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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

作者:袁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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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從就範到解放

導讀 從就範到解放

在風格或定位上,大眾化市場的各種歷史閱讀率多帶有濃濃的實用性和趣味性,前者用心於汲取所謂「歷史智慧」,後者往往充斥著窺秘或翻案的意向,甚至衝著學校教科書來,企圖補充或取代,《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即屬這樣的一個新文本。
晚近不少對於歷史知識學習認知的國內外研究顯示,大約在十五歲左右可以針對歷史知識開始進行抽象的邏輯思維,若參照 Piaget 的研究對於「形式運思期」的界定,時間上晚了四年左右。這樣的差距有其道理。Piaget 的研究主要採用語文、數學科,即一般所謂的「工具學科」,運用文字、數字符號的能力確實較早進入抽象思維階段;然而夾帶大量經驗材料的自然學科(尤其是化學、生物學),甚至在經驗材料之外還又加上人世意義的社會學科(尤其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等),展現抽象思維能力的時間通常就會晚個幾年。十五歲,大約是進入高中的階段,如果我們能夠「因勢利導」,一舉帶領學生進入抽象歷史思維的境界,以容忍差異、尊重證據作為基礎,以「內省」及「對話」作為依據,瞭解「歷史從來就不是單數,而是複數」,體認在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中,應該可以尊重每個人的生命歷程與生活背景,海納各種歷史經驗與歷史解釋的立場,不偏執於所謂「正確」的歷史,能夠以平等的對話在各種歷史論述中見出獨特、多元,但最終須以「論據堅實、論證嚴密」來衡量每一個歷史敘述或論斷,這便是我們在高中以上的歷史教育應該發揮的啟蒙與解放的理想。
近年來,在大眾閱讀市場中的歷史類出版品呈現出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勢:「台灣史」是台灣出版社業績的大宗,「中國史」幾乎淪為簡體字轉為繁體字版的地盤,而「世界史」則是翻譯書的天下,但其中不少作品還是由簡體字版而來。就兩岸現勢和商品化邏輯而言,會出現上述結果,十分「合理」。
台灣的歷史教科書,無論早期的「國編本」或十幾年來一綱多本下的「審定本」,因為種種因素的侷限,使得傳統中國史學對於人物刻畫的拿手絕活真的幾乎成為「絕」活了,學生的歷史學習因而多只剩下一堆人名、年代及事件,難以見出人物性格的繁複、人際互動的糾葛、臨事決https://www.hetubook.com.com斷的心理波折、重大事件歷史現場的情境等,這些不足,遂使得教科書之外的大眾化閱讀文本有機可趁,《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正屬此類作品。
袁先生對於人物及其作為的刻畫之所以生動,要訣之一應該就在於將人物或事件的述評簡化、淺化,同時用詞口語化,又善於「挪用」今天的概念或景象來譬喻、比擬。但是這種單一化的論述,效果猶如京劇的臉譜,看似鮮明,其實反而導致歷史人物的面目失真或模糊,相關的事理看似都聽明白了,其實卻可能是錯解。譬如「乞丐身子皇帝命」中對於明太祖朱元璋的述說,抓著「乞丐/假和尚」大肆發揮,卻不曾對於元代末年的情勢,和「乞丐/假和尚」朱元璋何以最後能夠打敗群雄取得勝利等關鍵課題,加以探討。同樣的情形,在鄭和下西洋、康熙或雍正政績等處也可發現。
上述所謂「舊範」,台灣的高中歷史教科書早已經有所調整,不再「就範」。過去幾年來,台灣在中學歷史課程綱要的編修及教科書的書寫上,已多方引進晚近二十多年間的研究成果,融入不少新文化史、社會史觀點和素材,有別於過去數十年間國編本的架構及內容。所以,就年少時曾經苦讀、精讀國編本教科書的台灣讀者而言,《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的內容,其實是頗為「親切」的一種「舊範」,但對於九〇年代之後出生的高中生而言,除了有助於瞭解更多所謂的「史實」之外,本書倒也提供了一種「新」觀點,與現在的「審定本」教科書大量的新文化史、社會史觀點有所參照,而民族主義與多元文化,或者上層史(history from above)與基層史(history from below)的對比,也可以讓大家思考兩種迥異的歷史敘述立場,各有何特色及限制。
例如:「你看哪個世界歷史上,甚麼希特勒、墨索里尼不全是賊王八出身嘛。有哪一個出身高貴,受過良好教育,上台之後就搞獨裁的?沒有,是吧,沒聽說過。準都是這麼一幫人,之前寒酸,我可有今天了,我折騰死你們。……」這段文字原意是在批判朱元璋,但把希特勒、墨索里尼拉了進來,接著直接以全稱命題(universal sthttps://www.hetubook.com.comatement)表達;我看到這段文字時,感到十分驚訝與不解,先不說希特勒、墨索里尼的「階級」問題,或者「賊王八」的意涵,事實上在「封建社會」、「早期資本主義社會」,或是「半封建半殖民社會」的歷史上,出身高貴且受過良好教育的獨裁者不勝枚舉,反例(Counterexample)俯拾皆是。因此這段文字充其量只能說是袁氏個人的「解釋」,但遠非「歷史解釋」。
簡化、淺化的類似現象,也可以在譬如「你看人家哥倫布、達伽瑪,甚麼都沒有,幾兒湊錢,弄一艘小破船,帶回來一個拉丁美洲……」一說中見出。瞭解這段歷史的人,對於其中的諸多問題,自然可以一目瞭然。
做為一個成熟的讀者,當在進行歷史閱讀時,應該要能夠意識到原來所有的文本,無論教科書,或打著「實用」、「新說」旗幟的坊間書籍,其實都是由大量的歷史解釋所構成,這裏頭不免都對史實做出取捨與編排,即使看起來好像沒有評論或價值判斷,但單是取捨或編排的動作,後頭依恃的觀點或立場早已經運作多時。所謂「史實」,早已經過層層篩檢而被精心地整理包裝,這當然就是「歷史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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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簡體字版原來分為上、下兩冊,但分由不同出版社編輯發行;而繁體字版則分為三冊,第二冊的前、後兩半剛好分屬原來簡體字版不同編輯、出版作業而成,由於印刻出版社保存了原出版形式的樣貌,我們正好可以看出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這第二冊後半部的編輯比較用心,在史實的正確性方面也呈現類似情形,但不知這前、後半部的差異,有多少是編輯的責任,有多少該歸因於作者?
儘管對於台灣出版業在經營台灣史、中國史、世界史的大眾化閱讀市場所顯示的現象可以同情地理解,但我不禁對於讀者,尤其是中小學生歷史閱讀所可能面臨的問題感到憂心忡忡。有些朋友大概會直覺到主要的問題應是出在「史觀」上,但我認為問題不只如此。因著這次導讀的機會,以下討論就以「中國史」為主,並且一談歷史教育的理想,就教於方家。
再以中法戰爭「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為例,這個論斷十分有和*圖*書名,不僅袁氏於本書中這樣評論,即使過去台灣的「國編本」教科書也持此說,並且與孫中山先生立志革命加以連結。然而,如果細究一八八五年情勢,當時清軍雖在中越邊界獲勝,但越南全境幾已落入法國之手;同一時間,法國控制了澎湖,並以軍艦封鎖台灣,也對東南各省形成威脅,而朝鮮於前一年底發生政變,日本趁中法戰爭之時機擴大事端,清、日兩軍在朝鮮形成對峙。試著想像一下,如果你是深知自身實力有限,無法同時應付兩個戰場,又身陷國內政治風暴的李鴻章,但仍對自強運動推行保有信心,評估日本的富強尚需十年左右方有所成,那麼將會如何權衡台灣、東南各省、朝鮮、越南局勢的輕重?如何比較中韓、中越的關係?感受到日患大於法禍、意識到台灣完整但危機四伏而越南幾已全部淪陷的李鴻章,如何看待一八八五年三月斃敵數百的「諒山大捷」?是要趁勝追擊收復越南,或見好就收徐圖部署?李鴻章的抉擇顯然是保留實力,換取時間建設與備戰,因此說服朝廷於四月和日本訂立天津條約,相約自朝鮮撤兵;同時又經過了數月的磋商,六月再於天津和法國訂立新約,清廷放棄早已被法國吞併的越南。如此一來,台灣的改制鞏固及朝鮮局勢的處理遂有了空間。
當然,《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還是有不少可觀之處,例如對於明清人口問題、手工業發展、土地政策、倭寇、鴉片戰爭及不平等條約、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等討論及譬喻,說得相當透徹,不落俗套,我相信中國大陸的聽眾/讀者應該很能體會,甚至有「切膚之痛」的感受;而台灣的讀者受限於兩岸用語及生活經驗的差異,比較不容易感同身受。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的架構或關懷的重點卻不是「別出心裁」的,依然落入「窠臼」之中,因此我認為本書無法實質地帶來閱讀的「解放」經驗,而依然是一種「就範」。所謂「窠臼」,指的是民族主義史觀或(傳統)革命史觀,以及秉持中國中心論的政治史論述。在這樣的舊「範兒」中,政治史份量占了極大比重,即便談經濟或社會課題,也很順溜地又導向政治;如此邏輯下,帝王將相、士紳菁英、英雄豪傑成為歷史舞台的主角,並且人物及政府往往非善即惡,構成改朝換代的和*圖*書主因。至於人民,就在政治經濟這般上層結構的框架中才終於呈現了出來,大眾生活沒有自己的節奏、內涵,以及主體性;人民其實在如此大敘述中已遭到客體化、邊緣化,只是以一種集體的形式被敘說或討論,因著皇上或朝廷的意念作為而憂喜禍福。
簡體字出版品作者、翻譯者和編輯的水準素質都極不整齊,許多時候就連史實的正確性或重要而基本的概念都存在著不少謬誤,以袁騰飛先生這本《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為例,對於元代「儒戶」或清代「考據學」的理解,對於明惠帝朱允炆、明成祖朱棣的混淆,對於明清社會自然經濟與貨幣經濟屬性的探究,對於理學與商業發展關係的分析,乃至一八七四年台灣已進入「二府八縣四廳」時期、一八九五年日軍攻台主要死傷原因、拉丁美洲各國在十九世紀中葉之前紛紛獨立的認知等,均出現不應該發生的錯誤或偏差。就我來看這樣的問題,其嚴重性實不在史觀「差異」(請注意:未必等同於對錯或優劣的判斷)所導致的困擾之下。
關於中國中心論的問題,有三個例子可以說明。其一,在談到荷蘭人控制台灣期間曾為平埔族創造文字時,袁氏指出平埔族是「當地少數民族」,以十七世紀的時空環境言,這自然是違背史實的;其二,袁氏提到「朝鮮、越南在歷史上也是中國領土」,儘管他隨即提到兩地很早就分出去了,但「也是中國領土」的說法還是有待商榷;其三,袁氏提到「歷史上很少有中國的對外戰爭,就大概跟阿拉伯打過一仗」,這顯然又是一個相當「反歷史」的見解,推敲此說,或許是以盛清時期的「中國」版圖為基礎加以理解,才有可能極其牽強地得出這個答案來。
台灣的讀者在閱讀本書時,得先注意這個文本是袁騰飛先生口述的文字紀錄,保存了大量的口語形式,袁氏詼諧辛辣的風格因而傳神地躍然紙上,這是很不一樣的閱讀經驗,值得體會;尤其在人物刻畫或相關事件、氛圍的鋪陳上,雖還不到入木三分的境界,但「生動活潑」已是眾口皆碑。
閱讀《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可以是隨意的、熱情的,或理性的,這等不同可以尊重,但若就歷史教育而言,理性是必備的態度,而這乃由容忍差異與尊重證據共同做出保證。
大致來看,《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名足以引發一種「詼諧幽默」的聯想,拜讀之後,又可能產生一種「辛辣酸麻」的感覺,對於喜好掌故、秘辛、異說的讀者而言,不求追根究柢的閱讀,應該會帶來不少快意,但若要認真思索,意圖從中尋求歷史書寫或歷史詮釋的解放,則未必能稱心如意。《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所能提供的,毋寧是一種風格的差異,有其價值,但難以奉為圭臬。真正的解放,無法經由「詼諧」或「辛辣」筆調而保證,實質上還是要以容忍差異、尊重證據作為基礎,以「內省」及「對話」作為依據。
所謂「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其實是很簡化的解釋,孫中山先生如果確實因此立志革命,無可厚非,當時主戰派的輿論批判李鴻章的火力相當猛烈,提供了熱血澎湃的氛圍。不過,我們也得注意到孫先生在一八八五年時只是不足二十歲的一介平民,無法與聞國是,他對李鴻章政策的不滿可以理解,但我們今日佔了「事後聰明」的便宜,有機會可以回顧、綜覽一八八五年全部的內外情勢進行探究,所以我們不能依舊逕以類如「愚蠢的古人」之想像來評價李鴻章,我們(包括袁騰飛先生)若要做歷史解釋,就有責任必須更加貼近當時的脈絡,盡力比較分析各種可能的因素才成。
再者,如果仔細檢視本書,必定可以發現「人民」只是配角,同時歷史上只有上層的政治、文化菁英和底層的庶民兩種「人」,以及前者主動、後者被動的關係,談不上有甚麼互動。事實上,以中國之廣土眾民,區域的差異和階級的分殊是很自然的,同時上層結構對於底層民眾的影響不宜誇大,而且宋朝之前及宋朝之後的景況也相當不同。這些細緻而豐富的分析,在晚近的研究裏頭已經相當清楚透徹,但在本書篇幅中,或許就是要簡化、淺化,因此予以省略了,但這麼一來,「歷史究竟成了甚麼玩意兒」就十分令人費解了。
同時還必須指明的是,「解釋」及「歷史解釋」大不相同。一個不能努力儘量設身處地回到當時歷史脈絡而進行理解的解釋,隨意以今論古、強為之解的解釋,沒有資格稱之為歷史解釋;歷史解釋,必須先以歷史理解和史料證據為前提,方有其價值與意義。在這個課題上,《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有許多例子可引以為鑑。
以下試舉幾個例子,加以說明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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