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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組曲

作者:張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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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言做了。她輕咬他的耳垂,說:「我愛你。」
「你忘記了,我們的故事永遠不會重複。」
他們依偎站在窗口,聆聽永無休止的浪濤聲,月光灑在她赤|裸的肩上,她的膚色泛藍,顯得那麼瘦小而惹人愛憐。月光浴據說能使人瘋狂。他一遍又一遍吻她,抬頭再看那月,玉盤周圍逐漸開始融化,中央閃出橘色的光輝。他痛苦呻|吟了。
「我說夠了就是夠了。」她和他爭執許久,改變語氣哄他道:「你不要胡鬧,我就講別的故事給你聽。沒有爐火,我一樣能夠講故事。」
因為即使是回憶,也需要生命的照耀。
有一天他驚覺到,他竟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這對他又是新的打擊。他祗有去問她,女人淡淡回答。
「那麼妳為甚麼從不告訴我?」
「然後你離開我,跟她去了。」
「那是你的幻想,你應該記得。」
「我不想再聽。妳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他的嘴角浮現笑意,緊緊摟住她,共同注視著火爐裡燃燒正烈的最後一尊蠟像。
「為甚麼這樣看我?」
「我來找妳,妳不在。」他像小孩般盡情傾訴。
「飛船。船上還有足夠的燃料,夠你飛到平原的星際航空站。駕駛艙右側的藥箱裡,有一瓶銀色的藥丸。服下五顆,應該就能暫時恢復記憶。以後每隔八小時服三顆。回去後,你立刻找醫生,他們有設備能徹底恢復你的記憶。」
「甚麼在山後的洞裡?」
「因為它不是幻想。記得嗎?你每次都說,祗要能離開那城,你就心滿意足,再無所求?」
「然後呢?」
他精神稍稍恢復,就全屋搜索了好幾遍,確定她不在裡面。他想衝出去找尋她,自知氣力不濟。屋裡似乎比外面還要冷。他渾身溼透,縮成一團,聆聽屋外呼嘯的風聲。從窗口望去,鬼雪形成無數條交織的綠線,像一張綠網。
他掏出蠟像,在窗外綠光的照耀下,蠟像似乎也發出和圖書奇異的光輝。他撫摸了一會蠟像,顫抖著將它擲入火爐。他摸出打火機,點燃最後一塊生命。
他再度看到他自己。現在他一切都記得了。他知道他是誰,他從哪裡來,他為何而來。他同時記起那古老的傳說:當蠟像燒成灰燼時,蠟像的主人也將與之俱滅。
沒有夢的夜,對他是一種折磨。他苦苦追憶女人所說故事裡的人物,但是她們執拗不肯凝聚成形。他真遇到過別的女人嗎?她說有兩位,他卻毫無印象,她說過,都是他的幻想。他時常懷疑,即使在幻想裡她們也並不存在,不過是她故意編織出,用來刺|激他的故事。其實他祗想聽他們兩人的故事。在公園裡,他九歲,她七歲。但是她每次講的內容都不一樣。有時候他們好像坐在池塘邊,有時又好像在盪鞦韆。最糟糕的是,過不了多久他就將她從前所講故事的內容完全忘記了。也許她祗是反覆講述五六種不同的公園故事,並不是像她所說,每次內容都完全不同。但是他也無法證明這點。
「是你自己答應我到這裡來的。」女人邊哭邊講:「是你自己說,從此不再離開我。你說要把過去種種全都忘記,開始新生活。你自己決定服下遺忘劑,並沒有人逼你。我不肯告訴你,是怕你……怕你想起從前的種種事情,又要離開我。我受夠了,你殺了我吧,我受夠了啊!」
然而他的記憶也並非一片空白。無關緊要的事,他偏偏記得很清楚。有些女人不記得的事,他都知道。例如蠟像為什麼叫做生命。女人十分珍惜她的蠟像,除非凍得實在無法忍受,絕不肯切一片拿來取暖。他卻不管這套,每次到她那裡去,就替她點燃火爐。有時他想到,這樣做不無愛憐她的意味。也許正因為這點,祗有在熊熊火光照亮她的臉孔時,女人才肯講述他倆的故事。
他凍得牙齒不停打戰,口袋裡的手卻觸和_圖_書及一塊冰冷的物體。一個殘缺不全的人形,沒有手臂,沒有腿,祗賸下軀幹。
「混蛋,真氣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逼妳把一切都說出來,我被妳欺騙得太久了。說!我們為甚麼到這裡來?說!妳說不說?」
「我記不清楚了,但是我們的故事絕不可能這麼短暫。」
「反正是最後一個冬天了,妳不用管我。」
她聳聳肩膀。
每天晚上他切下一小片他的生命,擲入她面前的火爐。生命的碎屑在爐中熊熊燃燒時,他就趁機央求她:
爐火一旦熄滅,屋內便驟然冷下來。刺骨的寒意,侵入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無法忍受。他一咬牙,掏出蠟像,她及時捉住他持刀的手。
越來越冷,他知道她不會再講故事,就站起來離開她。女人甚麼都沒說,呆坐在熄滅的火爐前。
他並不記得,或者是不願意記得。她又繼續講下去,關於另一個屬於春天的城市,到處都是鮮花,陽光永遠照耀,人們隨處歌唱跳舞。
有一天下午在砍柴,他靈光一閃,突然記起自己從何而來。他興奮極了,一路叫嚷著跑下山。女人正在縫補衣服,他推開門時差點將她撞倒。
「妳呢?」
木屋外的積雪已過膝頭,他掙扎著走向谷底,閃著綠色燐光的鬼雪仍在飄落。在半山腰他滑了一跤,跌進一個大坑。幸虧積雪很厚,他並未受傷。但他試了幾次,都爬不出來。他喘息著躺在坑底,仰觀天色,無數點微細的綠光在天空中飛舞。他抹去臉上的雪水,努力向上爬。就在再次向下滑落前,他的手抓到樹根。
「我去山頂找你,你也不在。」
她沒有說甚麼,爐火已然熄滅,生命的碎屑燒成黑色的殘燼。她垂下頭,他望著她銀白的長髮,不禁黯然。
她嘆口氣,順從的撥動火爐,他們便回到海邊的小屋裡。他十九歲,她十七歲。他緊緊摟住她,親吻著她柔軟的黑髮。她最喜歡用臉蛋不斷磨擦他下巴的短鬚。然後對他神秘的一笑。
「跟誰去?我和_圖_書完全記不得。」他急切的追問:「跟誰去了?」
「你喪失一切幻想,不是我的錯。」
她面現微笑,讓他輕握住她的手。
「為甚麼?我實在不懂,我竟已糊塗到這般地步嗎?」
終於祗賸下你一個人了,他想。
「真的?我不相信。」
「那麼妳呢?」
「就在山後面的洞裡。」
「不錯,這是我的生命,我要怎麼處置都可以。」他端詳手中的蠟像,一隻手臂和一條腿已經失蹤。他冷哼一聲,「我的生命,不過一尊蠟像而已,都是迷信!我告訴妳這迷信是怎麼來的。我們的高曾祖父母輩,他們還在太空遨遊時,每個人都要帶尊小蠟像。其實不是蠟像,而是濃縮的固體燃料。萬一太空船出事,就將蠟像投入救生衣的袖珍燃料爐,這樣可以在太空裡多活十天,等待救授。他們稱蠟像為生命,我們卻繼承了這迷信。」他收藏好殘廢的蠟像,目光變得朦朧。「再講個故事給我聽吧,講個長長的故事,長——長——的故事。」
他為之語塞,胸膛裡的怒氣逐漸昇高。這狡獪的女人,總要想盡辦法使他難受。他一把拉住她的頭髮,將她撳倒在地上。女人尖聲叫喊,他更加憤怒,用力按她的頭撞地,碰然有聲。女人掙扎了一會,嗚嗚哭起來。他氣力也使盡了,一面喘息,一面罵她。
他翻出雪坑,連滑帶滾的跑下山坡。谷底女人的木屋幾乎全被埋在雪地裡,他好容易才挖開門前的積雪。敲門敲了許久,女人卻不開門。他大聲詛咒,懷疑是她的詭計,又怕她真出了意外。他轉到後門,又費盡力氣清出一條通路。僥倖後門並沒有鎖住,他爬進屋內,整個人就癱倒在地上。
「不必費神,我告訴你吧。然後你又回到我身邊。然後你又跟別的女人走了。然後你又回來。然後你老了。然後我們離開城市,搬來這裡。」
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切下厚厚一塊生命,擲hetubook.com•com入火爐。她來不及阻止,卻仍不免生氣。
「要聽甚麼呢?」
他懷疑她在騙他。他不相信自己叫秦國本,但又找不出理由來反對。他覺得自己姓林,她才姓秦。他想把這發現記載下來,就不會再忘記,卻明白自己早就忘了如何寫字。他好像被困的野獸,獸檻一天天在縮小,卻全無辦法。他因此甚恨女人。她甚麼都不肯告訴他!
「再講個故事給我聽吧。」
但他並不在乎。他全神貫注張開心靈的眼睛。他彷彿又回到公園裡。他九歲,她七歲。他們坐在池塘邊,水面籠罩著薄薄一層輕霧。池塘的中央有朵蓮花。槳聲夾雜著歌聲,從池塘另一角傳來。他定睛看那朵紅蓮,蓮花的顏色逐漸黯淡下來,由紅慢慢泛白。他感覺到自己也逐漸變得衰弱,背脊上的寒意一寸寸昇高。那麼古老的傳說竟是真的了!但他並不害怕,他全心全意凝視著那朵白蓮。
暴風雪來臨前,他已在山頂的木屋裡獨自關了三天。暴風雪一旦開始,他知道暫時不能離開這星球,反而覺得心安。木屋裡有足夠的糧食和薪柴,他不必擔心。他想起谷底的女人。他忘記是否替她也儲存了糧食和其他必需品。他應該會考慮到這些事的,但他不再能確定自己做過甚麼。他考慮了許久,決定下山去探望女人。
「就是這樣嗎?」他失望的說:「未免太短了。」
她並不在木屋裡。
他的確忘記了。但她順從的撥動爐火,他們便回到公園裡。他九歲,她七歲。他們坐在池塘邊,水面籠罩著薄薄一層輕霧。池塘的中央有朵蓮花。槳聲夾雜著歌聲,由池塘另一角傳來。他定睛看那朵紅蓮,蓮花卻變成跳動的火焰。
熊熊的火光立刻改變了木屋內的景象,窗外的綠光登時黯然失色。他感到胸前溫暖起來,臉孔開始發熱。他頓忘外面的暴風雪,凝神專注著爐中白熱的一團光輝。
「對,全都放進去了。」
陡然蓮花的顏色變了,它的色澤轉回到鮮紅。他喫了一驚,和-圖-書胸膛又開始發熱,他感覺到另一隻手握住他的手,是她的手。
「妳將妳的蠟像扔到火爐裡去了?」
「我知道。」
「我記得了!我記得我們從哪裡來的。我們原來並不住在這裡,我們的家在另外一個星球,一顆水藍的星球,好像嵌在星空裡的藍寶石。妳曉得嗎?」
「好嘛,你叫秦國本。」
「不要,不要這樣。妳明明答允我講個長長的故事。」
女人伏在地上痛哭,他倒沒了主意,怔怔坐在一旁。她終於淚盡,爬起身來,十分鎮靜的對他說:
「為甚麼我要告訴你?你記得我們從哪裡來,可是你記得我們為何而來嗎?」
「我告訴過你,我們的故事永遠不會重複。」
或許她也仍有一絲關愛他吧?女人多半是恨他的,不然何必這樣折磨他?他記不起兩人為甚麼決定分開住,他住在山頂,女人住在谷底。白天他並不去打擾她。沒有夢的夜晚,他實在忍受不住孤寂時,就下山找她。然而這並沒有甚麼益處,徒然增加他的苦惱。
他實在不記得,他甚麼都忘卻了。祗有一個辦法。他撫摸著口袋裡的蠟像。她像是洞悉他的念頭,冷冷說:
「你說你去了春之城,就會快樂。可是結果你並不快樂。」
「不要鬧,我就講。」她真的開始講述故事,關於那遙遠的城市,終年為冰雪封蓋。人們永遠躲在沒有窗的圓柱形巨廈內。在地底的甬道中,蟻行的工人晝夜穿梭來往。
「我也沒有辦法。我已經儘量延長故事,可是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短。我也不懂為甚麼。」
「再講一遍,我們去公園的故事。」
「有甚麼關係?這裡祗有我們兩人。」
「但是——我怎能沒有名字呢?」
「你不必這樣,畢竟這是你的生命。」
「不用管我。」她收拾好掉在地上的衣服。「你說過,這是最後一個冬天了。」
他離開她時,她埋首坐在熄滅的火爐前,慢慢一針針縫補衣服。
「把耳朵湊過來,我就告訴你。」
「夠了!冬天還長呢。」
「我叫林愛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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