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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的支柱選擇自我了斷之後，雅江一個女人帶大了兩個孩子。這期間當然有過種種波折，但現在兩個人都在社會上正正當當地生活著，也沒有必要再重提舊事了。

當然，自己也不是沒有這層顧慮，但是想太多好像也會讓對方不舒服。請一定要帶小健一起來……邀請小健去的就是雅江她自己啊，再說，健斗也想把玩具供在遼平靈前；更重要的是，只要有健斗在，氣氛應該會開朗一點——想到這些，富士子決定聽雅江的，帶健斗一起來。

「住在這種地方，一定可以多活上好幾年呢！」

雅江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著。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的，還有富士子。昨天在電話裡聽到雅江的聲音，感覺沒什麼精神，她心裡有點不安，萬一今天也一樣那麼低沉，該怎麼辦才好……

聽到雅江和健斗的對話，富士子這麼想著。

她們兩人已經兩個月沒見面了。秋天的時候，富士子曾經一個人來訪過，那時候的雅江比現在更低落，看了很讓人擔心她會不會出事。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雅江，富士子覺得實在太沉重，待不到一小時就告辭。回程時也謝絕了雅江的送行，自己搭公車到車站。

以前母親曾經告訴自己，每個人根據他活著的時候所犯下的罪，死後會被送到各種不同的地方去。

「小遼在天堂，會不會寂寞啊？」

她聽雅江的長男俊弘說，自從遼平過世後，雅江的精神狀況一直很不安定，他甚至曾經直接打電話過來，希望自己能盡量陪雅江說說話……

當然實際上這麼做，聽得出來、聽不出來誰也說不準，重要的是感覺。

富士子所在的車廂裡，只有十來個人左右，幾乎聽不到有人談話的聲音，只有火車規律奔馳的聲音。這時候，車廂內響起了火車即將到站的廣播。

小孫子正瞇著眼看海，富士子看看他的側臉，這麼想著。

雅江的丈夫死於自殺。他原本是某家企業裡老老實實的會計，後來迷上了酒店裡的女人，為了供養那個女人，動用了公司的錢。後來事跡敗露，被懲戒免職，最後上吊了結了自己。

「小遼的爺爺，是什麼樣的人啊？我沒有見過他耶！」

看到雅江的笑臉，富士子心想，自己的判斷果然沒有錯。這個朋友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別的，就是「笑容」。

「小健，搭了這麼和-圖-書久的火車，真是辛苦了，謝謝你啊。」

「奶奶，是海耶！」

自己也依稀還記得，小時候，心就像身體一樣小，短短三公尺寬的道路看來又寬又大，一天的時間也讓人感覺無止境的漫長，不管再怎麼玩，都不見太陽西沉。也難怪對一個孩子來說，四個月前會感覺像遙遠的過去。

以前曾經聽說，自己結束生命的人，和死於意外或疾病的人，死後會到不同的地方去。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祖孫倆應該是見不到面的——富士子心裡雖然這樣想，但當然沒有說出口。

總之，雅江的長男俊弘後來開了一間小公司（好像是製作錄影帶的公司，詳細內容也不太清楚），經濟收入不錯，所以才到這裡來買了房子。原本一個人住在國宅裡的雅江，也因為這個機會開始和長男夫婦住在一起。

健斗說著，正想往富士子手裡拿的紙袋翻找。

雅江完全忘記富士子和健斗就是來自她口中「雜亂的城市」，自顧自地說著。

今天的雅江感覺比那時候開朗了許多，雖說沒有化妝，但頭髮整齊地束起，身上穿的衣服感覺也很清爽。只不過，還是消瘦了許多。原本個子就小，現在更顯得乾瘦，臉頰凹陷，讓眼睛看起來大了些。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吃東西。

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是啊，好漂亮啊！」

透過前面車窗看見雅江的笑臉，讓富士子鬆了一口氣。

看著一起散步的孫子遼平，雅江這麼說著。她就像看著什麼刺眼的東西一樣瞇起了眼睛，正體會著人生中終於來臨的平安幸福。

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是在出了剪票口左手邊搭的公車，但是不太有把握，正想找人來問時，看到一輛小小的銀色轎車開進了圓環。

「俊弘他也這麼說，希望我可以活久一點，才選了這個地方。」

「今天知道小健要來，婆婆特地做了漢堡肉喔。等會兒讓你好好吃一頓，乖乖等著喔。」

不過——這些事現在想起來，都只不過是回憶的一部分罷了。

原本應該看著寬廣的大海成長、成為一個心胸寬大的人，但遼平卻在那一個月之後，被砂石車輾過，結束了他短短七年的人生。

雅江從以前就是這個性，富士子也知道她沒有惡意。只不過，她少了一些站在別人角度思考的體貼。都這把年紀了，也犯不著為了這個找她的碴。

望著海的健斗，突然壓低m.hetubook.com.com了聲音這麼說。

「不會的……天堂有小遼的爺爺在，他一定不會覺得寂寞的。爺爺一定每天都會陪小遼玩的。」

（果然，帶他來是對的。）

從某些角度看來，這樣的距離相當理想，比三代同堂還要來得輕鬆。如果有什麼事，只要一通電話就有人可以過來幫忙，但是又能維持住彼此之間的獨立性。這就是從前人說的「一碗湯都還熱著的距離」啊。

四個月前帶健斗來玩的時候，記得兩人還在沿海的道路上一邊散步、一邊聊著。

「打從那孩子出生，俊弘就常常說，希望這孩子不要在雜亂的城市裡長大，可以看著寬了的大海長大，他說，這樣將來才可以成為一個心胸寬大的人。」

失去最疼愛的孫子，當然不可能維持正常的精神狀態。如果自己失去了健斗，一定會馬上精神異常，或者跑去自殺——正因為她這麼想，所以即使是雅江那令人聽了寒心、混著淚水不斷重複的相同話語，她也強忍著自己的情緒耐心傾聽著。

火車終於進站，他們下車到了月臺上。

換句話說，健斗就像有兩個家一樣。當然，父母親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不過富士子家裡也備齊了他換洗的衣服等各種需要的東西。其中最多的當然是媽媽不讓他買的玩具，所以健斗自己也很喜歡待在富士子家，而最常和大他兩歲的遼平一起玩的地方，也是富士子家。

充滿潮水香味的風灌進來，一股寒意讓人忍不住彎起身子。耳邊聽到了不知來自何處，那強風穿過時發出的咻咻聲響——虎落笛。

穿過車站的剪票口，外面就是一個小圓環。或許是為了強調這裡是海邊的城市，圓環中央種著棕櫚樹，不過現在葉子尖銳的前端已經轉為褐色，反而更加深清冷的印象。

待會要去拜訪的雅江，她丈夫已經過世二十多年了。

（果然，這裡的冬天看起來不太好過啊。）

後照鏡中可以看到雅江微笑的眼睛。

「糟糕，那就算在天堂見了面，小遼也不認得爺爺啊！」

（太好了……看起來精神不錯。）

「對了，我以前跟小遼在海邊一起玩過呢！」看著從左邊往右邊流逝的海景，健斗輕聲說著。

富士子心想，那至少每隔一天打通電話給雅江好了，不過正如俊弘所說，雅江的精神狀態起伏很大，有時候聲音聽起來就像快要不行了；有時候又很有精神，聽起來和-圖-書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每天會是什麼狀況，都要等到接電話後才見分曉。

富士子邊說邊用食指背輕撫著孫子的臉頰。雖然才五歲，這孩子卻已經了解到人的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這也讓人覺得可憐。這孩子知道，從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遼平，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不過，看千晶連孩子的喜好都要限制，自己心裡其實覺得很不以為然。健斗明明想穿有他最喜歡的超人圖案的鞋，卻被剝奪這份渴望，不是很可憐嗎？

冬天午後往郊區方向的火車裡，乘客相當稀疏。

「奶奶，要搭哪一班公車啊？」

「你怎麼知道我們什麼時間到啊？我雖然說過大概中午時間到，不過沒想到你來接我們的時間會這麼剛好。」

雅江說著，不時望向後座好幾次。

「大老遠的還特地讓你們跑一趟，真是謝謝啊。看到富士子，我就覺得心情輕鬆了。」

雖然覺得不大可能，還是凝神仔細看了看，果然，握著方向盤的真的是雅江。對方也很快就注意到祖孫兩人，從駕駛座輕輕地揮了揮手。

所以富士子偷偷買下了這雙鞋。鞋子放在富士子家裡，只有和富士子一起出門時才讓健斗穿。穿上這雙鞋子的時候，健斗的表情真的很開心。

昨天晚上媳婦千晶說：帶健斗一起去好像不太妥當……雖然是對方主動邀請，但是帶著自己孫子到一個死了孫子的人家裡去，這未免不太恰當。

看到孫子放心的臉，富士子心裡卻忍不住湧起一股疑慮。實際上，他們祖孫到底見不見得到呢……

還沒來得及好好打聲招呼，雅江就急著催促他們。富士子先把健斗推進車裡，自己再慌忙上車。既然如此，不要停在公車站前不就得了嗎？不過想到雅江的個性，也就算了。

每天早上由千晶帶孩子去幼稚園，下午富士子去接他，直接帶回自己家。到了傍晚，上班的千晶再來接回家，中間這段時間孩子都待在富士子家。千晶工作忙的時候，健斗也經常留在富士子家吃晚餐。

「不過，我知道其實都是為了那孩子。」

「等一下啊……待會到了以後，你再自己拿給小遼啊。」

「這樣啊，那他就不會寂寞了。」

「那，應該是因為我們長年的交情吧。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就憑直覺猜想，差不多是這時候。」

健斗是長男夫婦的孩子，因為媳婦千晶出外工作（聽說經濟上光靠兒子的收入好像也過得去ｈｔtps://ｗwｗ•ｈｅtuｂｏｏｋ•coｍ•com，但千晶不喜歡當專職家庭主婦），所以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富士子帶大的。

「小健，你給小遼帶鹹蛋超人來了啊？謝謝你啊！很快就到家了，待會小健自己拿給小遼好嗎？」

富士子和從知名電機廠商退休的丈夫，一起住在從前買下的房子裡。在這間房子裡拉拔大的孩子們現在都各自獨立了，不過除了女兒跟著調職的丈夫一起住在其他鄉鎮之外，其他幾個孩子都住在老家附近。不管到誰家都只需要走路十五分鐘，開車只要五分鐘。

「到了，小健該下車了。」

「小健，下一站就到了，該穿鞋了。」

反向坐在長椅上眺望著窗外景色的孫子健斗，眼睛一閃一閃地發亮。

她總覺得，就算沒有閻羅王和持鐵棒的小鬼，犯了罪的靈魂也一定會墜落到陰暗寒冷的地底，永遠呻|吟哀鳴著。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壞人，讓人忍不住覺得，若沒有這種懲罰，老天未免太不公平——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表示這把老骨頭已經老得很徹底了呢？

火車的車窗外，已經可以看到海了。

（果然，帶他來是對的。）

「這你不用擔心，就算沒有見過面，爺爺、奶奶一定會認得自己孫子的。就像奶奶我，就算閉上了眼睛，有一百個小孩子走在一起，我也一定可以聽出小健的腳步聲喔！」

手提袋裡是健斗選的鹹蛋超人模型，要供在遼平靈前的。健斗腦子裡想到的事，一向馬上就想實行，所以他一心想快點讓雅江看到模型。

「奶奶，把小遼的鹹蛋超人拿出來。」

健斗的母親千晶不太喜歡買這種東西給孩子。如果是迪士尼系列的還可以，但只要是日本電視節目裡的人物，就一律不買。富士子問了她原因，她說因為日本的東西看起來很俗氣。簡單的說，她是希望自己跟孩子走在一起的時候，孩子的打扮看起來體面可愛。

富士子自認自己不是個囉唆的婆婆，會去左右媳婦的喜好或想法。雖然有許多話想說，想想還是別說得好。要長久相處，還是盡量別興風波，才是上策。

「真的嗎？好棒喔！我最喜歡吃婆婆的漢堡肉了！」

一回頭，看到和孫子眼睛閃著相同亮光的大海。海面上錯落著翻湧的白色浪頭，訴說著風的強勁。波浪反射著冬天的微弱陽光，形成正午時分的璀璨燈飾。

對自己來說，不管是多麼光芒四射的海，都及不上小孫子的側臉來得耀眼。他白|嫩柔和圖書滑的臉頰、清澈的眼睛、柔軟的髮絲——每一處都是那麼的可愛。放進眼中也不覺得痛……這樣的形容詞還不足以形容自己對孫子的愛。

或許這只是從前為了促使人們遵守道德而創造出來的故事，但這提醒著人們，如果死後不想下地獄，生前就不要作惡。

的確是長年的交情。富士子和雅江從孩子上小學的時候就認識，算算也將近三十年了。

銀色的轎車繞過圓環而來，剛好停在富士子他們面前。

健斗牽著富士子的手，像盪鞦韆一樣大幅度地搖著。圓環邊上有好幾個公車站，已經有幾臺車子停在站上。

殺了人的、傷了人的、說了謊的、陷害人的……這些人的靈魂不能到安穩的世界去，會掉落到所謂的「地獄」裡，永遠接受懲罰。捨棄自己的生命，也是嚴重罪惡的一種。

「你當然沒見過啊，因為小遼的爺爺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啊，連小遼自己也沒有看過呢。」

雖然心裡明內，但當時富士子仍然抑制不上自己不快的心情。自己被怎麼形容都無所謂，可是只要牽扯到孫子健斗，再怎麼細微的事，她都無法以平常心看待。住在城市裡的孩子心胸都很狹窄……雅江雖然沒有直接這樣說，但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讓人心裡感到很不舒服。

夏天來玩的時候，富士子很羨慕雅江能搬來這麼風光明媚的地方。這裡風景好，空氣也清新，不過，受到海面吹來的風正面撲擊，這裡冬季的嚴寒，一定也不容輕忽。

「我們一起挖洞，做了好大的池子和山，好好玩喔！」

可是，富士子卻覺得這樣的景象有種不可思議的真實感。

聽到富士子這麼說，健斗轉回身在位子上坐好，開始穿起剛剛脫下的鞋。這雙鞋上有電視節目裡超人的圖案，前幾天，富士子剛買給健斗的。

要是還住在附近，當然可以天天過去看她。但是現在實在不太可能了，從富士子住的地方到這裡，單程就要花掉整整兩個小時。

健斗所說的以前，其實是指今年夏天——不過是短短四個月前。對自己來說只不過是前一陣子的事，但是對五歲的健斗而言，卻已經是「以前」了啊。

（看樣子，已經恢復得不錯了。）

健斗天真地說著，他興奮的聲音，頓時讓車裡的氣氛明亮了起來。

「這邊是公車站，快點上車。」

一想到那時候的雅江帶點驕傲的表情，富士子胸口就覺得難過。

「所以啊，爺爺一定會找到小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