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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

作者:馮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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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小閨女戈香蓮

第一回 小閨女戈香蓮

轉天就是裹腳的日子!
「完事了,好不?」
「你早幹嘛去了!歲數小骨頭軟不裹,哪有七歲的閨女才裹腳的,叫孩子受這麼大罪!你嘛不懂,偏這麼幹!」
這時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還招喚前後院大姑小姑們,陪她說話作伴。一日,街北的黃家三姑娘來了。這姑娘人高馬大,腳板子差不多六寸長,都叫她「大腳姑」。她進門一瞅香蓮的小腳就叫起來:
香蓮連怕帶疼,喊聲大得賽豬嚎。鄰居一幫野小子,擠在門外叫:「瞧呀,香蓮裹小腳啦!」門推得哐哐響,還打外邊往裡扔小土塊。大黑狗連躥帶跳,朝大門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樁子硬給扯歪。地上雞毛裹著塵土亂飛。香蓮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來。可天塌下來,奶奶也不管,兩手不停,裹腳條子繞來繞去愈繞愈短,一繞到頭,就取下前襟上的針線,密密縫上百十針,拿一雙小紅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腦門上的頭髮,臉上肉才鬆開,對香蓮說:
眼瞅著奶奶裡裡外外忙乎起來,小閨女戈香蓮心就發毛了。一大塊藍布,給奶奶剪成條兒,在盆裡漿過,用棒棰捶得又平又光,一排晾在當院繩子上,拿風一吹,翻來翻去撲撲響,有時還擰成麻花,擰緊再往回轉,一道道鬆開,這邊剛鬆那邊又擰上了。
「哎呀,死丫頭!還不趕緊吐唾沫,把這些混話吐淨了。你要喜歡大腳,咱倆換。叫你天天拖著我這雙大腳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罵,嫁也嫁不出去。即便趕明兒嫁出去,也絕不是好人家。」大腳姑說,「你沒聽過支歌,我唱給你聽——裹小腳,嫁秀才,白麵饅頭就肉菜;裹大腳,嫁瞎子,糟糠餑餑就辣子。聽明白了嗎?」
奶奶手好快。怕香蓮太鬧,快纏快完。那腳布裹住四趾,一繞腳心,就上腳背,掛住後腳跟,馬上在四趾上再裹一道。接著返上腳面,借www.hetubook.com.com勁往後加勁一扯,硬把四趾煞得往腳心下頭卷。香蓮只覺這疼那緊這踒那折,奶奶不叫她把每種滋味都咂摸過來,乾淨麻利快,照樣纏過兩圈。隨後將腳布往前一拉,把露在外邊的大腳趾包嚴,跟手打前往後一層層,將卷在腳心下的四個腳趾頭死死纏緊,好比叫鐵箝子死咬著,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動彈不了。
「三姑說的嘛呀!問你,打今兒,我還能跑不?」
香蓮給大腳姑說得雲遮霧罩,雖說迷迷糊糊,倒覺得自己與先前變得兩樣。嘛樣,不清楚,好賽高了一截子。大了,大人了,女人了。於是打這天,再不哭不鬧,悄悄下床來,兩手摸著扶著撐著炕沿、桌角、椅背、門框、缸邊、牆壁、窗台、樹幹、掃帚把,練走。把天大地大的疼忍在心裡,嘴裡決不出半點沒出息沒志氣的聲兒。再換裹腳條子,撕扯一塊塊帶血掛膿的皮肉時,就仰頭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擺佈,眉頭都不皺。奶奶瞧她這樣怔了,驚訝不解,但還是不給她好臉兒,直到膿血消了,結了痂又掉了痂。
「是你的呀,傻孩子。瞧它俊不?」
奶奶不說,只笑。
香蓮見自己一雙腳,變成這醜八怪,哭得更傷心,卻只有抽氣吐氣,聲音早使盡。奶奶叫她起身試試步子。可兩腳一沾地,疼得一屁股蹲兒坐下起不來。當晚兩腳火燒火燎,懇求奶奶鬆鬆腳布,奶奶一聽臉又板成板兒。夜裡受不住時,就拿腳架在窗台上,讓夜風吹吹還好。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淚,兩三月來一臉凶勁立時沒了,原先慈愛的樣兒又回來了。滿面皺紋扭來扭去,一下摟住香蓮嗚嗚哭出聲說:
「求求奶奶,明兒再裹吧,明兒準裹!」
她一瞧奶奶心就定了。有奶奶嘛也不怕,奶奶有的是絕法兒。房前屋後誰不管奶奶叫「大能和*圖*書人」。頭年冬天扎耳朵眼兒時,她怕,扎過耳朵眼兒的姑娘說賽受刑,好好的肉穿個窟窿能透亮,能不受罪?可奶奶根本不當事兒。早早拿根針,穿了絲線,泡在香油碗裡。等天下雪,抓把雪在香蓮耳朵垂兒上使勁搓,搓得通紅發木,一針過去毫不覺疼,退掉針,把絲線兩頭一結,一天拉幾次,血凝不住。線上有油,滑溜溜只有點癢,過半個月,奶奶就把一對墜有藍琉璃球的耳環子給她戴上了。腦袋一晃,又滑又涼的玻璃球直蹭脖梗,她問奶奶裹腳也這麼美?奶奶怔了一怔,告她:「奶奶有法兒」。她信奶奶有法保她過這關。
香蓮嘴一撇,眼淚早流乾,只露個哭相:
不看她神氣,誰信這小閨女會對自己這麼發狠。
香蓮把小鞋一扔,撲在奶奶懷裡哭著叫著:
「奶奶要是心軟,長大你會恨奶奶呀!」
奶奶拿笑堆起的滿臉肉,一下卸了,眼角嘴角一耷拉,大淚珠子砸下來。可奶奶嘛話沒說,直到天黑,香蓮抽抽噎噎似睡非睡一整夜,影影綽綽覺得奶奶坐在身邊一整夜。硬皮老手,不住揉擦自己的腳;還拿起腳,按在她那又軟又皺又乾的起了皮的老嘴上親了又親。
「你沒受過這罪,話好說。」
「我不裹腳,不裹、不裹哪!」
「等,這就你等來的。等得肉硬骨頭硬,拿擀麵杖敲出樣兒來?還不如拿刀削呢!別遭罪了,沒法子了,該嘛樣就嘛樣吧!」
「別動勁!」
「還是你娘好,不給你往緊處裹,我寧願大腳!」
奶奶心裡有譜,沒言聲。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腳時給香蓮墊在腳下邊。一走碎碗碴就把腳咯破了。奶奶的掃帚疙瘩怎麼轟,香蓮也不動勁兒了,挨打也不如紮腳疼。可破腳悶在裹腳條子裡頭,漚出膿來。每次換腳布,總得帶著膿血腐肉生拉硬扯下來。其實這是北方鄉間裹腳的老法子。只m.hetubook.com.com有肉爛骨損,才能隨心所欲改模變樣。
「奶奶幹嘛這麼疼我?」
隨後奶奶打外邊買來大包小包。撇開大包,把小包打開攤在炕上,這麼多好吃的。蘋果片,酸梨膏,麥牙糖,酥蹦豆,還有最愛吃的棉花糖,真跟入冬時奶奶絮綿襖的新棉花一樣白又軟,一進嘴就煙賽的沒了,只留下點甜味——大年三十好吃的雖多也沒這麼齊全!
奶奶笑著說:
裹腳這天,奶奶換一張臉。臉皮繃得直哆嗦,一眼不瞧香蓮,香蓮叫也不敢叫她,截門往當院一瞧,這陣勢好嚇人呀——大門關嚴,拿大門槓頂住。大黑狗也拴起來。不知哪來一對紅冠子大白公雞,指頭粗的腿給麻經子捆著,歪在地上直撲騰。裹腳拿雞幹嘛?院子當中,擺了一大堆東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礬罐、糖罐、水壺、棉花、爛布,漿好的裹腳條子捲成捲兒放在桌上。奶奶前襟別著幾根做被的大針,針眼穿著的白棉線墜在胸前。香蓮雖小,也明白眼前一份罪等她受了。
香蓮打小死爹死媽,天底下疼她的只有奶奶。奶奶一下變成這副凶相,自己真成沒著沒靠孤孤零零一隻小鳥。一天夜裡,她翻窗逃出來,一口氣硬跑到河邊,過不去也走不動,抱著小腳,拿牙撕開裹腳布,打開看。月亮下,樣子真嚇人。她把腳插在爛泥裡不敢再看。天濛濛亮,奶奶找到她,不罵不打,背她回去,腳布重又裹上。誰知這次挨了更凶狠的裹法,把連著小腳趾頭的腳巴骨也折下去,四個捲在腳心下邊的小趾頭更向裡壓,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疼。她只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罰她,哪知這正是裹腳頂要緊的一節。腳趾頭折下去只算成一半,腳巴骨折下去才算裹成。可奶奶還不稱心,天天拿擀麵杖敲,疼得她叫聲帶著尖,鑽牆出去。東邊一家姓溫的老婆子受不住,就來罵奶奶:
不會和_圖_書兒,奶奶鬆開勁,把她腳提出來,血乎流拉滿是粘乎乎鮮紅雞血。兩隻大雞奶奶給扔一邊,一隻蹬兩下腿完了,一隻還撲騰。奶奶拉過木盆,把她腳涮淨擦乾,放在自己膝蓋上。這就要裹了,香蓮已經不知該嚷該叫該求該鬧,瞅著奶奶抓住她的腳,先右後左,讓開大腳趾,攏著餘下四個腳趾頭,斜向腳掌下邊用勁一掰,骨頭嘎兒一響,驚得香蓮「嗷」一叫,奶奶已抖開裹腳條子,把這四個腳趾頭勒住。香蓮見自己的腳改了樣子,還不覺疼就又哭起來。
「這是誰的?奶奶。」
「要不是我這孫女的腳天生小,天生軟,天生有個好模樣,要不是不能再等,到今兒我也下不去這手……」
「受不就受一時,一咬牙就過去了。『受苦一時,好看一世』嘛!等小腳裹成,誰看誰誇,長大靠這雙寶貝腳,求親保婚少得了?保你榮華富貴,好吃好穿的一輩子享用不盡!」
奶奶按她在小凳上坐了,給她脫去鞋襪,香蓮紅腫著眼說:
「哎——呀!打小也沒見過這腳,又小,又尖,又瘦,透著靈氣秀氣,多愛人呀!要是七仙姑見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轉天腳更疼。但不下地走,腳趾頭踩不斷,小腳不能成形。奶奶乾脆變成城隍廟裡的惡鬼,滿臉殺氣,操起炕掃帚,打她抽她轟她下地,求饒耍賴撒潑,全不頂用。只好賽瘸雞,在院裡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著歇會兒。只覺腳趾頭嘎嘎斷開,骨頭碴子咯吱咯吱來回磨,是扎心疼,後來不覺疼也不覺是自己的了,可還得走。
奶奶好賽沒聽見,把那對大公雞提過來,坐在香蓮對面,把兩雞脖子一併,拿腳踩住,另只腳踩住雞腿,手抓著雞胸脯的毛幾大把揪淨,操起菜刀,噗噗給兩隻大雞都開了膛。不等血冒出來,兩手各抓香蓮一隻腳,塞進雞肚子裡。又熱又燙又粘,和-圖-書沒死的雞在腳上亂動,嚇得香蓮腿一抽,奶奶瘋一樣叫:
她從沒聽過奶奶這種聲音,呆了。只見奶奶兩手使勁按住她腳,兩腳死命踩住雞。她哆嗦雞哆嗦奶奶胳膊腿也哆嗦,全哆嗦一個兒。為了較上勁,奶奶屁股離開了凳子蹺起來。她又怕奶奶吃不住,一頭撞在自己身上。
頭天後晌,香蓮在院裡玩耍,忽見窗台上擺著些稀奇玩意兒,紅的藍的黑的,原來四五雙小鞋。她沒見過這麼小的鞋,窄得賽瓜條,尖得賽五月節吃的粽子尖,奶奶的鞋可比這大。她對著底兒和自個的腳一比,只覺渾身一激靈腳底下筋一抽縮成團兒。她拿鞋跑進屋問奶奶:
這一日,奶奶打開院門,和她一人一個板凳坐在大門口。街上行人格外多,穿得花花綠綠,姑娘們都塗胭脂抹粉,呼嚕呼嚕往城那邊走。原來今兒是重陽節,九九登高日子,趕到河對面,去登玉皇閣。香蓮打裹腳後,頭次到大門外邊來。先前沒留心過別人的腳。如今自己腳上有事,也就看別人腳了。忽然看出,人臉不一樣,小腳也不一樣。人臉有醜有俊有粗有細有黑有白有精明有憨厚有呆滯有聰慧,小腳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正有歪有平有尖有傻笨有靈巧有死沉有輕飄。只見一個小閨女,年紀跟自己不相上下,一雙紅緞鞋賽過一對小菱角,活靈活現,鞋幫繡著金花,鞋尖頂著一對碧綠絨球,還拴一對小銀鈴鐺,一走一踮,絨球甩來甩去,鈴鐺叮叮噹噹,拿自己的腳去比,哪能比哪!她忽起身回屋裡拿出一捲裹腳條子,遞給奶奶說:「裹吧,再使勁也成,我就要那樣的!」她指著走遠的那小閨女說。
「傻丫頭!咱閨女家裹腳,為的就是不叫你跑。你瞧誰家大閨女整天在大街上撒丫子亂跑?沒裹腳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腳才算女的。打今兒,你跟先前不一樣,開始出息啦!」大腳姑小眼彎成月牙,眼裡卻滿是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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