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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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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十五

麻醉劑的藥效逐漸消褪,先生重新感覺到尖銳的那種疼痛,仍然在老位置上,胃的下方,似乎又不是。他知道,有可能騙不過自己,手術成功的機會其實極小,往後甚至沒有餘力再向妻子說聲抱歉,他為自己常年來不應該的遲鈍落下淚來。多少時日,尤其在失望灰心的歲月裏,先生明知道唯一能夠拯救自己的只有愛情,然而辛酸的是,他卻不曾愛上任何女人!在這分秒間,他從手術中清醒的一瞬,握著毛毯上的餘溫,妻子必定整夜趴在床邊,他記起她最愛吃長滿綠點的乳酪,他也記得她身上時好時壞的遺傳性濕疹,……先生覺悟到夫妻間的恩義還是牽扯他的力量,想著年輕的妻子他破天荒感到了不忍以及不捨,他怎麼能夠拋下她?疼痛又開始劇烈起來,他渾身都是冷汗,在永訣的預感中,他甚至夢境一樣瞧見了莫斯科,多數史達林式的宏偉建築尚未竣工,他的遺孀在那充滿帝國榮光的城市如同鑽進了迷宮,一家中庭有柱噴泉的酒館裏,她百無聊賴地醉倒了。「孫夫人,」是誰搖晃她的臂膀?那樣的稱呼恍如隔世。這一刻,先生更遺憾著沒有替他的未亡人留下什和-圖-書麼,連一個小生命都沒有。逃難中,她失去了此生唯一的妊娠,作為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先生怎麼不知道呢?悲傷將在妻子往後的日子裏延長不已,每當春雨綿綿密密的落下,母性的情懷將在她身體裏持續召喚,陣陣的酸楚,就好像是隱隱作祟的空虛之感。但是,從永豐艦的時日起,先生也比什麼都清楚,這種空虛是她獨有的,不只因為死亡將使他們分開,也因為作為革命家的妻子,夫人都是十分克制,很快地絕口不提這一次妊娠。此時此刻,先生禁不住忍著痛安慰自己:往後若是回憶起來,妻子會不會自己都懷疑,那一回,究竟是真正有了身孕?還是在槍林彈雨中關於流血的幻覺?
青天白日漆在四個機翼上,輪子塗的寶藍色,最令人振奮的是試飛成功,居然越飛越高!那是在廣州機場,病榻上的先生可沒忘記香檳灑在飛機翅膀的歡欣情緒:代表一飛沖天,從此脫出貧窮與戰亂,同時也代表迎向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到底怎麼樣了?——若是手術順利,自己不久就可以出院嗎?——先生自知在任何時刻,因為革命家的本質,他不容易被擊和_圖_書倒,最頓挫的環境下,他寧可樂觀地想像未來,而他對外界事物一向比眼前難題的興趣來得更高。想起來,那批外國人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吧!動盪不安的年代裏,鋌而走險的國際冒險家紛紛到了他的廣州根據地,對國際冒險家來說,廣州是個依然具有革命可能的地方。止痛劑消褪前的祥和光景中,先生想著自己一心一意建立的空軍,還有一位來自三藩市的美國人亞伯特,在軍政府當航空教官。先生不只讓亞伯特訓練學員,已經正式進入空軍的編制。廿幾歲的毛頭小夥子,先生就倚重他,給他中校的官階。
其實,一九二一年在永豐艦上,炮聲隆隆的間隙,先生真以為大限到了,自己即將握著年輕妻子的手一同死去。躲避炮火的黑暗裏,巉岩頂上一點遊動的燈光,讓先生念著已經回不去的粵秀樓。他們卻只能夠漂流在海上,像一雙息隱江湖的情人,問題是他壯志未酬,一敗塗地的陰影底下,再纏綿的愛情也注定了於事無補。他的軍隊只剩下幾艘不能夠靠岸的艦艇,陸地上儘是反叛他的陰謀。兩個月的時間,讀地圖、躲避水雷、向岸邊發射幾枚炮彈,https://m.hetubook.com.com幾乎是他在艦上所有的活動。偶爾一位英文報的記者上來座艦,先生要多麼努力才抑制住深藏的創痛,三十年慘澹經營,就這樣毀於一旦!先生悲憤地望著一路涉險而來的夫人,在逃難中又失去了她的胎兒,當時他來不及多想,夫人也懂事的不願再提起——
手術的狀況究竟如何?先生又有些直覺的不安。他試著翻轉頸子,卻記起了那一回命名典禮,亞伯特坐在駕駛座上,夫人在雙人座的左側試飛飛機。飛上天的時刻先生按住頭頂的禮帽,他有一瞬間走神:如果摔下來呢?夫人剛剛三十歲。事實上,自從罔顧所有人的反對結合,夫妻倆曾經一再臆想過各種形式的訣別場面:驚魂的剎那包括月臺上的此刻,像三年前被狙擊的粵軍參謀長鄧鏗,一顆子彈貫穿了胃部,同時粉碎掉先生與陳炯明達成妥協的可能性。要不就像十三年前的血案,也在車站的剪票口,兇手殺掉了當時代理國民黨理事長的宋教仁,子彈靠近心臟,先生雖然沒有站在那裏,但旁人的描述中,說著陳其美愈哭愈大聲,一路喊:「這事真不甘心!」先生已經慟的彷彿身歷其境。也因為和_圖_書那樁血債,討袁成為無可避免的下一步!等到一九一六年陳其美在上海遇刺,又是射進頭部的一顆子彈……先生躺在床上,想著這回自己的手術若不成功?腦袋裏嗡的一聲,那些死難的同志已經來到眼前,一個一個,從民國未成立就前仆後繼倒下去,他同鄉友伴陸皓東開始,史堅如、楊衢雲……,這時刻,先生腦海裏旋轉著一張張就義前的面容,比起那些人,他自己少有涉險的機會;近幾年間,為了安全起見,身邊還跟著一兩位精通拳腳功夫的副官。但他想像的卻總是自己最後的時刻渾身沾血躺在女人的臂彎裏,畢竟太浪漫了。當時,飛機離地的分秒先生有一霎時的驚疑: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如果是她先走呢?
手術後第三天,先生體溫如常、脈樞和緩,傷口沒有發炎的跡象。事實上,先生在晨光中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割治經過良好,自己正漸漸復元。隔著窗玻璃,先生睜開眼就看到對面的另一棟樓,離地有不矮的一段距離,憑著對地形的判斷力,先生估計自己住在三樓上。窗口一棵槐樹、四棵柏樹,附近的樹木不少,先生猜測這間醫院有很好的中庭花園,哪裏還蓋了一間暖和-圖-書房?先生看見病房的角落擱著扶桑,大朵地掛著粉紅色的花。簡直像在西洋,室內似乎也是歐洲味道的裝飾,壁燈燈罩上都鑲著繁複的金邊,讓先生聯想到自己香山的居所,整修時他親手畫設計圖,陽臺上半圓形的拱門,兩個樓層完全對稱,他採取的也是中西合璧的建築形式,先生這一刻閉著眼睛,記起他自己寫的楹聯:「一椽得所」、「五桂安居」,當年先生覺得頗為滿意,至少,情境很貼切。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醫院上空正好有飛機經過,先生聽見嗡嗡的引擎聲,自己主持過一次飛機的命名儀式,想著酒瓶撞到螺旋槳軸頭的一瞬,先生恍然要掙扎坐起來,「羅莎蒙黛」,先生用夫人的名字稱呼第一架中國製造的飛機。
先生病入膏肓的消息對某些人不啻一則喜訊。事實上,張作霖就公然宣稱:掃除了孫君從中作梗,統一的路途反而好走!先生倒不是第一次被視為統一的絆腳石,徐世昌在一九二二年辭去北洋大總統,人們便逼迫先生在南方放棄總統的名銜——讓給黎元洪嗎?先生不肯!人們怪他破壞法統,連蔡元培也這樣說。美國當時的駐華公使更公開形容他為「統一的明顯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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