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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個人的十年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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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沒有貼封條的嘴巴

唯一沒有貼封條的嘴巴

我有句話你可別不高興,不高興我也得說,我這個人有話就得說。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我看過一些篇章,苦兮兮的,我是從那時過來的人,相信這絕對都是真事,可是談「文革」只說現象不成。「文革」已經成了歷史,現在再談「文革」,不能像「訴苦會」上的發言,得刨根問底,追個究竟。過去談這些有點犯忌,現在既然已經是歷史,就「任由人們評說」了。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也沒表情,用眼冷冷地瞅著他。我沒開口罵他就算客氣了。

我這必然是——有話就說,有話就得說,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當年反右時候,我在HB大學上學。人家都說我這人嘴巴貼不上封條。同班一個男生,十九歲,三代貧農出身,就是因為給校領導提了幾條意見,好呀,捅馬蜂窩了!說他攻擊黨,打成右派,我當時十八歲。在二百人參加的大會上我一個人站出來為他抱打不平。我說:「他爹是黨支書,三代苦出身,沒有黨就沒有他,他怎麼會反對黨?」我一連十多次為他辯論,駁得那夥人張口結舌,人家都說這丫頭太沖了。於是最後給做的結論是「赤膊上陣為右派分子翻案」,內定「中右」。
我更不明白,你們怎麼對皇上興趣那麼大?看看你們的電視劇吧!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單說清代的皇帝,從康熙、雍正、乾隆到道光、咸豐、光緒、宣統,全成了被美化的光輝形象。甚至皇上愛誰,誰就成了銀屏上頭號的女主角。這不又回到了封建時代了?
◎一九六六年 二十八歲 女 L市某中學語文教師
所以我開頭就說,發生「文革」是一種必然。這好像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地震那時好像很突然,其實它的原因已埋藏在地下,遲早要發生。我看過你寫的一句話:
現在我則想,應該起訴他們,叫這些人賠償精神損失!
我們這些老戲真是沒法與莎士比亞相比。我同意一種看法,我們至今沒有進入人文主義階段,還是滑行在「衣食父母」的慣性裡。
「文革」的發生,一半是因為封住了人們的嘴巴。
比方叫你解開腰帶,將幾十https://m•hetubook.com.com條毛毛蟲放進褲子裡,再叫你把腰帶紮上,這滋味你受過嗎?
弄懂「文革」是不易的。弄懂之前先要叫人們知道真實的情況。
但是兩千年來,中國歷史上無數農民起義,被我們稱做農民革命,哪一次農民革命改變了生產關係?一次次農民起義,不過是財產和權力的轉移和一次次這種轉移的重複。從姓趙、到姓錢、到姓孫、到姓李,沒有新的關係出現,沒有知識的作用和知識的必然,更沒有任何的社會進步和發展,不過是「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直到辛亥革命和土改才發生了質的變化,而真正帶來生產關係巨大變革的,是八十年代開始的改革。改革才是革命,「文革」是一場暴亂。

可是,挺強大的一個國家,難道竟怕我這幾句話?
說到這裡,我已經不想說我自己那些具體的經歷了。我的個人遭遇,我的苦樂悲歡,也許遠不如你寫過的那些人經受的慘烈。我最想說的是那些思想的觸動與精神的感受。
這句話不知叫誰告發了。好呵,滔天大罪!誣蔑紅衛兵運動,為資本家鳴不平,攻擊「文化大革命」。一個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關進牛棚!再一查檔案,一九五七年反右時還是個「中右」,原來還是個「隱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據說檔案上記錄我的反動言論可多了。比如檔案上有一條說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到處散佈「大煉鋼鐵把住家的大鐵門拆下來,煉成豆腐渣」。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時隨隨便便說的話,怎麼全在檔案裡?難道我背後總跟著一個隱身人,專門記錄我的言論?這樣,我就成了一貫反動的大傢伙!
我很少哭,但這次哭了。我哭出聲來,點頭,答應女兒。但不是答應別的任何人。因為,我知道我是一個好人,我只不過說了幾句最普通的抱打不平和在理的話。
但我決不做奴才。
有人說,由於「四人幫」作亂才鬧出「文革」,或是因為毛主席犯了錯誤。我認為這麼說依然是「就事論事」。
先說做奴隸。
你想聽聽牛棚裡的事嗎?
我在「文革」,有一句名言叫做:和-圖-書做奴隸,不做奴才。當然這句名言是對自己而言,是一句座右銘。
你說,應該怎麼做才好?
比方過去總愛說我們知識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典型、最生動、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是「韭菜麥苗不分」。由此說明了知識分子必須接受工農的改造。我們當時對這句話真是信服得五體投地,深信唸書把自己變成了廢人;可是當我被趕到農村,在地裡一轉,馬上就發現自己更愚蠢,這愚蠢不是因為自己對農業的無知,而是把這樣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的常識居然還當成真理。誰不知道韭菜一畦畦,麥苗一片片?我心想,不是我們應該向農民學習,而農民應該向我們學習;不是我們接受改造,而是要用知識改造農業、改造農民,把大老粗改造成大老細!
也別什麼事都怪「文革」。一個巴掌拍不響,「文革」時我挨整倒霉,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必然。
⊙中國不出拿破崙——反右時為一個同學抱打不平——資產階級還是國旗上的一個星星呢——用繩子把陰|莖紮緊——「做奴隸,不做奴才」——最神秘的還是宮闈秘聞——韭菜麥苗不分——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
這幾十年,我們聽得最多的一個詞彙就是革命。我們搞了幾十年革命,也被革了幾十年命,但革命是什麼?革命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改革生產關係和解放生產力嗎?
必然是必然的偶然,
我認為「文革」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必然。如果不是這個「四人幫」,還有另一個什麼幫;如果不是毛主席發動,還會有個趙主席、錢主席、孫主席來發動「文革」。中國這塊土地上,不出法國大革命,也不出拿破崙,就出「文革」。你從秦始皇焚書坑儒一直看到「文革」迫害知識分子,你從歷史的文字獄一直看到「文革」中的相互揭發「反革命言論」。中國這幾千年,唉,一脈相承,順理成章地搞出個「文革」。
一九六九年,牛棚允許我「走讀」(晚上可以回家),我已經和我的家庭闊別了將近一年。尤其是我的女兒。我進牛棚時她才三歲,此刻已經四歲。在牛棚裡,任何打罵我都能承受,唯有對女兒的思念使我內心難安……你看,我怎麼又說起自己具體的經歷來了?和圖書
有一件事給我很深刻的認識。我們在牛棚裡挨打多是在半夜裡。紅衛兵們突然開門闖入,不准開燈,他們舉著火把。想打誰就用布袋往誰的頭上一罩,再打。或者是在背後打耳光,這樣打可以使我們看不見是誰打的,因而常常打得雙耳發懵,眼冒金星。我就想了,你們這樣打無非是怕我們看見是誰打的。嘿,你們還不如法西斯呢,法西斯是面對面打人的。你們是偷偷摸摸,藏頭藏臉。理直則氣壯,理虧則膽虛,你們口號喊破了天,打起人來原來也有傷天害理之感。從此,我對這些搞運動的人,抱著一種很強很強的看不起的心理!
都說中國的文化神秘,我看最神秘的還是宮闈秘聞。小百姓歷來對皇上們的生活充滿好奇。緣故是,歷代皇上無不把自己放在神壇上,借神權壯權威;事情的另一面便是百姓們把自己放在拜神的位置上。這不正是一種封建的精神奴役嗎?人們為什麼還美滋滋地戴著這精神枷鎖?
胡適說:歷史是個小姑娘。意思是歷史是打扮出來的;我說:歷史是塊橡皮泥,隨人捏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你能把它變成一面不走樣的鏡子嗎?

比方用塑料眼藥瓶吸涼水,往耳朵裡灌,直灌滿耳朵眼兒。這刑罰你受過嗎?一位姓K的數學老師至今還鬧中耳炎,就是那時涼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我想,當初你把我揪出來後,說「又揪出一個階級敵人!」把這當做成績向上匯報;現在形勢反過來了,你又把我落實政策當做一個資本。無論怎麼樣,你們都是正確的。我死我活,都是你們臉上的金子。我變成屍體,也是你建功立業的基石,還得感謝你們!去你們的吧!

可是定為「中右」這事我並不知道。「文革」起來時我沒事。我那時在某某中學做語文教師,只是有一些學生給我貼了大字報,這好像下雨時走在街上,誰肩膀上不落幾個雨點?當時社會上抄資本家正凶,我看得氣不平,那個「有話就得說」的毛病又犯了,便對一些老師說:「憑什麼抄人家,憲法保護公民的財產。資產階級在國旗上還是一個星星呢!除非把那顆星星去掉!」
再比方三hetubook•com.com九天叫你脫下衣服,只留背心褲衩,站在五樓窗台上凍著。弄不好一頭栽下去!你在哪裡聽過有這樣的刑罰?
當然,這殘忍的行為中,還帶著學生們惡作劇的成分。可我們一位老師被紅衛兵用鹽酸潑在臉上,燒瞎了一隻眼,就純粹是一種凶殘了。還有一位男老師叫他們用繩子把陰|莖紮緊,再逼他喝水,直脹得睪丸奇大,通體透明,差點脹破,才鬆開繩子。你說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會有多麼凶殘?你知道什麼叫「狼奶養大的一代」吧!

我不相信「文革」還會重演。因為現在人已經不像「文革」時那個樣子。我剛給揪出來時,每次毛主席最新指示下來,不叫我去參加遊行,我心裡還彆扭呢!那些年,我寫的幾十萬字檢查材料,一律是娟秀小字,保證沒有錯別字。那時有多傻!愚弄群眾的另一面,都是因為群眾愚昧。現在的人聰明多了。可是「,文革」一半又是聰明人幹的。
兩個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現在面對的一個小人物的命運。
如果不搞「文革」反倒怪呢!

即使在農村平凡的勞動中,我常常也會被觸動。
我被迫做奴隸,挨打受罵,勞動改造,我還被下放到農村幹過八年農活呢!但我決不會逢迎、獻媚、討好、告密、出賣別人。我不當奴才。被屈辱不可恥,但奴才是可恥的。
你可別寫完之後,叫我看了失望。
都說我們學校紅衛兵的凶狠是出名的。其實不是凶狠,而是殘忍。什麼叫做殘忍?我在「文革」時才弄明白。殘忍就是想方設法、充滿創意地迫害人。決不只是用力氣打。
我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他向組織「交心」的材料……無非是心裡一點點不滿意的話,為了對組織表示忠誠而在「交心」時說了出來……「文革」時便成了他的「反動言論」。不要認為這是天下奇聞,這也是中國的傳統,「腹誹」也不行呵。腹誹?意思就是肚子裡的反叛。

一九七八年我恢復教學工作時,一位在「文革」中整過人的領導,召開全校的「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大會」。他站在台上宣佈,不但給我落實了工作,還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級業務組長,以表示他「大和-圖-書膽落實,緊跟中央」。大家見我苦盡甜來,受到重視,都熱情鼓掌。我心裡卻騰地一股氣冒上來!
做奴隸是被迫的。我剛被關進牛棚的時候,經常給弄到街上「遊鬥」(用遊行的方式批鬥)。胸前掛個大牌子,用黑筆寫上我的姓名,再用紅筆打個大十叉。左右兩排手持木槍押解我的紅衛兵,一邊走一邊喊打倒我的口號。有時還在旅店門前停住,招呼住店的外地人出來鬥我。剛開始我很怕給熟人看見,怕難看,後來沒有這種擔心了。我就像奴隸時代的奴隸。奴隸的工作是兩種,一種是勞役,一種好比馬戲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無效的,只有聽之任之。
我被釋放回家。一看,怔了。原來校革委會已經先來人,用大字報把我整個房子全糊了起來。從屋外的牆壁門窗到屋內的床架、櫃門、書桌、鏡子,全貼滿大字報。這是不叫我鬆半口氣。進了屋子,我女兒正站在床上。她沒等我說話,便睜大眼睛,問我:「媽媽,你能改好嗎?」
你是作家,我對你們文藝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現代化頂牛的東西你們為什麼起勁地宣傳。比如《王寶釧》那齣戲的觀念,絕對不能叫人容忍。薛平貴在外邊娶老婆,酒色財氣一樣不缺,王寶釧卻孤零零守著寒窯,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貴回來還要考察她這十八年是否貞節烈女,殘酷不殘酷呀!中國人總欣賞這種東西還有希望嗎?
偶然是偶然的必然。
這個人在「文革」時一直是革命寵兒。我在牛棚時常常會有紅衛兵突然闖進來把人一頓死打,每次向他報告,他都不說什麼,可轉天紅衛兵打得更厲害。他是很陰狠的人。
我有時很奇怪,為什麼直到今天——我們喊著叫著現代化,可是包公卻一直沒倒,濟世救世,為民做主,威風十足。人們居然還這麼喜歡包公。有誰想過,包青天愈多,說明法制愈不健全,中國愈沒希望。
當然,我不應該怪別人,應該怪我的性格,還有我的嘴。我不是說過嗎——我也是一個必然。等我被關進牛棚,不准再見我三歲的女兒時,我真想用封條把自己的嘴封上!
靠著謠言誹謗、靠著背後議論、靠著告密的內容來塑造一個人,這是不是中國的一個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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