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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

作者: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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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野火 正眼看西方

輯一 野火

正眼看西方

好像又不是。一個金髮朋友在動物園裏看檻欄裏的猴子,旁邊一個年輕人突然大聲說:「哇塞!猴子看猴子!」周圍的人愉快地大笑。這位中文非常好的朋友一句話不說的走開。認為西方人是猴子、鬼子、蠻子的中國人可還真不少。中國菜世界第一,中國人會用筷子真聰明,中國人講禮義廉恥、重倫理道德,西方人卻功利現實、人情澆薄。中國的夫妻一夜就有百世的恩情,西方的男女輕薄隨便,道德敗壞。中國人在制禮作樂的時候,西方人還在茹毛飲血呢!
「對立」又如何?
這個司機完全錯了!他可以「操」養工處,可以「操」市政府,但路上一個坑,與國民黨這個政黨何干?他的咒罵完全不公平。可是,或許有一個可能的解釋:他罵黨,因為他不知道政府哪一個部門負責那一樁事,路上有坑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找誰負責;換句話說,當他要爭取權利的時候(譬如行路無坑的權利),他並不知道有什麼管道可循。
農林廳與養豬的老百姓本來有一個契約:豬價看好的時候,政府抽成;豬價低落的時候,政府補助。這個政策是否智舉在此不論。最近市場奇壞,農林廳採取了一項行動:片面毀約。而後廳長在報上說:希望農民「體諒」政府、「支持」政府,不要控告政府。
可是臺灣真的崇洋嗎?
說臺灣非常崇洋?
一個女人扯開嗓門:「那你不能調動別的人來幫忙?你沒看到這兒擠得不像話?人家古亭區就不這麼糟!」
這些政府機構的首長之所以會對民眾有這樣的要求,當然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有權利作這樣的要求。從小學裏的公民課本到大街上的海報標語,我們被灌輸的觀念是:人民對政府要「支持」、要「擁護」、要「愛戴」、要「感激」所謂「德政」。人民與政府的「對立」,是危險的。
原載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中國時報「人間」
好像是的。不管貨品好壞,一加上洋文包裝,就有人趨之若鶩。走進豪華大飯店,侍者對外國客人殷勤備至,對自己的同胞卻往往視而不見。有難題存在,總要打上「有礙國際觀瞻」的字號才能得到快https://www.hetubook.com.com速的解決,如果有政客來訪,記者最強調的,是此人對臺灣印象好不好。在教育上,當年背誦「床前明月光」和「臣密言、臣以險釁」的一代,現在忙著送下一代到英語幼稚園讀「哈囉,你好嗎」。每年夏天一批一批優秀或不優秀的中國青年乘著一架又一架的七四七到西方去接受頭腦與精神的改造。到了彼岸,大部分就不再回頭。
許多父母千方百計的把兒女送到國外,以逃避臺灣的聯考制度。這些父母被指責為崇洋媚外,對不起國家。而事實上,在臺灣凡是作父母的,大概心頭都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希望孩子無憂無慮的長大,可是在教育制度的箝制下,不得不眼看著他眼鏡越戴越厚、書越讀越死、精神越逼越緊張。如果有機會,哪一個父母不希望兒女能逃過這個制度?在這種情況之下,有父母送子女出國,我們不沉痛的檢討教育制度的缺失,問為什麼臺灣留不住人,反而拿出「崇洋」的帽子來指責,這不是也很奇怪嗎?
圍在他身邊的人愈來愈多,一個滿嘴金牙的女人大聲說:「那個小姐忙不過來,你這個主任就不能過去幫忙嗎?你這算什麼公僕?」
收音機裏聽到立法委員說:「我們出國考察,發覺歐美國會議員都有助理,我們沒有,害我們很不好意思……」說得理直氣壯,我聽得一頭霧水:因為他們有,所以我們也要——這是什麼邏輯?但是今天好像這個現象很普遍:紐約有地下車的塗鴉畫,臺北也要有,不管有多難看。美國有自由女神,咱們也來個孔子大像,不管是否實際。這是心理上的奴隸。反過來,別人出國深造,我偏不出去,我愛國。西方講開放容忍,我就偏講保守的美德。西方人談尊重個人,我就偏說團隊至上。西方愈怎麼樣,我就愈是不怎麼樣。這,也是心理上的奴隸。我們必須除去這個心魔,才能正眼看著西方——他們反核,我們要不要?他們反汙染,我們要不要?他們有休假制度,我們要不要?他們講性開放,我們要不要?每一件事作客觀冷靜的、不自卑不自大、不情緒反應的探討,中國人才有可能從西方巨大的陰影中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站出來。否則,崇洋或反洋,我們都是別人的奴隸。
這種觀念,這樣的字眼,不能稱為民主吧!?所謂政府,是為我這個市井小民做事的;他凡做一件事,我要用監督的眼光衡量他的效率與成果,做得好,是應該的(因為 國父說他是我們小市民的「公僕」),做得不好,就得換人。我憑什麼要不分是非,沒有條件的去「擁護」、「支持」政府!政府必須以實際的行動來贏取我的支持,他沒有權利全面的要求我的「愛戴」。事情做得好,更不是我必須涕淚感激的「德政」,是他「份內」的責任。
臺電的作為就更令人心驚膽跳。不管核廠在生態、經濟各方面考慮之下該不該建,它在計畫未通過之前,就先動用了老百姓的錢,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議論的行為。它更在電視的兒童節目裏,利用小學生以稚嫩可愛的聲音說:「老師說,核電廠對生態沒有任何破壞!」臺電真的是把我們的民眾當傻瓜來處理。
掙扎在崇洋與排外兩種心態之間,我們有時候就像個同時具有自卑與自大狂的個人。對人,做不到不卑不亢。許多人對金髮碧眼的人固然是討好陪笑,過度的諂媚,也有許多人特意的表現自尊而故意以傲慢無禮的態度相對。我們的駐外人員有時在簽證手續上刁難外人,所採的大概就是「我偏要整你」的心理。在自卑與自大的攪混之下,對事,我們就做不到客觀冷靜。在討論臺灣種種社會問題時,常發現三種直覺的反應。其一是:「怎麼,老說咱們不好,西方就沒這些問題嗎?」
有一天搭計程車,跳過馬路上一個大坑,受驚之餘,這個嚼檳榔的司機往窗外狠狠吐了口痰,罵了一句:「操國民黨!」
這是令我高興的一幕。這個主任就是構成所謂「政府」的一部分。像這樣缺乏效率、不知檢討、毫無服務觀念的政府「官員」當然不少,但是今天的人已經不是「愚民」。我很欣喜的看著大學生與學校當局熱烈的討論組織章程,大聲的提出反對的意見。我很安慰的看見智能不足兒童的母親集體到教育部去陳情,慷慨激昂的把現行制度對她們的子女不公平的地方一一指出,要求改善。
農林廳片https://m•hetubook.com•com面毀約,能要求受損的養豬戶支持嗎?政府可以毀約,那麼屠宰商是否也可以拒絕繳納一頭豬四五百元的屠宰稅呢?屠宰商是否也可以在拒絕納稅之後要求農林廳長「諒解」與「支持」呢?農林廳如果不作補救的措施,而我們赤腳的養豬戶、屠宰商又不訴諸法律,這就表示臺灣的民主完全沒有生根。
第二種反應是:「你老說歐美文明進步,你崇洋!」這種說辭完全是感情用事。如果有人說歐洲乾淨,那麼正常的反應應該是,第一問,歐洲乾淨是否事實?第二問,「乾淨」是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如果兩個答案都屬肯定,那麼第三問:我們如何效法,做到「乾淨」?整個程序和崇洋不崇洋扯不上一丁點的關係。
如果說臺灣崇洋的心理很深,那麼「反洋」的情緒卻一點也不弱。寫文章的人一旦提到西方的優點,就得趕忙下個註腳:「我不是崇洋!」作為招架之用。「崇洋」這個辭本身就是個罵人的話,表示我們的社會一方面深深受西方文明的吸引,一方面心底又有很深的排拒感。在這兩種衝突的情緒左右之下,就產生許多奇怪的現象。
有指責,有要求,就算是「對立」,那麼對立有什麼不好?權利是爭取來的。人民如果相信政府是一個需要無條件「支持」、「擁護」、「愛戴」的東西,那這政府也真可以為所欲為了。就是要有「對立」的人民,監督的人民,才可能有好的政府。從前教育不普及的時候,或許政府壟斷了知識,民眾不得不聽政府專家的領導。今天的臺灣,「在野」的知識說不定比「在朝」的還多,在這種情況下,政府能不經溝通就一廂情願的要求人民「支持」、「擁護」嗎?
「政府」,通常是個很嚇人的名辭,意味著權威、統治,非常的抽象。事實上,政府由個人組成——從戶政事務所的主任到國家元首,而只要是個人,就有個人的偏見、私慾、學識的限制、才智的不足。由各種有缺陷的個人所組織起來的政府,可能「完美」嗎?人民怎麼可以閉起眼睛來,放心的「擁護」呢?
主任擺出自衛的姿態,不耐煩的說:「上面編制就是一個人,不能增加!」
這是一體的兩面:如果政府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一味的要求人民盲目的「支持」、「擁護」,而不清清楚楚的告訴他如何由各種管道去爭取各種權利,倒過來,當人民不滿的時候,他的指責也就變成盲目的亂指一通。我們要的是敢於面對現實、接受挑戰,勇於負責的政府,但是要促成這樣的政府,我們更需要有批判能力、有主動精神、有理性的人民;歸根究底,實在是一句老生常談:幾流的人民就配幾流的政府。這篇文章能夠刊登,也算是一個小小的指標吧!
臺電決定要建核廠,先用了老百姓幾百萬的錢之後,再來徵求同意。反對的聲浪掀起之後,臺電一方面大作廣告宣傳,一方面說,請大家「體諒」政府、「支持」政府。
譬如說,如果某個生在臺灣的金髮小孩說:「我要做中國人,我不要回美國」,或是哪個傳教士說:「我熱愛中華文化,我把一生獻給中國」,我們的報紙會大加喧騰,每個中國人都覺得滿意。反過來說,如果一個生於美國的中國孩子說,「我不要做中國人」,或一個留學生膽敢宣布「我熱愛美國文化,我要獻身美國」,恐怕很少中國人不氣憤填胸,罵這個人是數典忘祖的叛徒。也就是說,別人仰慕我們理所當然,我們卻絕對不可以欽佩別人。這個心理怎麼解釋?
湯瑪斯.曼寫過一篇政治寓言似的小說,描寫一個魔術師如何用他的意志與偽裝徹底的瓦解了觀眾的意志。他的政治訊息是:如果沒有觀眾的「默許」,這個魔術師不可能得逞;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的「默許」,任何獨裁者也不可能得勢。也就是說,民主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必須經過理性的爭取,不懂得爭取權利的人民,而受獨裁統治,那是咎由自取。
第三種常出現的反應,尤其來自官方,是說:「那是西方的,不合國情!」這「不合國情」是個很重的大帽子,一方面罵人家崇洋,一方面罵人家不切實際,一方面也擋住了改革的呼求。什麼建議或觀念,只要加上「西方」的標幟,就容易以「不合國情」來打發掉。而事實上,凡是「西方」的,不一定就「不合國情」,「不合國情」也不表示不能做。公德心不合國情吧?我們要不要公德心?近代民主是西方的,我們要不要民主?守法似乎也不合和-圖-書國情,我們要不要守法?
原載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九日中國時報「人間」
主任生氣的回答:「古亭怎麼樣與我無關!」
當一個西方人說:「在臺灣吃東西有中毒的危險,過街有被撞死的可能。中國人髒、亂、嘈雜、粗魯」的時候,大概沒有幾個中國人不勃然大怒的,但是我不,因為我知道,當中國人從東南亞或其他地區回來的時候,他們也說:「哇!那邊好落後,吃東西有中毒的危險,上街會被撞死。他們又髒、又亂、又吵,真受不了!」「他們」聽了又如何?用自家一把尺量天下的,不僅只西方人而已。這個世界,有醜陋的美國人,也有醜陋的日本人、德國人、法國人,你想,就少得了醜陋的中國人嗎?
到大安戶政事務所去申請戶籍謄本,發覺幾十個人背貼背的擠在一個櫃檯,櫃檯後只有一個工作小姐埋頭苦幹,其他部門的人卻輕鬆得很,談笑的談笑,吃糖的吃糖。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把正在踱方步的主任找了出來質問。
更何況,聽到別人批評時,正常合理的反應應該是,先問他說的是否真有其事?若真有其事,如何改進?在聽到西方人的批評之後,或者因愛國情緒高漲而勃然大怒,或者特別為了討好西方而快馬加鞭,都是不正常的心理表現。
主任推開群眾,走進辦公室,碰一聲把門關上。
這三種反應都很情緒化。我們應該關切的是歐美一些價值觀念或行為值不值得我們擷取。如果值得,那麼不管西方不西方,都應該見賢思齊,努力的去「崇洋」。如果不值得,那麼不管西方不西方,我們都不要受誘惑。但是我們若不能清除掉對西方的情緒作用——盲目的媚洋也好,義和團式的反洋也好——我們就永遠不可能面對西方,就事論事,作客觀而合理的判斷。
我可不懂,臺灣有的缺點,與西方有什麼關係?難道說,好,義大利也髒,所以臺灣髒的有道理?墨西哥的汙染也很嚴重,所以我們汙染沒有關係?別的國家有相似的問題,於是我們的問題就可以隨它去?不管西方有沒有類似的問題,我們仍舊得正視自己的缺陷,不是嗎?
「你為什麼不能增加人手?」
但是我們的民眾是不是傻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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