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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個人的十年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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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進行了兩千年

「文革」進行了兩千年

原諒我說句迷信話:我信命。
其實,我又傻了。因為這時我的材料沒有轉到部隊上來。可我一提出入黨,政治部派人到村裡調查,反把我那些檔案材料勾來了。陰雲重新籠罩我的頭頂。不但我入黨的事沒人再提,那時部隊正在打泊鎮和青縣,戰地急需記者,也不再派我去採訪。一天政治部主任背著手到我房裡來,他說:「現在敵我鬥爭激烈,有些特務分子專門打進我們政治機關裡來。」我詫異地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呢?」當時他目光閃閃地注視我的臉,觀察我的反應,幸虧我還不知道他們懷疑我,這是對我的一種冷不防的考察。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懷疑,自己雖然不是特務表情也會不自然,那就非認定我是特務,把我抓起來不可。後來才知道,冀中和山東是康生反特運動的兩個試點,懷疑到誰馬上就抓。又幸好這位政治部主任是長征幹部,延安整風、搶救運動、搞AB團,他都經歷過,知道過去冤枉不少好人,看我的表情不像裝的,才不動聲色地走出屋去。我就暗暗被控制住了,一言一行都記在檔案裡。直到一九四九年軍法處審查我時,我才知道我這時的處境多麼危險。但這時憑直覺,已經感到信任從同志們的眼神裡消失了。我無法問,更無從申辯,也千萬不能申辯,一問反而更被懷疑。漸漸我變得十分敏感。他們懷疑我,我也懷疑他們,不知他們對我的種種態度是真是假。懷疑人是件很難受的事,以致我有點神經過敏、草木皆兵,我的失眠症就是從那時扎的根兒。唉,我那個短短的、迷人的春天就此過去了。
我發過言返回到T市不久,反右就鋪天蓋地而來。這次,原單位是以黨總支名義再次把我叫回去,宣佈我為右派。那編輯部的黨支部被定為「反黨支部」,出版社五十多編輯中有二十五名被打成右派。這些人都是因為給總支書記提意見而以「向黨開火」的罪名論處的。
從一九三九年我加入兒童團便是敵人,直到一九五六年才化敵為友。漫長十七年的酸甜苦辣,從來無人過問,只有自己清楚。當宣佈我取消特嫌這天,我站在台上止不住渾身打冷戰。回到家中,沒有喝酒慶祝,也沒涕淚交流,好像死而復生那樣不認識自己了。
什麼是命運?就是冥冥中你無法左右它、但它卻在強有力地左右你那個東西。
解放後的最初幾年,我先後在幾個單位幹過,都因歷史問題未清不被重用。我想重用與否並不重要,工作好好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了。
你會奇怪,他們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為這三兩句話,硬把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劃到敵人那邊去呢?原因很簡單,他們不能叫我這個李家人冒頭當兒童團長。這一來,我這個兒童團長就被撤掉。政治,在這個文化背景上就變味兒了。我本家有個伯父,七七事變前上過一年師範學校,有文化,總在村裡出頭露面。共產黨來了,他膽小又不摸底,不敢接近,便被姓王的那些村幹部扣上一個「國民黨」。他輩分大,我們全村李姓人就都有特務嫌疑,給壓得抬不起頭來。我哥哥為了擺脫這處境,娶了一個縣公安員的女兒做老婆,離村到別處去。我也待不住,初小畢業就離開老家到安平縣去上高小。本以為遠走高飛,脫開災禍,哪知道我竟是帶著一塊擦不掉的胎記——政治污點走的!
我們村是老解放區,七七事變後成了有名的冀中抗日革命根據地。群眾的抗日情緒高漲。我那時十四歲,上小學,對共產黨的感情別提多純真,可以說對共產黨的每一個字兒都深信不疑。呂正操的隊伍一來,我高興得天天夜裡睡不著覺。連八路軍戰士看我一眼都興奮得不得了。我愛看書,愛寫作文,能講話,學校叫我當兒童團長,天天晚上我挨家挨戶去給大人們講《民學課本》,和_圖_書宣傳抗日,宣傳共產黨,講得大人們包括我自己眼睛直冒光。那時根據地在搞戒煙戒酒運動。村村都出牆報反對抽煙喝酒,從幹部批評起。這牆報,就是現在說的大字報,「文革」中叫「四大」,其實早就有了。我們村長好煙好酒好玩錢,我就寫篇小品文,只幾句話,都是善意批評,你一聽就知道了:
後來我才明白,根由是黨總支書記和黨支部書記有矛盾。整風時黨支部書記想把黨總支書記搞掉,因為我在肅反時被搞苦了,想拿我當槍使。反右一反過來,我便變成犧牲品。這不是又回到我老家王姓和李姓的鬥爭裡去了嗎?拿現在的話講,這叫歷史的怪圈或文化的怪圈。我雖然說不清這怪圈是什麼時候形成的,但我已經明白地感到它的存在。而且我是一次一次不知不覺掉進去,這是第二次。
幾十年的經歷告訴我:有人說你好,沒用,誰也不會把這話記在你檔案裡;有人說你有問題,哪伯僅僅是懷疑,糟了,多半就收進了你的檔案。收進去就很難拿出來,它從此就一刻不停地緊跟著你。你敢說,你在自己的檔案裡是個好人嗎?如果你認為自己赤膽忠心,忠於國家,忠於事業,你感到你的心、你的血液、你整個身體都是透明的。但夾在那厚厚的硬紙封皮的檔案中的你,卻可能是滿身污點的另一個人。關鍵時刻人家都是從這「另一個」的你來判斷你,對待你,決定你。
寫得挺溫和也挺幼稚吧!別忘了我那時才是個十四歲的小孩呀。這小品文沒等上牆,上學時丟在道兒上,叫村裡的治安員拾到。這治安員也是王家的,交到村長手裡。當時村裡就定我為「特務」。村長說他代表黨,反對村長就是反對共產黨,什麼人反對共產黨?國民黨特務唄,好!治安員提出要把我活埋了。這事傳到區裡。區裡有個炊事員是我們村姓李的本家,他找到區長說一個小孩子懂個屁,胡鬧唄,替我說人情,這活埋的事就由區裡出面制止了。但本村還是給我立個案,內定我是「特嫌」——我自有檔案材料開始第一篇就是「特嫌」。從這時候起,我便背上了跳進滹沱河也洗不清的歷史問題的罪名,熬度我災難不絕的多半生。
我在安平縣高小畢業後分配到一個村裡當教師。那時才十六歲,根本不知道有檔案材料好比魔影一樣緊跟著我。村裡的人都誇我工作得不錯,我的自我感覺也蠻好,就有了入黨的要求,決心一輩子跟共產黨幹革命了,我問村長,「咱村有支部嗎?」我想提出入黨申請。誰料他拿笑話跟我打岔說:「咱村沒有織布(『支部』的諧音)的!」開頭我以為他們把我看做小孩子,對我這要求推推擋擋,後來發現自己總被莫名其妙地調動,在這個村沒待多少天,又調到另一個村去。好像我有癆病,所有人都和我保持距離。一九四二年日寇搞五一大掃蕩,我們這些人全分散到各地隱蔽。縣裡惟獨不給我安排隱蔽的秘密據點,我就跑回老家躲一躲。這期間村頭的雪地上有人寫條反動標語,姓王的那些村幹部問也沒問過我,居然把這條反動標語又悄悄記在我的檔案上,「特嫌」就更沒跑了。這些事當時並不知道,只覺得革命這個門把我向外推,不准我進。我可還是一心革命,把自己當做革命人呢。我不甘心整天在敵佔區窩窩囊囊活著,不幹事,就決心投奔八路軍去當兵。幸虧五一大掃蕩最凶時,那些姓王的村幹部都隱蔽起來,推出我們一個李家人——就是在區裡當過炊事員、要活埋我時為我說過情的那人當村長。他給我寫封推薦信,我把這信縫在鞋幫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八路軍。日寇大掃蕩時我十次遇險,不是逃脫追捕,就是叫老百勝掩護起來。有一次被抓住,因為我一隻眼是斜眼,老百姓對日本兵說:「這和_圖_書個小斜眼的,傻了傻了的。」騙過了敵人,才救了我。這時一找到八路軍真像找到親娘一樣,熱乎極了。
一年後我患了肺病,住進冀中軍區的和平醫院。剛入院時我感覺還正常……當然我說的不是身體感覺,而是政治感覺。不久一些病友明顯地對我疏遠,甚至沒人肯跟我下棋。過年時我回家探親,有個戰士與我同行,他是我當年的學生,但他一路上與我無話。分手時他猶豫再三才對我說:「我看您人不錯,有件事告訴您,您千萬別對人說。」他見我答應得誠懇,才告訴我:「還記得您教書時有個張老師嗎?他是特務,自殺了。」
現在回頭看,我真不必慶幸一九五六年肅反結論後,我如何輕鬆地來到T市。實際上又一次命運的陰影早已把我所籠罩,只不過我毫無預感罷了。等我的檔案材料轉到T市,檔案裡又加了更沉重的份量。原先的特嫌還只是嫌疑,這一次右派卻是實打實的了。我真是一口氣也沒喘過來,由一種敵人轉換成另一種敵人。不過換個牌子。
這正是大冬天,天卻不冷,可我渾身哆嗦,連牙也「得得」地直打顫。過度的恐懼之後,我反倒不怕了,恨不得把這些多年來一直爬在我背上這魔怪翻過來,看看它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恨不得把自己赤|裸裸擺在黨組織面前,叫他們一個個細胞都瞧個透,說說我到底是敵人還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這股熱辣辣的情緒過去,我茫然了,我無力證實自己!我像被抓在一個巨大的鐵掌中,無辜地身不由己地聽任它的擺佈。
我們村有兩大家族,一姓王,一姓李。我姓李。兩個家族打根兒上就鬥,勢不兩立。在我記憶裡就有三次打群架,打得頭破血流,死去活來。我本家一個叔叔李瘸子就是打架時落成的殘廢。誰也說不清是從哪朝哪代結下的這冤仇。我還是穿開襠褲時就聽奶奶講,前清時候王家出了個舉人。那時村裡出個舉人像出條龍,不得了呵,土霸王!王舉人在大街上走,向例是兩條胳膊橫舉著,一手拿根秫秸稈兒,只要我們姓李的碰上,他就打。
更大的是一個文化怪圈。
他說他不知道。
沒多久解放戰爭就開始了。我隨軍到達白洋澱,《前線報》社也在那裡,他們人手不足,恰好我是這家報紙的老作者,社長找我談話想調我到報社工作,叫我去組織部換信,我好高興,但一換信又麻煩了。非但《前線報》社沒調成,反把我送到軍政幹部學校的整黨班。所謂整黨班並非都是黨員,而是把有問題的人弄去解決問題。我還挺天真,以為像唱戲《三堂會審》那樣,一問一答,把問題弄清就了結,誰知那裡邊是叫有問題的人互相整。整你時,把你的問題告訴給別人,整別人時把別人的問題告訴你,誰都想爭取表現,搞得很凶。一天夜裡我和一個小伙子站崗,我對他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到底懷疑我什麼?我冤得很,對革命從無二意,怎麼總拿我當敵人呢?」
這小伙子是農村人,很實在,見我也實在,他就問我:「你是不是五一大掃蕩時,在老家的雪地上寫過一條反動標語?再有,你是不是在八分區政治部工作時,對一個保衛幹部說,你盼望國民黨飛機來轟炸……還有,你是不是給你老婆寫過信,說傅作義的部隊要突襲河間,人家懷疑你怎麼會事先知道敵人的行動……」除這些,他還說了我許多許多事。
出版社有個女編輯是個業務尖子。她前夫曾是國民黨軍官,由於政治方面的原因給她掛過一個特務的銜兒,其實她什麼也沒幹過。但她被按特務定為重點清理對象,目的也是為了給社長加罪,好說社長大紅傘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保護的都是些什麼壞蛋。碰上「特務」兩個字,我本應該躲得遠遠才是。偏偏一天下班我走過院子時,她在掃地,見左右沒人,塞給我張紙條,我拿回家一看,是她求我把這紙條交給她女婿,叫她女婿通知她弟弟,把她「文革」初期寫的大字報底稿交到單位專案組。我想她大概怕牽連上家屬惹事,動了憐憫心,就去通知她女婿。不想她受刑挨不過時,把這紙條的事交待出來,一下子把我掛上,成了為特務通風報信的現行反革命。關進牛棚,天天上刑,軋槓子,使夾指棍夾指頭,吊打,耳朵打出血,胳膊吊得至今扭不過來,受盡折磨。非逼我說看見她家有發報機和密碼本,後來這女編輯受不住,把褥單扯成條上吊死了。人雖然死了,他們還逼我說她家有個發報機,我奇怪他們為什麼非要把這不沾邊際的事搞成事實。一次他們叫我承認是肅反時漏網的特務,我和那女編輯是個特務集團,集團的頭頭是社長!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把我們往死處整,就是要把社長徹底搞垮。正像當初這一派搞書記時,居然叫一個非黨群眾宣佈開除書記的黨籍。告別了十年的「特務」又回到了頭上,我又一次掉進這歷史的怪圈,又一次成了兩派鬥爭的犧牲品!第三次了!我總是不知不覺在這漩渦般的怪圈裡轉,一忽兒轉出來,但沒等我脫出身來,一忽兒又給更深地捲進去。當然,這只是一個很具體的小怪圈。林彪、四人幫他們不也是一直在更大的範圍裡玩弄這怪圈嗎?而陷在這無比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怪圈裡的,是我們多災多難的民族呵!
我嚇一跳,說:「他怎麼會是特務呢?他爹是叫日本飛機炸死的,對革命很忠心,人也挺正派,當時有個村幹部玩女人,貪污公糧,沒人敢批評,他還寫過無頭貼子呢(一種不點名的牆報)!」
「文革」倒霉只能怨我自己。我是老右派,死老虎,無論鬥誰,我都是陪綁,做個配角,用來造氣氛的,不是鬥爭重點。運動開始時,書記搞社長,因為我在創辦這家出版社時與社長配合得很好,鬥社長時,我是社長「重用右派」的一條罪狀,鬥我的目的是為了搞垮社長。後來反資反路線時,社長這一派反過來搞書記,既不會再整我,也不會使用我,我就靠邊站了。清理階級隊伍時,書記這派二次東山再起,又搞社長。因為我始終沒參加社長這派就把我放在一邊。當時牛鬼蛇神分兩種,一種關在牛棚,一種上班來下班走,名叫走讀。我屬於後者,可以說很超脫了。
我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無論怎樣表白也難翻過身來了。因為這些事都有點影子,但都被歪曲,甚至歪曲得含意完全相反。比如飛機轟炸的事。那是我在八分區政治部時和一位保衛員出差辦事。他問我:「小李,你挺能寫的,為啥我們找不到那些材料寫,你能找到?」當時空中正飛著國民黨飛機,我就拿這飛機打個比方說:「你看這敵機在飛,就不必寫,寫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他們扔炸彈把前邊的莊子炸了,就可以寫了。」這本是談新聞的價值,硬給變成我盼望敵機扔炸彈,寫進檔案!再看,傅作義要突襲河間的消息是部隊傳達的,要我們做戰鬥準備,怎麼變成我事先從敵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更使我可怕的是,我給老婆的信都被檢查了!如果我真是一個敵人,也不會有這麼多、這麼細緻的挨整材料呵!「文革」期間,一個造反派對我說,你知道你的檔案材料有多少嗎?一車也拉不完!對我這樣耿耿忠於革命的人,怎麼花費這麼大力氣來監視、控制、調查呢?我想不通,上了犟勁。第二天整黨隊的指導員又找我談話,逼我,我再也受不了,奪門跑出去要跳河,被攔住了。指導員火了,馬上組織全校批鬥大會,轉天被作為「現行特務」押送到軍區軍法處。在軍法處裡,他們要我m.hetubook•com.com交待特務證據,我說我只能證明自己是革命者,說我是特務,應該由你們實事求是地拿出證據來。這樣,我就被箍上鐐銬。有生以來我頭一次戴上這東西,卻是在自己的隊伍裡!拷了四十七天,全國解放了。我聽到消息時心裡還一陣歡喜,可是看看手上的鐐銬,牆上的鐵窗,心裡不是滋味。每當我想到,我是戴著手拷迎接全國解放的,心中便一陣黯然。好像一塊很黑很黑的陰影留在我心底。
我問:「什麼活動?」我傻了。
「有人提倡不抽煙,可是自己一盒一盒地抽;有人提倡不喝酒,可是自己半斤八兩地喝,這算什麼事呢?」
你如果瞭解到我這整整半個世紀的坎坷,肯定會得到這樣的結論:「文革」並非開始於一九六六。開始於一百年前嗎?也不對,老弟,我理解的「文革」在咱中國進行了兩千年!
一九五五年,我在B市一家出版社負責一個編緝部,職務是含含糊糊的「負責人」,幹得卻很帶勁。突然肅反運動來了。老問題再一次被折騰出來,被狠批狠鬥,受審受訊,又經過一場疾風暴雨式的鬥爭。這次雖然吃了不少苦頭,卻把我的舊帳了結。單位派出四五個人跑遍全國,雲南、貴州、四川,甚至跑到內蒙和新疆,把我認識的所有人兜個底兒地、滴水不漏地重新調查一遍。我得感謝安平縣縣委,他們說:「鎮反時,我們對全縣摸過底,特務名單全掌握,沒有他!」一句話,撥雲見日,這才給我把冤案推倒,結論是:「經調查,×××特嫌問題應予取消。」
⊙十四歲的特務——一生中一個短暫的春天——懷疑人是件很難受的事——檔案裡的你都是滿身的污點——我是戴著鐐銬迎接新中國的成立——第二次掉進怪圈——糊里糊塗又被捲入漩渦
我講我的經歷,也講我的道理。
我懵住,再想,想起一件事。那位張老師寫無頭貼子時沒有墨水,向我借的墨水。第二天,村裡的公安員忽然也來找我借墨水,我還納悶,公安員怎麼跑來找我借墨水?看來這是找證據了,真是可怕!
現在我接著開頭的話談,談「文革」。
軍法處派出馬隊跑遍我工作過的村子、學校和部隊,誰也拿不出能夠證明我是特務的確鑿的證據。幸好我老家的村幹部換人了,雖然還是王家人,跟我沒有直接利害關係,嘴下留情,沒再給我加油加醋說壞話。軍法處便把我放了。結論是「工作中看表現,表現好可以算沒問題,表現不好還背著這包袱」。我就這樣挎著個不青不白的小包袱進入了新中國。
我說:「是呵,是位特派員,人很和氣,問問我的家庭歷史,還挺關心我的身體情況,怎麼?」
我真感謝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結束了那場災難,結束了那段荒唐的歷史。我從我個人遭遇的反思中,提供出什麼教訓,供給大家思考呢?我想,過去幾十年,往上幾百年、幾千年,我們用了多少精力互相傷害。為了原則的鬥爭是必需的,但把個人的東西摻雜進去,不但搞垮了原則的神聖感,也誤國誤民。這是一個怪圈呵,最後剩下只是疲憊不堪的自己。你的歷史書比我看得多,你說究竟怎樣把這怪圈從我們民族身上摘去?
這當兵的學生又問:「前一個月軍區有人找您談過話吧!」
◎一九六六年 四十一歲 男 T市某出版社編輯
他說:「哪是什麼特派員,那是軍區保衛處的!現在咱部隊內部又搞反特,審查舊案時,從張老師那特務案裡發現到您。本來那天是打算把您從醫院逮走的,聽說跟您一談,覺得您不像特務。當時我正在醫院保衛組辦事,聽到這消息的,為您捏把汗,那可是說逮您就逮您呵!」
我忽然收到B市原單位那家和-圖-書出版社的來信,這封信是以我原先所在編輯部的黨支部名義寫的,殷切希望我回去幫助他們整風。組織上的要求不好回絕,我便跑回去一趟,只在會上做了兩小時發言,訴說肅反時我平白受的委曲,給總支書記提幾條意見。總支書記在場聽著,一聲沒吭,他臉上卻好像抹一層煤煙,可怕地陰沉著。誰知這兩小時發言又決定了我重蹈覆轍重度苦難二十年的悲慘命運。
你要寫一個人的「文革」十年,我卻想講我的五十年。你可能認為我會離題千里,放心吧,不會!老弟,我的「文革」是從五十年前開始的。
我們單位總支書記想提拔他的一個親信,但我的業務能力和位置都成為障礙,他就排擠我。恰巧T市要創辦一家出版社,創辦人是我的一位老領導,我便提出調動,這種自動讓位的事是很容易辦成的。我第一次帶著歷史清楚的檔案去到另一個地方工作,心裡特別輕鬆,但到T市尚不過一個月,整風運動開始,這是一九五七年了。
開頭我在冀中軍區八分區政治部當文書。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一個短暫的春天。充滿了信任、關心和友愛。有一次我發高燒,同志們日夜輪流值班照看我,每一隻手都撫過我的額頭,無論是粗糙還是細膩的,我感覺到這手上帶著對我病情無言的探問,還有對我快快病癒的切盼。每隻手放在我額頭上時,我都立即流下淚來。我第一次嘗到革命的友情,真是勝過母愛!我好寫,常給《冀中導報》和《前線報》寫稿,小說、詩歌、劇本、人物專訪等等都寫。我不敢說寫得多好,但都是真情的流露。這期間我認識了孫犁、遠千里、王林,他們都把我當做工農作家重點培養。政治部還常把我作為戰地記者派到前線採訪,《前線報》上有時天天發表我寫的通訊,報上常見我的名字,我也算小有名氣了。心氣兒又高起來,提出入黨,政治部的首長們很高興。
村長這位置很關鍵,誰把住這位置誰就好壓對方,不叫對方出頭。但姓王的人多,勢力大,一直佔村長。敵偽時期保甲長是他們,後來八路軍來了,村幹部又大多都姓王。從這裡,你可以看到歷史怎樣成現實,要尋找「文革」的淵源,這便是最長最遠最深的一條根了。可是這道理我當時怎麼可能認識到?
這道理我幾十年沒想通。我參加革命幾十年,卻被當做反革命幾十年,反來覆去也沒離開「敵人」的圈兒,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可是一九六八年我被「風雷激」造反隊一群人吊打之後,關在H河邊一個「特」(即特務)字號單間房裡,這所樓原先是我們出版社的書庫,書早被當做「四舊」運到造紙廠化紙漿去了。空蕩蕩的小屋裡充滿舊紙、舊地板和舊磚的氣味兒,窗戶被封死,糊上報紙。H河柔軟的流水滔滔汩汩在外邊流著,夜間聽得更清晰,還有河中行船的划槳聲。我不自覺想起遙遠的滹沱河邊的老家,那一到春天就變得綠蔥蔥的茅草房。我在那河裡洗澡,在河邊長大,參加革命抗日時,今天從河這邊渡過河那邊,明天從河那邊游到河這邊,多少年呀……革命、革命、革命,敵人、敵人、敵人,我革命,這敵人卻是我。想著想著,很奇怪,我感覺被毆打後肉體的痛苦開始從皮肉中一點點消失,但不是散開,而是往裡走,全凝聚到心裡去……不知這是怎樣一個過程,我忽然一下子雲開霧散,明白了。有人說,大徹大悟是一種解脫。我說未必,不明白則已,明白之後反變成更深更深的痛苦。
這當兵的學生說:「據說他就為這事被村幹部定成特嫌,擠出學校,到部隊製藥廠當工人。後來部隊反特時一查材料,他是特務嫌疑,好一頓吊打,他受不住就上吊自殺了。據說他的檔案上有您名字,說您跟他共同搞過特務活動。」
好運氣對於我,好像隻鳥,不會在我頭頂上停留太多時間。這也是我命運的一個特徵,或者說是個典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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