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
7
雅彥也不太清楚，不過翻譯這工作，勁頭似乎很重要。尤其晶子又是藝術家性格，情緒不對的話就做不下去，可是一旦勁頭來了，便可以一整天都坐在電腦前面。今天中午過後她還心猿意馬地猶豫要不要開始工作，沒想到後來精神愈來愈集中，竟譯得不亦樂乎，好像現在火勢正旺。
不過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雅彥想了一想，終於恍然大悟。
雅彥說不出話來。
「祐二君今晚要使用柱子。無論如何請武藤先生一定要擔任他的見證人。」
雅彥不認識這人，但這人卻認識自己。他滿臉笑容地伸出手來。
「嗯，說要討論秋季祭典的事情是胡謅的。今晚會來這裡的就只有我們三人。」
「姨丈，對不起，我本來想把這些通通吃完的，不過真的吃不下了，連一根薯條都吃不下了。」
「難道秋季祭典時，土屋先生要為我們演奏一曲嗎？」
土屋謙虛地說，完全沒有樂團演出時的酷樣，而且從表情看來，只是個平易近人的好青年，甚至讓人感覺很純樸。
雅彥心想，沒錯，還真臨時呀。但還是答應了鎮民會會長。
八月，一個星期六的傍晚。
「您是武藤先生吧？」
（怎麼回事呀？）
「您好，這裡是武藤家。啊，不好意思，老是受您闢照。」晶子看著雅彥說道。究竟是誰打來的呢？
「我……沒辦法和那位太太交往了。」
視覺系樂團的最大特徵就是特殊化妝。因為土屋今天完全沒上妝，所以一下子沒法將他和電視上的模樣聯想在一起。但仔細看，仍可發現眼睛和鼻子的形狀完全一樣。錯不了，他如假包換是「天使與鐵鎚」的祐二。
難道隔壁太太是為了能滿足地死去，而努力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嗎？這麼說來，有一天她也會使用那根柱子了？
「這種東西附近買不到，所以我專程進市區去買。」
「不用，不用，我來煮義大利麵，保證絕對好吃。」
雅彥茫然地想像著隔壁太太懸掛在鐵柱下的身影。這雖只是空想，但很可能有一天會成為真實。
「姨丈，不是啦，不是棒槌，是鐵鎚啦。『天使與鐵鎚』。」土屋朝鎮民會會長翻了翻白眼，苦笑道。
「在東京第一次吃到這東西時，我真的嚇了一跳。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土屋啃著第三個漢堡，興高采烈地說。「所以我幾乎每天都只吃這個。吃著這東西，過著每天到樂團練習和打工的日子……每次不順遂的時候，就猛吃這東西，說也奇怪，立刻就能產生力量。不過現和*圖*書在因為太胖而被樂團經理禁止了。」
這時，他突然想起智惠有一回說的話：
「祭典？原來還有這種活動呀。」
「今晚嗎？是，是，那我叫我先生聽喔。」
「我先下去囉。」
「天使與鐵鎚」就是那個唱紅「夏日之生與死」的視覺系搖滾樂團哪。連一向對這種音樂沒研究的雅彥也知道這樂團。他們前不久發行的專輯，早以驚人的速度銷售一空。
「那麼，還是吃點東西再去吧，我來做。」
雅彥點點頭，鎮民會會長忍不住大笑：
土屋兩頰塞滿漢堡，那臉看起來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他大概真的很喜歡漢堡吧，所以選擇這個做為自己最後的晚餐。
晶子蹙起眉頭，那表情好像勉強吞進某種苦澀的東西。晶子認為，沒有愛情的露水姻緣都是不潔的關係。
雅彥接過電話。
房間中央正襟危坐地坐著一個過瘦的年輕男人。他一見雅彥進來，就一本正經地低頭致意。他頭髮染成金色，眉毛也修得只剩一半長度。雅彥沒見過這人。
姓土屋的年輕人沉穩地起身，並向鎮民會會長低頭致謝。
如此說法實在太過分了，雅彥心想。這小鎮的居民都很善良，見面必定彼此問候，總是希望互相幫助。這麼好的小鎮，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了呀——雅彥如此反駁。
「他也是本鎮出身的，高中以前一直住在這裡。」
「你看見什麼了？」
「秋季祭典」這個活動聽起來有點讓人怦然心動。從前雖曾看過各種有名的祭典，但從未實際參與過。以前或許會覺得麻煩，但這個小鎮毫無娛樂，實在無聊，因此雅彥這時滿心歡迎。
雅彥一問，晶子卻噤口不答。應該不可能親眼看見事情實際進行吧。
鎮民會會長朝雅彥瞥了一眼，彷彿要他趕緊下定決心。
「這首曲子其實是抄襲我朋友的作品。雖然不是全部照抄，但副歌部份幾乎一模一樣。」
「您好。」
「不好意思，那就請您今晚七點到集會所來一趟。還有，我們討論完後通常還有酒宴，所以請您先告訴武藤太太會晚點回去，免得她擔心；晚餐也最好別吃太飽。」
集會所裡只有這個男人，大概是新來的怕遲到而提早出門，結果卻太早到了。
真是愛管閒事！
（住在鄉下也不錯呀。）
「對不起，遲到了。」
雅彥耳邊迴響起〈夏日之生與死〉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小段，它節奏雖強，但曲調卻十分悅耳。
土屋從身旁一個小背包裡掏出一張紙，並將它攤開。上面的筆跡雖叫人不敢恭維，但的確寫著那首西行法師的和歌。
「因為我若不這麼說，武藤先生恐怕不肯過來……其實是想拜託您當和-圖-書見證人。」
還沒答應，但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因為土屋甚至跪到地上拜託自己。
雅彥不知所措地走進房間。他環視整個房間，想找個適當的位子坐下，沒想到年輕人卻招呼自己坐在他面前。既然如此，就只好坐在他面前了。
「為什麼？因為她外遇嗎？」
雅彥把電話內容告訴晶子後還補充了這一句。
「您應該也知道，男性使用柱子的時候，必須找非親人當見證人。」
「您好，我叫土屋祐二，今晚就請您多關照了。」
鎮民會會長只是靜靜聽著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爭辯。雅彥見他只是袖手旁觀，心裡不禁升起一股輕蔑之感。外甥想尋短卻不制止，這實在太不像話了！
晶子似乎難以啟齒，雅彥聽了也很驚訝。光是外遇就已經很過分了，沒想到對象竟然不只一人。
「如今的我真是太幸福了，之前的努力終於獲得肯定，我打從心裡感到欣慰。不過這一切都將結束。只要那首曲子的真正作者出面指控，一切就都完了，我往後的人生勢必充滿後悔及懊惱，此後只能小心翼翼地與人互相傷害才能存活下去，就像在這小鎮的大多數居民一樣。」
「請等一下。土屋先生的話我可以了解，不過，在這種情況下，選擇死亡是否符合使用柱子的資格呢？」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雅彥目送兩人坐上車子離開後說：
吃了八個漢堡之後，土屋嘆了一口氣。
土屋的語氣十分堅決，雅彥試著反駁。
「武藤先生不認識祐二君嗎？」
「不，其實我一點也不傑出。」
「你說什麼？」
「不好意思……您好。」
「只要大家知道那曲子是抄襲的，『天使與鐵鎚』就完了。以後不管怎麼努力，做出來的曲子也勢必會被當成抄襲。都是我害的……我真對不起大家。」
「愛上丈夫以外的人，我還能可憐她情不自禁。不過她卻不是這樣，她的對象一個換過一個，根本是在玩弄男人嘛。」
「『天使與鐵鎚』？」雅彥的聲音也不禁放大了起來。
房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晶子書桌上電話子機的燈閃個不停。
這理由實在太不正常，雅彥心想。
「武藤先生，讓您專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兩位已經自我介紹過了嗎？」鎮民會會長坐到雅彥旁邊，滿臉笑容地說。
突然聽見隔壁太太和先生談話的聲音。雅彥一抬頭，正好看見他們從屋裡出來，兩人臉上都堆滿笑容，感情看來十分融洽。
雅彥二度受到驚嚇。
「大野先生。」雅彥注意到他的視線，以問代答道：「你為什麼找上我呢？為什www.hetubook.com.com麼非得選我當見證人呢？」
「隔壁太太還是繼續有外遇嗎？」
「姨丈，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從小就討厭這小鎮的人，這小鎮的居民絕大多數都是失敗者，人人都輸給自己的生命。我早就決定絕不要變成那樣。」土屋說著突然跪到地上向雅彥請求。「武藤先生，拜託您，請您一定要擔任我的見證人，請讓我使用柱子。」
努力了那麼長一段時間總算嶄露頭角，而且第一張專輯就大賣，可見很有才華，所以將來一定能創作出更受歡迎的音樂。既然如此，何必急著使用柱子呢？
鎮民會會長雖然特地叮囑了，但空腹喝酒對身體並不好，所以還是先吃一點東西墊底比較保險。
這時雅彥突然想到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那是因為，武藤先生，」土屋代替鎮民會會長回答。「我姨丈希望你能成為真正的久久里鎮鎮民呀。」
「給您添這麼多麻煩，真不好意思。」
「我和那人早就沒有往來，也不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裡。不過，他應該早就發現了，因為那是他做的曲子。」
沒錯，這選擇是因為別無退路而不得已的下下之策，絕非因為對自己的人生已感到滿足，而是如假包換的「逃避」。
「眼前的幸福何時結束，真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或許再過一個月，這事也會傳到武藤先生的耳朵裡……」土屋見雅彥苦苦相勸，便想堵住他的嘴。「老實說，這回的曲子是偽作……是抄襲的。」
「到她家來的人不只一個……有好幾個耶！光是我看過的就有四個。」
「因為這是他本人的決定，當然符合。」一直保持沉默的鎮民會會長這才沉重地開口。
雅彥坐在二樓房間的窗邊，喝著咖啡，看書。
其實雅彥本來應該靜靜待在樓下別打擾她的，但晶子卻堅持要他待在這房間，雅彥只好順著她。她說要雅彥和自己待在同一個房間，她才不會太自責，因為難得雅彥休假在家，自己卻偏要工作。雅彥本想要晶子別在意這些，但轉念又想，既然晶子喜歡這樣，那待在這裡也無妨。
晶子正翻譯得欲罷不能。
「沒關係，你現在正譯到緊要關頭吧。今晚就由我來做，不過只有義大利麵喔。」
這話乍聽之下實在無法理解。
「真的嗎？真不好意思。」
「武藤先生，你搞錯了。」土屋斬釘截鐵地說。「這小鎮的居民之所以看起來善良，是因為對柱子心懷恐懼——不，不是針對柱子本身，而是對使用柱子的人感到恐懼。這些居民知道，和使用柱子結束生命的人相較之下，自己的人生顯然毫無價值而且空虛，所以才想盡辦法要幫助別人，拚命和人交好。」
原來如此。他大概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只是在業餘的表演場合唱唱，應該不會傳到真正作曲者的耳裡吧：不料曲子卻突然紅遍全國，因此這事也可能即將浮上檯面。
「不認識。今天是第一次見面。」
他手裡不知為何捧著兩個大紙袋，就像城裡隨處可見的漢堡店那種紙袋。他把紙袋放在一進門的地方，和平常一樣滿臉笑容地說：
雅彥不禁張大眼睛仔細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土屋有點靦腆地笑笑，同時用指尖搔搔鼻頭。
「我自己知道現在正是我人生的顛峰，再過不久眼前的幸福就要消失了。到時，眼前的幸福勢必成為痛苦的根源，如此一來，我就永遠失去使用柱子的資格了。」
雅彥當然立刻勸阻他。
「在這個小鎮，不必猶豫也不必拐彎抹角，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儘管很令人悲傷但仍滿足地死去，這在本鎮是最棒的事。」
隔壁太太和藹可親的臉浮現在眼前。突然她福態而和善的笑容讓人感覺有點淫|盪。
「啊？別開玩笑了！」雅彥回答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
雅彥看著土屋，心裡不禁納悶。
（為什麼非要我擔任他的見證人呢？）
「我討厭這種人……真齷齪！」
「我當然感到十分滿足呀，一炮而紅的歌曲是我做的，才華也大獲肯定——你看，和歌紙都寫好了。」
會長叮囑完後便掛了電話。
「面對面接觸可能是第一次啦，不過……您不知道嗎？嗯，祐二君你那個樂團叫什麼名字來著？什麼棒槌嗎？」
雅彥不由得輪番看著兩人。
雅彥煮義大利麵，不知能不能稱得上是做飯。他只是把義大利麵燙熟，再把罐頭的拿坡里醬拌上去。一向手拙的雅彥頂多只會這樣。
我了解了，既然你想死，就依你的意思去死吧，不過千萬別把我扯進去——老實說，這才是雅彥真正的想法。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明天的事誰都說不準呀。或許還有更多幸福等著你呢，不是嗎？因為土屋先生既年輕又有才華呀。」
真搞不懂大家為什麼都急著尋死。
「他是我小姨子的兒子，因為是親戚，我無法擔任他的見證人。」
這雅彥聽智惠說過，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濫用柱子。女性的話，就可以找自己的親人見證。
「若只是單純的外遇，我還不會那麼討厭她。」晶子轉過頭來憤憤不平地說。「從這房間不是可以清楚看見他們家的玄關嗎？小彥上班的時候，我通常都待在這房間，所以不想看見的事情全讓我看見了。」
真不能以貌取人。這年輕人實在很有禮貌。但明明不是美國人還要握手，這也太誇張了吧。
土屋說這些話的表情，似乎有點難以捉摸。
久久里鎮的夏天比都市舒服許多，即使是八月，www.hetubook.com.com早晚也略感寒意。特地安裝的冷氣機幾乎沒派上用場。要是這裡的交通再方便一點，都可以當成避暑聖地了。
「小彥，對不起，再等一下我就去做飯喔。」晶子敲著電腦鍵盤，滿懷歉咎地說。
「這樣嗎？沒想到這麼有名的人是我們鎮上出身的呀。」
這句話讓晶子敲著電腦鍵盤的雙手停了下來。
「是鎮民會會長，他說今晚要討論祭典的事：他說方便的話，要你過去一趟。」
「不……」鎮民會會長尷尬地笑笑。「武藤先生，真不好意思，剛才電話裡說的全是胡謅的。」
晶子的房間在二樓的東側，窗邊擺著一張放有電腦的書桌。她一個人在家時，多半待在這房間。房裡有兩個大書架，感覺很像這個家的閱覽室。雅彥坐在南側的另一個窗戶邊讀著推理小說，悠閒已極。
晶子按下保留鍵，將子機遞給雅彥。
集會所就在舉行智惠祖母喪禮的寺院附近，是個與周圍景觀格格不入的兩層樓組合屋。一樓是裝了鐵捲門的車庫，裡面似乎停著小型的消防車。集會所位在二樓。
雅彥忐忑不安地和年輕男人握著手時，鎮民會會長開門進來了。
「那位太太竟做出這種事情，一時之間真叫人難以置信啊。」雅彥搔著頭說。
「這還真巧。我出去之後，你就可以專心工作了。」
「您好，武藤先生。您在休息吧，不好意思，打擾了。」電話那頭傳來大野爽朗的聲音，他臉上一定堆滿笑容吧。「我剛剛對武藤太太說了，今晚要討論秋季祭典的事宜。臨時才通知您，真不好意思啊。」
雅彥才剛說完，晶子已經接起電話。
「胡謅的？」
由室外的鐵樓梯上了二樓，打開單薄的門後，是一間約十二帖榻榻米大的房間。榻榻米上擺著兩排會議用的矮桌，房間一角設有一個小水槽，此外還有一張擺著杯子的茶几及一個大冰箱。
「沒錯，祐二君是該樂團的吉他手兼作曲者。」
「嚇一跳吧？他還是我外甥呢。」鎮民會會長驕傲地說。
「拜託，武藤先生，我非今天使用柱子不可。」
雅彥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哼著歌下樓去做飯。
「祐二君這樣說太過分了，我可不這麼認為。」
「這麼說或許很怪，不過，我真的沒想到它會一炮而紅。那首歌在我們還沒走紅之前，就一直是我們必唱的曲子。想說只是在小型展演場偷偷演唱，應該沒關係……」
雅彥將目光自書上移開，享受從大開的窗戶外吹進來的涼風，心裡不禁這麼想。剛換過的紗窗上，有隻狀似金龜子的小型甲蟲爬來爬去。
土屋眼裡滿是淚水。雅彥看到他眼裡閃爍的淚水，頓時說不出話來。如此情況之下想結束生命，這種心情倒也不是無法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