睛就是紅燈和嗶嗶。我討厭該死的嗶嗶。」
露西又嗚嗚啜泣,疲憊地窩進母親的胸口。茹絲面色慘白,頭髮隨便紮到後腦,疲憊的眼睛又紅又腫。看來今夜雞飛狗跳。
樓下的房間全部熄燈,但樓上呢,儘管夜已深沉卻燈火通明,亮到足以協助飛機降落。
「我很好。」她向他露出顫抖的笑容。
他踏進家門,投身黑暗。茹絲通常會亮著玄關的燈,他在牆面摸索著尋找開關。屋裡有股不祥的氣味。
「什麼時候?」
盧站在樓梯頂端的中央,看看主臥室,又看看女兒的房間,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算了,不管他。」他不理睬手機,再度將她拉近自己。「茹絲,」他柔聲說,抬起她的下巴,讓她可以看著他。「對不起。」
「我大概沒聽懂笑點。」酒保臉上掛著微笑。現在吧檯的客人寥寥無幾,或許沒法子靠倒酒打發時間,卻有空陪醉鬼。
「去照顧她,盧。」茹絲只擠得出這句,又朝馬桶繼續吐。
「也許他能兩者兼顧。」酒保眨眨眼。「你回家吧。」他說,收了盧的空酒杯,然後到吧檯尾端招呼另一位客人。
盧杵在那裡,左右看看,公事包仍然拎著,不曉得該做什麼。他從口袋掏出手帕蓋住口鼻以阻斷那氣味,同時避免自己被女兒傳染疾病。
他驚跳了一下,因為被她的和圖書語氣嚇到,然後便乖乖地去露西的房間。他慢慢推開門,向內窺伺,覺得像個來到鮮少涉足的世界的入侵者,迎接他的是卡通人物探險家朵拉。他女兒的房裡瀰漫著濃烈的嘔吐味。她床上是空的,但床單和粉紅色羽絨被子有她睡過的痕跡。他循聲到洗手間,在磁磚地上找到她,趿著小兔拖鞋的她正對著馬桶吐。她在哭,邊吐邊靜靜啜泣。邊吐邊哭,邊哭邊吐,她的聲音在馬桶底部迴盪。
盧認真思索。「去年聖誕。沒電話,沒電腦。去年聖誕的時候。」
盧這會兒嚴正起來,以最肅穆的目光望著酒保。「複製人。」
茹絲驚異地抬頭看他,然後好奇地端詳他,研究陷阱何在。絕對有陷阱,盧.薩芬竟然說對不起,這不是他會使用的詞彙。
「另一個我。」
「哈囉?」他爬上樓梯,「茹絲?」
酒保當下換了臉色,眼裡燃起有興趣的光芒,總算有尋常苦水以外的話題可聽。「複製人?是喔,你對那感興趣呀?」
他等待她的噓聲打破沉寂,卻沒有聽到。他走到樓梯頂時,茹絲正奔出露西的房間,從他身邊衝過去,一手捂著嘴,眼睛瞪大暴突。她衝進主臥室的洗手間,關上門,隨即傳來她的嘔吐聲。
「有人在家嗎?」他喊道,聲音迴盪到三道樓梯之上的屋頂天窗。
「沒事了,寶貝,沒事了,有爸爸在。」盧撥開露西臉上的頭髮,摩挲她的背,讓她趴在馬桶上吐這一夜的第二十次。他坐在冰冷的洗手間磁磚地板上,靠著浴缸,穿著T恤和四角褲,嬌小的身軀再一次抽搐嘔出更多東西。
「濕毛巾?」
「另一個你?」
「只是一個我認識的人。」他低語,撫著她的頭髮。「他在外面喝醉了。希望他別再打來,他是個窩囊廢。」他沉靜地補充,俐落地關掉電話,丟到一堆熊熊玩偶間。
「是。」他去了燙衣處,公事包仍然拎在手上,還穿著大衣,一手撫過各種顏色的毛巾:褐色、米色、白色。他遲疑不定,最後挑了褐色,回到露西和茹絲身邊,在水龍頭底下淋濕毛巾,交給茹絲,並希望自己沒做錯。
屋裡一片凌亂,玩具丟了一地,不像平日返家時的窗明几淨。他嘖了一聲。
「休了一星期。跟小孩一道。」他皺起鼻子。「到處是該死的沙子,沙子弄到我的筆電、我的手機,還有這個。」他的手伸進口袋拿出黑莓機,砰地摔到吧檯上。
「是嗎?」酒保拿起一只啤酒杯,開始倒健力士啤酒。「另一個你在哪裡?我敢說他一定清醒得像法官。」
他感受到酒保灼熱的目光,於是停止自顧自的得意笑容,再度專注在冰塊上。他看著冰塊在杯中漂蕩,擠擠扭扭地尋找舒服的位子,在酒液中愈沉愈深,以致盯著冰塊的眼睛跟著愈垂愈低。酒保終於完全不理會他,招呼其餘聚在吧檯周圍的客人。盧落寞地坐在喧譁聲中,聽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有下班後的調情,也有下班後的爭鬥,一桌桌的小姐們摟摟抱抱地招呼,眼神一交會便移不開了,一群群小夥子站著向外眺望,身體動來動去。桌位被墊著啤酒杯墊的酒主宰,四周的空位顯示那些酒杯的主人去外面吸菸區點燃火柴,建立新的人際關係。
「當然,沒問題。」他兀自搖頭,溫吞吞地走出了房間,在樓梯口又定住,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他又回到房間。「毛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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