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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後，她還在夢中看見孫文特別薄的兩片嘴唇不停地上下擦撞，彷彿有某種催眠的力量，凡是丈夫說的，在她最容易受到啟迪的年代，不管說什麼她都認真地相信。

倒不是因為她大方，她安慰地告訴自己：革命途中為了方便的一宿之歡，必定倉促、粗糙、鄙俗，只顯示男人到處可以留情的輕率。

卻有一回，其實那時候才新婚不久，她在書桌上看到丈夫給恩師康得黎的一封信，上面寫著：

當時她微微的吃驚，夾著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了事的張皇：孫文真www.hetubook.com.com成了她的丈夫，她從上海一路投奔過來，剛才立下婚姻的契約，除了父母還反對，算是一切都遂她的意，她應該心滿意足了。但她記得當時一陣心慌，就這樣嫁了？……鏡子前換上睡衣，自己看自己，都覺得像朵就要綻放的花，飽滿的紅唇彷彿可以掐出水來。她有點猶疑呢，喬治亞州的同學們大概還在舞會裏等著男孩子獻殷勤，她已經作了五十歲男人的妻子？

遇到她從屋裏出來，他們謹慎地住了嘴。這批人望她的眼神，好像望著一個上過洋學堂的女大學生，眼光中有不知道該怎麼反映的敵意。

一批華僑老革命在客廳聊起過去的女人，口氣純然是革命之餘的餘興活動。沒有人提到感m.hetubook.com.com情，感情顯然不是男人世界的主要成分；至於那些邂逅過的女人後來哪裏去了？女人心裏在想些什麼？從來不屬於他們關心的範圍。

也是婚後才知道的，丈夫是很好的老師沒錯；但除了作革命導師的熱忱，丈夫卻有點粗疏、有點急躁、有點心不在焉。

就連丈夫的孩子都老。她第一次在上海環龍路的房子裏看到丈夫唯一的兒子，只大她一歲多，臉上的表情就很老成。她簡直要臉紅啦，怎麼稱呼呢？該叫自己一聲媽？阿姨？Auntie？

住上海的那些年，許多日子丈夫都在客廳裏開講，跟同志講和*圖*書、跟記者講、跟遠地來的客人講。有時候，她很想拉張凳子，坐到丈夫身邊去。倚著門邊聽聽，卻是同樣的那些問題，北方軍閥、西南軍閥、蠻橫的軍閥，你耍了我他騙了你，你佔了我的他佔了你的地盤，你不遵守協定他不遵守協定，……她站在暗影裏，看著丈夫找不出對策的面容，嘴唇快速翻動著，快到了……似乎已經失去了抑揚頓挫，她突然又有幾分悵然。她的情感全繫在這裏，作為政治人物，丈夫的精神卻貫注在迂迴不前的革命上，而她那顆敏感的心啊，滿脹著初次獻身的柔情，水草一樣地希望牽絆住什麼，卻時時感覺到些微的空虛呢！

她記得，比起自己家的人，丈夫那邊的都顯老。

大的方向上，丈夫甚至有點舉棋不定。

其實她一ｈｔtｐs://ｗww•ｈetｕｂｏｏｋ.cｏｍ.coｍ直記得的，婚禮那晚，換上和式睡衣的孫文頓時比白天矮了半截，突然顯老的多。領口的肌膚鬆垮垮的。臉面上，黑疣與肝斑都更清楚了。

應該高興的，她的心裏，竟然又說不明白地蕩漾著一層失望：因為她的教育背景才把她看的不一樣？事實上，丈夫眼中，她只是另一個女人而已！

她要的不是那樣子的感情，始終不是！

哎，她想，自己心裏那神秘、奔放而浪漫的世界，丈夫倒還是沒跨進來！

她自己的嘴唇豐潤而飽滿，甚至有點嫌厚。她自己知道，她是重感情的人。

「我的妻子是在美國大學受過教育的女性。她不僅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我的朋友。」

還好都沒有叫，這個前房生和圖書的兒子就囁囁嚅嚅走了。後來想起，她又覺得要偷笑，自己才二十三，怎麼樣也跑不出來一個老成的兒子？

在回憶中，她還是寧願相信自己跟丈夫的感情十分特殊，不同於丈夫有過的其他女人。

又過了多少年，她才總算明白過來，是後來碰到Ｓ之後才明白的？——原來，因為孫文英雄的形象，才加重了天平另一邊的砝碼！否則，兩個年齡相差那麼多的人，她大可以嫌他的。

做了孫文的妻子，她才開始清楚丈夫對於女人的概念。

當時聽見她說要私奔的計劃，孫文一下子也是怔住了。很顯然地，這是個讓男人完全出其不意的提議。

其實她多少聽過的，伴隨丈夫的那些戀史。對她而言，其實不應該叫作戀史，只該叫作一頁頁風流史。聽到了，她也刻意裝出毫不介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