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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個人的十年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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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瘋狂

走出瘋狂

當時,人眼都藍了,到處找階級敵人。不僅在老師中找,也在自己同學中找。這個姓趙的同學和我同年級,不同班,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個子很小,其貌不揚,臉色蒼白,肩膀只有我們半個肩膀寬,腳小得像小學生,外號叫「小拇指」。據說他是個數學天才,初二時已經能做高三的數學題了。這時忽然傳說他是香港電影明星夏夢的兒子。當時有海外親戚就是「裡通外國」,也就是「特嫌」。不知誰出的主意,用細麻繩子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緊緊拴住,再把繩子從院子裡一棵大樹的樹杈搭過來,使勁拉,一下一下,把他吊上去。您想想,細細的手指頭怎麼能經得住身體的重量,眼瞅著他手指頭一點點拉長,直拉得長出來一倍,您想想,人的手指頭怎麼可能拉得這麼長?可就這麼長呀!非常非常可怕!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手指,直到現在還清清楚楚想起那樣子,真是太奇特、太殘忍、太嚇人啦!十指連心呀!他叫得撕心裂肺!這一叫,叫得我感到恐怖,感到緊張,還感到一種內疚吧!雖然這事我一點也沒幹,我只是站在一邊看,但我想跑,躲開,就像我自己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一樣。一下子,我和「文革」有了距離。
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品與天性參與這場中國人被迫的自我劫難。
這家一男一女,老兩口兒,沒有孩子。我只知道男的過去在外國留學,開過水泥廠,有股份,是個剝削工人的資本家。他家住一所兩層小樓,屋裡又講究又漂亮,這就愈發引得我們冒火。按照我們當時的思想邏輯,資本家家裡愈講究,剝削勞動人民血汗愈多,就愈反動。我們在抄他家二樓時,弄出來兩箱子西洋玻璃器皿,開箱就要砸,那男人忽然大叫:「這是我當初從法國用巨資買回來,是法國皇宮裡的擺設,是寶貝,你們不能砸!」我們一聽就火了!砸不砸全由著我們的心氣兒,你還敢管!小孔上去給他一棒子(當時紅衛兵用的武器是鐵掀把和軍事操練的木槍),「啪」地打在嘴巴上,可是那聲音就像打在一個瓷器上。就看他一口血吐出來,跟著吐出很多牙來。這感覺非常可怕!這可怕的感覺就像那姓趙的同學的拉長的手指一樣。我呆住了,直到同學們招呼我去砸那些西洋器皿才清醒過來。我們把那些器皿一件件從窗戶扔出去,掉在樓下摔得粉碎。那一男一女便跪在我們身後痛哭,好像我們扔了他們的孩子。完事離開時,我和那男人目光正好相碰,他張著那沒有牙的血嘴,像www.hetubook.com.com臉上一個血糊糊的洞;他的目光怔怔的,沒有內容,卻很專注,好像要記住我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刷地躲開這目光,如同犯了罪那樣,趕緊下樓出門,盡快離開這家。
中午一過,大批紅衛兵和學生打著旗子來到廣場。我根本沒去注意他們,生怕錯過機會,抬眼使勁盯著天安門上邊。毛主席一出現,真是震耳欲聾,呼天喊地一般。我一時竟然把天安門上的人全看成一片,不知道怎樣才能一個個人地看清。等我一下子看到毛主席時,使勁地蹦呀跳呀喊呀叫呀,把帶來的草帽也扔飛了,眼鏡幾次差點掉在地上,真掉下來就不能再找到,因為人們已經緊緊擠成一片湧動的大海。我雖然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叫喊,但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等到接見完畢,大家散開時,滿地都是扔下的帽子、擠掉的衣扣、女同學的鞋絆兒……人人眼裡興高采烈,臉色通紅。小孔和常大眼兒的臉都像火燒的那樣,我們彼此急著想說出滿心的興奮,但這時才知道嗓子早喊啞了,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相互握著手又蹦又跳表達心中狂喜。我們是見到毛主席的紅衛兵!第二天回到學校,立即成了同學們羨慕的對象,那可比現在的明星還奪目、還自豪、還神氣。我們好像渾身注滿自能量,第二天就走上街頭,湧入革命的洪流。
這樣,大串連回來,紅衛兵兩派開始武鬥,相互殘害,我便徹底退了出來,甚至連旁觀者的人群也沒有我的影子。我前邊說的,我的好朋友小孔,是一派的頭頭,叫人打斷了腿,從此不能騎自行車了。我呢?反成了神仙。我愛上了釣魚,甚至嚴冬季節,也去鑿開堅冰,垂釣。現今我屢屢能在釣魚大賽中奪冠,就是那時候打的基礎,嘿,我快三十年的釣齡了。我還感受到,釣魚是一種徹底的逍遙,或者說釣魚是逍遙派的一種職業。當您眼睛牢牢盯著那個隨時可能沉下去的魚漂時,您對這世界的爭鬥是什麼感受?我可能一輩子都是逍遙派了。您呢,您也不妨拿一根魚桿,坐在池塘邊體驗一下,說不定你也想當逍遙派呢!
八月十七日中午,我們班的同學小孔悄俏告訴我一個絕密的消息:毛主席要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聽到這消息,頓時滿眼發光,就像站在山頂上看見日出那感覺。小孔說這消息只能我、他、還有常大眼兒三個最要好的朋友知道,對外絕對保密。他也不說消息的來源,好像hetubook.com.com他爸爸是中央最高領導。於是我們三人決定連家裡人也不告訴,當天下午動身,步行去北京。下午三點,我們懷裡揣著一種神秘的幸福感起程了。從我們這裡到北京幾百里,明早能趕到。心想毛主席多半是上午接見。
從一九六六年夏天到一九六七年底,我在外邊跑了一年多,幾乎跑遍全國。東北到達黑龍江,西北到新疆烏魯木齊,南邊到廈門、廣州、桂林、南寧。這一跑,真開了眼,長了見識。開始,我每到一處,都受到歡迎。一是因為我是從北京這種大城市來的紅衛兵,二是參加過「八.一八」毛主席接見,很有點「中央特派員」的味道。我第一次到烏魯木齊時,那裡還是一潭死水,我們這些外地來的紅衛兵一下火車,就被當地軍隊接到市委招待所住起來,好吃好喝,就是不許到處亂竄,像軟禁。那裡的領導很怕學生鬧起來。我們呢,就是要把那裡的「火」點起來,可是不久,「文革」的狂潮漫及全國,等到各地也鬧開鍋,又砸又抄又打,我心裡那塊陰影又發作了。特別是一次在保定,深夜時趕上了武鬥。我所住的小旅店房間裡的槍彈亂飛,玻璃打得粉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鑽到床底下去了。第二天,外邊一片死靜,扒窗戶向外一看,滿街狼藉,汽車輪胎全扎破,撒了氣,扒在地上,許多死屍倒掛在樹上,這在古代叫「暴屍」吧……「文革」的形象再不光輝奪目,它在我心裡變得模糊不清了。在陝西,為了表示對革命聖地的崇仰,我步行從西安走到延安。但到了延安與老百姓一聊,老百姓對延安反不如我知道得多。這一來,對於革命那種神聖感也變得空洞和茫然了。雖然我還沒有能力進一步思考,但腦袋已經無數次直覺地浮出問號來——心裡的問號是事情改變的根本。
我當逍遙派的苗子,早在「文革」的最初幾天就出現了。「文革」開始得很快。從《人民日報》上批「李慧娘」、「三家村」等等,一陣熱風那樣火辣辣地刮進我們學校。
我第一句話要告訴您的:我是個逍遙派!那就是任什麼組織也不參加,搞運動隨大溜兒,批鬥人時舉舉手兒;哼著語錄歌,甩著撲克牌;沒有打過人,也沒挨過打,沒轟轟烈烈地不可一世,也沒當過「落水狗」,一句話,身在「文革」中,人在「文革」外,天上活神仙,地上逍遙派!
砸毀這個教堂,我又帶人跑到我家門口那個尖頂的聖公惠教堂和_圖_書。外牆的鐵柵欄門鎖著,我就帶頭翻越鐵柵欄進去。裡邊的大門也鎖著,我就掄起消防用的太平斧,哐哐幾下,火星直濺,嘩啦一聲砸開。基督教沒有偶像,迎面牆上只有「主呵,你升天了!」幾個字,叫我們幾下就砍掉了。牆上還有個巨大的金屬的怪物,像機器,又像軍事設備。小孔說:「多半是帝國主義暗藏的大炮!」我們便一擁而上,把上邊一排火箭筒似的東西抽下來,扔在地上砸爛。現在才知道,那不過是一架管風琴罷了。
我們興沖沖,緊緊走一程,截車搭乘趕一程,這樣反反覆覆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天明。第二天八點半趕到天安門前,一打聽才知道毛主席下午接見。我就選了天安門最西邊的華表下。在那裡直看天安門上邊沒遮沒攔,又最近,看毛主席可以看清楚些。這樣,從頭天下午直到這天中午,沒吃沒喝,趕了幾百里,也不渴不餓。那精氣神真比著了魔還厲害。
您一聽我這情況,多半沒了興趣。心想我這種不沾「文革」邊的人,能有什麼深刻的東西?可是,您又會琢磨不透,我為什麼千方百計地找您,非要跟您談一談不可?嘿,我勸您可別小看逍遙派。我就問您一句話吧——我為什麼要當逍遙派?論出身,我八輩紅;論本人歷史,我才十六歲,一身清白沒污點;一切「造反」的條件我全都具備。為什麼我偏偏躲在一邊,不聞不問,不聽不看?您會說我性情孤僻、不關心政治、缺乏熱情、膽子太小,對吧?全不是!「八.一八」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時,我可是步行幾百里走到天安門呀,我從小最愛幹的事是捅馬蜂窩……嘿,看樣子,您有興趣聽我的話了。好,我說……
我們在這教堂裡最大的發現是圖書,教堂兩邊的大房裡幾乎堆滿圖書。後來聽說,這教堂是這座城市的宗教圖書資料館。可那時還管什麼資料,都是反動的宣傳品,統統搬到院裡,再弄來兩桶汽油來點火燒。書太多了,足有上萬冊,又是硬皮書,必須邊撕,邊澆油,邊焚燒。我們幾十個人整整燒了一夜,直燒到第二天中午,把馬路對面的樹都烤焦了,我們個個也是焦黃的皮膚和污黑的臉,但我們離開教堂後,並沒有回家,而是跟著參加了抄家。如果您那時看見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最終會成了逍遙派。其實抄家的事我只幹了這一件,逍遙正是從這次開始的。
「八.一八」之後,紅衛兵運動火上澆油,破四舊和抄家發狂一般席捲全社會。我們聽說二十一中紅衛兵正衝擊老西開教https://www.hetubook.com.com堂,便迅速趕到,但教堂裡已經被砸得稀巴爛,多虧教堂上的大十字架沒有砸下來,我們就從臨時搭起的雲梯爬上去,教堂足有五十米高。我們一點也不怕,當我們把十字架鋸斷,推下去時,我由於用力過猛,身子向前一蹌,多虧小孔一把抓住我的腰帶,一齊猛向身後倒去,否則今天早沒我了。您猜我當時怎麼著?我一點都不怕,站起來,雙手插腰,低頭看著下邊滿街仰視我的人群,真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跟著是停課鬧革命、貼大字報、鬥老師。把一個個「有問題」的老師揪出來,腦袋上扣半桶漿糊,再扣上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弄到台上去鬥。這幾天既興奮,又刺|激,也莊重嚴肅,慷慨激昂,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嘛!我的腦袋也有點發熱、發脹。可是在批鬥一個姓趙的同學時,卻給我相反的一擊。
您別以為我從此就成了逃避「文革」的逍遙派。「文革」可不是那麼容易拒絕的。那不是由於它的威力,而是它的誘惑力。「文革」真是壯麗迷人的呀!「八.一八」,見到毛主席,我又和「文革」緊緊擁抱在一起了。
晚上回家吃飯時,奶奶忽然問我:
我已經說清楚我為什麼當上逍遙派了吧。再說明白點兒,就是因為我心軟,害怕相互殘害,害怕流血流淚。如果我說我這麼做是經過多麼深刻的思考,那是騙您。在那個時代,沒有幾個人能獨立思考,能像今天這麼明白。何況,那時代還充滿了誘惑!因此,只能說這是憑一種本性。也就是說「文革」的逍遙派大多數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所以要說,「文革」的逍遙派是活得最寧靜、也是最心安理得的。您說呢?
在外邊大串連的日子裡,我中間多次回家取衣服和應用的東西。一次,大概是十一月份吧,天有些涼了,同學們說毛主席又要接見紅衛兵,拉著我去了。毛主席總共八次接見紅衛兵,後來接見與開頭不同。最初充滿自發色彩,後來組織得嚴格了。比如這次,毛主席是乘坐一輛敞篷吉普車,從天安門前由西向東,順風而行。學生們早都在廣場上等待,被軍隊管理得很有秩序,一律坐著,毛主席的車走過時,也不准站起來。很多學生為了看得清楚一些,就全跪著看,喊叫,呼口號。我因為有前一次的經驗,搶到第一排,毛主席的吉普車走過時,離我只有兩米遠,中間只隔一個負責警衛的戰士。毛主席身材魁梧,不斷揮著他的手臂,動作很大。到我面前,正巧https://m.hetubook•com.com一扭身,換另一條胳膊揮動,使我清清楚楚看見他的臉,連他因為抽煙而燻黑的牙縫都看見了。學生們——尤其是外地的學生們表現出極度的興奮與狂熱。接見之後,人群散去,廣場地上那些帽子、衣扣、鞋絆、鋼筆、眼鏡等等似乎更多。我還看見一個遺落的小日記本,是一位山東兗州來的紅衛兵掉的,上邊逐日和逐小時地記載著他徒步來北京接受接見的情景。一直記到剛剛毛主席將要出現時「廣場響起了宏偉的《東方紅》樂曲——」但此時我看過這些心靈振顫的話,奇怪的是,已經毫不為其所動。因為幾個月來,一切一切我全部經過了。我激動過、神聖過、狂熱過、戰鬥過……但這一切都過去了。特別是剛才和毛主席一同接見的其他人,表情淡漠,機械地舞動著語錄本,在他們臉上絲毫讀不出戰鬥的莊嚴與神聖。陳伯達幾乎一動不動,連語錄也不揮動,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呢?尤其是每當在這狂熱的時刻,我眼前總會出現那拉長的手指、滿口帶血的牙、倒掛在樹上的屍體……不知它們為什麼總像陰影一樣,使我腦袋剛剛一熱,就立即冷了下來。
一天上課,只見校門內外站滿了同學。教學大樓從主樓到一樓,一條特大標語直垂下來,上邊只寫四個大字:暴風驟雨!每個字兒都差不多有一層樓那麼大。樓頂上還站著許多同學,揮舞著紅旗。我忽然覺得大事臨頭,心崩崩亂跳,「文革」真是在剎那間爆發了。
我嚇壞了。其實我沒打人,倒好像我真的打過人。後來才知道,奶奶今天上街買菜,看見紅衛兵遊鬥一些資本家,用銅頭皮帶抽那些人,猛一抽把一個人的眼珠子抽出來了。嚇得奶奶菜也沒買就回來了。
◎一九六六年 十六歲 男 E市某中學初三學生
老實說,當時我並沒有多少獨立思考能力,我只是從內心、從良心、從心靈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到我無法這樣做下去,可能我天生是那種心太軟的人,怕看見別人受苦、受難、流血,流淚。我無法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革命對象」。這便不知不覺離開革命的「金光大道」,走向逍遙的一邊。八月底,紅衛兵開始到全國各地串連,去各地煽風點火,我也就趁機跑出去了。
⊙您知道我為什麼當逍遙派嗎——香港電影明星夏夢的兒子——手指頭一點點拉長——我們是見到毛主席的紅衛兵呀——整整燒了一夜——一張沒有牙的血嘴——一切都經過了——我敢說我們活得最心安理得
「你沒有打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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