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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她才更明白少了Ｓ的滋味。凡是Ｓ那手絕活壓過的地方，好像有一排牙齒在骨頭縫中間咬，亮亮光光的針尖在肉裏攪，又癢又疼。

多麼諷刺啊，她想起自己也曾經相信過海倫．斯諾早年在《上海婦女》雜誌上發表的看法：「中國的女子，似比男子忠實勇敢的多。孫夫人是最好的例證！」

後來，她記得的就是Ｓ在雨裏揚起帽子，帽子上一顆五角星星，亮閃閃的，終於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當年，她坐在汽車裏，她必須亦步亦趨，望著同志進《申報》報館去發抗議鄧演達被殺害的電文，她怕，害怕和_圖_書連電文也被敵人劫奪了去。

Ｓ揚起帽子向她告別，並不瞭解等在前方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但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所有的恐懼都可能成真。

Ｓ走後的許多個夜晚，她躺在那張大床上，看著天一點點發灰發亮。

先是Ｓ平安回到了老家。然後她收著了Ｓ酒後突然中風的報告。她知道，這一生再也見不到Ｓ了！

這件事必須有個結束吧，她哀哀地想。到這年頭，周圍都已經一片灰暗了。

即使Ｓ恢復了，她心裏瞭然，沒和圖書有可能再見到他。不是因為她會更老，而是她知曉時序的意義——他們倆沒有現在，就沒有未來！好在世上還有他的兩個小女兒。她設法要兩個小姐妹到上海來，郁郁和珍珍是Ｓ僅有的親人。

過了許久，時間都停頓在接到消息的那一點上！

Ｓ囁囁嚅嚅地告訴她，鄉下有個女人，早年圓過房，還生了兩個小女兒郁郁和珍珍。總得回家看看，去去就來。

形勢比人強，她也有失去了勇氣的時候。她問自己，難道自己就眼睜睜地看著Ｓ走出門去？她在窗簾後面望著他，當時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她的眼睛是一片迷濛的水霧。許多日子以後，她都聽見那輛軍用吉https://m.hetubook.com.com普在水窪裏發動的聲音。

她愈來愈貪戀的是Ｓ的那雙手，Ｓ的順服，Ｓ的卑屈，愈來愈暗淡的光線下，她不肯睡下，她不捨地望著她生命中最後的男人。

Ｓ說他自己要去的是一個很冷很冷的地方。

七十歲的人，她太老了。從頭再活一遍，也太遲了！

別去！去了就回不來了，出了這棟宅子沒人能夠保護你。她在心裏呼喊著。但她說不出聲，她聽見外頭有卡車隆隆駛過，是換防的軍車？她有些走神，想到第一次見到Ｓ的情景。

天m•ｈeｔｕboｏｋ.com.ｃｏｍ濛濛亮的時間，總有半秒鐘，血液彷彿凝住了，她的心狂跳起來：她幾乎以為門柄正輕輕轉動著，Ｓ會推門進來，溫熱的手掌按住她的腰窩，為她在起床之前舒活筋骨。

災難降臨了嗎？那些睡不著覺的晚上，她一遍一遍地這樣想。

Ｓ臉上的溫度在她手心裏留了一會，又從指縫裏點點滴滴地流走了。

桂花的香氣裏，她心裏隱約知道，是她此生最後一次的歡慶了。

在後院子的陽臺上，她拴上一排皺紋的紅綠紙，親手烤了個雞蛋糕，為Ｓ作生日。切了蛋糕，吹熄的蠟燭捨不得丟掉，再點起來。她把手搭在Ｓ的肩膀上，煞有介事地教他跳四步。

直到桌上的燭光熄滅了，他們才在和圖書黑暗裏停住腳。

她握住Ｓ的手，Ｓ的手沁著汗；她伸長胳臂摸摸Ｓ的臉，面頰上燙燙地熱。

災難降落在這片廣漠的土地上，她有清晰的預感，但她又絕對無能為力。

其實，她站定了想著，新中國開始的時候，她就有了這種無以為繼的預感。

她原本很會跳舞，無奈電唱機老是跳針，這年頭，也沒有可能換台新的。

她站在二樓窗臺前，看著Ｓ朝大門走，她突然悲從中來，想到最後一次看見鄧演達、還有最後一次看見楊杏佛，接著就是永訣的消息。

他們靠在一起的影子在牆壁上閃爍不定，步子倒漸漸合上旋律，只因為唱針一再滑進重複的溝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