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標語牌經過的時候，外面一陣喧囂，望著從天花板垂下的吊燈搖搖晃晃，她告訴自己不要怕，什麼大場面她沒有見過！但她的腿不聽話地打著顫，她胖大的身體驚悸地抖了起來。
沿途都秘密安排妥當，周總理關照，要她北上是為了就近保護她。
隔著車窗，外面是一些灰白的曙色，街頭她記得的各式早點攤子顯然已經一個不剩，她只能夠費力地張望著，掛上橫幅和*圖*書與標語的法國梧桐是怎麼樣的蕭條景況。她簡直不能夠相信，舊日的上海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突地一聲，車窗玻璃被什麼打了一下，露宿街頭的紅衛兵們卻好像被那劃過玻璃的聲音喚醒，她害怕地閉著眼睛，耳朵邊的人聲，千軍萬馬一樣地殺過來了。
她可以降格，從租界裏的上層社會到充hetubｏok.cｏｍ•cｏm滿同情心的知識份子。再往下，到了普羅階級，她下不去了。
她早就不在任何的重要會議裏列名，關於她曾經秘密再婚的謠言充斥著市井。第一次，她知覺到孫中山的遺孀地位不能夠保護她。
「老妖精！」
她可以清晰地聽到批判她的叫陣：你這個老女人，小資產階級情調太嚴重ｍ•ｈetuboｏｋ.ｃoｍ•cｏｍ了。
只有她，卻是佯裝的農婦。
她模糊地聽到這樣的咒罵，從她背後傳過來。她倏地回頭，田裏面一排排採棉花的農婦，聲音從哪裏來？每個斗笠底下的嘴巴都有可能，每張曬多了太陽的臉都一式一樣。
每個人終於都一樣了，沒有人比起別人和-圖-書更平等或者不平等。她無所謂地想道。
全國響起咚咚的戰鼓，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愈行危殆。
問題在，她仍然不是一般人！她一向對農民只有概念性的瞭解。那次到田裏採棉花，雖然只為了態度積極配合地拍宣傳片，對她來說，已經是最接近民眾的一次。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生活方式絕對是捱批的物件。她曾經有的快樂一向與無產階級革命的教義相牴觸。
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她體和圖書重又大幅度增加！她換上「毛裝」，穿平底鞋，與革命老同志站在一塊照相，沒有什麼裝束上的區分。
耳朵裏聽到的是毛主席，牆外都是高舉著毛主席相片的遊行隊伍，毛主席半身像的鏡框掛進她家的每一間屋裏。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她捂住耳朵，趕快把這鼓噪的發了瘋似的中央台轉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