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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雜憶

作者: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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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牛棚生活(三)

第十六節 牛棚生活(三)

過去被認為是人的時候,我自己當然以人待己。我這個人從來不敢狂妄,我是頗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辦法把人分為好人和壞人的話,我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歸入「好人」一類。就拿金錢問題來說吧。我一不吝嗇,二不拜金。在這方面,我頗有一些「優勝紀略」。十幾歲在濟南時,有一天到藥店去打藥。夥計算錯了賬,多找給我了一塊大洋。當時在小孩子眼中,一塊大洋是一個巨大的財富。但是我立即退還給他,惹得夥計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這種心理我以後才懂得。一九四六年,我從海外回到祖國。賣了一隻金錶,寄錢給家裡。把剩下的「法幣」換成黃金。夥計也算錯了賬,多給了一兩黃金。在當時一兩黃金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我也立即退還給他。在大人物名下,這些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然而對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也不能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的。
後來,不知是由於什麼原因,一直到「黑幫大院」解散,特別班的學員也沒能真正變成龍跳過了龍門。
我大吃一驚。就在不久前,在一次審訊我的小會上,他還是「超積極分子」。革命正氣溢滿眉宇。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原來有人揭了他的老底。他在夜間就採用了資本主義的自殺方式,「自絕於人民」了。
但是,知覺一恢復,渾身上下立即痛了起來。我的首要任務是「查體」,這一次「查體」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還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腫了,但是試著睜一睜:兩眼都還能睜開。足證眼睛是完整的。臉上,鼻子裡,嘴裡,耳朵上都流著血。但是張了張嘴,裡面的牙沒有被打掉。至於其他地方流血,不至於性命交關,只好忍住疼痛了。
「你怎麼同特務機關有聯繫呀?」

(十五)「折磨論」的小結

(十一)特別雅座

但是,問題還沒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張先生,命令我同中文系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著水車,到茶爐上去打三次開水,供全體囚犯飲用。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位王教授會同我並列。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參加「井岡山」,也並沒有犯過什麼彌天大罪,為什麼竟受到這樣的懲罰呢?打開水這個活並不輕,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幹,語錄照背。別人吃飯,我看著。天下大雨,我淋著。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須把開水打來,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卻能苦中尋樂:偷偷地在茶爐那裡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煙斗煙。好像是樂在其中矣。
上面說的這一m.hetubook.com.com些極其猥瑣的事情,如果我不說,決不會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親身經歷,我也決不會想到。但是,這些都是事實,應該說是極其醜惡的事實。當時我已經完全失掉了羞惡之心,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我從前對一個人墮落的心理過程發生過興趣,潛意識裡似乎有點認為這是天生的。現在拿我自己來現身說法,那種想法是不正確的。
「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
這樣一問一答,「交談」了幾句。他說:
然而人是會變的。「文化大革命」北大一分派,他加入了掌權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這也未可厚非。但是,對我這一個「異教徒」,他卻表現出超常的敵意。我被「揪」出來以後,幾次在外文樓的審訊,他都參加了,而且吹鬍子瞪眼,拍桌子砸板櫈,勝過其他一些參加者。看樣子是唯恐表現不出自己對「老佛爺」的忠誠來。難道是因為自己曾反蘇反共現在故作積極狀以洗刷自己嗎?我曾多次有過這樣的想法。否則,一般的世態炎涼落井下石的解釋,還是不夠的。
這話要從頭講起,需要說得長一點。生物系有一個學生,大名叫張國祥。牛棚初建時,我好像還沒有看到他。他是後來才來的。至於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又是怎樣來的,那是聶記北大革委會的事情,我輩「罪犯」實無權過問,也不敢過問。他到了大院以後,立即表現出鶴立雞群之勢。看樣子,他不是一個大頭子,只是一般的小卒子之類。但管的事特別多,手伸得特別長。我經常看到他騎著自行車——這自行車是從「罪犯」家中收繳來的。「罪犯」們所有的財務都歸這一批牢頭禁子掌握,他們願意到「罪犯」家中去拿什麼,就拿什麼。連「罪犯」的性命自己也沒有所有權了——,在大院子裡兜圈子,以資消遣。這在那一所陰森恐怖寂靜無聲的「牛棚」中,是非常突出的惹人注目的舉動。
我是非常羨慕這個班的。我覺得,對我們「勞改罪犯」來說,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罵,忍饑,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夠過去了。但是,瞻望將來,卻不能無動於衷。什麼時候是我們的出頭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卻沒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島嶼。我盼望著出現點什麼。這種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現在出現了特別班,我認為,這正是渡過大海的輕舟。
試想,這一夜我還能睡得著嗎?我躺在木板上,輾轉反側,渾身難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只好讓它流。痛的地和圖書方,也只好讓它去痛。我沒有鏡子,沒法照一照我的「尊容」。過去我的難友,比如地球物理系那一位老教授,東語系那一位女教員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後,臉上浮腫,眼圈發青。我看了以後,心裡有點顫抖。今天我的臉上就不止浮腫,發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
「革命小將」們的折磨想達到什麼目的呢?他們決不會暴露自己心裡的骯髒東西,別人也不便代為答覆。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勞動改造」。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種打著勞動的旗號折磨人的辦法,只是改造人的身體,而決不會改造人的靈魂。如果還能達到什麼目的的話,我的自暴自棄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折磨的結果只能使人墮落,而不能使人升高。
「我沒有聯繫。」
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妙。還沒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臉上,頭上驀地一熱,一陣用膠皮裹著的自行車鏈條作武器打下來的暴風驟雨,鋪天蓋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關要害的頭部。我腦袋裡嗡嗡地響,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閃,筆直地站在那裡。最初還有痛的感覺,後來逐漸麻木起來,只覺得頭頂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陣陣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我好像要失掉知覺,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堅持下來。眼前鞭影亂閃,叱罵聲——如果有的話——也根本聽不到了。我處在一片迷茫、渾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據後來住在拐角上那間牢房裡的「棚友」告訴我,打得時間相當長。他們都覺得十分可怕,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我自己則幾乎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石頭,成為沒有知覺的東西,反而沒有感到像旁觀者感到的那樣可怕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我隱隱約約地彷彿是在夢中,聽到了一聲:「滾蛋!」我的知覺恢復了一點,知道這位兇神惡煞又對我「仁慈」了。我連忙夾著尾巴逃回了牢房。
我自己已經墮入地獄。但是,由於根器淺,我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地獄中還是有不同層次的。佛教不是就有十八層地獄嗎?
這個班的班址設在外文樓內。但是,前門不能走,後門不能開,於是就利用一扇窗子當作通道,窗內外各擺上了一條長木板,可以藉以登窗入樓,然後走入一間小教室。這間教室內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擺設?我不清楚。在我眼中,雖然近在咫尺,卻如蓬山萬里了。
牢頭禁子們不知道是根據什麼標準,從「勞改罪犯」中挑選出來了一些,進這個班。
牛棚生活,千頭萬緒。我www•hetubook.com.com在上面僅僅擇其犖犖大者,簡略地敘述了一下。我根據「以論帶史」的原則,先提出了一個理論:折磨論。最初恐怕有很多懷疑者。現在看了我從非常不同的方面對「黑幫大院」情況的敘述,我想再不會有人懷疑我的理論的正確性了。
在牛棚裡已經待了一段時間。自己腦筋越來越糊塗,心情越來越麻木。這個地方,不是地獄,勝似地獄;自己不是餓鬼,勝似餓鬼。如果還有感覺的話,我的自我感覺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別人看自己是這樣,自己看自己也是這樣。不倫不類地而又亦倫亦類地套用一個現成的哲學名詞:自己已經「異化」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揀到了幾張鈔票,都是一毛兩毛的。我大喜過望,趕快揣在口袋裡。以後我便利用只許低頭走路的有利條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決不會看到的東西,曾揀到過一些鋼鏰兒。這又是意外的收穫。我發現了一條重要的規律:在「黑幫大院」的廁所裡,掉在地上的鋼鏰兒最多。從此別人不願意進的廁所,反而成了我喜愛的地方了。
「喊你為什麼不出來?你耳朵聾了嗎?」
有幾天晚上,在晚間訓話之後,甚至在十點鐘規定的「犯人」就寢之後,院子裡大榆樹下面,燈光依然很輝煌,這一位張老爺,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右腿,把腳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腳指頭縫裡摳個不停。他面前垂首站著一個「罪犯」。他問著什麼問題,間或對「罪犯」大聲訓斥,怒罵。這種訓斥和怒罵,我已經看慣了。但是他這坐的姿勢,我覺得極為新鮮,在我腦海裡留下的影像,永世難忘。更讓我難忘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眼前垂頭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長兼黨委書記,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當過鐵道部副部長的陸平。他是那位「老佛爺」貼大字報點名攻擊的主要人物。黑幫大院初建時,他是首要「欽犯」,囚禁在另外什麼地方,還不是「棚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也喬遷到棚中來了。張國祥問陸平什麼問題,問了多久,後果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覺得這件事兒很蹊蹺而已。
「那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
對於此事,我一不幸災,二不樂禍。我只是覺得人生實在太複雜,太可怕而已。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幫大院」,欽賜低頭,正好看到寫在馬路上的大字標語:
特別班的學員有一些讓人羨煞的特權。他們有權利佩戴領袖像章,他們有權利早請示,晚匯報,等等。在牛棚裡,黨員是剝奪了交黨費的權利的。特別班學員是否有了權利?我不知道。我每次聽到從特別班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教室裡傳出來歌頌領袖的歌聲或者語錄歌的歌聲時,那種悠揚的歌聲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學員們一些——是否被批准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權,我也是羨慕得要命。比如他們敢在牢房裡翹二郎腿,我就不敢。他們走路頭抬得似乎高一點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麼想也能夠踏著那一塊長木板走到外文樓裡面去呀!
這一位教員原是從解放前南京東方語專業轉來的學印尼語的學生,畢業後留校任教。人非常聰明,讀書十分勤奮,寫出來的學術論文極有水平,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材。他留學印尼時,家裡經濟比較困難,我也曾盡了點綿薄之力。因此我們關係很好。他對我畢恭畢敬。

(十二)特別班

然而誰來負這個責任呢?

(十三)東語系一個印尼語的教員

是的,我承認他說的是實話。我一沒有被拳打腳踢;二沒有被「國罵」痛擊。這難道不就是極大的「仁慈」嗎?我真應該感謝「皇恩浩蕩」了。
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後這一句話裡面含著極危險的「殺機」。「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明天晚上怎樣呢?
「你怎麼說江青同志給新北大公社紮嗎啡針呀?」
正如俗話所說的:禍不單行。我這一個災難插曲還沒有結束。這一天中午,還是那一位張先生走進牢房,命令我搬家。我這「家」沒有什麼東西,把鋪蓋一捲,立即搬到我在門外受刑的那一間屋子裡。白天沒有什麼感覺,到了夜裡,我才恍然大悟:這裡是「特別雅座」,是囚禁重囚的地方。整夜不許關燈,屋裡的囚犯輪流值班看守。不許睡覺。「看守」什麼呢?我不清楚。是怕犯人逃跑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識份子犯人是最膽小的,不會逃跑。看來是怕犯人尋短見,比如上吊之類。現在我才知道,受過重刑之後,我在黑幫大院裡的地位提高了,我升級了,升入一個更高的層次。「欽犯」陸平就住在這間屋裡。打一個比方說,我在佛教地獄裡進入了阿鼻地獄,相當人間的死囚牢吧。
「我沒有幾個老婆。」
第二天晚上,也是在息燈鈴響了以後,我正準備睡覺,忽然像晴空霹靂一般,聽到了一聲:「季羡林!」我用比昨晚還要快的速度,走出牢房的門,看到這位張先生不是在大院子裡,而是在兩排平房的拐角處,怒氣沖沖地站在那裡:
我大為吃驚,敬謹回稟:
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
這就是我對「折磨論」的小結。
到了現在,自己一下子變成了鬼。最初還極不舒服,頗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習以為常。人hetubook.com.com鬼界限,好壞界限,善惡界限,美醜界限,自己逐漸模糊起來。用一句最恰當的成語,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經沒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殺,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別人說短論長,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確有實際困難。聶記革委會賜給我和家裡兩位老太太的「生活費」,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窩頭就鹹菜,也還是不夠用的。天天勞動強度大,肚子裡又沒有油水,總是饑腸轆轆,想找點吃的。我曾幾次跟在牢頭禁子身後,想討一點盛醬豆腐罐子裡的湯,蘸窩頭吃。有一段時間,我被分配到學生宿舍區二十八樓、二十九樓一帶去勞動,任務是打掃兩派武鬥時破壞的房屋,撿地上的磚石。我記得在二十八樓南頭的一間大房子裡,堆滿了雜物,亂七八糟,破破爛爛,什麼都有。我忽然發現,在一個破舊的蒸饅頭用的籠屜上有幾塊已經發了霉的乾饅頭。我簡直是如獲至寶,拿來裝在口袋裡,在僻靜地方,背著監改的工人,一個人偷偷地吃。什麼衛生不衛生,什麼有沒有細菌,對一個「鬼」來說,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了。
第二天早晨,照樣派活,照樣要背語錄。我現在幹的是在北材料廠外面馬路兩旁篩沙子的活。我身上是什麼滋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一概說不清楚,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到連自殺的念頭都沒有了。
「你有幾個老婆呀?」

(十四)自暴自棄

然而政治鬥爭是不講情面的。
我也學會了說謊。離開大院,出來勞動,肚子餓得不行的時候,就對帶隊的工人說,自己要到醫院裡去瞧病。得到允許,就專揀沒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裡,吃上兩個夾芝麻醬的饅頭,狼吞虎嚥之後,再去幹活,就算瞧了病。這行動有極大的危險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監改人員或匯報人員,那結果將是什麼,用不著我說了。
可是我哪裡會想到,過了不幾天,這個惡運竟飛臨到我頭上來了。有一天晚上,已經響過息燈睡覺的鈴,我忽然聽到從民主樓後面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羡林!」那時我們的神經每時每刻都處在最高「戰備狀態」中。我聽了以後,連忙用上四條腿的力量,超常發揮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裡,看到張國祥用上面描繪的那種姿態,坐在那裡,右手摳著腳丫子,開口問道:
這一批牢頭禁子們,是很懂政策的。把我們這「勞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實行了半年多的勞動改造。念經、說教與耳光棍棒並舉。他們大概認為,我們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現在是採取分化瓦解的時候了。「特別班」於是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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