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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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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如歌的行板

卷二 流沙墮簡

如歌的行板

她的丈夫賀世哲,倒真的是白皙頎長。帶著大黑邊近視眼鏡,容止若思,溫文爾雅有紳士風。總是端坐在會議桌旁,十指修長如音樂家的兩手放在桌上,扶著一個紫砂小茶壺。發言低沉徐緩,用詞平和周延,都是商量的口氣。但觀點與乃妻完全相同,很尖銳。聽他發言,我常想,純綿裹鐵,此之謂乎?
作為打倒常書鴻的突破口,第一個批鬥的是我。重新開始揭發,但都是炒冷飯了。工作組最重視的,是我在毛主席像上劃了個叉這一條。他們當現行反革命案,追查得賊認真。恰恰這一條不是事實,揭發人段文傑的證詞也前後矛盾,工作組定案時,沒寫入這一條。後來大家反工作組的時候,這成了工作組保護階級敵人的一個例子,那是後話了。
我說,是,戰爭是殘酷的。施娉婷說你說這話,同我們說這話,意義不同。就像小孩子說人生如夢,同老頭子說人生如夢,意義不同。我說我也經歷過一點兒戰爭——不是說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嗎?賀說,受政治的影響,不等於你就是投入了政治。我說我說的也只是感覺。三個人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有很多很多年,我都沒這樣笑過了。也許,我從來就沒這樣笑過。
第一次見到施娉婷這個名字,是在蘭州藝術學院教師宿舍的門上。我想像,這個人一定白皙頎長。後來在敦煌見到她,黧黑矮壯,江湖落氣,總覺得不像。在四十來個人的全所會議上,她埋和圖書在靠牆的沙發裡,兩臂交叉著抱在胸前,伸直腿架在沙發前面的茶几上,腳底朝著大家,像一個顛倒的八字。八字左右,分別放著她的眼鏡、茶缸、香煙盒、煙灰碟和筆記本。發言時閉著眼睛,不急不忙,可言辭機鋒百出。批評所裡的工作,尖銳而又雄辯。
這篇文章我終於沒寫,幫他們做了些審稿和編排的工作。但是雜誌也終於沒有出來,因為常書鴻不批准。在寫給徐平羽的材料中,賀、施提到這件事,說常不批准,就是不許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來批判地研究敦煌藝術。我說這只是推測,假設不等於事實。他們笑笑說,你不瞭解情況。
一絲復仇的喜悅,剎那間掠過心頭,很快就消失了。沉澱下來的,是深重的悲哀。為自己,也為他們。
接下來批鬥常、李、王。叫我在家寫檢查。我檢查自己的錯誤之一,是反對文革組長,因為他公開場合指控我反動透頂,私下裡卻稱讚我能獨立思考;公開場合批判和平主義和戰爭恐怖論,私下裡卻說戰爭是殘酷的;指控常書鴻不支持他創辦《敦煌研究》是壓制對封、資、修文化的批判,但《敦煌研究》創刊號的內容,全是封、資、修。作為旁證,憶寫了一份創刊號目錄,和每篇文章的內容提要,一併交給了工作組組長、空軍軍官于家聲。
施說,戰場的景象,你沒法想像。我請她說說看,她說沒法說,只能說個感覺:殘酷。靜場片https://www•hetubook.com.com刻,賀世哲一臉的嚴肅,鄭重地又說了一句,戰爭是殘酷的!
多年沒有工資,到敦煌,每月工資八十三元,除了伙食費,全都寄給母親。賀、施一再勸阻,告訴我該寄多少留多少。說那邊夠用就行,你得有個機動:買書、添衣服、置用品,都要錢。糧食定量二十八斤,硬碰硬也不成。還有,你將來總要成家,一點積蓄都沒,行嗎?這些話,同我母親說的一樣,我感到親切。
那時中蘇交惡的事還沒有公開,施娉婷警告我:這話只能在我們家說。賀世哲笑道,我倒是很欣賞你這種獨立思考的精神。施說我也是,這不是叫你去到處亂說,小心別人抓你的辮子。
那天晚上如廁,遇到常書鴻先生。說了這事,他大吃一驚,連聲埋怨我太冒失。說要是抓階級報復,你就成了典型!我想想,也有些怕,頗後悔。半個月後又遇見常時,我告訴他對方毫無反應,看樣子賀是毫不知情,說明工作組不信任他。常說,要是真的整他,也不會只是因為你那點兒材料,那事情就多了。
後來「文化革命工作組」進所,宣佈我所文化大革命開始,才有了一點點安全感。工作組五個人,其中有兩個現役軍人。在他們的領導下,所裡成立了「文革領導小組」,賀世哲任組長。常書鴻被召回來了,抽調到外面搞四清的人也被召回來了。天天開會,中寺院內貼滿大字報,揪出了一個「常、李和_圖_書、高、王黑幫」。高是我,王是王佩忠,老黨員,所裡的第三把手,前不久揭批常、李,他不遺餘力,不知道怎麼也進來了。
我是新來的,其中提到的事,除了一件,我全都不知道。那件事使我們成了朋友。他倆要創辦一份雜誌,叫《敦煌研究》,要我給創刊號寫篇文章,叫《敦煌藝術的人民性》。我說我不知道「人民性」是什麼意思。他們說資料室裡材料很多。我說我曾翻了翻,好像談「繼承」的文章,都必談人民性。但是這個詞的意思,從來就沒有界定,它好像是從蘇聯來的,看蘇聯人的文章,好像更糊塗。
一九六二年秋天,文化部副部長徐平羽帶領劉開渠、王朝聞等一行十來個人,來敦煌開會,研究石窟加固工程的事。他倆遞交了一份材料,說敦煌文物研究所民主革命不徹底,解放前的所長現在還是所長,舊班底沒更新,黨的政策貫徹不下來,成了沙漠裡的獨立王國。具體事例寫了幾萬字一厚本,要求黨中央派人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新洞窟創作陷入困境,他們替我著急,又怪我多事。說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急什麼。我說完不成是我的責任。他們說你既然完不成,當初就不該承擔,承擔了又完不成,怪誰。我說我沒想到會這樣,他們說你應該想到。我問怎麼辦,他們說很容易:放下就是了。給我說了一段禪宗公案:放下即實地。
找李承仙撂挑子,才知道放不放下,是個站在哪和_圖_書一邊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過去許多不明白的事都明白了,以前賀、施挑戰常、李,如同蚍蜉撼樹,大家都疏遠了他們。毛主席責罵文化部文藝界的兩個批示下達後,特別是報上點名批判鄧拓後,大家發現常、李地位不穩,賀、施有先見之明,又開始向賀、施靠攏。一些平時經常向常、李匯報情況的人,都改為向賀、施匯報情況,或者同時向兩邊匯報情況。美術組討論新壁畫稿的會老是開不起來,不是偶然的。
哦,勇士也恐懼。
他們都是軍人出身,抗美援朝出生入死,各有不少英勇事跡。後來到大學和研究所工作,教書做學問,也都各有創見,論文深刻嚴謹。但是書卷氣不掩軍魂,骨子裡仍透著一股子大無畏戰鬥精神。婚後沒孩子,精力除了做學問,都用來磨礪思想的刀鋒。讀書觸類旁通,議事明察秋毫,論人入木三分,談笑間常從雞毛蒜皮上升到意義和價值的層次,理論素質如此之好,以致我常常覺得,他們不搞哲學來搞美術史考古,很可惜。
賀世哲處變不驚,安詳從容。據理力爭,義正詞穩。但說不上幾句,就被別人打斷。一停下又叫他說呀說呀。他先是瞟一下我,又瞟一下工作組。工作組始終沉默,個個臉上沒有表情。他終於緊張起來,頻頻用手指梳理頭髮,動作過分用力。一再取下眼鏡擦鏡片,老擦不完,手也顫抖。我望了望那邊沙發上的施娉婷,她不斷變換著坐的姿勢,左顧右盼,更明顯地透露和圖書出,一股子在心底出現的恐懼。
又半個月後,八月的一天,開全所會,叫我們四個也去。去了才知道,是要我在會上同賀世哲當面對材料。看得出來,大家同我一樣,毫無思想準備。但許多人立刻就敏感到了,文革組長同一個已結案的牛鬼蛇神對質意味著什麼。不但紛紛出來替我作證,而且揭發出大量我所不知道的賀的問題。說他是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定時炸彈、赫魯雪夫式的人物……罪名比我的還重。
一天,在他們家吃飯,談到夾邊溝勞教農場的經歷,賀世哲說,那是寶貴的人生體驗,很難得的。他說魯迅說過,有兩種人要刮目相看,坐過牢的,上過戰場的,有道理。我說,這話,可不像是你們說的。施說,你已經給我們鑄好了模子了是嗎?拿來看看。我說我不過是覺得新鮮而已。施說,這就是說,你認為我們不該新鮮對吧。我說,你別這樣,何必呢,我沒上過戰場,對付不了。
時機不湊巧,正值短暫的寬鬆期,黨的政策強調團結。徐平羽看了材料,不置可否,在會上要求大家搞好團結,共同前進。此事不了了之,他們陷入孤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無關是非的站隊問題。受常深恩,我不能從眾,除了竭盡全力搞好新壁畫創作,別無選擇。賀不諒解,提出一個「新洞窟創作什麼人掛帥」的問題,我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人人喊打。怒火之猛烈,大有要食肉寢皮不可稍待的勢頭。有一種掉在鱷魚池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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