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最後的禮物

作者:西莉雅.艾亨
最後的禮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剩下的故事 二十四 最美好的一天

剩下的故事

二十四 最美好的一天

「尺寸因人而異。」
「但你常常跟人講個不停。」岩石上的盧說,記起曾經目睹另一個自己毫無必要地主導對話。
盧嘆了口氣,掏出黑莓機,不想回去重新排隊,而在他背後,胸前揹著小孩的臭屁新好男人從盧頭上叫道:「兩個四號,一個三號,還有一個十一號,謝謝。」
「當然。」盧努力按捺覺得受到冒犯的感覺。「我負責跟以前一樣的位置嗎?」
「她五歲,」他告訴那人。「給她五歲小孩的尺寸。」
「我們不曉得你有弟弟,」一人笑著走上前伸出手。「我是傑夫,歡迎。希望你懂駕船的事。」
「我當然會到。你別摔斷腿。」
此舉既慷慨又自私,畢竟盧.薩芬不可能在一夕之間脫胎換骨。他有心陪伴家人度過這一天,但黑莓機在他口袋裡撩撥得他心癢難耐,他需要時間查看,否則他會爆炸。
「準備逆風換舷!」昆廷叫道,觀察情勢,掌著舵,要大家分頭準備。索具手亞倫檢查現有的索具皆已拉緊;三角帆手路克確認新帆腳索已拉緊,轉動絞盤兩下;盧動也不動,預先思考下一步棋,眼觀周遭的帆船,確認敵手不致靠得太近。他憑直覺知道他們換左舷吃風,如此一來,對右舷的帆船便沒有先行權。以前學的賽船策略湧回他的腦海,他竊喜自己將船位調整到與風向標的方向恰恰一致。他感覺昆廷對他多了點信心,畢竟換舷完畢後,他們的位置會更棒,可在通暢的水道中向標記點奮力行駛。盧賣命爭取的是昆廷對他的信心,一如爭取冠軍那樣熱切。
踩上冰面時,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場地的側邊欄杆,握住露西的手引導她前進。茹絲站在一邊陪小布丁,他興奮地踢著腿,蹦上蹦下,不曉得他的手在指什麼東西。
「五歲。」她皺起眉頭。
「我不要傷到任何人的心。」草地上的盧發言。
「她好像茹絲。」他聽到一個聲音近在耳際,意識到另一個盧來到他身邊。
週六上午九點,在父親七十大壽慶生會後的隔天,盧.薩芬坐在後院,閉上眼睛抬頭迎向晨間的太陽。他翻過了柵欄,柵欄的一邊是他們兩英畝的造景花園,以小徑、鵝卵石、花床、巨型花盆標示出哪裡可以行走,隔在柵欄外的則是崎嶇的狂野土地,人類無從染指。四處皆漫長著黃色的刺金雀花,彷彿在達基【註一】有人拿了漆彈槍,漫不經心地射向北側的岬角。盧與茹絲的家座落在峰頂,他們的後院面向北方,可看到底下遼闊的豪斯村莊、港口,再往外可看到愛爾蘭之眼島。從畔角上,眺望的範圍往往可達一百三十八公里外,可看到威爾斯【註二】的斯諾敦尼亞國家公園內的斯諾敦峰。不過在這個清朗的日子,盧.薩芬著眼的是永恆。
露西一手扶著欄杆,慢慢適應了在冰上移動,盧的足踝在薄薄的冰刀上搖搖晃晃。露西開始加速。「親愛的。」盧的聲音顫抖,低頭看著又冷又硬的冰面,畏懼著摔跤的滋味。他不記得上一次摔跤是幾時,八成是童年時代吧,摔跤屬於童年往事。
「妳不帶他去嗎?」
他們笑了,歡迎他上船。
「盧!」昆廷驚訝地抬起頭,盧這才明白為何已有六人。昆廷不相信他會來。
他們向前挺進,愛爾蘭之眼島在他們右邊,岬角在左,但現在沒有欣賞風景的閒功夫。盧按兵不動,迅速思考,觀察周遭所有疾駛的帆船;風吹過他的頭髮,血液在血管裡咻咻奔流,活著的感覺不曾如此強烈。往日記憶一湧而上,他重溫在船上的感覺,他的身手或許不如以往,但他沒有喪失直覺。他們靈快前進,破浪駛向距離啟航線迎風一哩處的風向標。
「來了!」他喊道,頭探到柵欄之上,看到剛學會走路的小布丁從廚房門口逃向自由,他東倒西歪地奔過草皮,像一顆時候未到便孵化的蛋,只有兩條腿破殼而出。他踉踉蹌蹌地追著球,想要抱起它,但每回一靠近球,奔跑的腳丫卻誤把球踢開。末了,他學到教訓,在到達球之前便停步,慢慢溜到球的背後,活像球會自己跑走似地。他抬起一隻腳,但他不習慣單足站立,結果往後栽倒在草皮上,裹著尿布的屁屁平安落地,露西戴著帽子和圍巾跑出來,幫忙拉弟弟起來。
從聖誕市集再過去一段路便是溜冰場,幾百位老老少少擠在那裡,沿著溜冰場排出蜿蜒的隊伍,看著場中誰撞到人或摔個四腳朝天,凡是摔跤姿勢太滑稽的,都會引來一陣爆笑。
「我沒遲到吧?你的確說九點半的。」他和-圖-書努力隱藏失望。
「確實。」
他們互望,清楚知道另一個自己的心思。
十一點二十五分,提醒旗升起,盧替自己祈禱。他們移動帆船去就定位,準備成為第一批通過啟航線的帆船。十一點二十六分,預備旗升起。十一點二十九分,一分鐘倒數旗降下。盧狂揮雙臂,努力為昆廷指出該將船挪到哪裡。
小布丁厲叫起來,不高興露西想拉著他的手牽他回屋裡,他揚起手退了開,耍起迷你版的性子,選擇獨力搖搖擺擺地走回屋子。
茹絲推著小布丁的娃娃車穿過紀念燧發槍兵團的拱門,進入聖史帝芬綠地公園,園址在都柏林的市中心。園區裡設立了一處溜冰場,吸引購物人潮與全國各地民眾前來享受獨特的溜冰體驗。他們經過有鴨群的湖,走過歐康諾橋,不久來到一座樂園。園中並非尋常的迷你花園,而是設立了聖誕市集,輝煌盛大的裝飾看來像從聖誕電影裡搬來的場景。販賣棉花糖沾熱巧克力醬、碎肉派、水果蛋糕的攤位沿著走道設攤,肉桂、丁香、杏仁糖的香味瀰漫在空氣裡。各攤位的老闆裝扮成小精靈,音響喇叭播放著聖誕歌曲,每個攤位屋頂垂著冰錐,還有機器將人造雪吹到空氣中。
「嗯,妳四歲,對嗎?」
昆廷高聲歡叫,盧對著風哈哈笑。他們繞過第一個標記點,朝第二個標記點前進,風從側面來,盧及時去拉大三角帆,向昆廷示意準備就緒。眾船員瞬間忙碌起來,分頭照料自己的責任。盧稍嫌笨手笨腳,但他覺得逐漸上手。
臭屁新好男人飛掠過他身邊,揮動著手臂,彷彿即將參與雪橇比賽,他靈快的勁勢差點令盧摔倒。在他背後,臭屁新好男人的小孩們手拉手疾速追著爸爸,他們在唱歌嗎?孰可忍,孰不可忍!盧慢慢鬆開旁邊的欄杆,搖晃的雙腿努力平衡,然後,一點一點地,他一腳向前滑,卻險些向後倒,背往後仰彷彿要做出拱背著地的姿勢,但他拉回了身體。
盧嬉鬧地捶了哥哥的身側一拳。
「不了。」他皺起臉。「剛剛的半小時我都在看年紀比我大的男人溜冰,他們看來像智障。萬一有人看到我呢?我情願待在這裡,謝謝妳喔。還有,這是新的,而且只能乾洗。」他指著自己的長褲補充說明。
「你覺得他像誰?」盧說。
露西和盧拉開了距離。
愛麗珊德拉號船員展開第三回兼最後一回的航程。他們的速度與默契在這一小時逐步攀升,盧已修正先前的所有缺點。他們駕著帆船繞過最後的標記點,他們必須再度降下大三角帆。
「妳們一走他就醒了,一直哭個不停。」盧滿頭大汗。
「怎麼了?」
他們再度靜靜坐著,因為盧.薩芬最近學會沉默與靜定可帶來更多心靈的收穫。一隻海鷗飛撲而來粗嘎嘎地叫著,懷疑地打量他們,又飛走了。
「幾號?」桌子後的人看著他。
「你真的行嗎?」遠離其他人時,昆廷悄悄問他。
「跟他說妳的尺寸,小乖。」他說,在等待答案時覺得臭屁新好男人的鼻息吹拂到他後頸。
他們一起歡呼。
「是。」茹絲定定地說:「那你不介意看著小布丁,讓露西跟我去溜冰囉。」
「妳幹嘛?」盧驚慌地問。
「走吧,露西。」他立刻拉起女兒的手。「我們去租溜冰鞋。」他向大笑的茹絲眨眼,走去租溜冰鞋。他在臭屁新好男人之前到達櫃台,這個新好男人像花衣吹笛手,現在竟然帶著更多小孩。哈,他搶先到達櫃台,隱然有股勝利感。溜冰場就快到了,盧的童心要出來玩耍。
坐在如苔蘚般青草地上的盧,看著岩石上的盧綻出微笑。「你知道此時此刻我有多高興嗎?我感到雙倍的快樂。」他笑道。
「好,謝啦。」茹絲將小布丁推到盧身邊,加入排隊的行列。「我們不會去太久的。」
「你們都去溜吧。」盧雙手一拍,腳踩踏著地面以取暖。「我去那邊的咖啡座看你們。」
「我注意到了。我真的應該——」
每艘帆船都拚命爭取好位置,但有三十艘船參賽,僅少數船隻可在靠近裁判船的好位置通過啟航線,其餘船隻必須竭力在賽和_圖_書程中搶風行駛。
「對不起。」男孩轉身揉著手臂,剛才他撞到手了。「先生,不好意思,他還好嗎?」
「好,盧。」他看著弟弟,眨一眨眼,「我知道你期待這場比賽已經很久了。」
「我確實很久沒有玩船了。」盧不確定地看著昆廷。「可是這許多年來,昆廷跟我一起出航的次數夠多了,航行的技巧很難真的忘掉,就跟騎腳踏車一樣,對吧?」
小布丁伸出胖胖的小食指,指著每一件吸引住他目光的新鮮事物。平時最愛唧唧喳喳的露西突然很沉默。她巧克力色的頭髮俐落地剪到下巴的長度,劉海剪到眉毛之上,弧度與褐色的大眼睛相同;她穿著鮮紅色的大衣,衣襬直達膝蓋,有雙排的黑色大鈕釦和黑色毛皮衣領,腳上穿著奶油色長襪和亮晶晶的黑皮鞋。她一手推著小布丁的娃娃車,輕盈地跟在大家旁邊,飄進自己的幻想天堂中。若她看到個什麼東西,便會抬頭看著盧和茹絲,臉上掛著最燦爛的笑。誰都沒出聲。他們毋須開口,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謝了。」他掛斷。
「露西的腳多大?」
「是啊,瞧瞧她那個表情。」他們看著露西訓斥小布丁走路不小心,他們都在她做出一臉怪相時笑了。
「真不敢相信,我竟被自己的笑話逗笑。」草地上的盧揉揉眼睛。「真丟臉。」
「嗨,爸爸。」露西溜完一圈後從他旁邊快速溜過。
詫異的神色掠過幾張臉孔。
盧坐在一塊岩石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失去知覺的鼻子滴著鼻水,臉頰凍僵,耳朵被颳得發疼,手指轉為紫青,彷彿指節處被勒住。這種天氣對人體重要器官不妙,卻是出航的理想天氣。刺金雀花不像他和鄰居那些精心維護的花園,讓粗獷的野生刺金雀花恣意生長反而更顯得可愛,就像擁有更多空間、較少規矩必須遵守的老二。花兒在山坡上漫遊,而後堅定地在岬角上立定腳跟,宣誓主權。多丘陵的土地凹凹凸凸,毫不客氣地大起大落,不為健行者提供任何協助——它是教室後排的學生,文靜卻行為不軌,安坐在後排看著它佈下的陷阱。儘管豪斯的山區充滿野性,同時也有漁村的忙碌擾攘,城鎮本身則總是瀰漫著沉著的氛圍,予人耐心十足、爺爺奶奶的感覺。這裡有引導居民平安地從水域靠岸的燈塔,矗立的懸崖像一列打不倒的斯巴達人,胸膛起伏,牽動腹部肌肉的移動,強悍地抵禦大自然。碼頭扮演大地與海洋之間的中間者,盡責地讓人可以往海面走,直到人體可承受的極限;馬泰樓碉堡屹立不搖,宛如在亂局結束後拒絕離開崗位的士兵,孤伶伶地日漸衰老。雖然強風不時吹襲岬角,城鎮依舊安穩頑強。
他用左腳推進,溜的距離比預期中遠,但差點劈了腿。盧覺得自己像首次嘗試站立的小鹿斑比,他一搖一擺地旋轉,手臂繞圈揮舞,像困在果醬罐裡的蒼蠅,他聽到茹絲獨特的笑聲在不遠處。但他逐漸上手,現在他抬起頭,然後視線跟著露西,她的消防車紅大衣非常顯眼,她已經滑過了半個溜冰場。
「你總算有機會瞧瞧愛麗珊德拉號的能耐了。」
「右舷往右,右舷往右,昆廷!」他大喊,揮動右臂。「三十秒!」他叫道。
「噢,左舷才對!左邊!」盧叫道。「二十秒!」
「你要我負責哪裡?」他看著哥哥。
「要不你們都去看戲吧?」盧說,他是指露天音樂台上演出的迷你童話話劇。幾十個小朋友坐在帆布椅上,癡醉地看著眼前的魔法世界。「我幫我們排隊。」
他們駛近位於啟航區的裁判船「自由企業號」,以便通報身分。啟航線的一端固定在裁判船上的紅白相間桿子上,另一端在港口左邊的橘色圓柱型浮標上。盧在船首就定位,他們在啟航區繞行尋找最佳位置,以便精準掌握時機,在完美的時間點通過啟航線。東北風,四級,漲潮,增添海象的險惡。這必須留心戒備,才能讓船在波浪洶湧的海面靈快行進。一如往日,盧和昆廷對此討論一番,因此兩人都清楚該怎麼做。太早通過啟航線會被淘汰,盧要負責替他們倒數、將他們調度到正確位置,並與舵手溝通——即昆廷。他們十幾歲的時候便技巧精湛,比賽屢傳捷報,閉著眼睛也能比賽,他們僅需感受風向便能駕馭自如。但那已是陳年往事,他們的溝通在這幾年裡嚴重受損。
他們最後一次降下大三角帆,靠近終點線時,使用三十七號頻道用無線電向裁判長通報,並等待主辦單位登錄成績。不是第一名,但他們都很快活。盧望著昆廷,船駛向岸邊,兄弟倆都露出笑容。誰都沒出聲。他和*圖*書們毋須開口,一切盡在不言中。
海洋有股魔力。大家受到海洋吸引想在海邊定居,在海裡游泳,在海中嬉耍,凝視海洋。海洋是活生生的,像偉大的舞台演員般變化莫測:前一刻靜謐可人,張開雙臂擁抱觀眾,下一刻卻引爆狂風暴雨的脾氣,將人拋來丟去,攆人離開,攻擊海岸線,沖毀島嶼。海洋也有嬉鬧的一面,懂得享受人潮,輕擲著孩童,翻倒充氣墊,沖倒衝浪客,偶爾助水手們一臂之力,這全在暗自輕笑間完成。對盧來說,最痛快的事莫過於任憑風兒吹過頭髮,在雨水打在臉上或烈日照耀下航行。他許久未曾出航——他和茹絲這些年來當然在朋友的船上度過很多假期,但盧在人生的各個層面上,已經很久沒有與人合作。他很期待這次的挑戰,他不僅期待與三十艘帆船競賽,也試圖擊敗海洋、風等等大自然的力量。
盧並非獨自思忖人生。他坐在自己身邊。他們穿著不同:一個準備好與哥哥乘風破浪,另一個要與家人溜冰。他們凝視海洋,兩人都望著太陽在地平線上的閃爍光芒,看起來像一枚被扔到海中祈求好運的碩大銀色銅板,在粼粼波濤下閃著光。他們坐在那裡有一會兒了,不言不語,只是舒舒服服地作伴。
他們倆又笑了。
茹絲和露西拔腿飛奔回來。
「呃……別這樣,小布丁。」盧對他微笑,綻出在商場上通常無往不利的最佳皓齒笑容。
「不要。他在睡覺,跟你在一起沒問題的啦。」
「遵命,船長。」盧綻出微笑,向他敬禮。
他們與另一艘帆船近得危險。是盧的錯。
他們雙雙大笑。
「是啊,但如果我有一套推論,那麼,你也應該也有。」
「你覺得我們是怎麼回事?」盧坐在岩石上認真地問。
「牠去跟兄弟們說我們的事。」岩石上的盧說。
十一點三十分,開賽信號響起,至少十艘船搶先他們駛過啟航線。雖然不如人意,但盧不氣餒。他技術生疏,他需要一點練習,卻沒那個時間,因為這是不折不扣的比賽。
盧來到場地中央與欄杆之間,現在得自立自強了。他多了幾分信心繼續挺進,模仿旁人揮動手臂保持平衡。他變快了。他閃躲兒童和老人,以醜到不行的姿勢在場中竄來竄去,他彎腰駝背、揮動手臂,動作像冰上曲棍球員,而非優雅的溜冰客。他撞上小朋友,有的被撞倒,有的搖晃起來,他聽到一個小朋友哭。他從手牽手的夫妻中間通過。他忙著不讓自己摔跤,找不到空檔向人道歉。他經過了露西,卻無力停止,只得繼續溜,一圈一圈地愈繞愈快。他飛快來去,妝點著公園樹木的燈光變得模糊,他四周溜冰客的聲音與色彩迴旋著,他覺得像在旋轉木馬上,不禁咧嘴笑了,又放鬆一點點,快速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他經過臭屁新好男人,他第三度經過露西,他經過茹絲,他聽到茹絲叫喚他的名字替他拍照。他不能停,不要停,不知如何停。他品味著風兒拂過髮絲、城市燈光在他周遭、清爽的空氣、天空繁星點點,時間尚早,但夜幕開始低垂。他感覺無拘無束、充滿生命力,印象中他許久不曾如此快樂了。一圈又一圈,他繞著圈圈。
「盧!」茹絲從花園叫喚他們,打破他們的僵局。
盧點點頭,吞了口口水。他想掐死少年,想找到男孩的父母,教訓他們應該教教兒子,不必比手劃腳、口水飛濺的爆裂音效,也能把故事說得精采萬分。他探看小布丁,小鬼頭被吵醒了。小布丁呆滯惺忪的倦眼尚未準備好脫離冬眠狀態,它們緩緩睜開,左看右看,往周遭看,盧則屏住氣息。他和小布丁互望一會兒,陷入緊繃的沉默對峙,然後,小布丁覺得爸爸驚恐的表情很討厭,便吐出奶嘴開始尖叫。尖叫不止。
「去看話劇啊。」
「我不知道,爸爸。」她聲音小到像蚊子叫。
「呃……噓。」盧彆扭地說,低頭看著兒子。
盧明智地遣詞,咀嚼自己的話語,然後才開口:「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我覺得這些內容我們自己知道就好,你說是嗎?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別跟其他人說。」
帆升到桅杆頂端後,盧歡快地叫道:「升帆完成!」
胸前揹著小孩的臭屁新好男人彎下腰,協助盧拾起被亂丟的玩具,盧接下玩具,沒接觸對方視線,只咕噥著道謝。在嬰兒外出包包中的物品幾乎都被丟到地上後,盧決定放小小布丁怪物下娃娃車。他與難纏的安全扣奮戰許久,小布丁更是哭聲震天,招惹來更多白眼,正當某人即將撥電話給社福單位向社工求助時,他總算解開兒子的安全扣帶。小布丁沒有止住哭泣,照舊凌厲嘶叫,m.hetubook•com.com鼻孔冒出鼻涕泡泡,臉色紫得像利賓納果汁的莓果人。
「你不要淹死。」
在他前面,一名頭髮油膩的青少年向朋友們講述一個故事,嘴裡發出猛烈的爆裂聲,偶爾做出癲癎發作似的動作。男孩講到了故事的高潮,往後一跳,落在娃娃車旁邊。
「別把牠們的話放在心上。我看牠們全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另一個盧說。
盧確認索具可自由拉動。傑夫升起三角帆,盧將縱帆前緣穿到帆片導槽中,路克確認三角帆腳索已固定無誤。羅伯特過去揪住主帆下已鬆開的腳索,以便收回大三角帆。等他就位,人人都準備好立刻分頭行事。傑夫鬆開升帆索,幫忙將大三角帆收到船艙;喬伊鬆開閒導索,確認它迅速鬆脫,大三角帆頓時像一面旗幟飛向船體外,當大三角帆拉回船上,路克將三角帆調到新航向,喬伊調整主帆,傑夫放低桅杆給盧收走。
「跟上去啊,盧。」盧移動時也跟在旁邊走的茹絲從欄杆另一端喊道,他聽得出茹絲話裡的笑意。
盧翻著白眼模仿他,等待電話打通,露西笑嘻嘻地學他的表情。
那是他們每個人一輩子裡最美好的一天。
「一點也沒錯。」
「壓舷!」盧喊道,眾人連忙到迎風面,將腿伸到船舷外。
「你沒聽到我的話嗎?」他氣憤地說。「我說不要講。」
「對,我有同感。」盧從地上拔了一根長長的野草,纏在發紫的手指上。「但我也注意到我真是帥氣的混蛋。」
盧平躺在溜冰場中央,其他人在他周圍咻咻咻地滑動,盧抱著疼痛的胸腔,試圖止住大笑,但他就是無法止住。他做了一件恐懼了一輩子的事,摔了今天聲勢最浩大、最滑稽的一跤。他躺在溜冰場中央,露西也在笑,試圖拉他的臂膀扶他起來。他們原本手拉手,緩緩地一起溜冰,後來盧自信過頭,被自己的腳絆倒飛了出去,背部朝下落地。骨頭全部沒斷,謝天謝天,只摔碎了面子,連他自己都很驚訝他根本不在乎面子。露西拉著他的手臂,他刻意讓露西以為是她從冰面拉起爸爸。他望向茹絲,看到她又拍了張照片的閃光。他們對上視線,他不禁笑了。
那一夜,他們一句話也沒聊白天的事。沒必要聊。一切盡在不言中。
「是啊,對,當然。」昆廷拚命按捺住驚訝。「確實是九點半,我只是……呃……」他轉向其他一邊等待一邊旁觀的人。「我來介紹你認識隊友。各位,這是我弟弟盧。」
小布丁哭得更兇。
「好,甜心。」踏上溜冰場地,盧的聲音和足踝都在抖。「這很危險,懂嗎?一定要非常小心。現在扶著欄杆,好嗎?」
盧數算了下。船上應該只能有六人,但加上盧會變成七人。
「我們會很享受今天的。」盧伸出手和自己握手,然後握手變成擁抱,盧站在山坡上給自己許久沒有過的熱忱溫暖的擁抱。
亞倫調整大三角帆方向,羅伯特捲收帆索。帆船飛馳著,盧對空揮拳大叫起來。掌舵的昆廷笑著,大三角帆被風吹得鼓鼓的,像風向袋,他們便乘風駛向下一個標記點。昆廷允許自己朝船尾瞄一眼,景觀頗為壯觀:一定有二十五艘帆船揚起大三角帆追逐他們。他們表現不俗。他和盧相視而笑,誰都沒出聲。他們毋須開口,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也不好好聽別人的話。」他補充道,深深思考著。「你說的故事總是太長,別人沒有你想像中的感興趣。」他承認道,「你不會關心別人的近況,你應該開始問問人家都在做什麼。」
「如果你不懂,那我也不知道。」
昆廷笑了,轉向其餘船員。「好了,各位,我要大家同心協力。記住,溝通要保持暢通,我要大家隨時隨地讓自己的狀況在全船流通。如果你該做什麼事卻沒有辦到,我們都需要知道你的確切情況。如果我們贏了,慶功酒第一輪算我的。」
【譯註二】威爾斯(Wales),是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一個王國,位於大不列顛島西南部。
聖誕老人的冰屋是眾所矚目的焦點,長長的人龍排在外面,精靈們則穿著綠衣和尖尖的鞋子賣力娛樂排隊的人潮。偌大的紅白條紋拐杖糖構成進入冰屋的拱門,泡泡從煙囪頂端冒出飄向天空。一塊草地上有一群孩童,由一個精靈擔任裁判,玩起搶奪一根大號聖誕拉炮的遊戲。一棵二十呎高的聖誕樹昂然矗立,以特大號的飾球、彩帶裝飾,它的枝幹上垂掛著巨大的水球,排隊的小朋友——但爸爸們的人數更多——拋出以冬青包覆hetubook.com.com的球,試圖使水球爆裂讓裡面的禮物掉出來。一位紅臉精靈被爆掉的水球淋得濕答答,他跑來跑去地撿拾地上的禮物,他的夥伴則裝填更多水球,交給另一位組員掛上枝幹。他們工作時並沒有吹哨子。
盧在比賽前兩小時抵達港口。他已經太多年沒上船,想先熟悉一下術語、適應回到船上的感覺。他也需要和其餘隊員打好關係:溝通在賽局中事關重大,他不想讓任何人失望——這話不對,他純粹不想讓昆廷失望。他找到了漂亮的愛麗珊德拉號,昆廷五年前買下這艘四十呎的帆船,之後每一塊閒錢、每一個清醒的時刻都投注在船上。昆廷和五人已在船上,圍成一圈溫習航線和他們的策略。
「哈囉?」
「請給我十號。」盧回應,低頭看露西,等她出聲,她褐色的大眼回望他。
在溜冰場排隊三十分鐘後,盧一家子終於排到隊頭了。
「我敢說妳一定很樂。」他根本不能抬頭看她,他得非常專注在腳下才行。
她和蹦蹦跳跳的露西手牽手地走了,盧有些驚恐地看著小布丁,努力祈禱他千萬別醒。他一眼看黑莓機,一眼看小布丁,還有第三隻他始終不知道存在的眼睛盯著前方那群青少年,他們忽然開始叫囂,跳來跳去,顯然被賀爾蒙沖昏頭,每人都在尖嘶,雙手笨拙地比劃著,在在威脅到他沉睡的孩子。他突然察覺擴音器播放的〈聖誕鈴聲〉多麼嘹亮,中斷音樂後的麥克風回音像五輛汽車堆疊起來,宣告某某走散了的家人在精靈中心等待家屬過去會合。他聽得到每個聲響:溜冰場小朋友的尖叫、他們父親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時的叫嚷、骨頭的咯啦聲,他全面戒備,活像有人正伺機出擊似的,他將黑莓機及其閃爍的紅燈塞回口袋。隊伍向前移,他慢吞吞地將娃娃車往前推。
昆廷確認周遭水域夠寬敞,便展開換舷作業。坐鎮舵手座的傑夫連忙到升起的三角帆處,在逆風時鬆開。船乘風而去,主帆腳索多放兩呎,帆底橫杆被推動;路克用最快的速度拉住,再也扯不動時,便多轉兩下絞盤開始捲收;昆廷將舵打到新航向。
小布丁看了茹絲一眼,雙臂伸向她,簡直是跳出盧的懷抱,哭泣瞬間止息,他拍著手,臉蛋恢復正常的顏色,咭咭咕咕地說話。他看著母親,玩著她的項鍊,活像個沒事人。盧很確定小布丁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向他露出無恥的微笑。
盧從溜冰場邊緣移開,離開了一吋一吋蹣跚挪移的初學者,決意贏過臭屁新好男人,那人正像嗶嗶鳥一樣飛快地溜來溜去。
盧看著海岸線愈來愈遠,航向在愛爾蘭之眼島北邊的啟航區,期待讓他的胃翻攪起來。裹著厚重衣物的親朋好友在碼頭盡頭的燈塔揮手加油,手上拿著望遠鏡。
小布丁叫得更響亮,豆大的淚珠在疲倦的眼眶裡凝聚。
「嘿,大家好。」他說著走向他們。
「好了,我們最好出發了。你往下走到港口,我開車載茹絲和孩子們進城。你一定會準時到的,對吧?我幾乎算是賄賂昆廷,他才肯答應我今天去幫他忙。」
盧花了十分鐘指出樹木、小狗、小朋友、飛機、鳥、聖誕樹、禮物、精靈、會動的東西、不會動的東西,任何盧能看到的事物都派上場了,而小布丁仍然在哭。
茹絲開始笑。「盧,我以為你要下去溜。」
【譯註一】達基(Dalky),位於都柏林海灣東南端。
盧窘迫地環顧四周,向每個視線交會的人道歉,尤其是那個臭屁的父親,他胸前揹了個小嬰兒,雙手各拉著一個小朋友。盧向臭屁男咕噥一聲,背過身子,不斷前後推動娃娃車以終止兒子恐怖的刺耳尖叫,還刻意去撞那個害他陷入窘境的油膩頭髮青少年。他設法將奶嘴塞進小布丁的嘴,塞了不下十次;他試過用手捂住小布丁的眼睛,希望黑暗會挑起他的睡意,但這招沒效。小布丁扭著身體向後仰,試圖掙脫安全扣帶,姿態宛如無敵浩克要甩掉衣物。他持續哭號,聽起來像一隻貓咪被人從尾巴吊起來,先將頭淹到水裡,隨後勒死。盧從嬰兒外出包包裡摸出玩具給兒子,那些玩具旋即被狠狠扔到娃娃車四周。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草地上的盧不為所動地說。
「前甲板水手如何?」昆廷問。
茹絲笑了。「二十六公分。」
岩石上的盧試圖憋笑。「我愈常聽自己說笑話,愈明白自己並不幽默。」
儘管不符事實,不過盧認為反駁不是好主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