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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樓夜話

作者:王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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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柴山99號公車

八、柴山99號公車

黑色小鬼的秘密通道原來是連接到一處龐大的珊瑚礁洞穴中,整個部落大概都住在這裡面了,其實仔細數一數,這個害羞而安靜的部落規模並不大,鬼口也不多,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約有五、六十個,我猜就幾個家族而已,洞穴裡散布著幾處三石爐灶升著火,中間有一處比較平坦的空地,看得出是聚會的場所,直到我們倆被帶到洞穴中的聚會場了,彼此之間還是沒有開口說過話。
「待我說給你聽,他們兩個原本住在英國領事館內——」老傢伙吞了一口痰才繼續說。
「我的天啊!那是灣中港巨人族的村落,他們正被鄭成功的部隊屠殺。」流浪漢驚訝地說。
果然剛上車的兩位鬼先生個頭比較高大,互相竟然以英語交談,然而五官輪廓依舊模糊難辨,若老傢伙不說倒很難看得出他們是死在臺灣的外國鬼。
「外國鬼怎麼會在臺灣人祭祀孤魂野鬼的萬應公廟裡當神呢?」我皺皺眉頭小聲地問。
「二位元帥廟拜的就是祂們兩位,兩個外國將軍鬼。」流浪漢笑著說。
高雄夜晚的最後一班公車,車上空蕩蕩的,幾乎都沒乘客了!常常只剩下司機先生一個人盡責地甚至有點自得其樂地掌著方向盤,我最愛看每晚靜靜駛經過漁人碼頭的99號公車,數一數車內的人數,一個、兩個、不到三個,很快便數完了,有時候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覺得高雄市的公車最寂寞了!大家都愛騎機車四處亂竄,一路上都沒人肯理它。
99號公車才跑了一小段路就減速靠邊停在西子灣十八王公廟的山腳下,原來有兩個乘客要上車。
99號公車轉個彎繞過哨船頭山下一站便來到西子灣,我不經意地往車窗外一看,發現堤防上靜靜坐著看海的也一個一個都是鬼,長得和車上的鬼差不多,大致上像人的形體但五官、膚色、頭髮都模糊難辨。
「難道十二點這一班是特別的加班車?」我內心興起了疑問,白天還四處去尋找流浪漢,結果沒找到。
「人死後的靈魂會永遠停留在過去。」流浪漢感傷地說。
「十一點前都沒人坐了,還要延後到十二點?對不起!目前我們沒有這種加班車。」對方這麼說,我才想起高雄市的公車處一直在虧錢。
「以後你就會明白陰間的時間和陽間的算法不一樣;在這裡,時間的流動是停止的。」流浪漢笑道。
隔日一早,我依舊清晨起床去運動,一路上卻奇怪沒發現老流浪漢的蹤影,不在每天習慣上廁所的碼頭,也不在圓型劇場的臺階上睡大覺,更不在港灣公園裡凝望著大海發呆,人是回來了,卻不知躲到哪裡去?
我有一個可掛一瓶水的腰包,再帶件簡便雨衣和少許乾糧就是我的輕裝,冬天頂多再塞件薄長袖,預防身體溼透時可禦寒,我常常在柴山輕裝健行,每趟二至三小時,這裡真是一處可供閒晃遊玩一整日的廣闊空間。最近我更迷戀上99號公車經過的這一條路線,我稱它做「山與海」,先緩緩登高遠眺西子灣,再從三百公尺高的山稜上直接垂降到海岸的礁岩地帶,有時候遇到漲潮大浪或颱風將至,礁岩潮間帶全被海浪侵吞了,就必須動腦筋在礁岩上跳躍攀爬找路前進,或者抓緊珊瑚礁一步一步踩入海浪下的結實地面,摸索著通過海岸。
我倒是對這兩位外國鬼很好奇,想坐過去與祂們聊一聊,不過一想到我的破英語連和外國人交談都有困難了,更何況是外國鬼呢!想一想也就作罷了。
「早期十八王公廟在領事館旁建起來後,發生過不安寧的事,周遭的古榕一夜之間都要枯死了!乩童問神的結果是說領事館內住有兩位外國將軍鬼,屍骨就葬在附近,和十八王公這一邊互相衝突鬥法,必須另外為他們建廟祭祀才得安寧。」流浪漢說。
「我還記得二位元帥廟很特殊,廟中有一小塊告示牌寫著本廟主神不喜歡起乩做法事,禁止乩童入內,原來外國鬼討厭臺灣人向祂問明牌,不做此服務,這也合邏輯,所以香火不盛。」我說。
可是有一天晚上十點半過了,99號公車卻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開,第二天也是一樣,沒有看見老流浪漢下車,人也沒有出現在漁人碼頭,第三天、第四天、甚至接下來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一樣,是不是老流浪漢回去真正的家和家人團圓了呢?還是他厭倦了碼頭生活,又換了另一處地方睡覺呢?我納悶一陣子之後也就逐漸淡忘了這閒事,入夜後在客廳裡邊看電視邊打瞌睡,有時醒來抬頭看看牆上的鐘,早過了十點半,也沒再去留意最後一班99號公車已經駛過。
有一回,另一個登山客發現了我正在觀察的翠翼鳩,立刻加入了行列,很可惜!或許是他身上的寧靜度不夠,翠翼鳩感受到不尋常的威脅,隨即振翅飛離。
我這樣自忖著,只有心中寧靜的人才能看得見翠翼鳩。
時常,一隻在森林的光斑下發著綠光的翠翼鳩靜悄悄地蹲伏在林蔭裡,而一群呼號而過的遊客忙著互相取樂吵鬧,什麼也沒有看見,真是愚蠢的傢伙!我靜靜佇立在一旁,心中暗想,當然翠翼鳩不會介意我知道牠的行蹤,這是很奇妙的互動,翠翼鳩知道我和_圖_書的存在也信任我,沒有振翅飛走,有時候我們在林下相距只有一公尺的距離,我默默地跟著牠,欣賞牠身上神奇的羽色,牠的翠綠色翅膀會隨著陽光的角度變化著,牠也很自信自己的保護色,當一群粗心的人又經過時,牠只是一動也不動,保持靜默而已。
過了幾天,我看到報紙上一則地方版的小新聞,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
99號公車一直跑一直跑,在蜿蜒的山區公路上九轉十八彎之後,最後,在很深很偏僻的山區裡面,一片茂密漆黑的森林中停下來……
「鬼對於生前的習慣並不會改變,這群部落裡的番鬼是很防生人的。」流浪漢說。
我不知道他白天裡到哪兒去遊蕩了?我很想找機會問問他,但我從來沒開口和他說過話,就像我很想知道他為何一個人獨自在碼頭上生活?他沒有家可以住嗎?他沒有親人嗎?他天天在碼頭邊遊晃不會無聊嗎?下雨天的時候他又能躲到哪裡去?但我從來不敢在他身邊坐下來和他說話,我猜他心中一定有一大堆故事會讓人聽了腦震盪,我知道流浪漢的故事如果開始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有時候我幾乎忘了街上有公車站牌的存在,搬來漁人碼頭兩年多了,直到最近才發現我家門前有一塊公車站牌,大概是很少人會在這一站下車上車,加上公車班次也不多吧!所以我從來沒看過99號公車停在我家門前,直到每晚最後一班99號公車會載來一個流浪漢,固定在我家門前下車,然後走到對面漁人碼頭的圓型劇場去睡覺,我才知道原來我家門前有一塊站牌叫哨船街站。
喔!我想想也對!至今西子灣哨船頭山上的二級古蹟英國領事館仍然荒涼得像座百年鬼屋,整座花錢翻修過後的老建築卻空蕩蕩的,了無生氣,裡面少得可憐的陳設或文物也就是所謂的軟體解說,數十年不變,貧乏老舊得就要融入歷史,讓人誤以為也是百年前館內的文物了!除了有工人定期打掃除草還顯得略有人煙之外,傍晚五點,領事館前兩株茂密榕樹旁的大門便關上,停止開放了,而這時候,來到西子灣散步賞夕陽加夜遊隔鄰十八王公廟的遊客潮才剛要開始呢!因此當遊客們吹著涼爽的海風爬上十八王公廟的階梯,看到的古蹟英國領事館總是一副大門深鎖,庭院深深,不得親近的鬼屋模樣。
彷彿是大夢初醒般,我看了看手錶,時間依舊停留在十二點零七分,也就是說我回到家後,我的家人不會感覺到我離開很久了。
我看一下手錶想要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這才覺得很驚訝!時間竟是十二點零七分,一直停留在午夜十二點剛過我上車的時刻。
「他們為何會完全在臺灣消失呢?」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也許今晚有答案。黑色小鬼們簇擁著我們倆彎腰鑽進一條叢林裡長長的綠色隧道,可想而知這條類似山豬走出來的獸徑,原來是他們常走的秘密通道,裡面四通八達路徑分歧,對於我們來說是低矮了些,必須辛苦地彎腰低頭才能前進,然而以他們的身高來說卻是剛剛好,在他們還活著的年代,走在通道裡一定不容易被敵人發覺行蹤。
因為有一些市政府興建的公共空間,漁人碼頭變成流浪漢可以過夜的地方,他們可以在圓型劇場的臺階上睡覺,或者堤岸邊的各式座椅上過夜,被99號公車載來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剃著光頭的流浪漢,白日四處遊蕩之後,好像每晚下班固定會回到他的家一般,在固定的時間與地點下車,我才知道最後一班99號公車經過我家門前的時間大約是晚上十點半。十一點之後,高雄市所有的公車就都收班了。
全場靜默之後,有一位盛裝打扮的男性老者來到廣場唸唸有詞地跳起舞來,他的頭上插著各種豔麗的鳥類羽毛,臉上戴著可怕的面具,骨針刺穿他的大耳朵,背上披的是雲豹的獸皮,他跳的是一種慢慢旋轉身子的舞步,雙手指著天,以右腳為圓的中心,左腳移動的舞步,我猜他是部落中的巫師吧!他跳的舞可不是給我們看的,會不會正在施展巫術呢?

  Ⅶ

  Ⅲ

「他們呢?他們躲到哪裡去呢?我想問問他們後來呢?」我找了找四周黑暗的角落,並沒有小黑鬼躲藏著,他們全都消失了。
「待會兒,他們好像有重大的事情。」老傢伙說。

  Ⅵ

「原來如此!十八王公也是遇海難,屍體漂到西子灣上岸,共有十八人,不知他們從何而來;同樣的,旁邊的二位元帥廟,也沒人知道廟的起源,拜的是誰?」我搖搖頭笑著,恍然大悟。
「矮人族注定要永遠地躲藏?」我喃喃自語著,似乎感覺到這就是疑點所在,就是這群神秘種族所要透露的重要訊息?心中同時為剛才出現的血腥畫面感到很難過,「他們果真是鬼嗎?還是這句『永遠躲藏』的話隱藏著玄機?他們並不是鬼?他們藉著神秘的巫術保護自己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敢與我們接觸?」
「別怕!牠們的世界,就像我們的世界一樣存在,每天進行著,這些好兄弟不會傷害你,祂們既然肯讓你坐上祂們的公車,就表示歡迎你。」流浪漢對我說,第一次和他交談竟然就發生在這麼奇怪的場合,而且他似乎猜得到我正在想什麼。
流浪漢與午夜公車這怪事我愈想愈不對,會不會是好心的司機與常常搭公車的流浪漢變成了朋友,每晚收工後送他回家啊?我愈想愈有股睡不著覺的衝動,想等流浪漢下車時當面去問他,於是我等了又等,終於又等到十二點過了,99號公車又停靠了,流浪漢一下車,我卻鼓不起勇氣走出門去問他。
柴山小徑上,如果遇見遊客過度吵鬧喧囂的話,總會讓我想起與翠翼鳩的無聲相遇。

  Ⅷ

在熱帶雨林中垂降到海岸線上時,我的身體往往已經因先前的登高而很疲倦,最後要面對的這一關必須一鼓作氣手腳並用,我會先停歇一會兒,坐在礁石上欣賞黃昏夕陽,調節呼吸,那是動靜之中最美的時刻。
「他們出現了!你看,躲在草叢中睜著的大眼睛,還有樹上也藏著七、八個。」流浪漢小聲地說。
99號公車通過了中山大學的校園,繼續往柴山山區的道路駛去,途中還上來了一群活蹦亂跳的猴子家庭,公車內的乘客一下子多了起來,牠們都要坐往柴山去吧!大概是下山逛完街要回家了,我也只能這樣想囉!倒是牠們的數十雙圓碌碌的大眼睛老窮盯著我瞧,使我渾身覺得很不自在,兩個外國鬼卻在軍方廢棄的戰鬥教練場旁便下車了,那兒半夜竟然也有流動咖啡車在營業,我看見他們兩位走到露天咖啡座的座位便坐了下來,前面是一處展望極佳的斷崖,其實傍晚時分便有人開著咖啡車在那裡賣露天咖啡,一直營業到晚上十點才收攤,沒想到午夜以後竟然換作是鬼來賣咖啡了。
我強自鎮靜地找到位置坐下,坐下之後仔細一看,又差點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車廂裡有其他乘客,可是,可是我簡直快要昏倒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物,乘客之中竟然有一隻猴子正半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打瞌睡哪!這隻猴子怎麼像人一樣會坐公車呢?牠是要坐這班公車回柴山嗎?說到人,車廂內好像除了我與流浪漢之外,其他似乎都有點不太像人——不說那隻打瞌睡的猴子,其他的乘客彷彿存在著又不太存在著,看得出總共有三位,有點透明又不怎麼完全透明,後來我也總算看見司機先生的存在了!他們的全身有點蒼白,行經路燈之下便被光線照射得通體透明,呈現著人的形體,如果經過黑暗的角落就會變得有些灰黑。
「命運注定矮人族要永遠地躲藏——」
「等一下它還會回來嗎?」我擔心地問道。
然後畫面出現全村的戰士們群情激憤地聚集在廣場前聽頭目揮著手說話,高大強壯的戰士們全副武裝地現身,他們有的綁辮子,有的蓄長髮,有的戴藤帽,全身大致上都有美麗的紋身,還戴上銀製的寶環或大耳環,個個都很有自己的造型,可是畢竟敵不過漢人的進步槍砲和鐵甲衣,原來這是戰爭前夕的記憶,最後是兩軍對峙,然後是巨人族被屠村的畫面,戰士們被火槍擊倒血流成河地死去,老弱婦孺等族人們無一倖免。
不過當他們開始對你感到興趣時,可是比猴子還要難纏呢!哪來這麼多黏人的小鬼?幾乎全部落的孩子鬼一下子都湧現在我們四周,好奇地觸摸著我和老傢伙,將我們圍擠得寸步難移,雖然彼此之間沒有交談,而比孩子鬼身高大不了多少的大鬼,我指的是在成人之後死去的鬼,則比較害羞地站在一旁笑著觀看我們的窘狀。我注意到成人鬼的頭髮染上了各式各樣鮮豔的油彩而且是鬈曲的,個個濃眉大眼獅子鼻,身上僅在重要部位蓋著一塊獸皮布,肩膀與臉龐則紋著各種圖型的刺青,胸前掛著獸牙項鍊,男鬼還隨手攜帶弓箭,孩子鬼與成人鬼不同的是全身赤|裸,身上什麼裝飾都沒有,也還沒有紋身。
「我是不是在作夢啊?」我心裡充滿恐懼地想著,雙腿搖搖晃晃站不穩。
「嗯,很準時喔!它還要載那猴子一家大小回到一線天去,然後坐在最後排的那三位住得最遠,他們是臺灣國劉永福將軍的黑旗軍,駐守在大坪頂砲臺,臺灣割讓給日本的時候,被來接收打狗的日軍艦炮打死的;不過你放心!鬼公車一定會來接你,或者說,這裡的時間並不存在。」老傢伙說。
沒想到午夜過後,西子灣堤岸上坐得滿滿的都是鬼,個個臉龐朝著大海的方向發呆,和傍晚滿滿的都是看夕陽的人們的景象,倒是相去不遠。
就這樣,每天晚上我讓載他回家的99號公車提醒我十點半了,該是關門上樓睡覺的時候了,然後每天一早,我起床沿著漁人碼頭散步到西子灣,總會看見他也剛起床,不是蹲在碼www•hetubook.com•com頭邊大便,便是早已經坐在椅子上發呆凝望了,有時候我實在不想撞見一個老男人光著屁股蹲在岸邊的不雅模樣,總會故意遲個幾分鐘,心想等他完事了再經過,那樣子我的清晨會很美,也覺得像他這樣子過日子沒什麼不對。
「他們到底是誰呢?古部落又是一群很久以前便存在的鬼嗎?」我暫時置身在黑暗的林蔭一角,保持靜默,內心並不害怕而且覺得好奇心愈來愈強。
那道聲音結束之後,畫面突然也隨之結束,眼前的所有黑色小鬼們竟然全都不見,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此時99號公車正打著強烈的遠光燈穿過洞穴而來,要來載我們上車。
99號公車一直跑一直跑,在蜿蜒的山區公路上九轉十八彎之後,最後在很深很偏僻的山區裡,一片茂密漆黑的森林中停下來,流浪漢示意我該下車了,幸好今晚有月光,除了被森林遮蔽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之外,天空倒是很明亮。
被99號公車載來的老流浪漢大概很喜歡哈瑪星的漁人碼頭吧!已將碼頭當做自個兒的家約莫半年光景了,颳風下雨的日子也不見他離開,只躲在圓型劇場的屋簷下稍微避一下風雨;我覺得哈瑪星有一種過往歲月的滄桑,最能代表繁華落盡的老高雄,畢竟這裡是高雄市最早發展的區域,有一座高雄驛老車站,有一條最早的銀行金融銜,有一家山形屋出版社,還有當時很先進的武德館與婦人會館等建築,有很多大宅院的有錢人家,也有巷子底最早的違建貧民窟,你能想像最早的高雄火車站就在哈瑪星嗎?我的老父親形容他們的時代,哈瑪星是三教九流,很複雜的各方人馬爭奪聚集之地,不過它現在不同以往了!那個老流浪漢可能還停留在過去,我看他全身依然保持整潔的模樣,不知每天都在哪裡清洗?褲袋裡插著一份當天報紙,證明他仍然關心社會國家,他從這處碼頭晃到另一處公園,沿路邋遢的流浪漢不止一個,他卻從不和任何人交談,只是喜歡將臉朝著對岸或海港靜靜地凝望。他也沒有任何拎著走的行李與家當,甚至連棉被也沒有,每晚睡在固定的椅子上,用當天的報紙覆蓋身體,每天一早蹲在碼頭旁大便,直接讓「撇條」掉到海裡,然後坐在碼頭上開始凝望,直到他想坐上公車離開去遊蕩,即使連他坐上公車去遊蕩,也是每天進行著,無論陰晴,風雨無阻。
雞爪人?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矮黑人我倒聽過,臺灣到處都有關於史前矮黑人遺址的傳說,印度和東南亞至今仍有矮黑人部落存在,擅於巫術的矮黑人屬於非洲舊大陸人種,還不止一支種族,他們在歷史上的遷移以及與其他民族長時期的通婚混血之後,產生膚色、習性、語言略異的分支遍布各地。我發現眼前的這群黑色小鬼的雙腳的確很奇異,難道是因為基因突變還是時常爬樹的關係,都有點扭曲變形了!變得腳板很寬很瘦,瘦得骨頭都看得見,腳趾頭也比較長,他們爬樹的功夫果真厲害,有好幾個就在我頭頂上蕩來晃去的,像隻猴子般倒掛樹上,他們個頭也小,踩在樹枝上很輕盈,不會折斷。
過了一會兒,他們全都從黑暗中站出來時著實嚇了我一跳,我睜眼仔細一看,這次是黑色的鬼而且是黑色小鬼,難怪可以輕易藏身在草叢或樹冠裡,眼前的這群黑色小鬼的身高並沒有比猴子高出多少。
「大坪頂很遠哪!據說那一座砲臺古蹟已經埋沒在荒煙蔓草中報廢很久了,我從來沒去過。」

  Ⅱ

面對自然環境的不安狀況時,身體很自然地會備戰起來,充滿著興奮緊張又堅強的力量,這是過慣平凡生活之後,一種久違的迷醉感覺,沒想到自己的肌肉、心智、和膽識可以通過這層考驗,這些接近危險但小心便安全的試鍊,似乎會喚醒身體,讓身體機警而靈活。
「我想他們雖然認識我,但想必對你有些疑慮,所以先躲在暗處觀察你。」流浪漢安慰我。
「牠們是不是鬼啊?」我內心惴度著,不敢說出口,全身緊繃地坐好,感到頭皮發麻不敢亂動,甚至不敢稍稍用力呼吸,我想牠們就是吧!絕對是了!我知道我坐上鬼公車哪!
沒想到他主動向門內的我招招手,意思是要我過去找他,而且奇怪的是暫停的99號公車並沒有駛走,車門也還打開著,老傢伙就站在車門旁不走,似乎有意思邀我和他一起上車,不知不覺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逼近我,牽引著我向那班公車走去,我也顧不得向家人說一聲我要出門,就莫名其妙地跟著流浪漢上車了。
「我懂了!如此痛苦的記憶還留存在這群善良民族的心中,抹滅不去,直到他們變成鬼。」老流浪漢嘆口氣說。
其實99號公車很有趣,它會經過蜿蜒的碼頭、繁忙的渡船場,寧靜而廣闊的港灣、大學校園、看得見大船入港或出海,以及西子灣上的遊人與海鷗,學園裡的青春氣息,最後一段還有依山傍海的山路延駛到柴山社區,為了跑狹窄的山區公路,它還有一種小型巴士每天間隔零星幾班,路線註明延伸至柴山,也就和_圖_書是說,特別只有小型車身的99號公車,從火車站出發,除了可到中山大學外,還可以深入柴山,大型的99號就不行了。
「別忘了它是鬼公車啊!」老傢伙笑道。
等車門一關上,我才驚訝地發現99號公車的駕駛座上並沒有司機,可是方向盤竟然自動地旋轉起來,自動地排檔,公車在馬路上緩緩啟動了。
「一個多月前在公車總站停車場發現的無名男屍,終於由家屬出面領回,這名男子年約七十多歲,身上無任何身分證明,是個遊民,有民眾表示常看到他在哈瑪星出現,據悉住在北部的家屬已經找尋離家的老父親數年了。警方接獲報案指出,他是清晨被發現死於一輛小型的99號公車上,法醫證明是心臟病突發,並無他殺嫌疑,至於為什麼人死在昨夜才收工的公車上無人發現?就連最後值班的司機也不知道。」
「老先生,你不是說你認識他們,怎麼不和他們說話?」我小聲地問流浪漢。

  Ⅴ

「那一間萬應公廟是群鬼聚會的地方,半夜裡很熱鬧,不過今晚我想去古部落走走,再看看他們。」老傢伙似乎心裡有事藏著。
「只是雞爪人為何要告訴我這個秘密?他們依舊害怕自己也會遭到滅族的命運嗎?」我心中閃過一絲奇異的想法。
「其實英國領事館曾經是一棟鬼屋,住著外國鬼卻沒人知道,其中據說有羅妹號事件討伐墾丁龜仔角部落戰死的美國上尉,屍骨就葬在領事館旁的山坡上,羅妹號是一艘美國商船,在鵝鑾鼻外海擱淺,游到岸上的美國人大多數被傀儡番殺害,用來報復上一艘經過的外國船對村落的屠殺,這事件引發一場討伐戰爭,曾經打過紅番的美國軍人竟然對上了排灣族獵人。」
然後黑暗的鐘乳石牆壁上開始出現一些模糊的影像,影像中有一些人逐漸地清晰,最後竟然是一場會動的電影,我是說類似電影原理的畫面,這樣的畫面也曾時常浮現在腦海裡,有時是片斷的,有時可以有連續劇情,但不會像我眼前所看到的,可以慢慢調整焦距。
「我上回自己一人半夜還在森林中晃,就好像催眠一樣被一股神秘力量牽引到這裡,就是這樣遇見他們的,如果他們願意現身就表示你是個善良的人。」流浪漢以肯定的眼神望著我。

  Ⅰ

「我的錶一上車就不走了嗎?」我蹙著眉頭喃喃自語。
可是那一晚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午夜公車和流浪漢了!難道那一夜流浪漢果真對著我鞠躬說再見嗎?直覺還真準呢!雖然聽不見他口中唸些什麼,99號公車會再載他回來嗎?他又去找山上那群朋友了嗎?為什麼他們要告訴我被遺忘的故事?如果巨人族是被屠村滅亡的,那麼矮人族又逃到哪裡去呢?最後為何會完全消失無蹤呢?他們仍然躲藏在洞穴中嗎?我心中還是納悶著,可想而知也找不到答案了。

  Ⅳ

「我知道,剛剛播放的是他們心中的記憶,人死後記憶並不會隨著肉體腐化,而是跟隨著靈魂不滅。」流浪漢也在自言自語。
「最近我才在圖書館查到這一族在臺灣歷史上確實存在過,叫雞爪人,腳趾頭長得像雞爪一樣,很會爬樹,又是矮人族的一支,不建屋舍,居住在洞穴中,來無影去無蹤,很難發現他們的藏身之處,他們又擅長巫術,常常隱身在草叢中作弄外人,被作弄的人好像中邪遇鬼一般,不過如今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待會兒你還可以看到他們的鄰居,住在湖邊的巨人族。」流浪漢說。
「這兩個很特別,住在十八王公廟旁另一間叫『二位元帥』的小廟,原來是兩個死在臺灣的外國鬼,生前是阿美利加的軍人,還是軍官呢!」流浪漢悄悄在我耳朵邊說。
「真奇怪!他們是鬼呢!鬼為何要怕人?對人有疑慮?」我問。
99號公車經過那一間流浪漢喜歡去的萬應公廟並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開,我倒發現要爬上那一間小廟的階梯在夜裡發光,明亮得很。
「看見了我們的好兄弟的厄運,我們卻無能為力,只有躲藏,躲避惡運的降臨。」這道聲音又是那位跳舞的巫師所發出的嗎?
「我們想要告訴後來住在這處地方的朋友,我們的故事,我們所遭遇的不幸。」有一道聲音突然像旁白般在我耳邊響起。
接下來的幾天,小型的99號公車每晚準時在十二點過後將老流浪漢載回來,除了老傢伙之外,車上空無一人,從未出現過其他的乘客,我疑惑著是不是公車營業的時間往後挪了,最後一班公車延到十二點才打烊,讓老流浪漢多出時間去遊蕩,過起夜生活,所以早上起不來,躲到暗處去睡大頭覺,睡到中午也沒人知道,我還特別去留意十點半之後到十二點之間,並沒有其他公車班次駛過。
每晚最後一班99號公車經過我家門前時,通常也是我該上樓去睡覺的時間了!我習慣看看牆上的鐘,最後一班公車停在我家門前那一塊站牌的時刻是晚上十點半,再來它會沿著哈瑪星的漁人碼頭,以及西子灣的蓮海路,到中山大學巡繞一圈,在晚上十一點前結束它的工作,回到某一處我從來不知道的停車場。www.hetubook•com.com
「別煩惱!起初我也是很驚惶,後來發現午夜的這一班公車很好玩,你等一會兒就知道。」老傢伙轉過身來,張開缺了牙的嘴笑著對我說。
一群吵吵鬧鬧,放聲談笑的登山客是沒有機會遇見這種美麗害羞的野鴿子在森林地面踱步的,這是噪音製造者的莫大損失,當然他們也就無法體會,只有在寧靜的氛圍下才能聽得見的風聲、落葉聲、或鳥鳴聲,而且吵鬧的人也看不見周遭的美景,他們依然將在都市中忙著講話的習性帶到山上來。
現在我坐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森林之中,四周一片黯黑與未知,彷彿就是夢境中的一種迷醉狀態。
99號公車將我們載回到漁人碼頭後,我們便各自分手要走回自己的家,當然老流浪漢並沒有家,我想到他今晚也只能睡在椅子上,流浪漢走在對面的碼頭時卻忽然回過頭來深富感情地對我鞠了個躬,日本式的九十度彎腰行禮,口中還唸唸有辭,那姿態似乎是旅人離別前向朋友說「莎喲哪啦」的意思,我才想起一路上我還沒來得及向他問名字呢!難得他老人家心情好,臨睡前還向鄰居說再見。
「我知道二位元帥廟啊!為什麼祂們倆住在裡面?」我迷惑地問道。
「等一下我們要去哪裡?」我看了一下手錶又問。
時常在這處山裡健行活動,怎麼沒聽聞山裡從前有處古部落的歷史,老靈魂還聚集著,捨不得離開嗎?他們不現身,我們是絕對找不到的,他們會因為不喜歡我而不出現嗎?我心中快速閃過一念,就像翠翼鳩會憑著直覺判斷這個人是否具有侵略性?只有心中寧靜的人才看得見翠翼鳩,然而要怎麼做才能看見古部落的老靈魂呢?我知道我和這座山很有緣,想來真不可思議!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呢!竟然在很短的時間內適應了另一個世界存在的事實,原來老傢伙也是整天在這座山裡遊蕩,才會發現它的秘密。
黑暗中,我的視覺變得不太靈光,只能憑直覺來感受四周環境的風吹草動,沒想到老傢伙也察覺到了那群眼睛散布在四周,連樹上也有。
經過了約莫半小時在黑暗中的無聲等待,突然間我也感覺到有一群眼睛正從四周的草叢中浮現,偷偷地盯著我們瞧,那眼神我一度以為是猴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
「巨人族是我們矮人族的好兄弟,他們在漁夫灣捕魚,在疏林草原追逐鹿群,他們住在大湖岸邊的平原,我們則住在大湖邊的山上,靠採集與打獵維生。」那一道聲音這樣說。
很喜歡這種藏身在林下美麗又安靜的鳥兒,尤其當我知道我對牠們不具威脅,牠們不會因為我的停留而飛離。
就在我逐漸習慣了不再去注意最後一班的99號公車之後,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我還未關門上樓去睡覺,突然間聽到熟悉的公車煞車的聲音,一輛小型的延駛到柴山的99號公車緩緩地停靠在門前的路邊,車門緩緩地打開,走下車的人影竟是那熟悉的老流浪漢,他突然又回來了!這些日子到哪度假去哪?好久不見啦!我心中自語著,不知是欣慰還是訝異?可是現在幾點鐘了?我納悶地抬頭瞄了一眼牆上的鐘,十二點零五分!不可能這時候還有公車班次啊!我是不是眼花了呀?
眼前連續放映著矮人族與巨人族一起在湖中划著獨木舟的畫面,矮人族與巨人族在一起身高的確相差很多,巨人族是在平原上漁獵維生的民族,畫面中出現巨人族追逐鹿群的情景,這些高大的獵人手長腳也長,很會跑。
「柴山曾經有這個部落存在?」我問老傢伙。
但我知道他特愛坐上那種延駛至柴山的小巴士往柴山的方向去遊蕩,有一回接近傍晚,我也特意挑一班小巴士坐到柴山去爬山,恰巧下一站哨船頭公園他也上了這班車,然後我發現他在山區途中的一間萬應公廟前下車,獨自一人往山坡上的小廟爬去。
「奇怪呢?馬路並沒有鋪到這裡啊!公車是怎麼開進來的?」我望著離去的99號公車發愣,覺得今晚的一切彷彿都在夢境中,不必認真地追問為什麼,雖然珊瑚礁岩層的地面崎嶇不平,可是99號公車就是能穿透地面的高低阻礙,一路平穩地駛去。
打電話去問公車處,他們給我的答案很肯定,卻也很冷漠。
「別急,最好別出聲,靜靜地等恃,他們會先在暗處觀察我們,等他們接受了我們便會出現迎接客人;如果他們沒現身,我們絕對找不到他們。」流浪漢神秘兮兮地說。
「你是說……他們是矮黑人死後的靈魂,我看他們一點也不像死後的鬼。」我開玩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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