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金賢姬自傳

作者:金賢姬
金賢姬自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7章

第7章

好像上次離開的情景剛發生似的,見到父親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是:「我做錯甚麼了?」
柵欄外是一片開闊地帶。地上長著高高厚厚的雜草和一排排的灌木叢。我藏在一堆厚厚的灌木叢中,等待著,幾乎是氣都不敢呼出。
她用一隻手遮住嘴,笑得更厲害了。「你看看自己這副樣子吧。」她仍咯咯地笑個不停。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停步。有一次聽到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我立刻躲了起來。幾分鐘後一輛車駛過來,留下一股灰塵就開走了。我等到車的尾燈完全消失後才繼續趕路。
大約八點鐘時,我見到了遠處的檢查哨崗。天空灰濛濛的,還沒有全黑下來,有時我不得不在地上匍匐前進,以便不被發現。地上全濕透了,我一身都是泥水。這時我已精疲力盡,只能機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我只想快快回到房裏,久久地泡一個熱水澡。
我們都坐了下來,鍾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給金遞上一支。兩人都抽起了煙。
「哎,淑姬,我都不知怎麼說,真是……一言難盡,有時我在想我在這兒幹甚麼。」
我心裏直打鼓,趕緊拿上乾淨的衣服,用梳子梳了梳頭髮,半跑到客廳。鍾先生正在桌子那一頭與金順一談話。我一進來,他們都站了起來。
我從松林中爬過去,朝著有隱約燈光的方向前進。很快就到營地邊緣了。幸好附近沒人,我一直跑到宿舍,從前門進到房裏。我感到如釋重負,幸運之至,真想大喊大叫。
我仔細地洗了個澡,細細體驗著熱水浸透全身的感覺。極度的疲勞和熱水的芳香幾乎使我睡著了。我眷戀地站起來走出了浴缸,擦乾身子,朦朦朧朧地來到臥室裏。只見到淑姬一臉嚴肅焦急的表情。「玉花,」我一進來她就說:「你回來得真及時。鍾特務剛剛來了,他在客廳等你。」
靠近柵欄時,我停下來向四周望了望。附近不像有哨兵,我從樹枝上攀過去,爬上了柵欄。我根本沒想過會找不到一棵樹來支撐我越過柵欄,所以只好冒險爬上帶鐵鉤的柵欄。爬到頂上以後,我抓住身邊的一根朝營地裏面斜著的柱子,爬上去以後,腳放在柵欄連接處,深深地吸了口氣,用手支撐著自己倒立起來,把腿擺向營地裏面,用手一推柱子,身體就從柵欄上面越過來了。身子從空中甩過去時幾乎擦著鐵鉤,我這個筋斗翻得很大,落下來時,手和膝蓋著地,倒在泥水中。我竟奇迹般地一點也沒有受傷。只是過了很久才恢復體力,繼續趕路。
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環繞營地的圍欄邊。這大約是在大門西邊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哨兵是肯定看不到和圖書這兒了。但我必須翻過頂上布滿了帶鉤的鐵絲圍欄。
她轉過臉去望了望別處,嘆了口氣,然後又轉過頭來笑著說:「別擔心,我的嘴巴很密。」
可我不能無動於衷。也許要許多年以後我才能再有機會回家看望,我不能讓父母親在家裏等那麼久,何況我與他們還有一個不快的疙瘩未除掉。我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的,此刻我感到家庭比黨或政府都更重要。最初我被黨選中時,我是驕傲極了。可當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在古巴與平壤度過的年代,我感到沒有甚麼比家庭更重要。我雖然還為被黨選中了而感到驕傲,並且願為南北韓的統一作任何事情,可是我卻再也不能忽略自己所愛的人。
「好了,」鍾說,口裏一邊吐著煙。「毫無疑問,你對我們這麼晚來這兒肯定感到奇怪。現在我甚麼也不能說,只想問你能否準備一下,十五分鐘後離開這兒。」
眼淚汪汪地與家人告別之後,我就出門去趕巴士。我感到所有的感情都已經乾枯了。但從另一方面又覺得有了某種安慰,慶幸自己回過家裏。一切都還順利,至少到眼下為止是這樣。
母親過來開了門,一臉震驚不已的神色,但馬上又恢復過來,一把將我摟在懷裏。「賢姬,」她輕聲念叨著,把我抱得更緊了。「你回來幹甚麼?鍾特務呢?」也不等我回答,她就放開我走回房裏,叫我父親和弟弟:「我們的賢姬回來了!」
離我家新居不遠時,我便下了車,時間大約是上午十時。我只有四個小時了,這時候街上的人還不算多,我十分慶幸旁邊沒有人注意到我。
「沒有。不像是為這事,」她說:「至少我這樣認為。我想大概是有任務。和他一起還有個老的,叫金順一。」
她點點頭,但我看得出她並不放心,她肯定也想到了如果我執意要去,她可能也會惹上麻煩的。我坐在她床上,把手放在她膝蓋上。「她們不會對你怎樣的,淑姬。」我說,希望我的話能有些作用,我又補充了一句:「你只說你甚麼也不知道就行了。」
前晚的疲勞向我襲來,我坐在汽車上直打瞌睡。到達營地附近那個小鎮的時候,我正好醒來下車。我的腳和腰都痠痛起來,可我別無他法,只能趕回營房。
巴士終於來了,我們乘車往城裏去。熟悉的鄉村、耕種的田地、成片的松林和連綿的山峰從眼前一晃而過。
淑姬正在房裏看書,我進屋後她才抬起頭。她突然一邊拍手,一邊大笑起來。
她點點頭。「快點穿好衣服。我告訴他們你很快就出去。」
我緊張極了,屏住呼吸,偷偷地盯著離我十來英尺遠的那個人影https://m.hetubook.com.com。在電筒光的輻射下,可隱約見到他的面孔,可我認不出是誰來。我準備好隨時向他撲過去,在他沒看清我之前把他打昏過去。當然還有那條狗,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那條狗。
她嘆了一口氣,一臉的擔心,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保護我,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了。「如果你認為這樣最好,那就去吧!」她握住我的手說:「務必小心,玉花。我不願你有任何差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一跳。
那個星期六,我作了一個決定。星期天是我們的休息日,可以自由安排時間。這一天沒有訓練、沒有課程,也不點名。如果我說服吳姬不告發我,這一天裏則不會有別人知道我不在。
此後這一周裏,我都無法集中精神接受訓練。我機械地參加著各項訓練活動。在長途行軍時,我發現自己有時沒聽指揮,踏錯了步伐。我無法擺脫對家人的思念。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告訴吳姬:「弟弟死了,父親又很傷心,我必須去看看他。」
市鎮中心有個小小的巴士站。我打聽到這兒只有一班車開往平壤,大約在一小時內出發,上午十時左右到達平壤。下午也只有一班車返回。
我一路走,一路想會不會有人發現我今天不在。如有人知道了,那他們肯定已經出來追我、抓我了。也有可能他們會在我回營地的路上埋伏著,隨時把我抓獲。我顧不上渾身的痠痛,艱難地往回趕。早上晴朗的天空不見了,頭頂上聚著灰暗的雲團。
來到我家住的那幢大樓裏,我上了樓梯,走到門口,敲了敲門。
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我這時已是特權階層的人物,一名羽翼豐|滿的黨員,這是每個北韓人夢寐以求的身分。這有點像當神父——聽起來崇高尊貴,但付出的代價是昂貴的。
十五分鐘後,我來到路邊。借著灌木叢的掩護,我朝路的兩頭望了望。路上空蕩蕩的。我走到路上,開始了直奔「平壤公路」的長途跋涉。我知道大約有十英里的路程。
「你現在屬於黨了,」他抬頭迎著我的目光回答說:「從血緣關係上說,你當然還是我們的女兒,在我們心中也將永遠是這樣。但實際上,你已經成為黨的女兒,不是我們的女兒了。不承認這一點是愚蠢的。」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好像是私下開玩笑似的。「本來,你媽和我應該為你被黨選中而感到光榮,但在感情上我們卻很不容易接受。我們都很愛你,賢姬,可從現在起,我們這一輩子能見到你的次數要減少了。我們年輕的時候,你媽和我只希望你將來能找個好丈夫,住在我們附近,我們能與孫兒們共享天倫之樂。可這種日子不會有了。現在賢玉成了寡婦,還有……」https://m.hetubook.com.com他嘆了一口氣。「噯,真難啊。」
她嚇了一大跳,看著我:「玉花,我會替你保守秘密,可督導員還是有可能發現的。你知道他們發現了會有甚麼後果。」
我高興能坐下來,甚至還可趁等車的工夫打會兒瞌睡。鎮上又有一些人也來等車了。
確信他已走遠,我連忙站起來,向空地走去。我朝東北方向,與柵欄成四十五度角的方向走去,希望盡快走到大路上。我盡量小心不發出聲音,暗自慶幸我的訓練還是很全面的。這與在野地上的散兵坑裏住上好些天相比,這算不了甚麼。
不一會兒,一個人影出現,用手電筒在地面上一路照著,身邊還帶著一條黑色的大軍犬。他一定聽到我跳下的聲音了,因為他把電筒朝我藏身的灌木叢照射過來。他走到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用手電筒射出的光一圈圈地查看著。我緊緊地貼住地面,感覺亮光就照在我頭上一兩英尺的地方。我的心像打鼓似地跳個不停,暗暗地祈禱,千萬不要被狗嗅出味兒來了。
母親像往常一樣給我做了一頓豐富的午餐。家裏的氣氛似乎好了些,爸爸看起來也恢復了常態。可媽媽的臉上還是一副鬱鬱寡歡的神情。我心裏明白,她比父親更不願意見到我離去。
「鍾?」我說,心裏一陣驚慌。「他沒發現,是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為我原來生他的氣而慚愧。我又一次感到入了黨好像就背叛了家庭。今天回想起這一切,心中不禁充滿對北韓政府的刻骨仇恨。在他們那些人看來,我們個人算不了甚麼,我們作為人所具有的一切都應該為所謂的「社會主義」、「黨」和「集體利益」作出犧牲。為甚麼我們就像第一代馬列主義者們那樣,互相之間只稱「同志」,連一點親情都沒有呢?
「金順一?」
「就走?」我說,大吃一驚。「當然可以,可去哪兒?要多久?」
「謝謝。我會的。」我笑了一下,快步穿過大廳走廊,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我何嘗不知道。任何時候我們都是禁止擅自離開營地的。如果有人發現我失蹤並報告上去,我就會被流放到最北邊的勞改營裏去度過一生,也許會被鎗斃。我的家人可能也會遭到同樣的厄運。
我走到窗口向外面看去,外面一片漆黑,再也沒必要耽擱了。淑姬也站了起來,我們又擁抱了一陣:「一切順利。」我們分手時,她又說了一句:「多加小心。」
「我先從你第二個問題說起,」鍾說:「你要收拾好一切個人物品,很可能你再也不回來了。」我的血一下子都涼了,以為他已經知道了我「擅自行動」一事,即我未經允許擅自離開營地的事,和*圖*書現在要客客氣氣地逮捕我。可當他再往下說時,我的害怕就消失了。「至於你的第一個問題,我只能說是去平壤情報部總部大樓。已給你安排了任務。」
我微微鞠了一躬。「當然記得,真高興又見到你,順一,請坐。」
她止住笑,可臉上的笑容還未消失。「別害怕,沒事。這兒一整天像死一般地寂靜。告訴我怎麼樣了。」
他對我的生氣似乎大為吃驚。他避開我的眼光,拖著腳步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說:「賢姬,你沒做錯甚麼事。我只是很難接受你現在這種身分,很難捨棄對你的感情。」
「玉花,」鍾說,臉上笑著。「還記得這位金先生嗎?」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悲哀,我感到氣全消了。「你這是甚麼意思?」
「謝謝你,」我翻下身,飛快地擁抱了她,然後站起來,為晚上的旅途作準備。由於夜裏要趕路,我不用帶衣服了,而且,我也不想拿個包袱一路礙事。我換上了一身深色的外套,帶上錢和身分證。把頭髮攏在後面紮起來,戴上黑色的士兵帽,把帽邊拉得低低的。
營地門口有個哨崗,我從樹叢裏爬過去,避開哨崗,繞到遠處的一條路上。可我還得提防這一帶巡邏的哨兵。他們都攜帶著機關鎗,還牽著黑色的大軍犬。我心驚肉跳地溜進了遍布山谷的松林裏,朝我認準的正確方向進發。
天亮前我走上了「平壤公路」,天上出現了一抹紫色,空氣中透出一陣寒意。我大汗淋漓,全身發抖。一來到主幹道上,我就向南繼續我的艱苦旅程。又走了兩個小時,我才來到一個城郊。
我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後返回自己的房間。我又把這個打算告訴了淑姬,她和吳姬一樣極為擔心。
范洙的死曾使我大為不安;可現在我想得更多的是父母親。我對父親在鍾特務面前的行為感到生氣,可在內心深處,我又很同情他,覺得他是對的。現在我與家人就這樣分開了,而且極可能是永遠地分開了;正因為父親愛我,所以他很難想得開。
我在離柵欄鐵鉤約一英寸左右處擦了過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強忍著腿上的疼痛,我伏在地上,四處張望。這時我聽到了腳步聲,頓時僵住了。
由於受過強化訓練,我能保持恰當的步調。夜更涼了,四周一片寂靜。月光映照著時隱時現的山峰。一路上我只希望別遇上老虎就行。這些年我在各種各樣的營地裏呆過,可從未親眼見過老虎。但在長途行軍時,偶爾也見到過老虎沿著山澗小道留下的蹤迹。據說營地附近的村莊裏有人在晚上散步時被老虎叼走了。
「你看,」我說:「指揮官星期天一般都不來這兒,如果萬一他來了,就說你醒來時我已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去了哪兒!」
我與家人在一起www.hetubook.com.com呆了幾個小時,翻看著以前的相片,談論著今後的打算。至少在那時,我要求退黨是絕對不可能的,那只能使全家蒙受恥辱。但我也明白,如果在集訓營裏度過一生,我也會枯萎凋零;我不是沒聽說過有些特務在執行了一項特別危險的任務以後,會獲准退休回到家人身邊。
這時我的眼睛已習慣了夜間的黑暗,抬頭望去,在星光點點的夜色的映襯下,松枝已染成了黑色。離我最近的那棵樹有些樹枝比較矮,我抓住它們往上爬,直到高出柵欄頂部,然後順著一根松枝慢慢爬過去,儘管它並沒有伸到柵欄外面,但我可從那兒跳過柵欄。
「有甚麼好笑的?」我大聲吼著,一邊剝下衣服。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我知道一旦他發現了我,我就得與他搏鬥。如果他看清了我的臉,我甚至得殺了他。這樣我至少可以從原路返回營地,逃脫眼前的懲罰。很可能指揮官會以為他的死是外來人的襲擊造成的。
這時天已亮了,城市已開始甦醒。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太陽眼鏡帶上。現在已到了公眾場所,我不得不更加小心。
父親從他和媽媽的那間臥房裏走出來,神色疲倦,面容憔悴。可一見到我,臉色就開朗起來。
幸運的是,樹林裏的林下植物很少,地上蓋著一片落下的松針。晚上還算暖和,沒有下雨。天空中掛著一輪半圓的月亮,可是月光幾乎穿不過樹葉。到處是一團漆黑。我幾乎是摸著一棵棵的樹幹走過來的。我不無幽默地想到我這些年的訓練總算派上用場了。
我氣惱地跑到掛在門上的鏡子前一看,自己臉上全是泥巴,頭髮從帽子裏散落出來,貼在臉上。「瞧你,」我脫去身上最後一件衣服,拿條毛巾圍在身上。「有沒有人發現我今天不在?」
黃昏時刻,天下起了雨,不一會我全身都濕透了。有次我聽到汽車聲音,兩次都得躲進路邊的灌木叢裏。我的右腳起了一層水泡,每走一步都疼痛難忍。雨愈下愈大,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地倒下來,雨點有節奏地敲打著地面。我知道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
突然,巡邏兵離開這裏朝大門方向走去了,等到他的影子消失後,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星期六的訓練結束以後,營地已是暮色蒼茫,我在廚房裏找到吳姬。她像往常一樣熱情地和我打了招呼。在營地裏所有的行政人員中,她是最可愛的人。「吳姬,我得見見我的家人。」我對她說:「我想今晚趁黑走。今天晚上我就回家,明早我不來吃飯,求你不要告發我。」
我緊緊抓住樹枝,盡量立起身子,這時我比柵欄上的鐵絲倒鉤大約高出三英尺,距離也有三呎,離地面大約十五英尺。像我這樣的身高,這一跳可真夠遠的了,儘管心裏害怕極了,我還是下定決心跳過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