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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

作者:東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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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節

第四卷

第三節

僅以三小時之差我們把最先到達徐州的榮耀讓給了第十三師團。
腹瀉病人漸漸增多。
「即使現在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美人,我也不會有絲毫興趣了。」理應精力旺盛的二十三歲的大森這樣說。對應該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年輕人來說,此刻性|欲也變得像長在哺乳動物身上的鰭那樣只成了空擺設。
酷熱的太陽升起,冷峻的夕陽又落下,太陽如此升升落落,日復一日。通過高粱地,走過小麥田,穿過樹林,離開村莊。室內溫度是攝氏四十度。
部隊前進了數里,然後又慌慌張張地返回來了。那是一條沿著隴海線通向遠處平漢鐵路的道路。
好多次太陽升起又落下,可是我們比朝陽還早、比夕陽還晚地行走在滾滾塵埃中。軍帽、軍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層雪,沾滿了厚厚的塵土。臉上像抹了一層土似的,一點也認不出誰是誰。
我們通過了徐州,在離開徐州數里的塵土飛揚的道路上迎來了黎明。即使到了拂曉也要前進。行軍,那就是戰爭,追擊、追擊,沒日沒夜地走著。天空,湛藍的天空,深邃的天空,萬里無雲的天空。從天空中把強烈的光芒灑向大地的太陽,啊!殘酷的太陽,只能認為你是狠毒無情的東西!只是為了和我們過不去而閃閃發光的吧?殘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猙獰的光無情地摜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東西都乾涸了,總也幹不了的是我們汗流泱背的身體。
從凌晨三四點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點十一點。最可惡的敵人是行軍,還有饑餓和大雨。我們已經是重返野性的動物了。
食物難以下嚥,只要不用水泡,飯就嚥不下去,但水和飯一塊兒流入胃裡,腹瀉便更加嚴重。腳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勞也一天大地更加厲害。無論是坐著、躺著還是起來,身體都像散了架似的怎麼放都不行。難道還有這麼痛苦的事嗎?
「開槍嗎?」
從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槍響,一個戰友倒下了。他想利用身旁那個黑洞洞的槍眼——那是敵兵在城牆上鑿開的槍眼,當他的身體緊貼著那個槍眼的時候,就倒下了。另一個戰友代替他又剛好貼在了那個槍眼上,剎那間也倒下了。誰也沒有發現槍眼的那一邊有敵兵。敵兵在城牆的內側,等待著日本兵靠近,日本兵剛把身體貼在槍眼上,敵兵就立刻把槍口頂住日本兵的身體,日本兵就被打死了。日本兵像是要說「請向我開槍」似的走過去把身體堵在了敵人的槍口上。敵兵是把槍口抵住日本兵的身體射擊的,開槍的時候,沒有光漏出來,所以戰友們不知道子彈是從哪裡飛來的。
我想像著迎著涼爽的海風,盡情地喝著冰啤酒,喝著甘甜清涼的水,披著浴衣溫馨地吃著飯等情景,一邊想像一邊走著。空想真是愉快呀,使我忘記了疲勞和痛苦,若是熱的話,我就想涼爽時的事;若是寒冷的話,就想溫暖時的事;若是痛苦,那就想快樂的事。
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我們就到了新陣地,挖好了戰壕。我想趁太陽沒落山,一定要給水壺加加熱,用它來代替湯婆子取暖,於是在戰壕底下用攜帶的燃料點了火。腹瀉不止,肚子很涼。我們肚子冰涼是由於白天行軍時非常渴,夜晚一到宿營地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約一升水,因此睡覺的時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升水的話,白天冒煙兒的咽喉就好不了。
被敵人抓走的汽車司機和司機助手怎麼樣了呢?
「今晚就能吃到一頭豬了!」
每天二十一個小時吸進塵土的咽喉嘶啞得發不出聲來,我的眼睛像佈滿眼屎的老人那樣模糊不清,也不知大家在想著什麼,都默默地走著。
挖完了之後,中隊長說:「轉移陣地,從那裡到那裡,跟我來。」就開始沿著城牆的斜面走起來。
清冽而神聖的幸福包裹著我的全身,那是生的歡樂和喜悅。活著這種深切的幸福感湧上心頭。在死神的威脅下活著,是一種分外令人感激的幸福。
敵人的子彈像暴風雨一般傾瀉過來,我們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開似的向城中炮擊,敵兵便用迫擊炮還擊。敵人無路可逃,只能無休止地反擊。
以前曾像今天這樣被疲勞徹底打垮過嗎?我的臉頰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癟了下去,我的腳底沾滿了污垢、汗水,在鞋子裡一滑一滑的,由於腳氣和水腫,腳腫脹起來,像走在針尖上似的痛,連骨頭都疼痛起來。眼睛沾滿了眼屎、灰塵,模糊不清。
夜漸漸深了,但什麼變化也沒有。不久,天亮了,可是,還是沒有任何異常。難道是魚沒入網嗎?
敵兵屍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地面。
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這頭豬。五六個士兵站起身來,向豬追去。豬飛快地到處亂竄,當官的也不厭其煩地望著逃跑的豬。豬邊叫邊跑,士兵們則邊喊邊追。又有五六個人大叫著「看我的」,挺自信地追了過去。不過誰都白費力氣,沒有捉到豬。豬快速地朝我們這邊跑過來時,有個士兵敏捷地揪住了它,是一等兵下田。他以迅m.hetubook•com•com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豬按倒在地,並用刺刀戳入豬的腹部。他那敏捷如電光石火般的身手令人歎為觀止,使人不由得聯想起劍道高手。下田五郎真是英勇呀。
「不,再等等。再接近一點,等他們來到面前,再一齊射擊,你們聽著!等我的命令。」中隊長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朗聲說道。
我們無論佔領什麼地方,總是首先尋找糧食。糧食和香煙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但是,可能是支那兵把糧食都吃光了吧,這次一無所獲。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就離開了那座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城鎮。
「啊,支那兵。」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須每隔三十分鐘上一次廁所。
殺人並不是什麼罪惡的事,那是對祖國的忠誠。我們懷著這樣的忠誠之心,為了繼續殺敵,又開始前進了。我們是為了殺人才到支那來的,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語,只要是個殺人的魔鬼就行了。歷史就是一部殺人史。
背包又沉路又遠,痛苦加劇。我的背包上面放著瀧口的遺骨,用三角布包著的瀧口的遺骨和我一同去戰鬥。無論多麼疲勞,我也不讓任何人從遺骨上跨過去;無論多晚到達宿營地,我也不忘安置瀧口的靈台,給他上香。我虔誠地看護著,決不粗心大意。我背著親愛的瀧口繼續前進。
月光冷冷地、慘淡地照在廢墟上,和那殘垣斷壁的陰影交相呼應,很是淒涼。寂靜的夜晚,在皎潔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彈坑、碎瓦殘磚、斷柱殘牆以及裸|露的傢俱等等,一片狼藉。
這次行軍途中,我遇見了故鄉的朋友工兵軍曹橫山淳,他被分配在我們中隊。他很有精神,大圓鏟子裝在背包裡。在路旁休息的幾分鐘裡,我和他交談,喝了他水壺裡的水,就分手了。幾天之後,部隊進入了寧陵城。城內一個居民也沒有,他們都帶著家財和一些東西逃跑了。
太陽依然像燃燒的火球放射著光芒。廣袤無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邊,前後左右全是大地,平坦的、沒有陰涼的、像綠色海洋的大地。
「第九聯隊正在前面進攻,敵人一定會逃到我們這邊來,我們要把他們幹掉!」中隊長向我們說明了情況。
敵人的部隊在我們的視線中逐漸變大了,距離由一千米到八百米、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打!」中隊長厲聲命令道。暴風雨般的齊射瞬間爆發,子彈排山倒海般地射向敵人。
「若是能活著」?是呀,若是能活著——我們懷著渺茫的希望,追憶遙遠的故鄉景物,像是被風吹落的秋葉那般虛幻。
隨著痛苦的增加,士兵們陸陸續續發起牢騷,都認為這次行軍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人的忍耐力也已到了極限。現在,壓縮餅乾吃光了,手榴彈用完了,雜品袋、背包已空空如也,不應感到沉重,可是,疲勞的雙肩連個空包也不能忍受了。
中隊長命令我:「東分隊從這裡到那裡挖戰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自的位置,城牆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壘成的,很柔軟,容易挖掘。
生病是恥辱的,會遭人蔑視,精神緊張和對身體的細心照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服病痛。
五月二十九日。
現在,無論什麼樣的美人,都不會引起我們的興趣,我們只想好好地休養一下。可是田中竟然掉頭返回去看姑娘。他的情慾應該遭到蔑視,他的想法令人鄙視,我很難理解他的情慾。不久,他將面帶下流的笑容,腳步蹣跚地回來吧。我多想對那情慾的奴隸的背影吐口唾沫。
想像不出不久前這裡還是激烈的戰場,眼前的一個個自然景象沒有留下戰爭的痕跡,而是詩、音樂、光和令人喜悅的大自然,是美術,是繪畫,我們不能不驚訝於這靜與動、靜謐與轟鳴的電影般的變化。
我們攀上城牆。哎呀,這是怎麼回事啊!在我們的眼前有一條又深又寬的護城河,在護城河的那一邊,竟然還有一道雄偉的磚造的城牆高高地聳立著。一直以為我們所在的城牆是唯一的一道城牆,原來碭山的城牆有兩重。右邊較遠的地方有一座橋,橋上,分不清是敵軍還是我軍的一群人在東奔西跑。
炮聲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漸漸變小了,那是由於我方步兵的炮彈射光了。沒有炮彈,對我們來說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敵人的迫擊炮彈在得手的慶幸中震顫著,在我們頭頂爆炸,散兵壕中不斷地傳出傷兵的呻|吟聲,我們非常渴望得到空軍的援助。哪怕是兩三枚炸彈也好,僅僅是那樣也可以使敵人害怕。
在隴海線一處既不是車站也不是其他停車點的地方,卻有被遺棄的火車。大概是敵兵乘車到那裡後,棄車逃走丟下的吧。
十幾分鐘後,大地上的狂瀾平靜下來。對敵人來說,悲劇結束了,生命結束了。第一小隊走上前去,把倒下的敵兵全部刺死。就在這時,一個負傷的敵軍軍官,扭動著受傷的身軀,勇敢地舉起手鎗向我軍射擊,打死了我方四名士兵,子彈從腿部一www.hetubook.com.com直打到腹部。
從我的位置稍微靠右是沙土城牆的拐角,在那裡其他小隊的隊員像壁虎似的緊貼在城牆上。
但是,這是何等的痛苦埃。
「看見了軍隊!」傳來了這樣的叫喊。
迫擊炮彈在房頂開了花,瓦掉了下來,屋頂也破了。膽小得出了名的軍醫大尉也負傷了,接著僅有的一名軍醫少尉也受了傷,衛生員也只剩下曹長一人了,可是傷員卻不斷增加。我們從廟旁穿過,又鑽進一個小雜木林,到達了前沿陣地,這個雜木林裡有一間簡陋的屋子,裡面也有兩三個傷員在呻|吟。
進攻開始了。「哈哈,幹上啦。」我們像是在看別人打架似的輕鬆地吸著煙,不管其他部隊進行著怎樣激烈的生死搏鬥,只要火沒燒到我們身上,我們便極其悠閒。
汗衫和褲子被汗水、污垢弄黑了,散發出刺鼻的氨水似的惡臭。全身長滿了痱子,被汗浸濕了的內衣,一碰就像針扎似的疼。
連休息的地方也沒有樹蔭,在直射的太陽下,渾身是汗。
「那個樹林!從那個樹林的豁口向我方大搖大擺地走來,是敵是友還不能斷定。」村下少尉邊說邊緊握著望遠鏡觀察。
現在故鄉是捕撈金槍魚的季節,如果在間人町的話,大概正是修補魚網的時候吧。「若是能活著回去,要造一條船。」他這樣說。
戰鬥暫告一段落,令我們最快樂、最嚮往的休養就要來臨。在經過的村莊以及到達的村莊,有十幾個村民來迎接我們,並將自製的、不帶過濾嘴的紙卷的香煙送給我們。
我們到達的前沿陣地是土城牆,敵我雙方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城牆,在城牆的兩邊正盯著尋找對方的疏漏。
我們中隊負責守衛南曹集的北門。我們師團進攻的目標是鄭州,不知道為什麼師團在這裡作了短暫的停留。由於和後方聯絡不上,我們開始了一天三合米的生活。士兵的糧食本應是一天六合的,可現在只有一半了,並且從早到晚都是粥。但是我們從附近的小村莊裡徵用了些小麥麵、黃瓜、雞和雞蛋等物來填飽肚子。從早到晚無所事事,靠休息和做體操來打發日子,我們過度疲勞的身體很快地一天天恢復了,這些日子真快樂。現在,我們頭腦裡成天所想的都是怎樣好好地吃上一頓,因此值班炊事員們都各顯身手,煞費苦心。
還有五十里就到鄭州了,最後的五十里卻讓人覺得非常遙遠。
小麥麵等東西,又黑又髒的臉上露著喜悅的笑容,大聲地交談著回來了。
我想大聲詛咒!
「小心地雷。」中隊長提醒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戰戰兢兢地挪動腳步。一想到不知什麼時候可能會踩到地雷,便覺得無從落腳。
恐怕這幅畫不久就將被炮聲打破,被炮彈撕裂得一塌糊塗!並且會被屍體的惡臭和鮮血塗抹得亂七八糟!夕陽完全落下去了,星星發出璀璨的光輝。
我們爬過麥田,進了柳樹林。那裡稀稀拉拉地有幾間房子,我們卸下背包,立刻開始挖散兵壕。
天空啊!為什麼你不給我們送來一陣涼爽的風呢?
因為困得不得了,我便對橫山淳說:「太累了,明天見吧。」但橫山淳卻說:「好久沒見面了,再好好聊一聊吧!」便來到了我的宿舍。
它們互相糾纏著堆擠在一起,展示出戰鬥過的慘景。和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連物品也返回了野性。混飩的、被破壞了的、荒廢的街道,這就是徐州。
「不過,太威風了!是四列縱隊。」
此刻的我,對金錢的慾望,對財產的慾望,以及其他一切世俗雜念,都蕩然無存,對生活也沒有一點焦躁感,這清水使我成為毫無私慾的純淨的人。
蒸烤大地的驕陽,光芒已弱下去了,把餘輝灑入寧陵泉中。泉水寬而淺,清澈見底。為了洗掉戰塵,我下到久違的泉水中。把骯髒的身體浸泡在溫暖的泉水裡,心情好舒暢,污垢和灰塵紛紛掉了下來。
是累死呢,還是中彈犧牲?二者必居其一。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個骷髏似的走著。
一到黃昏,我們就在城牆旁邊唱起軍歌。太陽西斜了,將餘輝灑在我們身上。夕陽下,古老的城牆熠熠生輝,城牆那長長的影子映在綠油油的小麥田上。這裡聽不到任何文明的機器聲響,聽不到汽車聲、火車聲——齒輪聲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古老,那是一種距離時代十分遙遠的自然景象。軍旗插在大地上,高高地在空中獵獵作響。做夢也沒想到會來到這樣的地方放聲歌唱。我的歌聲在空中迴響。啊!迴響,在北支那邊緣那遼闊而悠遠的世界裡迴響。
又紅又大的旭日快要從東方升起,天空開始泛出魚肚白。
失去了軍醫和衛生員,我們這個無法醫治傷員的部隊,為如何處理陸續出現的傷員感到棘手。
眼看敵人倒下一片,秩序井然的縱隊七零八落,失去了指揮和統率,敵兵四處逃竄。我們的子彈仍不肯罷休地追擊著逃跑的敵軍。
五月十九日。
這難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和圖書的痛苦嗎?
絢麗的夕陽在綠海的盡頭西沉下去,我們發現了一道雄偉的城牆。城牆的一端有一大片柳林。這座城牆就像是放在浩瀚的麥海中的一個箱子。隙望樓和城門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兩三顆星星早早地露出了臉,掛在城門上、柳梢上,小鳥「卿卿喳喳」地叫著,在天空飛翔,到處可以看到小麥被割光後露出的光禿禿的地面。旱田裡幾個村婦背朝夕陽、手拿鋤頭遠遠地望著我們,旁邊還有山羊和小孩子。這是一幅多麼寧靜祥和的風景畫埃簡直是米勒的《晚鐘》,是一幅名畫!
大街上幾乎連一間形狀完整的房屋都沒有,有的房子屋頂被掀飛,有的倒塌了,有的已不成形了。道路上到處都是木片和殘磚碎瓦,四處可見巨大的彈坑,像特寫鏡頭似的大開著,宛如巨人捏緊拳頭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戰爭這個巨人砸毀了徐州的街道,沒有一石一木可以表明曾經有過的和平和繁榮。在被毀壞的屋簷下,第十三師團的哨兵在月色中站著崗,步槍上的刺刀閃著銀光。
我們在淒慘的追擊途中,發動了對碩山的進攻。進攻、戰鬥的時候也就是我們休養的時候。為什麼呢?比起行軍來,我們更喜歡危險的戰鬥。那是因為戰鬥的時候就要停止行軍。
由於過度疲勞,我們的腳又生了老繭、腳癬和水泡,所以很難行走。流著汗的肩上,空背包都嫌重,感覺哪怕只是一頁紙也非常重。背包帶在肩上勒出痕跡來,我們像害怕仰望陽光似的,腰越彎越低。有的人倒背著槍,有的人把槍當拐杖,有的人拎著槍走。
我立刻把槍口對準支那兵的方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支那兵消失在城牆下的麥浪之中。掃視著小麥的穗尖兒,可是不知道應該朝哪邊射擊,白白地讓敵人逃走了。
不久,寧靜的黃昏籠罩了山泉。
向南曹集進發的某一天下午,我們通過一個村莊,疲勞過度的士兵們在螞蟻一樣的行列中氣喘吁吁地走著。
田中一天不如一天,乾瘦得像枯木似的。他老人般地拄著拐杖,無精打采地走著,深陷下去的眼睛發出微弱的光,臉頰瘦得如一層紙,頭髮被汗浸濕了,黏糊糊的,像一團亂麻,鬍子亂草似的從污垢中長出來。他的長著這些亂麻亂草的貧瘠土地的幽靈之所在——腦袋,歪戴著帽子。左手拄著槍,右手拄著杖,弓著腰,拖著無力的腿走著,一副絕望的可憐相。可是到達宿營地後,他卻一點也不想抓緊時間休養身體,而是像野狗似的步履蹣跚地在村中到處搜尋。見到食物就往嘴裡塞;見到珍奇的東西,就眼巴巴地盯著。這個可憐的田中啊,在我後面有氣無力地走著。
豬哼都沒哼一聲,就流血而死了。跟著追來的人都嘖嘖讚歎,中隊長的臉上也浮現出會心的微笑,下田的分隊員們發出了歡呼聲。
不久,黃昏祥和地籠罩到等待死神降臨的人們頭上。我在戰壕底下盯著漸漸燃燒起來的青白色的火苗,固體油「哧哧」地燃燒著。
我軍的機槍毫不間斷地射擊著,機槍手們邊往灼熱的槍身上潑水,邊連續掃射。機槍像一把火藥掃帚野獸般咆哮著。
「轉移什麼呀——」我心裡邊想邊跟在中隊長的後面。我們又開始挖起來了,挖到一半的時候,中隊長又對我說:「喂!真對不住,再次改變地點!辛苦了!」我無言以對,只是「氨」了一聲,我們又向下一個目標走去。
遇到故鄉的朋友倍感親切,二月份在邯鄲遇見他之後,直到兩天前才再次重逢。我們是一起走下故鄉的山嶺、一起踏上征途的親密無間的朋友,自然聊得沒完沒了。
隨著一步步接近南曹集,我們的腳步輕鬆起來,行軍也變得比較省力。師團司令部設在尉氏城,其他各隊為奔赴各自位置,分散前進。
我們已深入敵陣,因此後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陣容,又發起進攻。我們第三中隊是預備隊,午後,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陸續犧牲了,第三大隊隊長也壯烈犧牲。我軍從北支那彰德出發之際,當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樣的衣服,使敵兵很難分辨,但是勇敢的第三大隊隊長最終還是戰死了。在南京戰役中,這個大隊長古井少佐曾擔任過聯隊長代理。
泉水的旁邊有一口井。叫苦力去井裡打水,可他卻把小隊長的水壺掉到了深深的井裡。我把苦力放下井去尋找,但最終還是沒找到。丟了水壺,對我們來說等於丟了性命。我叫苦力尋找水壺時,橫山淳和運輸兵大八木壽司來了。大八木壽司一會兒就回去了,我和橫山淳在泉邊坐下,聊了起來。
天空蔚藍蔚藍的,沒有一片白雲,火焰一般的陽光從天空照射下來,空氣中連一絲風也沒有。
分針轉了一圈,兩圈,夜漸漸深了。
衛生員去現場收第二個犧牲者時,槍聲再次響了,當時衛生員在槍眼的內部發現了閃光,知道了敵兵藏身的地點。衛生員死裡逃生,通知了近處的戰友,把敵兵打死,為犧牲的兩個戰友報了仇。
那些和圖書受了傷回後方的人笑著回去了,他們說:「再見了,戰友們,你們真是太辛苦了——」忘記了談笑,也忘記了哼歌,沉悶無言的隊伍行進在綠色的海洋之中。
我們進入徐州市內,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戰爭沒能改變自然的形態,正因為如此,無論從自然的什麼地方,都感受不到戰爭。反倒使我們發現了埋藏在心底的對寧靜的渴求和對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覺到心中充滿了自然所給與的莫名的幸福。但是這條街道的光景卻讓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戰鬥情景,想起騷亂、激烈、叫喊、怒號和現實的生死搏鬥。
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令人恐怖的死一般寂寥的黑夜!
「中隊要隱蔽地插入敵人的背後。」中隊長這樣說著,踏進了小麥田。戰鬥!我們忘記了疲勞、痛苦,一下子緊張起來。
終於傳來了我們部隊決定打開一面城門,讓敵人逃走的消息。不用說,那一定是在敵人撤退的途中,我們某個中隊埋伏在那裡堵截。
商丘(歸德)尚未攻陷,第三十旅團正在對它發起進攻,還聽說明天要用飛機向商丘散發勸降傳單。對我們來說,只有不斷地追擊、追擊,不停地行軍、行軍。
六匹馬拉著野戰炮在飛揚的塵土中行進,光著上身的輜重兵像倭寇一樣跟在大部隊後面。其中,大板車由馬、牛、驢牽引著前進。大板車上,像行李似的重疊著坐在上面的士兵,是京都第九聯隊的魔芋兵。我們在道路旁邊的桃園裡行走,樹上結著青桃子。桃園的坡田使我們更加疲勞,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又得跳過去。我們像縴夫一樣搖搖晃晃地走著,太熱了,嗓子眼冒煙,連汗都沒有了。有的人隨便坐了下來,有的人抱怨著,有的人乾脆躺下歇一會兒,然後又從後面追上來。
大地啊!為什麼你不為我們營造一片陰涼呢?
城牆內側的敵兵正在幹什麼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熱乎乎的水壺緊貼腹部,感覺到肚子微微地暖和起來,眼睛緊張地在黑暗中巡視。
啊,多麼希望喝得爛醉好好睡一覺,伸展一下腰和腿。長在我身上的腿究竟是不是我的呢?我感覺好像是別人的腿在背包下一步一步地走著。我的身體好像安在了別人的腿上。
不是別人在打架,火已燒到了我們自己的身上!重機槍安置好了,我們做好了集中火力射擊的萬全準備,等待著敵人靠近。非常沉著的四列縱隊雄赳赳地行進在麥田裡。
敵人的隊伍頓時處於驚愕、恐怖、混亂、狂呼亂叫之中。
由於連日來睡眠不足和過度勞累,我迷迷糊糊地犯起困來,雖然我清楚地意識到敵兵就在我趴著的城牆的內側,但是幾個小時毫無變化的寂靜,使我不知不覺地打起盹來。
徵用隊哼著歌出去了,然後,手裡提著雞,肩上扛著蔬菜。
我們沿著田間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廟字,那裡是大隊總部,也是傷員收容所,可是那裡絕不安全。
我晝夜行軍、作戰,極度疲乏,瘦得連肚臍都凸出來了。
等待分配南曹集的宿舍的時候,一頭大黑豬跑了過來,坐在路邊的士兵們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豬的身上。現在開始要駐紮下來了,很久沒吃好東西了。
鳥兒開始了拂曉的合唱。我們從戰壕裡出來,呼吸著早晨清新涼爽的空氣,用飯和勇氣將肚子填得滿滿的。當我們點燃香煙的時候,遠處響起了激烈的槍聲,炮聲也響了起來,清晨的寂靜被打破了。
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只留下汗裡的鹽分。漸漸地內衣變成了腐爛的碎布片。軍服也被塵土和汗水弄黑了,皺巴巴的。
「什麼?在哪兒?」中隊長向發現情況的村下少尉發問。
「噢,是嗎?」田中小聲地嘟嚷著,便離開部隊開始往後走,我對他那異常的情慾感到吃驚,已疲憊得走了樣、像活著的死屍似的田中竟然不知疲勞,特意返回去看姑娘。他平時就比別人更喜歡女人,可是沒想到他的情慾會如此強烈。
背包中不必要的物品一件也沒有了,但還是一天天往外扔些東西。沒有任何快樂和希望,精力、體力也消耗殆荊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開始空想起來:「如果我死了的話——」如果我死了,請在靈台前為我供一杯啤酒,不用念佛,為我唱《佐渡民謠》就足夠了。對我的死,這樣做比較合適。比起僧侶唸經作釀,為我唱一首歌,我不知有多感激;比起為我澆上一些水,供上一杯冰涼的啤酒則更令我感到珍貴。一邊醉醺醺地唱著歌,一邊參觀地獄天堂。醉了的話,就可以把閻王的愁眉苦臉當做笑臉了。
「是敵人,是敵人!好好幹!」中隊長的聲音激動得在發顫。
廣闊無垠的小麥田和高粱地裡,像雪似的柔軟蓬鬆的、厚厚的黃色土粉路,消失在遠處的煙霄中。我們第十六師團和其他不知是哪裡的師團,步兵聯隊、炮兵、輜重兵及戰車交錯重疊,在這條路上前進。連綿不斷的戰鬥部隊在麥田中出現,又消失在遠方的煙雹中。戰車揚起一陣陣塵土在和_圖_書狂奔,馬在塵土中嘶叫。
很快,我們大隊到達了南曹集。「眼看就要進行休養啦!久違了的休養啊!」一想到這個,不消說我們就高興起來,不可思議地來了精神。
凌晨三點通過了徐州的市區,入口處有一座高大的鋼骨水泥橋,下弦月在河面上閃閃發光,星星也閃爍著,在皎潔的月光下,視野內的風景非常美麗,是靜謐的、令人陶醉的景緻。
「吃這好吃的、油汪汪的豬肉!」
想到我們只有現在而沒有明天,就更加懷念故鄉!出征以來,故鄉竹野川的水已流了一年了吧!日本海岸的礁石又被沖刷了一年了吧!稻荷山的松濤也不斷地吼了一年了吧!父親啊,母親啊,故鄉啊!
「那邊的樹蔭下有姑娘喲。」有個士兵邊說邊加快腳步從我們旁邊經過。他離開部隊去看姑娘,此刻又急急忙忙地追趕自己的中隊。
突然,轟隆隆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敲打著我的心,震撼著我的身體。我吃驚地睜開眼睛,立刻握緊槍準備戰鬥,就在那一剎那,一個黑色的幽靈像風一樣,從我的身旁掠過。
「那麼,請多保重!不知下次在什麼地方才能相見啊!」我們緊緊地握手道別,我把他送到黑暗的門外。
「喂,再見啦!多保重!下次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但是在長長的骯髒的戰線上,十分小心地避免生病,以便能參加整個戰鬥,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埃沒被敵彈打死,頑強再頑強地堅持著,結果卻不幸死於疾病,這會招來人們蔑視的目光。事實上並不僅僅是那些被敵彈打死的、負傷的人在戰場上英勇作戰,勇敢地戰鬥而沒被敵彈打死的人也很多。但即使他們比犧牲了的那些人更加奮勇地戰鬥,並且經歷了更為長期的、激烈的戰鬥,倘若他們不幸病死的話,也必定會招來蔑視的目光。而且國家對他們也沒有優待。不過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生和死,而不是什麼毀譽褒貶的問題,只有一心一意地為祖國去生去死。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槍炮聲沒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
「等他們靠近。全體注意隱蔽。輕機槍,上子彈!喊重機槍。」中隊長的聲音很嚴厲,士兵們都非常緊張。
敵人沒做任何抵抗,只是混亂、驚愕、怒號、喧囂、狂叫,像狂人般地在戰場上來回亂竄。人和機械都因這激烈狂熱的場面而顫慄。我們的運輸機——子彈——把敵人送上了西天。
大概是敵兵吧?如此推測的重機槍兵集中火力猛烈射擊。經過數十分鐘的交戰,佔領了碭山,大部分敵人已於昨夜逃走了。
疲勞和痛苦的程度簡直無以言狀。夜裡十二點才睡,凌晨三點就開始像縴夫似的行軍。我們又熱,又苦,又難受,身體疲勞得簡直支持不住了,過度的勞累蝕盡了我們的生命。
「是敵人吧?」
到處都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敵兵像被趕人絕境的老鼠似的非常膽大,先扔出手榴彈,趁我們不注意時就逃走了。
槍聲在黑暗中不時地響起,然後又恢復到令人可怕的寂靜。
從一個村子走到另一個村子,從一片樹林走向另一片樹林,我們日夜不停地走在廣闊的平原上。小麥田像綠色的海洋,無邊無際。
敵人不知有埋伏,還在大步前進。我們像惡魔似的在心中竊笑,面帶會心的笑容等待著。只要是正中下懷的事,無論是什麼都令人感到痛快,突然伏擊敵人是非常有趣的事!我們緊緊地趴在地上,牢牢地握著槍,在愉快而又緊張的氣氛中,注視著不知死神已來臨而漸漸走近的敵人。
該做什麼呢?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對我們來說什麼都已無所謂了,即使炮彈向這邊飛來,一個小隊的人都死了也沒什麼不好。無論是生還是死都無所謂了,即使死了也沒什麼可留戀的。我開始想到,不如一咬牙死去的好,那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碭山的火車站上,敵人沒來得及開走的火車還在冒著蒸汽,我們用火車頭裡水箱的水裝滿了水壺。以為敵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碭山沒有敵人了,因此,我們的先頭部隊進入了北門,卻剛好與從北門出來的敵軍遭遇。敵我雙方都驚慌失措,後退之後,在這裡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戰鬥。我方迅速形成了銅牆鐵壁似的包圍圈,敵人狗急跳牆似的拚死抵抗。他們的命運不是被殲滅便是投降。
多想能真的喝上一杯冰涼的啤酒,盡情地躺下睡一覺啊,哪怕一次也好!這是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多麼羨慕負傷之後退到後方的戰友們埃太陽啊!為什麼你總是火辣辣地蒸烤著大地呢?
無人的碭山街道已被炮火摧毀了。在剛進城門的地方,三輛有「尼桑」標誌的汽車被丟棄在那裡,那是日本的貨車。
又熱,又痛苦,又艱辛。大森說:「真想早點死掉。」
田裡結著黃瓜,戰友裝了滿滿一背包的黃瓜回來了。我們一邊啃黃瓜一邊不知不覺地聊到了深夜。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這短暫的會面,竟成為我和他的永訣。雖然我們都已做好了死的準備,但是仍感到了生的魅力,對生抱有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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