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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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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塵獨秀峰——祭陳獨秀〔中〕

蒙塵獨秀峰
——祭陳獨秀〔中〕

到了民國三年(一九一四年),流亡日本的他在章士釗主持的《甲寅》上發表文章時,第一次使用了「獨秀」這個名字。從此,「陳獨秀」這個大名成了國內思想文化界的第一威名。一峰獨秀,這是多麼濃的鄉情,又是何等駭俗的魄力啊!
否!就在這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心堅如鐵的毛澤東還曾極為罕見地在濟南「哭墳」,死者雖僅僅是個山東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有文章回憶道,那天,毛澤東讓山東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專程陪自己去了南郊的四里山,他手撫黃祖炎烈士的石碑,不僅喃喃而語:「祖炎同志,我來看你了。」而且還「深鞠一躬」,甚至「淚水順著臉頰慢慢地流下」。誰能令主席如此動情?原來,死者曾在瑞金與延安時代兩度做過他的秘書。看來,一代雄主也有傷心時,只是淚向誰彈而已。
我顧不上參觀陳列館,急急地往杉林那邊走去——因為我已經從翠翠的枝葉間看到了一座簇新的墓丘。走過一片水塘,一座兩層墓臺上的半圓形大墓出現在眼前。墓前,高高的黑石碑上鐫著一行塗著金粉的大字:
北出安慶市區沒多遠,就有一方路標指向西行的公路:「陳獨秀墓」。路已失修,載重卡車、手扶拖拉機來來往往,捲起滾滾浮塵。路兩邊多是些小型企業,院牆上無一例外地描畫著花花綠綠的標語廣告,其中「獨秀武校」和「秀峰房地產公司」的大字格外讓我注目。哦,那座獨秀峰已經近了,聰明的安慶人已經開始知道借用先人的名人效應了。只是,太囂張的塵土和太無序的廠房遮了我的望眼,我對完整獨秀峰的仰望的想法過於天真,眼前的獨秀峰是一聯支離破碎的市井組畫:落滿浮土的綠樹,裸出褐石的山坡,雜亂無章的民居,濃煙洶湧的企業……原先我以為獨秀峰該如灕江兩岸的那些綠綠的峰一樣雄奇而青翠呢!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眼瞅著為陳獨秀平反只差一步之遙了,卻不知為何,又杳無音信了。悠悠十餘載,君問歸期未有期!反倒是正當中共高層討論是否該為本黨的首任總書記恢復名譽的這一年裏,陳獨秀在安慶的故居被拆除了。性情如其祖父的陳長璞等堅信冰雪終將消融,她們一代,她們的下一代,還在致信中南海,要求還陳獨秀一個清白。
該文披露,當年,陳子美實在無法忍受非人的折磨,竟以五十八歲的老嫗之軀泅海偷渡,而維繫其性命的,只有綁在身上的五六隻醬油桶!蒼天保佑,她居然成功地抵達香港。怕被港英當局遣送回國,未等見其弟(鶴年),陳子美便又經千辛萬苦亡命美國,直至一九八九年才成為美國公民。這個苦命的女人,把兩個兒子接到了美國,豈料一九九一年她因病住院回家後,卻發現全部積蓄與財產被兒子拿走,從此只好靠政府補助金過活,因積欠房租一萬四千美元而被公寓管理公司起訴至法院,若不在規定的期限內繳足欠款,八十八歲的她就只能流落街頭!老人只籌得兩千美元,但杯水車薪,於事無補。當地報紙披露中共創始人陳獨秀之女陷入困境的消息後,紐約市政當局已應其本人要求提請法院延期審理此案,並資助了五千美元,但仍欠七千美元。
毛澤東儘管博學,卻也是在登上安慶的土地上之後才知道陳獨秀名字的來由,可見,陳獨秀不被人瞭解的地方實在太多!陳獨秀的譜名叫陳慶同,官名陳乾生,字眾甫。早在清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他撰寫著名的《揚子江形勢論略》時,還署名「陳乾生眾甫」,後來廣為人知的「仲甫」即由「眾甫」衍變而來。
路愈發坎坷,載重車捲起的塵也愈發囂張。經過一座風塵滾滾的水泥廠後,眼前才稍晴。山也漸顯其青,田也漸顯其綠。拐過一片水杉林後,見到一座舊院。司機把車停進了院裏。院內是一座二層小樓,樓欄上橫著一條紅色的布幅:
既來安慶,當然想看看當年安慶城裏有名的「陳家大洋房子」,那是那位「道台」大人修建的大宅院,也是陳獨秀在清末民初從事革命活動的重要據點。但陳長璞女士悲憤地說:「本來還一直存在,只是被當成倉庫和住宅而已。可是,都到了一九八四年,還是被拆除了!」現在,陳長璞女士居住的樓房對面,倒有一座舊衙門樓,殘瓦危柱,一任頹敗,正門外懸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安徽池州軍分區」的木牌,兩側各有四個毛澤東手寫體的大字:這邊是「提高警惕」,那邊是「保衛祖國」。
耀邦同志在會上反覆強調對重要的歷史人物的評價一定要非常慎重。……過去很長時期對陳予以全盤否定是不公正的。陳在本世紀的最初二十幾年中為中國革命建立了很大的功勞,後來犯了錯誤,但也不能將大革命的失敗完全歸咎於陳。和-圖-書
那一年秋天,真乃秋後算賬的時機——共產國際宣佈解散了,毛澤東可以無所顧忌地向王明進行清算了。他把上一年的筆記修改後拿給了兩位新當選的書記處書記劉少奇與任弼時看,以求得高層間的支持。劉與任都是陳獨秀任總書記時的中共重要幹部。在這之後,中共黨內開展了對黨內排名第二位的「中共七大準備委員會書記」王明的凌厲批判。此時,陳獨秀過世已經半年,遠在江津九泉之下的他,是永遠不會知道毛潤之氏正在巧妙而又堅決地與「老子黨」在鬥法了。毛澤東對政治啟蒙老師的感情的確複雜而微妙。
陳獨秀墓作為文物單位保護,請安徽省考慮,可否從地方財政中撥款重修,並望報中央。
新解密的蘇聯有關文獻十分清楚地表明,中共領袖陳獨秀一點錯都沒有!哪一出失誤不是史達林和他在中國的代表造成的?何曾「右傾」?何曾「投降」?什麼時候被「嚇破了膽」?為什麼要「分裂黨」?還有,在蘇聯紅軍大舉入侵我中華境內、殺死我一萬多東北邊防軍的「中東路事件」中,陳獨秀反對提「保衛蘇聯」的口號有什麼不對?嗚呼!倒楣的陳獨秀,蒙塵的獨秀峰!
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是陳獨秀百年誕辰之日。這一年,安徽省文聯某人要看陳獨秀墓,松年奉命陪同。令松年先生吃驚的是,那一片墳堆幾乎已淪為平地,碑已全不知了去向!是啊,長年無人祭掃的墓丘,怎抵得了春風秋雨的剝蝕?幸好找到當年抬棺的一位老農,才在老農的指點下於樹林叢中找到原墓的位置。殮陳獨秀的是朋友贈的楠木棺,重得很,當年雇了八個壯漢才抬得動,所以老農記得起來。為不再找錯,陳松年特意在身邊的一株杉樹上留下了明顯的刻痕。
西元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陳公仲甫字獨秀母高太夫人合葬之墓子延年喬年松年鶴年泣立
孜孜於陳獨秀研究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唐寶林先生從《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中細細地數過:
世人咸謂斯人已自盡矣,有的陳獨秀傳記中還注明「陳子美死於十年動亂中」。然而,誰也想不到,一九九七年九月十四日的《環球時報》上,竟刊發了該報駐聯合國特派記者對陳子美老人的專訪,原來,陳子美尚在人間,且在美國,時正面臨生存危機!
一九二三~一九二七年,蘇聯政治局為討論中國革命問題共召開一百二十二次會議,做出了七百三十八個決定(還有共產國際執委會對中國革命做出的無數決議、指示未統計在內——唐注)。從大的決策,如令中共黨員加入國民黨、對待國民黨、國民政府和國民革命軍的方針、北伐戰略的制訂;到小的如何時結束省港大罷工、何時發動上海工人暴動、如何向中國派遣在蘇留學的中國學生、甚至什麼時候找蔣介石談話、應該找誰一起去談、談時要注意什麼,等等,可以說是無所不包。
中共歷史上最大的一出冤案,就這樣在中共政治局會議上炮製出來了。我從有關史料中,查到了參加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政治局會議的十一位與會者名單:張聞天、毛澤東、王明、康生、陳雲、周恩來、博古、林伯渠、彭德懷、項英和此會議後不久即叛逃國民黨的張國燾。
王明這些斬釘截鐵的話,使大家為之默然。從此,在中共宣傳上,陳獨秀就變成了「每月拿三百元津貼的日本間諜」了。
表面上看,是狗仗人勢的小個子王明,仗著自己是共產國際的「欽差」,左右了會議的方向和與會其他人的良知。是啊,這個比陳獨秀更矮小的皖南同鄉忘了自己正是喝著《新青年》的奶長大的晚輩,同為陳氏的前輩陳獨秀在上海灘創建中共的時候,他陳紹禹(王明的本名)還不過是剛考上安徽一所農校的中專生呢!正是陳獨秀領導的大革命運動在武昌地區轟轟烈烈地展開以後,他才得以加入中共。
「那是明代的安徽布政使司的譙樓,清朝還當官衙用呢。」學考古的小范向我介紹道,「不過一直不屬於地方管,所以也談不上保護和維修。」「安慶市的古建築原來很多,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姚中亮自嘲地笑道,「我們博物館和隔壁的迎江寺可都是古建築,但人家廟裏的香火盛得很,所以修得蠻像樣子。我們博物館沒錢修,館裏的不少辦公桌還用五六十年代的呢!」陳長璞一聲嘆息:「我們『文革』期間『破四舊』破得太徹底了,『文革』之後又拆了不少不該拆的古建築,所以,安慶的歷史遺存太少,向國家申報『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就總也批不下來……」
和圖書而,事實恰恰相反,講此話之前,毛澤東凡公開提到陳獨秀,都是措辭嚴厲的指責,如陳獨秀「跑到反革命那裏去了」,是「右傾機會主義」,「托洛茨基、布哈林、陳獨秀、張國燾是大不老實的人」,「反對陳獨秀的錯誤路線……是完全應該的」。至新中國成立後,對斯人的評說更為苛刻了,除「毛選」注釋中保留了對陳的誣陷外,毛還數次在黨內大會和接見外賓時提及「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至林彪事發,毛將歷次黨內鬥爭梳理成十次,陳獨秀首當其衝,遂成為「頂風還臭八萬里」(「文革」「大批判」常用語)的頭號大壞蛋。
國內主持陳獨秀研究會的唐寶林聞此訊後,一邊發動會員捐款,一邊上書中共中央辦公廳籲請緊急救助,後得上級通知:「中華海外聯誼會」已將九千美元匯給了陳子美老人。一個月後,在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以中國國家元首身份訪問美國期間,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派出兩位領事攜鮮花前往老人的住處探望,並表示:以後有事可電話求助。老人遂於次日在住處召見記者,發表書面聲明對中國總領事館致謝。陳獨秀之女的困境遂暫告解除。這段真實的故事,是兩位一直研究陳獨秀的專家唐寶林先生和李銀德先生提供給我的。
寬闊整潔的石砌墓道,氣勢不凡的高大墓台,傳統工藝的雕石欄杆,氣度森嚴的松杉林帶,使這座新墓確實很莊嚴也很豪華了。然而,我竟感到了隱隱的失望!瞅一眼身邊神色凝重的陳女士,我只囁嚅了一句:不像啊……哪知,一旁的陳長璞也點起了頭:「是啊,我們不滿意。」一襲黑衣裙的陳長璞離我遠遠的,似不忍走上高大的墓台,「新墓修好後,我反倒不願來了,真的,今天不是為陪你,我是不會來的。」
夫復何言!陳獨秀還有什麼自主權?中國共產黨還算什麼中國人的黨?陳獨秀冤吶!
此地為安慶北郊十里鄉葉家沖,現名林業村。我看到的附近的那座二層小樓,原先是林場辦公室,一九九五年被安慶市政府租下,辟為陳獨秀史料陳列館和陳墓管理辦公室。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六月,陳松年將父母合葬後,並未敢在新碑上刻下世人皆知的陳獨秀的大名,而是用了陳獨秀最早的名與字:
不知為什麼,黨的總書記親自組織和審定的這篇《關於陳獨秀一生活動的評價》,於一年後才發表,而且是在《中國社會科學》雜誌上。由於學術性載體本身的有限影響,文章中的那些對陳獨秀的空前公允的評價,如「陳獨秀一度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傑出人物和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建人之一,他在推動中國歷史前進上做出了重要貢獻」等,自然也就沒能成為一種讓全社會聽得到的主流的聲音。
陳獨秀生平陳列館
一九九九年五月,亦即中央督查大員離去半年之後,安慶市委書記主持召開了國家級的「陳獨秀墓規劃設計專家論證會」,通過了安慶市規劃設計院的設計方案,即未來的陳獨秀墓將成安慶市的市級公園,以陳墓為核心,周圍將建起入口廣場、徽式牌樓門、陳列館、紀念廣場、塑像、獨秀亭、詠詩亭、六字軒、延年與喬年紀念亭和碑廊等,占地面積將達到十一公頃;參拜者若從安慶城裏來,再不必重復我來時經過的那條顛簸不堪的土路,一條寬二十米的高等級公路將從環城路直通過來,路名就叫「獨秀路」!現在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期工程,由國家文物局撥出專項資金,安慶市政府給予配套資金,總投資高達一百二十萬元!國家文物局向來只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撥款,把只是省級文物的陳墓列為「九五」全國重點文物維修專案之一,算是為陳獨秀破例矣!
陳獨秀墓前,擺放著人們自發敬獻的鮮花……
安慶的陳獨秀故居不知是否會重建,但故人在上海灘的一處完整的住宅卻一直沒辟為紀念館。早在來安慶謁陳獨秀墓之前的兩年,我即探尋過那幢弄堂裏的房子。那是二〇〇〇年一月七日上午,一場連綿的冬雨淋得人心情黯然。我沿上海南昌路自西向東找去,尋找在中國革命史上大名鼎鼎的「老漁陽裏二號」。這是我第一次在大上海走街串「弄」。上海人的某些性格,的確該歸咎於一輩復一輩過於擁擠的生存空間:一條極破敗的老弄堂,居然就是一個居委會;窄得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裏,老人正哄著孫兒在陶然地看電視。
倘若這個毫無人性的政治狂人當初被史達林指派為中共一把手,誰能說陳獨秀的腦殼不會像日後的托洛茨基一樣在家裏就被敲碎?遭暗算前的托洛茨基曾明確表示過對陳獨秀人身安全的擔憂,他給人寫信時說過:「我毫不懷疑hetubook.com.com史達林派會在戰爭期間暗算他。」但有誰知陳獨秀最終被共產黨放棄,竟源自毛澤東的擔憂!王明的張牙舞爪只是表像,而毛澤東的疑慮才是實質——二十年後的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在怒斥彭德懷的大會講話中,話題忽然拐了個彎,拐到了陳獨秀那兒:
未來的藍圖確實鼓舞人心,只是什麼時候,壓在故人棺木上的那些腐土爛葉才能被徹底清除,把一顆久被壓抑的靈魂釋放到朗朗天日下,化作一尊超凡脫俗的雕像,讓世人景仰?我瞅著預留的塑像位置犯起杞人之憂:那尊像什麼時候才能被允許立起?它的材料是花崗岩的,還是青銅的?它的風格是寫實的,還是寫意的?它的體量是普通人一樣親切,還是山一樣偉岸?……
「這些年來,總有人自願地來墓上獻花,也寫這類字,我們也不知道都是誰。」陳長璞有些感動地說。這時,一隊小學生熙熙攘攘地列隊而來。當地的老師們無疑把這裏當成了未掛牌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陳長璞說,只在爺爺生日或忌日時,安慶市政協和陳獨秀研究會的會員們在墓地舉行紀念活動。看來,性急的安慶人已在民間為自家產生的世紀偉人平反了。從陳長璞的講述和有關資料中,我知道了這座不尋常的墳塋的變遷。
歷代的長江名府,清朝的安徽省會,堂堂的安慶居然不算「歷史文化名城」!震驚之餘,我非常冒昧地想起了一句成語——自作自受。然而,當車子駛往北關的陳獨秀墓時,我卻分明看到鬧市區正在新建大片的仿古建築。一邊是大肆拆除歷史建築,一邊卻在偽造古房大興土木,路牌上的「舊城改造工程」看得直讓人眼冒金星!咳!長江邊上的安慶,正如同黃海邊上的青島——德國建築一條街(廣西路)拆得差不多了,再拆日本建築群(遼寧路、聊城路一帶),現在又盯上了民國建築一條街(中山路),一任復一任,文物盡沉淪!然後,再花一大筆錢在原址上蓋一些一點特色也沒有的全國統一模樣的新樓房!想想這種極功利的「開發」與「建設」,真讓人欲哭無淚!其實也不獨安慶與青島,北京的平安大街不也如此嗎?放眼看去,全國哪裡看不到這樣一道讓人揪心的街景呢?陳獨秀墓,會不會也被「改造」得讓人揪心呢?陳長璞淡淡一笑,說:看過你就知道了。
鄭文還提到,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看過送審稿後,親自召集了胡喬木、胡繩和鄭惠等人開會:
其實,毛澤東哪裡不知道陳獨秀是冤枉的?而且,他還明白「老先生」已成為王明一夥搞政治迫害的坑人陷阱!且看早在民國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秋毛澤東寫的一通筆記:
從「乾生、仲甫」,到「仲甫、獨秀」,蒼天在一日日轉晴,公理在一年年復蘇。到了一九八一年五月,如先祖一樣直率的陳長璞為爺爺的「歷史遺留問題」徑直上書中共中央。此信有幸被復出權力中樞的鄧小平讀到,極富政治智慧的鄧公,未對陳獨秀作任何新的評價,只就墳墓一節作出批示:
直言不諱,真乃獨秀先生之後也!真的,真是不像我心中的陳墓,倒像民國時代的哪位軍政界顯要的陵寢——像我看過的長沙嶽麓山中的黃興、蔡鍔的墓?抑或,像南京鐘山裏的廖仲愷、譚延他們的墓?唯獨不像一個畢生鼓吹民主與科學的大思想家、一個宣導並領導了新文化運動的大文學家、一個主持過最先進的政黨的大政治家的歸宿。
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周年飲水思源瞻仰我黨創立人陳獨秀先生陵墓
離開墓地,我們回到了陳獨秀史料陳列館。一個借用的林場辦公室,當然就簡陋得不成樣子,上下兩層樓房,分設五個展廳,收展陳獨秀生平的資料、圖片、著作、手稿、文物一百五十二件,陳長璞一家為此奉獻多多。在二樓一間佈置成陳獨秀生前起居室的展室裏,我看到了那幀劉海粟老人的奉獻——陳獨秀寫給畫家的書法對聯:
史達林的這條狗如此狂吠,政治局委員們誰還能說什麼呢?張國燾繼續寫道:
然而,下次再來,那株大樹卻已隨整個杉林被砍伐!陳松年真真慌了,索性斗膽給安慶有關部門寫信,要求重修陳獨秀墓。那時,舉國一心,「撥亂反正」,他們很快得到了答覆:以家屬名義重修,錢由官方出。儘管只有區區二百元人民幣,只夠清理荒蕪培土立碑重壘一座如百姓塚塋無異的墳頭,但這畢竟是共產黨政權對生於斯葬於斯的陳獨秀的正在轉變中的態度啊!於是,有了陳獨秀在故土的第二方石碑:
(王明)對於許多聰明的勇敢的同志,例如所有白區、蘇區、紅軍的主要負責人,則加以流氓式的武斷與威脅,把他們放在托洛茨基及陳獨秀取消派的範疇內,這真是所謂不識人間有羞恥事!和_圖_書
次年,潛回安徽蕪湖創辦了影響極大的《安徽俗話報》的陳獨秀又來上海,這次是參與「暗殺團」活動。試驗炸藥時,事泄,多人被捕,他僥倖逃逸。但他自此放棄了這種針對某個人的極端行動,認為這不是「民眾的階級的社會的」運動。第三次抵滬,和十年前一樣,還是來避難。
這些決定通過兩個管道在中國執行:一是直接命令給蘇聯駐華大使加拉罕、駐國民黨和國民政府顧問鮑羅廷及共產國際代表維經斯基、羅易等,在中國直接執行;二是由共產國際把這些決定做成共產國際決議或批示、命令、訓令等,讓共產國際在華代表直接執行,或由他們佈置給中共中央並監督其執行。同時,中共中央還要受駐華大使及鮑羅廷顧問的領導和監督。
中國黨和領袖就這樣被無微不至地訓導著。更可悲的是,這些有自己頭腦的中國精英們,竟連執行蘇聯人大小決策的主動權也沒有!唐寶林繼續寫道:
儘管已是民國了,儘管他曾任中華民國地方政府的實權人物,但因參與了公開反對當朝大總統的「討袁」行動而受到新任安徽都督兼民政長(省長)倪嗣沖的追捕(通緝令上,他名列第一),這位安徽都督府秘書長、顧問不得不亡命於十里洋場。那一年,他靠給報章寫文章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過得極苦。後來,他曾以「獨秀山民」筆名在章士釗辦的《甲寅》上發表文章,言及滬上生活之慘狀:
延年與喬年,早已與父親相逢於九泉之下,所以他倆的名字打上了黑框;鶴年乃陳獨秀與高君曼所生之子,解放前去了香港。守在墓前的,只有松年一家。共和國成立後的頭十幾年裏,松年每年尚能前來掃墓,整個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陳家人幾乎再未至此。
令我頗感意外的是,陳松年一家在那場全民族的劫難中,並未遭受過分的折磨!比比陳長璞那位姑姑的九死一生,陳松年一家像是受了神靈的護佑。陳長璞的那位姑姑叫陳子美,是祖父與姨祖母高君曼同居後第二年所生的女兒,也是鶴年的姐姐。「文革」期間,陳子美因系陳獨秀之小女兒而備受凌|辱甚至毒打,一九七〇年前後失蹤。
讀懂了毛澤東的這番話,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共政治局會議之後,成為一把手的毛澤東反倒在所有的公開場合對陳獨秀都更加不寬容!彼時,王明已領銜中共代表團去和國民黨談判去了,另一位老資格的政治局委員周恩來地位也隨之下降,成了王明的副手;因不復設「總書記」,所以張聞天實際上不再是一把手,毛澤東以「中共七大準備委員會主席」和排名第一的政治局委員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主要領袖。現在,人們總愛引用毛澤東在延安說過的那番有關陳獨秀的話,如「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他創造了黨,有功勞」,「將來修黨史的時候,還是要講一講他的功勞。」似乎毛早已為陳講過公道話。
面對一代先哲的亡靈,面對先哲的襟懷坦蕩的後人,我一時無語。便俯身在腳下的野草地裏覓得幾株無名的黃花,集成束,恭敬趨至墓前,雙手捧至碑座上,然後,為這座新碑輕拭浮塵。正值「七一」期間,沒有官方的大花籃,卻有一簇開敗了的鮮花置於碑座下,一頁白紙粘在黑黝黝的大理石碑座上,上面並不講究的毛筆字寫得人心發熱:
我知道這幅遺墨的來歷:當年,劉海粟自國外回來,慕名進獄探訪陳獨秀,並求其墨。獄中人揮毫寫下心志,令畫師大為激動!而今,我也實在忍不住激動,趁別無參觀者,央求陳長璞恩准我進入欄杆之內留影志念。陳笑允。我遂進入獨秀先生的「房間」,坐在先哲坐過的舊椅子上,讓小范把我疊印在這幀氣勢若虹的遺墨下。但願今生有此聯醍醐灌頂。
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
知道了「庶女」陳子美的悲劇,就愈發想瞭解「嫡子」松年一家「文革」時保全之底蘊。問陳長璞:舉國動盪,安徽尤甚,你們一家,憑甚倖免於難?她竟答:我們也不知道。我遂妄自揣測:很可能是偉大領袖當年的那句話還在發揮餘熱,要麼是他老人家乾脆給安徽方面打過招呼而你們依然不知道罷了!陳長璞聽得猶豫了,俄爾,笑笑,說:也可能。
得鄧小平批示,安慶市財政再撥款二萬元,第二次修墓——比第一次多了一百倍。這一次,土丘加大,直徑三米,周身砌上水泥,但墳頂卻未封,依任黃土朝天,似寓意墓主人蓋棺而論未定。地面鋪上石板,墓周新加石欄,碑也推倒重立,高達兩米的碑上只極簡略地鐫著安hetubook•com.com徽黃山畫院院長張建中題寫的「陳獨秀之墓」五個字,既不能稱「同志」也不該叫「先生」,子嗣們的名字也不再出現在碑上。竣工後,陳獨秀墓成為安慶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陳家人意猶未盡,又致信中共中央,要求恢復陳獨秀的中共黨籍。後來擔任過中共黨史研究室副主任的鄭惠先生曾在一篇文章裏寫過此事:
先考陳公乾生字仲甫之墓子松鶴年泣立
寒士賣文為生,已為天下至苦之境。
這位文物局的副局長沒有向我詳說上書中央的過程,更沒談及安慶地方官員對陳獨秀的態度,但我還是從別處知道了一件鮮為人知的「安慶政聞」——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督查局的兩位正局級官員來到安慶,專項督辦李鐵映、曾慶紅關於陳獨秀故居及墓地修復批示的落實情況,並當著安慶市委書記等人的面說過這樣一些措辭嚴厲的話:「一九八四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召開過,已不是非常時期,陳獨秀故居為什麼要拆除?」「對陳獨秀墓的維修保護,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麻木不仁了,不能一年是這個樣子,兩年是這個樣子,五年還是這個樣子」;「李鐵映、曾慶紅同志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他們的批辦件,不是一般的批辦件,而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任務,市委、市政府必須高度重視。」由於中南海的督促,安慶的「陳獨秀工程」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
陳獨秀先生之墓
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六月,三十六歲的陳獨秀從日本回國,來到了上海。這是陳獨秀第四次客居上海。頭一次,十二年前,這個從日本回鄉的二十四歲的青年「亂黨」,因舉辦了一系列煽動推翻清政府的演說而被安徽巡撫聶緝規指名通緝,他只好逃往上海躲了一段時間。
然而,窘迫的上海人,尤其是陋室裏長大的青年女人,出污泥而不染,雖住處陳舊,但衣著與精神頭兒都十分光鮮,一匯入大街,即宛如大家閨秀春遊探芳一般。南昌路一百弄內沒有擎著花傘走出的光鮮小女子。冷雨把許多人堵在了家中。無人可問,我只得自己憑感覺看門牌摸進去:一號?不對!二號?有點像。我收了傘,鑽進了黑黝黝的窄小門洞內,昏天黑地地喊了一聲:有人在家嗎?旁邊傳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找哪位呀?——上海式的普通話。我趕緊自報家門:我,外地的一個記者,來找當年的《新青年》編輯部。眼前亮了,一個壯實與樸實得不太像上海男人的中年人拉開了門,友好地微笑道:是的,就是這裏,請進吧。我找到了!我竟然一個人找到了陳獨秀故居!
我很快就與陳獨秀的後人有了相同的遺憾:墓應該保持原貌,以昭示陳獨秀先生的平民意識和歷史滄桑感;現在這座高達四米的大塚與闊達九百平方米的兩層墓台,與畢生追求民主的故人的身世不符。而且,集古代書法大家歐陽詢的字鐫刻的碑文也讓人略感硌眼——稱「陳獨秀先生」準確嗎?按現時中國的政治習慣,「先生」只用於稱中共以外的其他黨派或無黨派的「民主人士」,陳獨秀青年時即投身革命生涯,在同盟會時即被叫成「同志」,之後,他手創了中國共產黨,且至死也沒放棄追求真理的政治活動,稱「同志」何嘗不可?
他後來去世,那個責任在我,我沒有把他接來。那時我們提了三個條件,當時我們還不穩固,他不能接受。那時就那麼一點資本,那麼一點根據地,怕他那套一散佈,搞第四國際(即托洛茨基派的國際組織——筆者注)。
一九八四年初……中央書記處專門開會討論了這個問題,認為不應當恢復陳獨秀的黨籍,但指示中央黨史研究室寫一篇評價陳獨秀一生活動的文章,澄清過去的歷史是非,使這個黨的重要歷史人物得以恢復其本來面目。
李銳在《廬山會議實錄》上記載的上面那通在黨的大會上的「最高指示」,難道沒有毛澤東對陳獨秀的惋惜之意嗎?主政中共之後的毛澤東,為何也跟著他所不屑的「莫斯科派」責難陳獨秀?他的這種態度的變化曾讓我大感困惑。起初總以為這是這位土生土長的中國黨的領袖為了討好史達林的權宜之計,後來我才想明白,這應該源自一個重說黨史的久遠謀劃——我從小就熟記並且還登臺表演過的「崢嶸歲月史」,即:毛主席親手創建了偉大的中國共產黨。所以,一九五二年頭一回到安慶的毛澤東就沒到他當年的思想導師陳獨秀的墓上去看一看,儘管他的一句話讓陳的後人受到了綿綿賞賜。莫非政治家沒有柔腸?難道大人物不講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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