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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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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夢裡家山 蘭姊的標本簿

卷一 夢裡家山

蘭姊的標本簿

他們說,三十多年了,早已習慣了。
後來我失去自由,旋又逃往海外,再也沒見過他們。一九九五年初,在紐約上州一個湖邊森林中的小木屋裡,收到二姊從國內寄來的一封信,告訴我大姊去世了,享年六十九歲。給大姊夫寄了點兒錢去,他回信說,他已經四十多年沒寫過一個字,現在給我寫信,連筆都不會拿了。
那戲子回過頭來。我從搖搖晃晃叮噹作響的飾物深處,發現了大姊的臉。臉上滿是淚水,眼睛鼻子通紅,顯然一直在哭。我走過去,叫了一聲「大姊」!大姊摟住我,哭出聲音來了,說,「我要回家!」
她很想擁有兩個本子,但是沒有可能。戰爭時期,又在山野荒村,紙張奇缺。她這個本子,是用整張草紙訂的。草紙本是手紙,棋盤般大,土黃色,粗糙吸水,厚而易爛。小學生練書法費筆,我學畫覺得很好,但是用來訂書,那就很糟糕了。她是用苧麻皮加桃膠一張張黏起來的,書脊比書厚一倍。但是夾上標本以後,反而平了,光是撕麻皮這道工序,她就花了一天的時間,為了讓她訂這個本子,很久我們都沒有用紙。
我問到那個標本簿,大姊說,文化大革命那年,被抄家抄去燒了。說裡面有許多封建迷信的東西,要他們交代放著想做什麼,鬥爭了好幾次。我問學賢為什麼不學一門手藝,他們說學不會了,唸書念呆了。
回家以後,二姊常常帶和-圖-書著我,還有阿獅,翻過大遊山,到保城圩看望大姊。每次見了,大姊都要哭,都要說「我要回家」。阿獅也總是要圍著她直轉直搖尾巴,一次又一次直立起來撲到她身上。
四九年後搞土改,趙仲翔被定為地主,經過幾次鬥爭,和老太婆先後去世。土地房屋被全部沒收,家產蕩然。抄家時,大姊一再要求把那個草紙標本簿留給她,未獲准,被拿走了。她不聽姊夫勸阻,一再找農會和工作組的人去要,後來竟然感動了一個什麼人,還給她了。已經一塌糊塗,乾枯的葉子破碎散落,拼都拼不起來了。她重新用布包好,放在了衣箱裡面。分到一點地,兩間草屋。草屋是一門三間,他們住兩間,另一間留給了已分到地主瓦屋的原住戶,以便飼養他分到的牛和羊。大姊是屬牛的,姊夫和學賢都屬羊。與牛羊同住,不知是巧合還是緣分。
抗戰勝利後,我們全家回到淳溪鎮老家,大姊只好留在保城圩了。來往的路遠了,見面的機會也少了。每年春節,她和姊夫都要帶著學賢來拜年,住那麼幾天。學賢叫我「娘舅」,叫二姊和妹妹「姨娘」,中規中矩,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還帶著書來,白天很少玩,呱啦呱啦唸書,晚上給姊夫背書。姊夫拿著書,學賢背朝他,背著雙手,叉開腳,一面高聲背誦,一面兩腳輪流起落,全身有節奏地左右搖晃https://www.hetubook.com.com。父親說,這是過去私塾裡的一套,非改不可。姊夫說沒辦法,回去爺爺要考。
我的大姊高淑蘭,是我們姊弟四個中最白的一個,也是最文雅、最靈秀、最愛幻想和最容易動感情的一個。有些詩詞,她反覆地念,有些歌,她唱著唱著就哭起來了。但是只要有可笑的事,比如我衝著她扮個鬼臉,她馬上就會笑。父親說,她的小楷,比我和二姊的都好,主要是有股子清氣。她的缺點是怕苦怕累,重活髒活都幹不漂亮,二姊不得不常常替她掃尾。她的膽子很小,不敢抓螞蚱,不敢碰蠶寶寶,在外面看到蠶寶寶那樣的胖蟲,總要尖叫。她比我大九歲,每次穿過黑暗,總要拉八歲的我作伴。還有就是任性。有一次,趙士泓給她看他手抄的清詩,其中有一首鄭板橋的詩:「說與里中新婦知,高堂姑舅鬢如絲,嗔時莫使嬌癡性,不比在家作女兒。」她不喜歡,竟嘩的一下把這一頁撕掉了。趙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後來成了我的大姊夫,他們怎麼好起來的,我不知道。
不過她這個本子裡也不全是植物標本,還有許多剪紙圖案。木刻印刷的門神灶君、京劇臉譜之類,五顏六色、花裡胡哨摻雜其中,圖樣的下面也寫著搜集的年月日地點,和一些簡單的說明。如:「坐帳花,中間是青蛙。」「五毒背心,中間是雞公,吃五毒。」「月中桂,兔兒爺和圖書,搗藥保平安。」「天官門神,黑臉尉遲恭,白臉秦叔寶。」……她最喜歡的是幾張不同的《春牛圖》,因為她是屬牛的。她的這些圖樣,我後來在其他地方再沒見過。
父親的學校裡缺老師,父親要她回來教書,給趙家說,可以有薪水。但是趙家不放,說家裡缺人,忙不過來。祖母去世時,大姊回家奔喪,就住下來不肯走了,直到快要生孩子時才回去。回去生了個男孩,他爺爺趙仲翔給取了個名字,叫學賢。
他們在這屋裡,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一九八九年我到了南京,和小雨一同去看望他們時,已經認不出他們了。很難相信這兩個佝僂麻木、反應遲鈍、目光渾濁的老人,就是當年活力四射、興趣廣泛的蘭姊和英俊強健、生龍活虎的士泓。學賢已是中年漢子,還沒找到老婆,讀的書早已忘光,完全成了文盲。說到他時,兩個老人都異口同聲叫苦,說他食量太大,把家都吃空了。空是真的,家中除了兩張竹床、鍋灶水缸和一些農具板凳以外,什麼都沒有。我看了直感到驚恐,無法想像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所有的東西,包括補丁重疊的蚊帳都是同一種陳舊的黑褐色,只有閣樓上的一堆稻草是新的,閃著黃澄澄的光,異常觸目。那是燒飯用的燃料。隔壁畜欄裡並無牲畜,但那濃重的畜糞尿的氣息,和腐草爛菜氣息,都https://m.hetubook.com•com日夜盤據在這小小的烏黑的空間。
這個本子,她不許我自己動手翻看,我要看時,她就一頁一頁替我翻,翻是很慢、很小心,怕破,有時我不耐煩她太慢了,堅持要自己翻,她就會叫一聲:媽!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就立即消失,免得麻煩。過後她會來找我,說:看不看?看我就替你翻。
後來她同趙士泓結婚,到山那邊保城圩的趙士泓家去了。去時把這個本子,用布小心包好,帶上了趙家抬來的花轎。趙家是老式大家庭,「高堂姑舅鬢如絲」的那種。大姊一過去就後悔了。不,她一上轎子就後悔了。坐轎子不舒服,她堅持要下來走。她平時愛爬山,這次要經過半山,她更願意步行,一定不肯再坐。大家都堅持不許,趙士泓也過來力勸,說是「不作興」,「沒聽說過」。大姊哭著撞打轎子,沒用。不管轎子搖得多凶,還是吹吹打打抬過去了。那邊張燈結綵,鑼鼓喧天,人出人進,亂得我頭發暈。堂前十幾桌人吃飯,勸酒勸菜,猜拳行令的聲音,震耳欲聾。我坐在二姊的旁邊,問大姊在哪裡?二姊說在「新娘子房」裡。
這時,那幾個女孩子都站了起來,瞪著驚奇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我們看;門外的男孩們更是來勁,看得張開了嘴。其中的一個回過頭去,大聲喊道,「快來看呀!」就像在動物園裡圍觀的人們看到睡著的珍稀動物站起來走動時一樣。我不好意思了,覺得不適當地m•hetubook.com.com扮演了可笑的角色,趕緊掙脫,扭頭就跑出去了。在此後的一生中,我常常想起那個時刻,感到那時沒有多陪大姊一會兒和她說說話,反而丟下她跑掉,是不可寬恕的。
我擠出中堂,去找大姊,亂哄哄老是摸錯門。好不容易才找到「新娘子房」,房屋卻沒有大姊。一群男孩擠在門邊探頭探腦朝房裡望,房裡有四、五個女孩,圍坐在新油過的地板上玩羊脛骨。傢俱都是新的,桌上有許多鏡子和玻璃器皿,閃閃發光。一股桐油昧,濃得就像在船艙裡。雕花大床旁邊,坐著一個旦角戲子,戴著亮晶晶、顫巍巍,枝形吊燈一般結構複雜的珍珠帽,穿著大紅繡花,滿是亮晶晶飾物的錦緞長袍,坎肩上瓔珞飄飄,背朝門低頭坐著。我非常失望非常著急,不知再到哪裡去找大姊,不覺自言自語地叫了一聲「大姊」。
大姊一天到晚精神抖擻,什麼都要過問,對什麼都有濃厚的興趣。晚上辨識星星,秋天看巧雲,放風箏、放燈,都賊認真。特別是見了奇形異狀的草葉、樹葉、花,都要大驚小怪,都要採下來,夾在一個又厚又大的本本裡並寫上發現的地點和時間。根據常識課裡的植物講義,她把不同的葉子和花分為七大類:十字花科;毛茛科;石竹科;薔薇科;豆科;芸香科;大蕺科。並取其第一字的近似音拼成一個句子,「石貓石像頭云大」,她說這樣好記住。她說,這不是弄著玩的,將來我要寫一本《江南植物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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