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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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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變「鬼」

第六章 人變「鬼」

工作組時期被信任、依靠和重用的某些教師,一個接一個被喝吼著姓名揪到了台上,不得不加入了「黑幫」的行列,被戴高帽、掛牌子、塗黑臉。他們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昨天還被稱為革命派,今天突然也變成了「鬼」。
第三天,在第一版以醒目標題《北京大學七同志一張大字報揭穿一個大陰謀》,全文發表了北京大學響應中央號召的大字報。並發表評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及重要社論《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除了「赫魯雪夫式」的人物們,除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們,除了地、富、反、壞、右們,除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們,誰不想誰不願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真贊成社會主義」的?
校長被我們戴上了最高的高帽,掛上了最大最沉重的牌子,剃了鬼頭,抹了黑臉,痛痛快快地批鬥了幾番。
不,這種評述並不正確。在這一瞬間,勝利了的也不是保皇黨,而是人性和人道。
法國人民和人性、人道一起獲勝了。儘管十二個保皇黨人的頭,照樣一顆接一顆滾落斷頭台下。
許多人在那被「變成」的短短時刻內,大抵也就自悟到自己已然是「鬼」不是人了。從此就只能像「鬼」那麼言行、那麼處處卑下地存在著了。
《參考消息》登載,許多外國醫學專家給毛主席檢查了身體,認為毛主席的身體這麼好,肯定至少可以活到一百五十歲。
因為他從「反動」的本質上有別於法國革命時期那十二個保皇黨人。
撤銷原來的「文化大革命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重新設立文化革命小組。
於是又召開了一次全校「慶祝」大會。
從北京傳來了徹底改組「一貫拒聽毛主席的話」的《人民日報》的「喜訊」。
有人憂慮地提出疑問:我們這些中學生的普普通通的心臟,若移植給毛主席,會不會直接影響毛主席的偉大思想?
於是從北京到各省、市、自治區的各行各業各級領導機構中,揪出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赫魯雪夫式」的人物。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勢如破竹,疾風捲地,狂濤拍岸,江河決堤,一瀉千里。它的發展之迅速、之迅猛,使我們這些中學生——共和國的第一代兒女,喊著叫著跳著跑著追著衝著,也還是不免有身落其後之羞。我們本能地以十倍於前期的狂熱,百倍於前期的「造資產階級的反的大無畏精神」,虔誠地表現著自己證明著自己是「真贊成社會主義」的……
我們的輝煌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成果啊!我們終於又捕捉到了一個新的革命對象,而且是我校「最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兒童們得到的最新玩具,總是玩起來愛不釋手。我們捕捉到最新的革命對象,革起他的命來也有一種新鮮感。兒童們早就想要玩弄玩弄的東西,受到大人們的警告,非但不許玩弄,而且連碰一下也不允許,那麼某一天他們拿到手的時候,那種玩弄的興趣是潛含著對大人的報復的。僅僅從政治上忘記了也應該從普遍的心理上來分析文化大革命、解釋文化大革命是不夠全面的。
社論指出:「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政權,就喪失一切。」
語文老師向別人靠得更緊,給她騰出寬餘的地方,還伸出手將她向自己拉了一下。怕她掉下台去……
《人民日報》發表重要社論,指出:「你是真贊成社會主義革命,還是假贊成社會主義革命,還是反對社會主義革命,必然要在怎樣對待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來。」
「你不是什麼!」一頂高帽戴在她頭上了。一個大牌子掛在她脖子上了,她臉上被塗了墨。
工作組時期被「揪出」的某些教師紛紛上台控訴「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他們的迫害,重新獲得了站到革命隊伍中來的權利。他們都激動得熱淚盈眶。
於是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那情形後來使我聯想到了某些兒童虐待小動物的不正常的心理。他們折磨小動物時獲得一種快|感。越是樣子看上去醜陋的,下賤的,被大人們或被他們自己認為有害的小動物,他們折磨起來的手段愈殘忍,愈心安理得。比如耗子,一隻或許帶有傳染病菌的小貓。一隻瘋了的小狗。這可能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為什麼先把人從形象上變成「牛鬼蛇神」,再加以種種羞辱的普遍的心理根源吧?在沒受過人性和人道的良好教育的心靈裡,必然潛伏著殘忍性。文化大革命以它的「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的理論,調動起了千百萬人心靈裡潛伏著的惡。所以將極其沉重的牌子用極其細的鋼絲掛在女人的乳|頭上一類的事,舉不勝舉。
平均幾乎每隔一天,便有一篇印有黑體字的毛主席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指示的重要社論發表,曰「最新最高指示」。鼓勵人民「造反有理」,號召人民將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推得更高更猛。
同時,我們終於將校長押上了我校的政治審判台,牢牢地釘在了「恥辱柱」上!工作組執行的是「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工作組所信賴、支持和依靠的校長罪責難逃!僅憑這一點,他就已經是「反和圖書動」的了!
於是我們這些生理知識極其貧乏的中學生,展開了熱烈的浪漫的科幻式的議論和爭論。
臨時權力接管小組在熱烈的掌聲中誕生並通過。
於是中國的一切學者、專家、教授、文學藝術家,一切的知識分子和一切的文化人大難臨頭。
十二個保皇黨人,在那寂靜的一瞬間之後,並沒有遭到被扒光衣服的羞辱。
這時毛主席並不在北京,而在「視察」大江南北,並暢遊長江一個多小時,遊程三十華里。
作者評述:在這一瞬間,真正的勝利者,其實不是人民,而是保皇黨。
於是將校長踏住的那幾個同學,受到這一陣衝上雲天的革命口號的慫恿、鼓勵、煽動,仍覺革命情緒宣洩得不夠徹底,便用一根繩索,拴在校長的脖子上,將他像狗一樣牽下台,勒令他在操場上學狗爬,學狗叫。
她頓時垂下雙臂,彎下腰去了。
真贊成嗎?那你只能有一種「表現」,一種選擇——去揪出,去批判,去打倒,去佔領。除此而外,你別無選擇。
而國家主席劉少奇,在經過改組的新北京市委兩個月後召開的大專院校和中等學校文化大革命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說:「革命怎樣革?我老實回答你們,我誠心誠意地回答你們,我也不曉得。我想黨中央其他許多同志也不曉得。」
第六天社論的標題是《做無產階級革命派,還是做資產階級保皇派》,指出:「究竟站在哪一邊,每個人都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
毛主席指出:中央和中央各機關,各省、市、自治區,都有一批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雪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
他「揭露」了彭、羅、陸、楊「四家店」的「反黨罪行」,指出:「四個人的問題,是有聯繫的,有共同點。主要是彭真,其次是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
於是有人振臂一呼,便響起一陣衝上雲天的革命口號。
於是中央文革,熱情支持北京大學哲學系七人貼出的大字報。《宋碩、陸平、彭佩雲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幹了些什麼?》,並且立刻向全國全世界廣播這張大字報。
於是北京首先出現了打倒「中國的赫魯雪夫」的大標語。
在他被打翻那一瞬間,台下相應地寂靜了瞬間。這一瞬間說明了什麼,每一個經歷過這種場面的人,可能今天會談出許許多多他們當時並不敢和_圖_書流露的思想。這樣的一瞬間,我在類似的場面感受過幾次。這樣的一瞬間後來曾使我聯想到《法國革命史》一書中的一段描寫:當十二個保皇黨被押上斷頭台,要在行刑前被扒光衣服羞辱一番時,他們輕蔑地昂首望著群眾,高呼:「國王萬歲!」
由陳伯達任組長,江青任第一副組長,康生任顧問,林彪則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了「極為重要的講話」。「根據毛主席關於社會主義時期階級和階級鬥爭的理論,根據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嚴峻事實,根據國際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教訓,特別是蘇聯赫魯雪夫修正主義集團篡黨、篡政、篡軍的教訓,對如何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反革命政變和反革命顛覆的問題作了系統的精確的闡述。」
全黨全軍全國人民都作了「真贊成社會主義」的選擇。於是全中國「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是!」他伸開四肢,像隻龜似的趴在地上,只能抬起頭,用一種心悅誠服的語氣大聲回答。
我們每一個同學都感到對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民族肩負重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一石激起千重浪。」於是許多男女同學紛紛登台,表示也要將自己年輕的、富有生命力的、絕對沒任何疾病的心臟獻給毛主席。呼籲發起成立「向毛主席敬獻心臟」特別委員會,呼籲革命的醫學工作者早日攻克心臟移植手術難關。流淚是具有影響性的。於是台上台下許許多多同學都流出了滾滾熱淚。我也禁不住流淚。我也無比衝動地躍上台去。但想到自己不是一個很純的「紅五類」,就又暗暗感到不配,趁人不注意從台上溜了下來。
第五天,發表又一重要社論《撕掉資產階級「自由、平等、博愛」的遮羞布》,並公佈改組北京市委的決定。
會上有同學流著滾滾熱淚登台表示,要將自己年輕的、富有生命力的、絕對沒任何疾病的心臟敬獻給毛主席他老人家。為的是讓毛主席他老人家活得更健康更長久。
「最高指示」使台下那寂靜的瞬間比它原本可能延長的時候更短。
改組後的《人民日報》第二天就發表重要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分錢幣那麼大字的通欄黑體標題,彷彿明白地告訴全國人民知道,對於「牛鬼蛇神」之類,無論怎樣「掃」之,都並不算過分。
他說:「羅瑞卿是掌軍權的。彭真在中央書記處抓了很多權……文化戰線……思想戰線的一個指揮官是陸定一。搞機要、情報、聯絡的是楊尚昆……他們幾個人問題的揭發,解決,是全黨的大事,是保證革命繼續發展的大事,是鞏和-圖-書固無產階級專政的大事,是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大事,是防止修正主義篡奪領導權的大事,是防止反革命政變,防止顛覆的大事。這是使我國前進的重大措施,是毛主席英明果斷的決策。」
於是由革命的教師和革命的學生中之最革命的人,組成臨時權力接管小組,繼續領導本校文化大革命運動。
「踏得有沒有理?!」
其後的幾天內,《解放軍報》、《紅旗》雜誌、《人民日報》接連發表重要社論《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毛澤東思想是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望遠鏡和顯微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革命的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
文化大革命並不像我和我的同學們所預想的那樣——處於結束的後期了。恰恰相反,它甚至可以說還沒真正開始。我們所進行了和參與了的種種「革命行動」,以及我們所聞所見令我們激動、衝動、頭腦發昏、熱血沸騰的種種「熱鬧」,或曰「轟轟烈烈」,其實只不過是它大幕拉起前的加演小節目,是為正劇開演營造氣氛的一陣緊鑼密鼓。不久,發出了「五一六」通知。
而另一方面,將一位位專家、教授、學者、作家、詩人、藝術家和演員,有才華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打翻在地並踏上一隻腳,使成年人的嫉妒心理得到空前的安慰。在這種安慰中尋找心理平衡是簡單而有效的。某些男人和某些女人,之所以被許多男人和許多女人鬥來鬥去,百鬥不厭,並非因為他們確實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也許僅僅因為他們比許多男人有才華,她們比許多女人漂亮。使每一個人都從內心裡承認男人的才華是人類的智慧,女人的漂亮是人類的詩意,需要耐心的,細緻的,長期的,艱苦的教育。至今許多男人仍有敵視有才華的男人,許多女人仍有敵視漂亮的女人的近乎本能的惡習。
「黨中央其他許多同志也不曉得」,這無疑是一個事實。但黨中央的其他許多同志,在不曉得的情況下,也只得聽從著毛主席的一切部署。
於是毛主席八月五日在中南海大院裡寫下並貼出他的大字報——《炮打司令部》,指出以「中國的赫魯雪夫」劉少奇為首的「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將無產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下去……自以為得意,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志氣,又何其毒也!」
我們的校長被打翻在地並踏上了七八隻腳的寂靜的瞬間之後,廣播器傳出了一個女同學鏗鏘有力地朗讀「最高和*圖*書指示」的聲音:
將人變成「鬼」是非常之簡單的事。
「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在上層建築其中包括在各個文化領域的專政,無產階級繼續清除資產階級鑽進共產黨內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代表人物等等,在這些基本問題上,難道允許有什麼平等嗎?……我們對他們的鬥爭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絕對不是什麼平等的關係……例如所謂仁義道德關係等等。」
如果當時剝光他的衣服,並問:「有理嗎?」他可能也會回答:「有理!」
「同學們,我聲明,我不是……」她站在台上的時候,想解釋什麼。
於是全中國「天翻地覆慨而慷」!
他當然更不曉得,「中國的赫魯雪夫」所指正是他。雖然身為國家主席,他的個人悲劇從毛主席講了這句話開始,就劫數難逃了,即便他曉得,仍然劫數難逃。
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也許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表現出一丁點抗議,所以也就再沒有寂靜的瞬間發生。
兩位教導主任、一位副校長早被打倒,如今校長也成了本校「最大的赫魯雪夫式的人物」,校黨支部便被宣佈「徹底爛掉」了。
他便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學。
「你是不是反動的?!」他們踏住他喝問。
不允許她解釋。
於是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必須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
於是文化領域各界,全部開始被無產階級革命派們佔領了和進行著佔領。
在將校長打翻在地的同一天的批鬥會上,她被一些人怒喝到了台上。
「有理!!」
我們的班主任也劫數難逃。因為她是市級教育模範,是校長的「大紅人」。工作組時期,是教師中的「『文革』積極分子」。
大專院校的革命學生們,則開始「火燒」市委,「炮轟」省委,接管出版社、雜誌社、報社及一切文化藝術單位。
在一次批鬥中,有幾位革命同學的「革命」激|情高漲到了以批鬥的方式所難以「表現」的程度,便將校長打翻在地,踏上了幾隻腳。
這無論如何不能不說是一個十分嚴肅的疑問。
有理——又踏上了幾隻腳!
首先,我們從學校裡趕走了工作組,不消說,是將他們一個個批得「遺臭萬年」之後才趕走的。
黨中央亦然如此,全國人民的態度更加堅決。
憤怒的法國革命群眾一瞬間寂靜了……
因為被揪上台的人多,她站在台邊上,站在語文老師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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