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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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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四十一

此刻夾在呼嘯的風聲中,側著頭去聽,先生果然清晰地聽到反對他的聲音,反對他聯俄,反對他赤化,反對他向左轉。不,先生無聲地抗議著,他需要的只是俄國提供援助!至於先生的目標,只在讓這片大陸成為一個完全自主的國家。先生致力完成的願望上,他沒有懈怠過。為了這個必須迂迴達成的目標,先生始終心裏透亮。先生想起那個口才一流的鮑羅廷,第三國際派來的紅色活動家,對先生來說,談不上什麼私人的情誼。抽煙一支接著一支,加立克或三五牌,鮑羅廷的香煙常常熏得自己淚水直流。先生,你到底怎麼決定?——先生,你不能夠引狼入室!——張繼、謝持、鄧澤如這班人頻頻向他告狀,他在同志示警的信札上批下駁斥的字句。他冷淡地看了反對聯俄最力的鄧澤如一眼,誠如你料想的,這是關鍵性的時刻,不過近些年裏,對我們的黨來說,又有哪時不是生死存亡的時刻?然而值得嗎?他畢竟為了聯俄的主張惹惱了一半以上的同志,包括資格最老的革命元勳。國民黨的分裂終難避免,同志警告他;軍閥們更用這作為口實詆毀他;北方的民眾也不諒解他;在先生最後的時日,他恍然聽見了m.hetubook.com.com處處是反對自己的口號!但先生就是不信邪,他寧願相信眼前各種雜音遠不如一個月後人們哀悼他死亡的喪樂動人心魄:各民眾團體將高舉輓聯為他送葬;小女學生在他靈柩經過的時候放聲大哭;北京大學學生敬送了花圈;沿路中法大學學生扯起了「中山不死」的白布條;悲劇的愛國者為了未實現的建國藍圖而鞠躬盡瘁,多像是敲響了充滿感召力量的警鐘啊!當先生的遺體路過西單牌樓,有人吊掛在電線杆上,只為了看那最後的一眼;街左首四面白旗是京漢鐵路工會的旗幟,他們還記得先生,記得先生從未忘情於鐵路。雖然此刻距離先生在地圖上畫畫擦擦的日子已經很遠了,那是他的盛年,先生剛從大總統的位子上退下來,他開口閉口都是鐵路計劃,這件事上,先生狂想家的氣質顯露無遺,他只要一枝筆與一塊橡皮,就隨時可以在中國地圖上畫出三條幹線:南路、中路、與北路,南路沿著羊腸小徑,到了人跡罕至的西藏邊區,最終上達新疆的天山。十年內建築二十萬里的鐵路,從此讓中國脫離貧窮,那時候是先生念茲在茲的演講內容,而現成的例子正是美國。談到和_圖_書鐵路,先生當年隨時神采飛揚,他向來訪的記者興奮地說,沒有造鐵路之前,原來美國與中國一樣都是窮國,貸款興建二十萬里長的鐵路之後,人家可就成為世界第一的富強國家了!
坐在緩緩行進的轎車裏,先生勉強睜開眼睛,多沮喪啊,煤灰的街景,北方的冬天看不見丁點他所熟悉的綠顏色。下個瞬間,他又想起了日本的鐵路線,迎著夕陽的列車上,進入山谷,暮色霎時低垂下來,壓過來的還有一叢叢樹影,車窗倒像面反光鏡子,自己的臉在樹影間游離著;出山的時候,車窗映射進一抹斜陽,照著車廂的地板閃閃發光,那張還沒有出生皺紋的臉在窗玻璃上模糊了。「哪年哪月?中國各地都佈滿鐵軌,都有這樣舒服又乾淨的火車廂?」當時,他很羨慕地想到。渾身疼痛的此刻,他卻寧可踟躕於記憶裏的音色之美:先生記起倒映在水裏的金閣,天授庵寧靜的一方庭院,在快要終止的人生旅程裏,他怎麼能夠跟身邊隨侍的同志說,他衷心想要再看一眼的城市竟然是京都。還有東京的淺草附近,那處日暮裏的火葬場,堆著許多地藏王像與石塔,冬天傍晚時分,自己常繞道去走走。他的生命也沾染和圖書到了大和民族的悲調麼?「日本朝野,近對吾黨,非常輕視」,「彼國政治家眼光太近,且能說不能行,不似俄國之先行後說」,先生在演講裏一遍遍這樣複述,但他還是覺得日本國的許多地方熟悉而親切。「悲哉,老來欲忘情。」什麼人寫俳句?江戶時期的!先生沒有忘記,他怎麼能夠忘情?那個橫濱的大月薰,十五歲的身體,胸脯鼓鼓的,喜歡穿大翻領的水手服,說話的時候,帶著清脆的尾韻,臉上時而現出一陣陣紅潮,毛孔細嫩的看不清楚,竟然已有一種令他心神蕩漾的嫵媚。第一次把她抱在懷裏,大月薰手腳縮了起來,雖然不曾用力反抗,要讓她在榻榻米上伸展開,還是花了好大功夫,赤|裸的乳峰像富士山的積雪,白皚皚地晃動著。先生不禁讚歎他生命中的女人也可以這麼年輕,抱著她,先生被少女身上飄揚出來的甜香味道感動著,那是女性自願許身才散發的氣息。先生的嘴湊了上去,眼前的肌膚不曾讓男人摸索過,對先生,那也是前所未有的誘惑,除了二十歲時什麼都不懂的洞房。他輕手輕腳,女人的腋下卻還是滲出汗來,「先生、先生、高野先生。」女人喚著先生的化名,他突然有幾分駭然https://m.hetubook.com.com,大月薰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姓名,但她敬佩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那一刻充滿渴欲的身子骨裏,迴蕩的是……什麼都在所不惜的英雄崇拜。想到女人愛慕的眼神,在這車程尚在繼續的瞬息,先生依然激起了恍惚的鬥志:畢竟,多年來的經驗向先生證明,任何失敗只是下一次再起的序曲。那麼,先生費力地想,無論如何,都表示我一定還有機會、還有不服輸的可能!
擔架上的先生幾乎是閉著眼睛穿過醫院的迴廊,他的臉龐透出一種先知在受難的絕望氣息。同志們在隔室竊竊私語:「先生的顏色已經像死人一樣難看。」
車子離開醫院,一路開向他將作為行轅的鐵獅子胡同。先生的思緒在車程裏載浮載沉。連續幾天高燒下來,罩在腦門上的冰袋使他神志時而清楚:他恍惚地看到車窗外面木造的屋舍,這一瞬他突然想起臺北火車站旁邊的梅屋敷,從淡水上陸後就坐火車來到那裏,御成町有名的旅社,他很喜歡梅屋敷的雅潔,只可惜臺灣是割讓的地方,日本人對宣傳革命充滿疑懼。有幾次,官廳甚至不准他上岸自由活動。下個瞬間心念飛馳,先生又記起在倫敦的日子,門窗上有重重鐵柵的清使館,那是他早年蒙難的舊hetubook.com.com地。此刻他有些心虛,當時自己寫的英文「被難記」中,誇大了從街上被人綁架進使館的一幕,增添了不少戲劇性的情節,後世人仔細讀幾遍,就可能找出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是他大意地踱入使館去自投羅網嗎?還是他們連哄帶騙把他挾持進去?——當年,在宣傳革命的目標下,他靈活應變的特性發揮無遺,一件事難免有多種說法。像他的救命恩師形容這位門生的:「無時不感覺一種殘酷的死亡,迫在眉睫」,因為亡命天涯的危機感?革命的需要,他不會拒絕小小的不擇手段!現在他盡可能不那麼做了,當然有不得已的時候,像他把心志轉向俄國,純粹是情勢使然,天知道他未嘗不想聯合其餘各國。在這方面,先生一向具有伸縮性,事實上,沒多久之前他還在聯日與聯英之間徘徊。而前年春天,他更錯誤地把外援寄託在英國。當時他的如意算盤是經過「太子黨」仲介,他的兒子總算辦點事,由伍朝樞、傅秉常一小撮人牽線,向香港商人那裏弄出些現款才好。想不到,貸方獅子大開口,竟然要求廣東財政的控制權。看來;沒有國家願意僅僅出於好心接濟先生:除了俄國,也沒有國家肯在他身上下注,目前,俄國已經成為他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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