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
10
「武藤太太在這裡。」
透過樹林間隙，可以看見志出山，甚至看見那根鐵柱。鐵柱是不起眼的茶褐色，照理說應該會融進周遭風景而看不見，但從這裡卻能夠清楚望見，因為背後有米色的鎮民會倉庫襯托。
耳邊傳來淒厲的風聲。眼前浮現早上臨別時晶子的面容，那是仍沉醉在昨晚溫存中的撒嬌面容。
（絕對、絕對不可能找到。）
十天前，出版社寄來一疊厚厚的書稿，那是要進行最後校正的原稿。晶子只要修改完寄回去，自己的工作就完成了。
「晶晶！你在做什麼？張開眼睛呀！」
「看吧！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雅彥一一察看各個房間，並如此大喊。
因為必須趕在當天收回，業務部職員甚至得開著為數僅兩台的輕型卡車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內來回收貨。因為平常用的業務車都是輕型轔車，要收回大型電視機時根本派不上用場。
雅彥無法克制地衝上前去，粗暴地扯開床單。鵪在裡面的是晶子。她穿著熟悉的米黃色套裝，雙手在胸前交疊。
正當那皎潔的滿月之際。
這不是真的！
一接過電話就聽見風的聲音，大概是在室外用手機打的吧，雜音也特別多，收訊很糟。
收回來的大型電視有二十台以上，箱子少說有一公尺四方，在總公司派車來載走之前，必須在營業所找個地方安置。當然也可以放幾台在走廊上，但再怎麼說也擠不進十台。最後決定移動辦公室的資料櫃和接待客人的沙發，再把電視塞進當中的空隙。
「武藤太……世，剛剛……醫院……了。」
晶子也和自己一起活在這世上，這真是太值得珍惜的事了。因此雅彥比以前更加倍地愛戀著晶子的一切，頭髮，指尖和纖細的身體。
（就只有這樣？）
晶子故意嘟著嘴說，臉上卻掩不住笑意。看到妻子這樣的表情，雅彥感覺昨晚的快樂時光似乎仍持續著。
「柱子……晶晶？」雅彥喃喃說道。
雅彥幾乎整個人趴在晶子冰冷的軀體上，死命地搖晃她的身體。晶子的頭劇烈晃動，類似血液的淡紅色液體緩緩自她嘴角流出。
「醫生，請救救她吧！」雅彥抓住正翻閱病歷的醫生，大聲拜託。「晶晶沒死，現在還來得及，請您趕快救她！」
雅彥曾接過大野幾次電話，不過他都是打到家裡。這和圖書還是第一次打到公司。
「是鎮民會會長大野先生。」
窄小的病房不及四帖半的榻榻米大，病床上有個細長的隆起物，一看就知道是以床單蓋住全身直至頭頂的人體。
聲音斷斷續續的。
兩人至今沒有小孩。有人替他們惋惜，但其實只是多管閒事。正因沒有小孩，夫妻感情更加親密。自己和晶子相處得很好，彼此深深相愛。
「武藤先生，請小聲一點……這裡有生病的孩子。」
「鎮民會會長找我？」
「武藤先生……請聽……我說。」
不，這樣不可能會滿足。平常人一定會想看到書籍上市吧？至少也要親手拿到出版的作品，這才稱得上美夢成真啊。
「喪禮的準備就交給我吧。不過，就像我上次告訴你的，有沒有那張紙的喪禮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不是真的吧？
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
「你真傻……真傻呀！」
雅彥搬得滿身大汗，不過身體上的勞累倒不成問題，一點也不覺厭煩，反而覺得挺有趣的，大概是因為自己還年輕吧。
「我走囉。」
雅彥瞄了一眼智惠。奇怪的是她竟一臉緊張。雅彥看見她的表情，心裡也頓時不安起來。
晶子也趕緊穿上脫鞋，到屋外送別。
如果經銷商的倉庫空間夠大，就只要以電話請他們直接撤下店頭陳列的商品即可：但若是小型電器行就行不通了。他們一旦知道這東西不能賣，就急著要公司立即取回。
北村醫院就在雅彥家的斜對面。雅彥經過自己家門前，把車胡亂停在醫院大門旁邊。那是個家族式經營的醫院，要是沒招牌，看起來就和一般住家沒兩樣。
雅彥環視周遭，只見額頭上貼著降溫貼布的孩子們都盯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自己，他們眼裡顯然充滿不安。
雅彥抓住檎在病床上的晶子。她纖細脖子上的黑色勒痕，明顯得就像刺青一般，看起來比智惠祖母的還要鮮明。這或許是因為體重不同的關係吧；又或者是因懸掛時間的長短不同吧。
「今天服務真好呀。」
「下班的鐘聲一響，我就衝回來唷！」
自從為土屋的滿足死做見證後，自己似乎變得比以前更溫柔。他無法明確表達自己的心情，但總覺得能活著實在值得慶幸，因而對周遭的人事物都抱持一種感恩之和_圖_書情。
雅彥趕緊按下按鍵接聽，聲音比剛剛清楚多了。
如果稍往旁一站，鐵柱就會被樹林擋住，得坐在這椅子上才看得見。
他的話實在太令人不解。
「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雅彥忍住想大吼的衝動回答。
晶子考慮了一下，搖搖頭。
「用電擊或是打強心針……啊，這種小醫院不行。救護車、救護車！」
雅彥心裡逐漸升起狂亂的想法。
臨終的話語竟然這麼少。雅彥感到近乎憤怒的激動。
（是你！是你殺了晶晶！）
「哪位大野先生？」
小彥，
「副所長，一線，大野先生找您。」
（他說晶晶發生什麼事情了？）
所以不可能寫下什麼「和歌紙」，更不可能把它放在某處。雅彥一回家就迫不及待打開玄關的門，卻只見屋裡到處整理得有條不紊。
「武藤先生，別亂了方寸，冷靜一點！」鎮民會會長壓住雅彥的手。「請節哀顒變。武藤太太已經往生了，她是用柱子上吊自殺的。」
雅彥狂亂地搜尋每個房間，腦海裡一直回想著鎮民會長的話。
「那裡怎麼可能忙呀？大概和平常一樣吧。要不要我回家時順路去租影片？」
雅彥坐在椅子上對鐵柱怒目而視。
「啊？你說什麼！」
雅彥彷彿看見晶子懸掛在鐵柱下的身影。一開始眼前只是一片綠油油的光景，但後來卻逐漸清楚浮現晶子最喜歡的那套米黃色套裝。
滿懷悲傷的雅彥突然想到。難道晶子曾聽某人提起那根鐵柱的真正功能，於是也希望自己能「滿足死」，打算等翻譯工作一完成，就走上那條路嗎？
這不是真的……
雅彥想起昨晚晶子還說翻譯的工作即將結束。
比賽後其實很累，但難得晶子主動鑽進自己被窩，雅彥於是溫柔地愛撫妻子那熟悉已極的身體。
雅彥放回話筒並按下回撥鍵，卻顯示通話中。對方大概也正試著重撥吧。
雅彥突然得臨時參與勞力的工作。
二樓有晶子慣常工作的書桌，若她真要留下和歌紙，很可能就是留在這裡。因此雅彥決定最後再檢查這邊。
「很抱歉，希望您能找找看武藤太太是不是留下了和歌紙。因為武藤太太似乎不明白使用柱子的詳細規則，沒請人見證……」
他
和圖書看見放著電腦的書桌上有兩張紙。一張是小便條紙，另一張好像是便箋。雅彥心驚膽戰地走近書桌，以他微顫的指尖拾起那兩張紙。「今天公司會很忙嗎？」晶子問。
天空中的雲就像被掃把掃過似的……那雲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問所長的話，他一定很樂意告訴自己。不過，想想也沒必要懂那麼多，還是算了吧。
「只是為了保險起見，保險起見。」鎮民會會長柔聲說，同時輕拍雅彥的背。
醫師默默打開二號病房的門。
去年推出的大型電視機竟發現品質不穩定的狀況，甚至有起火燃燒的可能，於是總公司指示立即下架。是哪家工廠何時出產的製品有危險尚不得而知，所以只好先將市場上的商品全部收回。
一打開玄關的門，涼爽的空氣就立刻飄流進來。天空和昨天一樣，是漂亮的秋日晴空。
（回家的時候，繞一下路去買蛋糕吧。）
幹道出現在眼前。雅彥在閃紅燈的路口暫時停車，慎重地確認左右來車。就在這時，他忍不住朝右邊遠方瞥了一眼。
雅彥一時六神無主。一直不想承認的事實如今已擺在眼前。
我很幸福。
「無論如何，請您立刻過來一趟。就在您家附近的北村醫院。武藤太太人在醫院。」
「聽不清楚……」
晶子的身體似乎只被當成已無生命的物證展示。
死在春天的花下吧，
雅彥瞥了一眼後，隨即將視線移回路上，用力將方向盤切向左邊。
營業部職員都出去忙了，所以男人只剩下自己和所長，以及修理部的桃井。當然別想指望明年就要退休的所長，所以只好由桃井和自己動手了。
「你好，我是武藤。」
雅彥握住電話的手頓時全汗濕了。
廚房桌上、客廳，都沒找到，只見到處擦得一塵不染。
「您在說什麼呀！」
「那邊那個門。」
雅彥發動引擎就此上路，照後鏡中不斷揮手的晶子逐漸變小。
雅彥跪在床邊握著晶子冰冷的手哭了好半晌。鎮民會會長看他終於冷靜下來後這麼說：
晶子和智惠的祖母一樣化著濃濃的妝，但嘴角的粉底卻脫落而露出裡面的皮膚。一定是擦拭嘔吐物後留下的痕跡。
雅彥用力扯開書桌ｈtｔｐs://wｗw.hetuｂook•ｃom.ｃｏm前的窗簾。秋日午後柔和的陽光直射進自己發熱的眼睛。
堪稱老太太的護士應聲打開屏風後面的門，那邊有個三公尺寬的走廊，走廊上只有門上掛著「一號」及「二號」的兩個病房。這麼小的醫院有時也會叫病人住院吧。
一樓的房間全檢查過後，雅彥走上二樓。走在略陡的樓梯上，雅彥發現自己竟有些害怕。
「你這是什麼話，我一向都這樣送你呀。」
感覺自己的聲音也很縹緲。突然回過神來環視四方，這才發現在場的所長、智惠和桃井都神色不安地望著自己。
雅彥說著正要關上車門，但晶子卻伸出手來。每次兩人縮在同個被窩過夜的隔天早上，晶子都會這樣撒嬌。雅彥輕輕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晶子開心地笑了。
「會長！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都是因為你，晶晶才會死！）
「這……不是真的吧？」雅彥低頭看著晶子，忍不住自言自語。
昨晚兩人縮在同一床棉被裡過夜。兩人已經很久沒親熱了。
雅彥鑽進車裡的同時回答：
辦公室的另一支電話響起。智惠再度接起。
「武藤太太在山丘上往生了。了解嗎？」
雅彥和桃井正要把資料櫃搬到旁邊，只得先放下櫃子。他歪著頭狐疑地說：
各種想法不約而同地擠進腦袋，雅彥必須思考各種理由，真是太痛苦了。要解決這問題其實很簡單，只要回家仔細找找就行了，只要知道家裡有沒有那張所謂的和歌紙就行了。
「你太太使用柱子，已經過世了。」
「武藤先生，請冷靜一點！」
雅彥不住顫抖的指尖將薄薄的便箋微微捲起，這才發現底下似乎還有一張。雅彥迫不及待地凝神看去。
（那校稿工作完成了嗎？）
內容字數比寫給自己的那張遺書還多。
雅彥心想，同時緩緩轉進通往幹道的小岔路。Ｈ市內有一家好吃的蛋糕店，從公司去得多開十五分鐘，不過耽擱這麼一點時間，晶子應該不會生氣吧。
另一張是寫給雅彥的遺書。晶子寫的並不多，只是工整地寫了三行。
「聽不清楚呀！」
晶子絕不可能使用那根鐵柱。
雅彥掏出手機就要撥打一一九，偏偏手指不聽使喚，連這麼簡單的三個號碼都按不下去。
「怎麼可能！」
他悄悄打開房間的紙門。房間的橘色窗簾緊閉，才兩點多，整個房間卻彷彿染遍夕陽和*圖*書的顏色。
小張的是宅急便的寄貨收據，是晶子寄東西給東京出版社的回條。「內容物」那襴填的是書稿，寄件時間是今天上午。應該是在附近有代收宅急便的雜貨店寄出的，而內容物大概就是那份校正過的原稿吧。
鎮民會會長說完後就掛斷電話了。雅彥握著話筒茫然呆立。
但還是很害怕。
（原來晶子每天坐在這裡跟那東西面對面呀！）
「今天不想看，你還是早點回來吧。」
自己和晶子一同度過的時光，不該只濃縮成三行，分量也不該輕得只以這麼簡短的話語就能道盡。
雅彥忍不住大喊的同時，電話卻中斷了。
「發現死者的時間是十二點三十分。死亡時間，推測應該約在十一點左右。」
「武藤先生，請冷靜聽我說。武藤太太已經過世，剛被送到北村醫院。死亡證明已經開出來了。」
電腦螢幕的右上方，穿過樹林間隙的遠方，赫然矗立著那根鐵柱。它絲毫未被附近景物淹沒，彷彿直勾勾地往這方向凝視。
這輩子謝謝你。
兩人正努力搬著資料櫃的當頭，辦公室的電話卻響了起來。智惠接起來後說了幾句話。這時午休才剛結束，大概是一點二十分左右。
鎮民會會長打開診察室的門，那動作就像在自己家裡般自然。房裡有兩面布屏風，裡面坐著一位身穿破舊白衣的年長醫師。鎮民會會長朝他點頭招呼，雅彥也跟著點頭。原本正寫著資料的醫師放下手中的筆，從椅子上站起來。
應該沒有和歌紙吧？因為晶子根本不知道那根鐵柱的真正用途。
雅彥連車門都忘了鎖就衝進醫院。一進去是個窄小的候診室，有幾個小孩正在讀著繪本。一臉沉痛的鎮民會會長也夾雜其中。
雅彥拉開椅子無力地坐下。他無意識地往窗外一看，差點無法呼吸。
晶子身上的套裝是她最喜歡的秋裝。她曾穿著這套衣服到帝國劇場看歌劇。她胸前沾著紅色的東西，應該是從上面滴落的，如今這染得如同裝飾的花紋。
晶子不能死！不能死呀！
鎮民會會長的聲音仍然聽不清楚，一會兒中斷一會兒又連上，彷彿是從其他世界打來的。
「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啊！」
不料公司今天卻意外地忙碌。
「我要去上班了。」雅彥在玄關喊道。
「副所長，二線，是大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