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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作者: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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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在一張地圖上,和你一起長大 二十八 只是一個兵

第三部 在一張地圖上,和你一起長大

二十八 只是一個兵

國軍從舟山的撤退,當然是個與時間賽跑的祕密行動。
即便如此,少年們拚命逃走。一九四五年九月七日,「東北挺進縱隊」司令員萬毅給上級發電報,說,「部隊採取逐次動員,但逃亡仍嚴重,僅昨夜即逃副排長以下八十餘。」由蘇北出發的三萬二千五百人,一路上少了四千五百人。
「闖關東」的部隊,一半以上是瞿文清這樣的山東少年。這些少年,好不容易盼到了日本戰敗,哪裡願意再離鄉背井,尤其是到比山東更北、更冷的關外。
舟山碼頭上一眼望過去無邊無際全是人,一片雜沓,人潮洶湧。原來是跟著大姊姊一起上船的,卻在開航時,所有非軍人眷屬的女性都被驅趕下船,以便部隊先行。品載站在甲板上,眼睜睜看著姊姊被迫下船。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二日開始,三十六艘運輸艦、五艘登陸艦,三天三夜的緊急行動,在海空的全程護航之下,抵達台灣,一共撤離了十二萬五千個軍民,一百二十一輛各式戰車以及火砲等等重裝備。
「部隊裡不准笑,笑要處罰的,」桑品載說,「孩子們一笑,班長就會很兇地罵說,你牙齒白呀,笑什麼笑!」
確實如此。每個孩子都像在罰站。
甲板上,突然一陣騷動。一整群年輕人,原來全用繩索捆綁著,被迫蹲坐在地上,現在眼看船快要開了,幾個年輕人拚死一搏,奮力掙脫繩索,從群眾裡急急竄出,奔向船舷,往海裡跳。士兵急忙追捕,端起槍往海面掃射。有些逃走了,有些,被子彈擊中了還用力往岸上游,游不動了,就慢下來,然後漸漸沒入海裡。
可是中共在蘇聯的協助下,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空軍和海軍,準備對舟山群島登陸作戰。孤懸海天之外的舟山,距離台灣太遠了,為了保存十五萬國軍的實力,蔣介石準備舟山的祕密大撤退。
你這個學生,夠麻煩。
有時候,感覺整個荒原,只需要一株山頂上的小樹,看它孤獨的影子映在黃昏蕭瑟的天空裡。
「給我看看你和郭天喜的照片。」
一九五一年,有一次孫立人來校閱部隊,發現怎麼行列中有這麼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像話,怎麼操課啊?於是下令普查,一查嚇一跳,像天喜和品載這樣和-圖-書命運的娃娃竟然有一千多個!只好成立「幼年兵總隊」,直屬陸軍總部。
十二歲的桑品載,上了基隆港,人們說的一句話都聽不懂,苦兒流浪了一段日子之後,變成了一個「少年兵」。
如果你還願意聽,我就告訴你我的好朋友桑品載的故事。桑品載曾經是《中國時報》的副刊主編,出生在浙江舟山。舟山是一長條的群島,貼著浙江沿海。
山東,是的,台北也有條濟南路,就在青島路、齊東街、臨沂街那附近,徐州路的北面。
所以我只能給你一個「以偏蓋全」的歷史印象。我所知道的、記得的、發現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個人的承受,也是絕對個人的傳輸。
這是一九四三年。
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事情的全貌,飛力普,沒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麼大的國土、那麼複雜的歷史、那麼分化的詮釋、那麼撲朔迷離的真相和快速流失無法復原的記憶,我很懷疑什麼叫「全貌」。何況,即使知道「全貌」,語言和文字又怎麼可能表達呢?譬如說,請問,你如何準確地敘述一把刀把頭顱劈成兩半的「痛」,又如何把這種「痛」,和親人撲在屍體上的「慟」來做比較?勝方的孫立人看著被殲滅的敵軍屍體而流下眼淚,你說那也叫「痛」,還是別的什麼呢?
走得近一點了,小小的正民才看清楚這國軍的隊伍,是這樣的:十五、六個人一組,用鐵鍊和粗繩綁在一起,形成一個人串,無法自由跨步走路,所以推推擠擠、跌跌撞撞的,每個人都面有菜色,神情悽惶。誰說「要大便」了,就解開他的鎖鍊,看守的兵,一旁持槍伺候。
日軍佔領了山東以後,父親是煤礦工人的瞿文清一家人就開始逃難,逃難的路上,父親病死了,妹妹餓死了,母親在混亂的人群中不知去向了。十五歲的文清在荒路上放聲大哭找媽媽的時候,碰上一群扛著槍的人走過來,他就跟著這群人開步走,幫他們撿柴燒水打雜,休息時就可以換得一碗粥。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認識到,中國進入戰爭的漩渦,比歐洲要早很多,那麼跟你解釋後面的一九四九,也就比較容易了。我們要記住的是,歐洲打了六年仗m.hetubook.com.com之後開始休息,當美國大兵坐下來喝可口可樂,德國的戰俘一火車一火車回鄉,蘇聯人終於開始埋葬他們的親人的時候,中國人又爆發了一場更劇烈的戰爭。他們已經對入侵的日本人打了慘烈的八年,現在繼續打,只不過,現在,槍口對內。他們的武器,來自美國、蘇聯、日本。他們的兵,來自哪裡?
這個年輕的女子不知哪來的青春膽子,竟然轉身就對這兩個兵大聲說:
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國共內戰大爆發之前,中國已經打了八年的仗。
抓兵,其實就是綁架,只不過,綁架你的是國家。
國軍的武器、彈藥、輜重、糧食和鍋碗瓢盆,還有擁擠的、背貼著背、大汗淋漓、無法動彈的士兵,填滿了船上的每一個縫隙。桑品載夾在混亂的甲板上,好奇地看著。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易手,舟山群島的首府定海,成為國軍的反攻跳板了。從台灣起飛的飛機,在定海加個油,就可以飛到華東和武漢去轟炸。
你還是得從八年的抗日戰爭看起,好些鏡頭,像電影一樣流過我眼前。
迎面走來一個國民黨的傷兵。傷兵的樣子,讓盧雪芳吃一驚:這年輕人的右眼和鼻子,連上嘴唇,都被削掉了,一整張臉孔,只剩下一隻左眼和右下邊的一點臉肉,中間是紅紅的、敞開的、模糊的肉。沒有人給他上藥,身上一套骯髒破爛的軍服,肩上披著一個破口的麻布袋,走在路上,冷得直發抖。
那個錯愕的新郎,應該是桑品載這小孩看見的、拚命掙脫繩子設法跳海的年輕人之一吧?他游回岸上了嗎?被打死在水裡嗎?還是,從此就到了台灣這個島,參加了八年後的八二三砲戰,面對家鄉那邊打過來的撲天蓋地的砲彈,最後變成無家無室無親人、住進「榮民醫院」的「外省老兵」?
你說,對啊,你對德國的歷史老師曾經提出一個問題,他沒法回答。
這,是一九四五年。那些沒逃走、到了東北的年輕人,就是和國軍打仗的人,他們打,在德惠,在錦州,在四平,在長春,在瀋陽,後來在華北、在山東——
那麼,八路軍那邊呢?
我追問,「這郭天喜後來怎樣了?」桑品載說不知道,失去了音訊m•hetubook.com•com。然後他就想起另外兩個少年兵,也是沒父沒母的孩子,有一天背著通訊器材上山,被颱風吹落山谷,從此就不見了。
西方的歷史課本裡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始於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這一天,德國入侵波蘭。你說,為什麼不把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入侵中國東北,看做世界大戰的起始呢?即使退一步,又為什麼不把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看做開始呢?為什麼德國入侵波蘭就比日本入侵中國,要來得重要呢?難道說,亞洲的戰事,就是不如歐洲白人的戰事?
日本人從前抓了很多中國人,關在集中營裡頭當開礦的苦力。為了防止逃亡,監視員除了層層上鎖之外,勞工們在就寢前會像毛豬一樣被剝個精光,連內褲都收走。現在,為了有足夠的兵員到東北打國軍,自己人也不得不使出日本人對付中國人的辦法來,睡前集體沒收內褲,你若是半夜逃亡,那就一|絲|不|掛地逃吧!行軍時,每個負責任的都有個「鞏固對象」,被「鞏固」的對象到石頭後面大解時,也得有人盯著。
盧雪芳一下子眼淚湧了上來,卻聽見後面兩個八路兵說,「這就是當國民黨的下場。」
「幼年兵總隊」又是個什麼東西?
城破之後,解放軍士兵滿街走,二十三歲的盧雪芳小心地走在街上;聽說,對於國軍的眷屬,共軍放行,她去跟他們要路條。
日本投降後,中共的部隊以急行軍的風火速度趕赴東北,搶在國軍之前。
六歲的郭天喜和十二歲的桑品載,一樣穿軍服、拿槍、上操,一樣挨打、關禁閉。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午夜,解放軍在一千公里的長江戰線上兵分三路大舉渡江,摧毀了國軍費盡苦心經營的防線。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講他?他算什麼國民黨?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只是一個兵而已。國民黨打敗了,你們勝了,就該趕快把這些傷兵不分彼此送去就醫才對呀,怎麼還說這種話。對自己同胞還這樣,不是比日本人還不如嗎!」
這十二歲的孩子馬上想起來,撤退前國軍就開始積極抓兵。舟山的五十四萬人口中,三分之一是打漁的。有人在打漁回家的途中,碰到抓兵的,就竄進稻田裡躲避,卻被亂槍打死。品和*圖*書載家隔壁的鄰居,正好結婚。四個年輕的好朋友幫著抬花轎,新郎高高興興走在一旁,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攔了下來,士兵用槍抵著花轎,把四個「轎夫」都綁走了,當然,還有新郎。一條小路上,一頂花轎,新娘一個人坐在裡頭大哭,四面都是稻田,遠處是看不見盡頭的大海。
他還不是最小的;他的部隊裡,還有一個六歲的「兵」,叫郭天喜 (書中其他各處都是寫「天喜」)。你說,亂講,六歲怎麼會變成「兵」?
過了一會兒,這群人被另一群扛槍的人不知怎麼打垮了,於是他就跟著這另一群人開步走,撿柴燒水打雜,在路旁喝粥。這群人叫做「八路」。文清不知道「八路」是什麼意思,反正有粥可吃,就跟著走。「班長給件衣服,副班長給條褲子,戰鬥小組長給雙鞋,別人再湊些毛巾、綁腿、襪子什麼的。兩天後發支老套筒。別人子彈一百發,他個小,背不動,給五十發,手榴彈也減半背兩顆。」
孤兒郭天喜,就這麼留在「幼年兵總隊」裡了。
一九四八年東北的遼瀋戰役在九月十二日爆發,濟南之役也箭在弦上。守濟南的國軍有十一萬人,攻城的華東野戰軍用十八萬人在濟南外圍阻擋國軍的外援,用十四萬人進攻孤城,血戰六天之後濟南城破。九萬國民黨官兵「全殲」。
天喜的媽媽,在一個下雨的晚上,獨自走到嘉義火車站的鐵軌上,疲倦地、柔弱地,把身體放了下來,等火車輾過。
小天喜的爸爸在東北的一次戰役中犧牲了,也許在錦州,也許在四平,也許在德惠。媽媽帶著幼兒天喜就跟著部隊走了兩千公里的路,最後到了台灣。
跟你說瞿文清的例子。這個解放軍的副軍長,當初是怎麼變成「兵」的呢?山東有個地方叫博山,如果你沒聽過博山,那我跟你說,它在臨淄旁邊,離濟南也不遠。臨淄,是的,就是那個「春秋五霸之首、戰國七雄之冠」的齊國繁華首都。春秋戰國是公元什麼時候?我想想,應該是公元前七七〇年到前二二一年,與古希臘同時。
啊,我已經先跳到台北南端的大安區去了。那兒有條舟山路,緊貼著台灣大學的校園,看這裡,街道圖上寫著「台灣大學路」,括弧「舟山路」。
和-圖-書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裡,夾著一個小小的十二歲的漁村小孩。桑品載,還帶點奶氣,睜著圓圓的天真的眼睛,看到了超過他理解的事情。
士兵們紛紛逃走;相對之下,十五歲就背起槍打仗的文清,已經是「老兵」,他必須防止士兵「開小差」。
桑品載把一切看在眼裡:在大船真正開始離岸之前,這樣的騷動有好幾起,從船頭、船中到船尾,被綁著的人,都在設法跳海,然後被射殺。步槍拿了出來,衝鋒槍和機關槍都上陣了,海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掃射,屍體浮上水面,像死狗死貓一樣在海浪裡上下起伏,屍體旁一片逐漸擴散開來的血水。
他拿出來。「蹲在前排吹喇叭吹的嘴都歪了的是我,站在二排個頭最矮的,就是郭天喜。你有沒有注意到,沒有一個人在笑?」
被抓上船而成為「兵」的,據說有兩萬個少年青年。
礦工的兒子瞿文清,就這樣成了「八路軍」。
譬如山東,被日軍佔領之後,成千上萬的孩子就跟著學校流亡,往中國內陸走。十五歲的楊正民——後來成為生物電子工程專家,跟五千個同學一同出發,爬山走路,走到兩腳磨破流血,最後適應了變成像牛馬一樣粗厚的「蹄子」;到了陝西,一路上病的病,死的死,丟的丟,只剩下八百個學生。少年們沿著漢江攀山越嶺,在絕望的曠野裡,突然迎面看見國軍的隊伍,學生們心頭一振。
抗戰已經第六年,戰爭報廢了太多年輕的生命,國民政府的徵兵已經到了買兵抓兵的地步。部隊需要員額,有員額才有補給,軍官就四處抓兵,抓得人數多,自己就可以升班長排長。
盧雪芳振振有詞說這話的時候,根本還不知道一件事:共軍攻打濟南的策略是「邊打邊俘邊補」,就是說,一打下一個據點,在陣地上當場就清點俘虜,把俘虜頭上國民黨的帽子摘下來,換上共軍的帽子,有時候,甚至直接把帽徽拔下來,然後馬上把俘虜補進戰鬥序列,送到第一線回頭去打國軍。所以共軍說,濟南六天犧牲了兩千七百人,事實上,這數字還不包括那成千上萬的俘虜,一抓過來就被推轉身去抵擋砲火的俘虜。
四月二十三日,第三野戰軍進入南京,第二天清早,紅旗就插上了南京總統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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