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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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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牛棚誌異

卷二 流沙墮簡

牛棚誌異

每次,當門又關上時,我都要一下子跳開,心裡想,幸虧我不是革命群眾。
每過六七十公尺就停一下,鑼鼓歌舞齊息,一個人用手電筒照著黑板,把上面的字大聲念一遍。然後一陣鞭炮,同時鑼鼓齊鳴,隊伍繼續前進。這樣停停走走,從中寺出發,上寺轉一圈,然後到下寺,再轉回來,起碼得兩三個小時。我們卸完煤回去,睡下以後才聽到,隱隱然有鑼鼓聲自下寺而來,愈近愈響。


牛鬼蛇神分男女兩批,在兩處集中居住。其中有好幾對夫妻。除常、李,賀、施以外,尚有孫儒澗夫婦、張峨沙夫婦、萬庚育夫婦。他們每天可以在一日三次的「請罪」、吃飯和晚上「政治學習」時見一下面。如有外頭的紅衛兵來串聯,必開鬥爭會,那就免不了要彼此看到對方挨打了。

無限無限無限,永遠永遠永遠
除我們四個以外,他們在進牛棚以前,都參加過「大串聯」,到全國各地跑了一趟,累得半死。那時不得不去,現在人家問他們為什麼混進串聯隊伍,搞什麼反革命串聯去了。並要他們按里程退還「國家的」火車票錢。沒工資,從生活費中分期扣除。
帽子五花八門。常書鴻叫走資派、三反分子;李承仙叫地主婆;樊興剛叫壞頭頭、現行反革命;賀世哲叫漏網右派、搖羽毛扇的人物、翻案派;施娉婷叫變色龍、小爬蟲;史葦湘、李其瓊、孫儒澗和我一樣,叫老右派;李貞伯有海外關係,叫特務;段文傑有斷袖之癖,叫流氓;又曾脫黨,叫叛徒。其餘諸公,或為反動權威、或為文藝黑線代表人物,或為歷史反革命,或為階級異己分子,或為經濟犯罪分子,或為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各得其咎。
晚上八點,再到飯廳集合,學《毛選》,互相揭批。起初,打人的和被打的坐在一起,頗尷尬。當著和圖書被打者的面罵自己反動,更難啟齒。時間長了也就皮了,不在乎了。但攻防之間,也頗費精神。兩個多小時下來,都很累。
所裡的日常工作,還有一項「備戰」。這項工作我們有份,挖防空洞的事全是我們的。他們每天下午,進行民兵操練,也很緊張。下班前還要到會議室,向毛主席像匯報一天的工作。這項儀式,叫「晚匯報」。
形勢莫名其妙,只有不聞不問。反正叫咋咧就咋咧,等待處理就是了。政治學習完了,回去也就睡了。

「晚匯報」的程序,和「早請示」相同,只是學《毛選》一項,改為交流學習心得。早上學的,用了一天,有什麼提高?有什麼成績?遇到什麼問題?發現了什麼敵情?哪些事沒做好?要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這些節目做完,往往晚飯時間已經過了很久,我們牛鬼蛇神們早已做過請罪儀式,吃過飯,準備晚上的政治學習了。
那些年所裡亂得翻天,都搞不清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牛鬼蛇神沒有信息來源,坐井觀天,更是眼花繚亂。兩派鬥爭,弱勢的革聯戰勝了強勢的革總。常常出現新面孔。軍宣隊、工宣隊、農宣隊、支左部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來去去,都不知孰先孰後誰是誰。兩派革命群眾出去串聯,外地的紅衛兵進來串聯。越串聯越鬥得凶。以為是你死我活了,卻又「實現了大聯合」,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以為總算有了秩序,卻又更亂了,出現了更多的階級敵人,要來個「清理階級隊伍」……
噴漆機鏽得很緊,壓起來很吃力。每人只能壓五六下,力氣小的只能壓兩三下。我們二十幾個圍著那物站成一圈兒,順時鐘方向徐徐移動,輪流壓。常書鴻不能站立,跟著爬,輪到他時,也壓一下。侯興拿著噴槍上下梯子,兩眼放光,時不時大吼:「鼓hetubook.com.com勁壓」,顯然體驗到了,作品出世的快樂。
一日三餐飯前,我們在食堂毛主席像前集合。排成兩行,齊聲背誦《毛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人民大眾開心之日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他們人還在心不死」等等之類,約十數條。然後向毛像三鞠躬,同時大呼三聲「向毛主席請罪」。常書鴻不能站立,跪著叩頭請罪。在我們身後的六張圓餐桌上,有一些革命群眾在吃飯。早上請罪畢,就圍到管生產的孔金桌邊,聽他分配一天的勞動任務。
這幾年我一直在看西洋景。不光是有趣的事兒多,這些事兒也拉開了我同環境的距離。起初我是當事人,眾矢之的,革命舞台上不可缺少的配角。後來主角們打起架來,把配角撇在一邊,我就變成了局外人,得以觀戲。
我想,如果林彪、周恩來也像劉、鄧那樣倒掉,讓紅太陽臍脂自燒,說不定除了安全,自由也可能來到。
按照最新最高指示,敦煌文物研究所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因無老幹部可以結合,主任暫缺。原文革組長何山當了革委會副主任,領導一切。從此所裡的全部工作,除繼續搞運動,「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以外,就是「三忠於、四無限」、「抓革命、促生產」,「備戰、備荒」迎九大。

語錄不是從語錄本抄的,是直接從《毛選》裡找的,有針對性。比方針對二五四窟的薩朵那伺虎圖,選了「要學景陽崗上的武松」那段話;針對二八五窟五百強盜成佛圖,選了「看看他的過去就可以知道他的現在」那段話。為要選得合適,他們反覆讀《毛選》,反覆討論。為確定哪一條更適合哪一個洞,有時吵得面紅耳赤,務必讓將來的參觀者進洞之前,先打個有效的防疫針。
我去掃洞子,看到洞門上這種做工精細的語錄牌慢慢增加,很佩服他們的細心和耐心。當然重複之處,牽和圖書強附會之處,甚至牛頭不對馬嘴之處,也還是很多。這不能怪他們,壁畫豐富,毛思想貧乏,能夠做到這樣,已極難能可貴了。
他噴了一層又一層。轉身時噴槍偶或掠過我們,在我們身上、頭上或臉上,留下薄薄一層水洗不掉的小白點。我用上衣包著頭,從一個小孔裡看世界,看那些海內外知名的藝術家們彎腰低頭鼓勁努力的樣子,像看西洋景。
下來「抓革命、促生產」,辦案的辦案,消毒的消毒,事務繁忙。敦煌的宗教文化,是毒害人民的鴉片,留著就得消毒。消毒就是革命,也是生產。做好消毒工作,就是對「九大」的獻禮。大家把許多纖維板裁成報紙般大小,釘上邊框漆成紅色,再用黃漆細明體字寫上毛主席語錄,掛到洞子門上進行消毒。洞窟數百,工作量極大。
忠忠忠、忠忠忠、忠於毛主席

台上的人講話,都無不口口聲聲,要把我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永世不得翻身。但我知道,這已經做不到了。打擊面如此廣大,「萬人叢中一身藏」,我有一種安全感。相信自己的命運,不會比一個此刻正塞滿廣場、擠坐在黃土地上朝我們揮拳頭喊口號的人民群眾,更壞到哪裡去。
有一陣子,常常半夜五更,被外面的鞭炮聲和鑼鼓聲驚醒,那是革命知識分子們在慶祝和宣傳毛主席發表「最新最高指示」。最新最高指示,有的叫他們到農村落戶;有的叫他們到幹校改造;有的叫他們把被他們打倒的老幹部結合進新的領導班子……。這些「特大喜訊」,使他們歡欣如狂,敲鑼打鼓放鞭炮,又唱又跳。
其實除了他,別人有什麼事,也愛叫我們做。電機房工人侯興,是所裡學《毛選》的標兵,為證明工農兵無所不能,用雕塑室的材料,在院子裡塑了一尊「毛主席像」。連底座高過三公https://www.hetubook.com.com尺,立正姿勢,肩平體直如五根圓柱,上三下二垂直並立。對稱地分貼在兩邊腿上的手指亦等粗等長。頭略似毛像,但小如籃球。腳手架一拆,見者駭然,完了把我們通通叫去,輪流給此物噴漆。
那天天氣很好。紅旗飄飄像海濤,千萬人的呼聲地動山搖。我「眾中俯仰不材身」,做著美麗的白日夢,居然也感到了一種節日的喜慶。
睡下以後,汽車司機王傑三常來叫我們去卸車。有時他去拉煤,後半夜才回,要我們卸完煤,把車子打掃擦洗乾淨。我們睡不到覺,第二天還得起床幹活,很難受。有一次大家建議他通過孔金統一安排任務,他眼睛一瞪,說,通過他幹嘛!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你們知道嗎?天天學《毛選》,咋學的?!
那年冬天,進山開荒回來,我除了掃洞子,還得給所裡的伙房備水。每天清早,挑著水桶,帶著鎬、鍁、鐵釬,到樹林外的冰河上破冰取水。當冰河和它對面的雪山,依次從黎明前的藍色變為紫羅蘭色再變為銀紅色的時候,我就把伙房的水池子挑滿了。鬍子眉毛和帽沿子上結滿冰花,渾身上下熱氣騰騰直冒汗。坐在爐子跟前烤一陣子,鎖上門,把鑰匙送還管理員,才進洞去。管理員在會議室參加早請示。門窗緊閉的會議室裡,爐火通紅熱霧蒸騰,滿屋子人擠人,一片朦朧。我一敲開門,就爆炸出一團團炎熱酸臭、飽含人氣煤氣香煙氣和強烈油漆味的雲團,濃得化不開,像固體一樣。
開頭,只有我一個敵人,其餘都是人民。後來,揪出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隊伍一天天壯大,由一個增加到四個,再由四個增加到二十五個。請罪的隊伍浩浩蕩蕩,超過了所裡人數的一半。
我納悶:那些地方根本沒人,夜靜山空,林深石黑,他們去向誰宣傳?枕上琢磨,這必是上頭的統一安排,城市農村都執行,他們不敢打折扣,所以就樹林裡轉了一圈。我想像,那些夜遊的小動物,狐狸呀,跳鼠呀,貓頭鷹呀什麼的,在驚逃到和_圖_書安全的地方以後,轉過身來,側著腦袋觀察這驚天動地的一群,於無聲處,一定也同我一樣,納悶兒捉摸不透,他們是什麼意思。
所謂「三忠於」,是「忠於共產黨的領導;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所謂「四無限」,是「對毛主席要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這項活動是儀式性的。他們把會議室四壁漆成橙色,東牆上畫了個紅太陽,放毫光。太陽上畫了個毛頭像,軍帽紅領章。下面一排向陽花托著三顆紅心,三顆紅心上寫著三個黃「忠」字。每天早、晚各一次,他們在這裡集合,立正,手捧紅寶書(緊貼心臟部位),面對黃「忠」字,齊聲大喊:「敬祝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連喊三遍畢,再喊三遍敬祝林副統帥永遠健康,然後唱語錄歌,朗誦語錄,學《毛選》。今天該做什麼?從《毛選》尋找答案,也就是向毛主席請示。這個儀式的名稱,就叫「早請示」。
為了緊跟,為了別人都能緊跟,要盡快使它家喻戶曉。什麼時候從收音機裡聽到,就什麼時候慶祝宣傳,分秒必爭。由於本地和北京的時差,他們常常在深夜裡互相叫醒,飛快地起來行動。
敦煌縣成立革委會那天,城裡召開萬人大會。把我們也拉去,同全縣的階級敵人一起,戴高帽,掛黑牌,站在司令台兩邊示眾。長長的好幾排人,高帽的森林,鬱鬱森林。我們這一排裡,除了常、李、賀、施,還有酒泉地委書記竇明海,敦煌縣委書記王占昌,以及一大批黨政官員。看到他們都成了我的同類,我有一種怪異荒誕之感。
有一次凌晨兩點,我們正在卸煤,他們慶祝宣傳的遊行隊伍從不遠處經過。兩個人抬著一塊黑板,上書最新最高指示,走前面。幾個人敲鑼打鼓走後面。再後面十幾個人跳《忠字舞》跟進。黑暗中看不清舞姿,隱約像是京劇裡的跳加官。配合著鼓點,舞曲的節奏似乎更為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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