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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要從蘆屋的行動說起。

教官戰戰兢兢地用微帶疑問的語氣點名：「高村？」

「這樣啊，你完全振作起來了。可是，你不怕嗎？那種感覺很不好吧？好像整個身體都被控制了。」

上午十點半整，排在遊行隊伍前頭、馬術高超的騎馬隊伍，在觀眾的掌聲中從建禮門出場，開始了葵祭和我們的「路頭之儀。」

如果先發生「那件事」的是立命館白虎隊，那麼結果應該會完全不一樣。但是，儘管被逼到極度劣勢，白虎隊還是無人投降，硬是持續著十個人的作戰。相反地，也最諷刺的是，戰況維持壓倒性優勢的我們，竟然先出現了投降者。

或許有點晚了，但是，我還是要在這裡簡單說明荷爾摩的規則。

「啊，好緊張，覺得膀胱脹脹的。」

荷爾摩的勝敗，是經由兩種結束方式來判定：一種是對方的小鬼全軍覆沒，另一種是對方代表人宣佈投降。實際上，比賽還不曾戰到一方全軍覆沒，通常是代表人宣佈投降後決定勝負的。

不過在說這件事之前，要先稍微提一下關於高村的事。因為就是那個人在上完體育課後，不經意地說出來的那些話，徹底摧毀了我的心。

「很難說，當驅使者吼叫時，自己驅使的小鬼應該都消失不見了……所以，這一點還是很難判斷……總之，應該是失敗的懲罰吧？」

「岩倉。」

大家一定很疑惑，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手上的袋裝葡萄乾究竟要用來做什麼？其實她們手上的袋裝葡萄乾一點都不特別，是任何超市、乾貨店都有賣的普通袋裝葡萄乾。為什麼荷爾摩現場需要這樣的葡萄乾呢？

「現在開始展開立命館白虎隊與京大青龍會的荷爾摩比賽，今天的荷爾摩由我龍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會長立花美伽當裁判。」

「嘶砰。」葡萄乾發出悅耳的聲音，被瀕死的小鬼的「扭絞處」吸了進去。一旦吸進去，「扭絞處」就會彈出來，恢復原狀。

立命館白虎隊的小鬼幾乎是毫髮無傷地就把高村的小鬼包圍殲滅了。接著它們面對的是沒有任何武器裝備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補給部隊。高村的小鬼被殲滅後，完全被孤立的補給部隊成了目標，立命館白虎隊的小鬼像衝向獵物的白虎般，猙獰地衝向了補給部隊。

要設置多少補給部隊並沒有明文限制。理論上，考慮與戰鬥力之間的平衡，最好是派兩人份，也就是共計兩百隻小鬼來做補給的工作，而且基於性格關係，大多由女性擔任這個職務。京大青龍會就是根據這樣的理論來做編制。

「好像只有我們的小鬼看起來特別弱呢！」我已經對即將展開的荷爾摩競賽產生了極大的不安，不由得這麼詢問站在旁邊的阿菅學長。

這時，會有一隻小鬼飛也似的衝向它。這隻小鬼就是救援小鬼，它的手上緊握著一粒葡萄乾。救援小鬼會把手上的葡萄乾靠向倒在地上的小鬼的臉。雖然只是一粒小小的葡萄乾，但是，對臉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來那麼大的小鬼來說，卻是很大的東西。救援小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顆葡萄乾塞進完全凹陷的「扭絞處」。

只有短短幾公尺的距離，卻從未像現在感覺如此遙遠。得不到近在咫尺的夥伴救援，高村的小鬼們被包圍後，在短短兩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

早良京子和楠木文點頭回應，她們手上正抱著市售的袋裝葡萄乾。

「是這樣的，楠木學妹說她很擔心你跟高村，所以拜託我來看看。」

「荷爾摩——」

「哼！真是個好學生。」從他那個模樣，實在很難想像他會答得這麼謹慎。我大感掃興，一把捏扁了喝完的鋁罐。

「不過，我還是擔心高村……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立花用充滿活力的聲音告訴我們後，隨即轉身快步離去。

就在十點整的鐘聲響起時，立花的尖銳叫聲「開始！」響徹黑暗。在此同時，我們也從嘴巴裡喊出了怪異的鬼語，小鬼們立刻穿過我們腳下，亂糟糟地衝向前方。

「你說誰沒用？混帳！」

「就是在衣笠校區，大叫荷爾摩的時候……該怎麼說的呢？那時，聲音也是莫名其妙地湧上來……不管我願不願意，嘴巴就自己張開大叫了。有點像打嗝的感覺，不管你怎麼忍，還是會嗝出來吧？當時就像那樣，我從丹田處喊出了『荷爾摩』……雖然形式不同，但是有點類似。不管我願不願意，手就自己動了起來——不，是某種感覺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於是我就那樣剪下去了，剪得還不錯呢！」

對了，高村的頭髮留長了許多。

「也還好啦！而且要說控制，從我們看得到它們的那一刻起，或多或少就被它們控制了，不是嗎？其實只是程度的問題而已。」

「你是說我這樣子？嘿嘿，很醒目吧？」

好了，從剛才到現在，我到底囉囉嗦嗦地在說些什麼？

「少來了，什麼為了你吵架，說得好像竹內瑪利亞的歌，好噁心。別再提這件事了，我跟阿菅學長談過後，跟蘆屋之間已經沒什麼疙瘩，也不想跟他計較了。我也是個大人了，讓我們拋開私人感情，為京大青龍會的勝利全力以赴吧！不過，說真的，你覺得蘆屋這個人怎麼樣？」

就這麼簡單地定案了。

「根據你的經驗？」

「唉！要我說，我只會說他壞話，還是算了。」

令人難以置信，高村就是因為變成這種髮髻模樣，才找回了長期以來下落不明的自我認同感。果然如阿菅學長所說：「當事人覺得重要的東西會被奪走，但是不會有事的。」應該是吧？他應該是沒事吧？從高村滿面春風地吐露愉悅心情的那張臉，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當我聽說會被奪走重要的東西時，腦中還浮現那些傢伙攻擊高村，從「扭絞處」把高村的身體嗞嗞吸進去那種詭異的畫面。現在仔細想想，當然是我太多心了，要不然，如果那些傢伙每次都做那麼恐怖的事，就沒人敢玩荷爾摩了。

荷爾摩比賽開始前，立花在注意事項中提到，在「〈荷爾摩〉相關備忘錄」的禁止事項第一條，寫著這樣的規定：

突然，我覺得聽覺如疾風迅雷般離我而去。

據說實際上戰場時，最重要的不是拔槍的速度、射擊的技巧，而是保持冷靜。此時的高村，完全失去了戰場上最需要的東西。在只要下一句「散開」命令的情況下，高村偏偏下了「集合」的命令。

該如何稱呼它們，老實說，沒有人知道正確答案。沒辦法，因為它們自己也沒有報上名來。它們沒有用來說話的嘴巴，只會從「扭絞處」發出「咻咻」那種類似鳴叫的聲音。詳細記載荷爾摩所有內容的「〈荷爾摩〉相關備忘錄」，也只將它們記載為「那東西」。至於鬼和式神這類稱呼，是我們自己認為它們大概屬於那一類的東西而擅自取的名字。

「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攪你。」

「怎麼，他有女朋友嗎？」

「他們大約交往一年了，也不知道他哪一點好，早良超級迷戀他的……」

頭部的茶巾絞在臉中央留下了「扭絞處」的形狀，所以臉的正中央有個像是輕輕一捏捏出來的突出點。膚色是像甘藷切面的淺白色，沒有眼睛、鼻子。還會從突出的扭絞處發出咻嚕咻嚕的聲音。由它們吸入葡萄乾的樣子來看，那裡應該就是嘴巴，耳朵小歸小，還是以尖尖的形狀貼在臉的兩側。當然要有啦！不然就聽不見我們說的「鬼話」了。

「可是，蘆屋的女朋友是早良啊！」

總數四十人的第五百代成員以及四千隻小鬼，聚集在京都御所的建禮門前。雖然氣氛看似劍拔弩張，但也並不是現在就要展開四隊打成一團的大混戰。今天的目的，純粹只是在「第五百代荷爾摩」開始之前，先舉行預告儀式。也就是說，在光榮的葵祭之日，荷爾摩的四支競賽隊伍於京都大馬路上展現各隊小鬼的雄姿，才是今天的目的。

「我們一路上都很擔心，怕會被誰發現。」

「他住在哪裡？」

「那時候？」

如果有人問「鬼」和「式神」哪個稱呼比較適合呢？我會投鬼一票。雖然它們並沒有世人所說的鬼角，但如果真如高村所說，以前的人將看不見的東西稱為「隱」（ON），因而從這樣的意義衍生出了「鬼」（ONI），那麼把它們稱為鬼，並沒有什麼不對。一般人也看不見式神，可是，拿它們與安倍晴明肖像旁那東西比較，模樣完全不同。

打從在吉田神社的訓練開始，蘆屋率領的小鬼就明顯不同於其他小鬼，它們動作敏捷而迅速地完成驅使者的命令；而我的小鬼卻要重複兩次命令才會採取行動，相較之下，他的小鬼優秀到令人嫉妒。仗著這樣的優勢，蘆屋儼然以領導者自居，所以剛才決定代表人時，他沒有詢問其他人的意見，就自己報上大名，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

「有件事我一直瞞著大家，所以利用今天的例會，我去向大家道歉了。」m.ｈｅtubooｋ.ｃoｍ•ｃｏｍ

高村喝光了手中鋁罐裡的飲料，頭上的髮髻也隨著他的動作晃啊晃的。

「不清楚？你在說什麼啊？之前我一直叫你剪，你都不肯剪，現在竟然弄個髮髻？」

聽到「好好先生」三好兄弟說的話，似乎真的可以感覺到他們精神上的疲憊。善良人所說的話，可以讓人感受到超乎語言所表達的真實感。不過，認識他們一年了，我卻還是分不出他們兩兄弟誰是誰？我想現在跟阿菅學長說話的應該是三好哥哥，但我沒什麼自信。這對雙胞胎就是這麼像，除了臉、身高和體型之外，連髮型也都一樣。

跟一年前一樣，拖著車子的牛，有氣無力地往丸太町通前進。我看著牠們隨興的牛步，一股難過之情湧上心頭。也難怪啦！一年前，有誰想得到我現在會是這副模樣呢——不幸慘遭京大青龍會的毒手，現在腳邊還有一百隻小鬼。阿菅學長發出信號後，我們配合時機試著發出了幾句鬼話，沒想到小鬼們真的排成整齊的縱隊，跟在牛車後面走了。所謂淪落歪魔邪道，大概就是這樣吧——當我正深切為自己的墮落感到心痛時，高村戳了我一下，說：「喂，不要停下來，快走啊！」我趕緊說對不起，慌忙往前移動。

「你怎麼知道？」

「你想也知道吧？因為有蘆屋在啊！」

請各位將大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圓，想像圍出來的大小正好可以塞進那個圓的茶巾絞。再把茶巾絞當成頭，想像下面連著一個差不多有四頭身長的身體。身高頂多二十公分，除了頭部是茶巾絞外，其他地方都跟一般人類差不多。小鬼身上穿著及膝的破衣，還被風吹得啪噠啪噠作響。當然，那身破衣正是京大青龍會的代表色——藍色。

「目標一勝。」昨天我們在吉田神社做最後一次演練時，阿菅學長突然出現，一臉認真地訓示我們後就離開了。

一個男生手上抓著我所熟悉的橘色背包，下了腳踏車，匆匆往這裡走來。

在這之後，便完全失去了高村的消息。

我覺得全身無力，將話題從高村的髮髻轉移開來。白白替他擔心，實在太傻了。尤其是看到他那麼滿意他的髮髻模樣，我差點落下淚來。

但是，聽著高村一臉沉穩，不，甚至可以說是一臉開朗所說的話，我發現了一個重大事實。我一直以為高村的情緒一定很低落，因為他不但被迫大叫「荷爾摩」，而且不管是不是因果關係，還被奪走了心愛的頭髮，變成這種髮髻模樣。

立花後面有十個人影晃動著，不用說，當然是立命館白虎隊的成員。

「還有，龍大的立花說，楠木學妹具有洞察先機的優異眼光，很值得期待喔！」阿菅學長轉過頭，頻頻讚賞楠木文的救援小鬼的行動。

在噗嘟噗嘟逐漸沉入水底的感覺中，只有高村的聲音如水鬼般在耳邊呢喃。

他瞇起眼睛，環視全身僵硬到引人側目的我們。

「是關於最後的吼叫嗎？那當然要道歉啦！也要向我道歉。」

若不是正在進行荷爾摩的比賽，看到它們那個樣子，我大概會捧腹大笑。那麼我在吉田神社裸舞被它們笑的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懲罰？誰的懲罰？」

「不過，如果我是女生，絕對不會喜歡蘆屋那種男人。」

「沒有特別的時間。」

下一個瞬間，「那件事」就毫無預警地發生在高村身上了。學長姐們一直不肯告訴我們「荷爾摩」這個名稱的由來，然而在這一瞬間，我們徹底理解了。

體內深處竄起一股莫名的寒顫，我不由得做起伸展運動。蹲下去時，正好跟整齊排列在腳邊的小鬼們目光交會——不，是視線跟「扭絞處」交會。它們晃著茶巾絞的臉，以直立不動的姿勢抬頭對著我。我悄悄伸出手來，碰觸最前面的小鬼。以前覺得很噁心，連靠近都不敢，但是「習慣」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現在即使這麼靠近它們怪異的臉，也沒有任何排斥感了。我伸出去的手指直接穿過了它們的身體，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只要它們願意，就可以爬到我們的手掌上。我把食指停在小鬼面前，小鬼就把「扭絞處」靠過來，做出聞味道的樣子，但是，很快就把臉撇開了。

立花以雙手示意我們彼此行禮，我們都照做了。

眼看就要分出勝負了。然而，勝利女神真的很殘酷，心情也很多變。

阿菅學長只是搖搖頭，把已經吃光的冰棒木棍猛舔了幾下，最後才捨不得地丟進垃圾桶。

但是，可能是自己紮起來的，所以髮髻微微偏向了右側，再加上經過長距離的腳踏車奔馳，兩側頭髮也迎風飄揚，更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詭異感。

但是，我辜負了他們特地來我住處看我的好意，隔週禮拜三的例會，我缺席了。因為我的心情被無情地摧殘，沒有餘力去那樣的地方。

剛才被我徵求意見的楠木文，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的問題。

髮髻男完全不把同學們震驚、屏息的視線當一回事，從容自若地走到我旁邊，輕輕點個頭說：「好久不見了。」

「那下禮拜三見，高村的事也拜託你了。」

「嗯，我也是。但是……就要開始了。」

「『那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吉田神社大跳白癡舞的那天前後，其他大學也各自舉行了世代交替儀式。根據古老傳說，儀式都是在離各大學最近的神社舉行。也就是說，京都產業大學在上賀茂神社、立命館大學在北野天滿宮、龍大學在伏見稻荷大社，順利完成了世代交替。傳說中沒有提到詳細內容。不過，據說都是各大學代代相傳的祕密儀式。「祕密儀式」雖然聽起來很了不起，但是，我猜內容八成跟我們在吉田神社所做的白癡勾當差不多。

十年來享盡最弱之名的京大青龍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

不過，畢竟這次是第一次上戰場，所以剛開戰時，蘆屋的動作也跟其他成員一樣生澀。但是經過一段時間後，蘆屋開始充分發揮他在荷爾摩上出類拔萃的資質。

跟在從河原町通北上的騎馬隊後面出現的那些傢伙，看起來滑稽極了。在穿著華麗的平安時代服裝，一身貴族裝扮，漠然地走在京都大馬路上的臨時工作人員腳邊，小鬼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行進著。明明茶巾絞的頭就走在河原町通的正中央，沿路熙熙攘攘的觀光客卻沒有人發現。那種奇異的對比實在很好笑，它們那身破衣的素雅顏色，跟平安時代古色古香服裝的色調竟然頗為調和，也實在使人發笑。

對我們來說是極度震撼的事，阿菅學長卻說得那麼平靜沉穩。我們的小鬼穿著藍色的破衣，玄武組的小鬼也同樣穿著玄武組的顏色——黑色破衣。正肅穆地走向今出川河原町十字路口的一千隻黑色小鬼，看起來果然跟我們的藍色小鬼不太一樣。立命館白虎隊的白色小鬼和龍大Phoenix的紅色小鬼也一樣。白色破衣在風中飄揚的模樣，給人整齊有序的感覺；紅色破衣迎風招展的模樣，則呈現出猛烈攻擊的形象。

「差不多該走了。」

「不要啊！」

儘管那是個高難度的姿勢，我還是當場僵在那裡。

「那麼，請拿出公平競爭的精神，不要留下遺憾。」

荷爾摩開始前，就看得出來高村緊張得直發抖，但是他被派到後方位置，應該多少讓他的心穩定了下來才對。立命館白虎隊的陣容一舉瓦解後，他就一直堅守前線後方的位置，全心全意掩護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補給部隊。雖然表現得不夠亮眼，但穩紮穩打，這就是我給高村的真心評價。

那麼，是誰比任何人都更早面臨了「那件事」，成為最可悲的犧牲者呢？

但是，不必著急，因為那裡有高村守著。那些由立命館白虎隊四人率領而入侵成功的小鬼們，因為受到蘆屋的猛烈攻擊，只剩下大約一百五十隻。而高村率領的小鬼們則毫髮無傷，他只要讓小鬼們適度散開來，阻止敵人繼續入侵，然後等主力部隊回防就行了。遭到前後突擊的白色小鬼們，這回準會被打到一敗塗地。白虎隊雖然發動了漂亮的突擊，但是充其量也只是最後的掙扎，我一直以為這場殊死戰他們注定是失敗者。

高村太過從容的態度讓我覺得有點可怕，直盯著他的髮髻看。

時間定在三個禮拜後，也就是六月第一週的禮拜六。抽籤結果，我們京大青龍會的初戰對手是立命館白虎隊，王者京產大玄武組的對手是龍大Phoenix。

下課後，我擦著汗，背靠著更衣室的牆壁坐了下來。

站在阿菅學長旁邊的三好兄弟之一摸著胸口說。

大家應該知道，把蒸好或煮好的東西磨碎，用茶巾包起來扭擰，擰出來的上面有個絞痕的東西就是茶巾絞。這種點心散發著純樸的氣息，最常見的芋頭口味和栗和_圖_書子口味。

高村甚至露出自傲的表情，把拍打在臉上的頭髮塞到耳後，但是風一吹，又立刻恢復原狀。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就有股衝動想當場扯光他的頭髮。

「你什麼時候才要剪頭髮？」

離晚上十點的荷爾摩開戰時間還有十分鐘。我們停好腳踏車後，蘆屋就召集我們，做最後的確認：「葡萄乾都準備好了吧？」

「什麼？」阿菅學長說得不清不楚，逼得我厲聲說，「不要耍人了！」

「嗯，的確還有後續。」

我們回到京大的鐘臺後，立刻跨上腳踏車，奔馳在夜晚的京都大馬路上，目標是對手的根據地——立命館大學衣笠校區。這是我們的處女荷爾摩，也就是後來留在記錄中的「衣笠荷爾摩。」

「衣笠荷爾摩」在開戰六十三分鐘後便分出勝負。但是，除了最後十分鐘外，我對這個「衣笠荷爾摩」的比賽過程完全沒有記憶，恐怕是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情形下，一味地發出鬼語導致的副作用。儘管如此，我還是清楚記得，在荷爾摩開戰約五十分鐘時，京大青龍會已經把立命館逼到了絕境，也就是我們勝利在望了！

高村悲慟的叫聲，像垂死掙扎的野獸在咆哮一般，拖著長長的尾音在夜幕低垂的校園裡迴響著。

每次都要說長長的「第五百代荷爾摩」有點麻煩，所以方便起見，都會冠上京都的地名，這是代代相傳的習慣。譬如，上次的「第四百九十九代荷爾摩」稱為「東山荷爾摩」，再上一次是「京極荷爾摩」。

「不用管他啦！過一段時間，他就會一臉沒事的樣子自己晃出來了。」

立命館白虎隊的其他成員看到這個情形，又重新燃起了鬥志。為了營救高村而好不容易折回來的主力，背後遭到原本處於劣勢的殘餘部隊勇猛襲擊。蘆屋等主力部隊被牽制後，離蘆屋稍遠的我，也因為與對峙中的白色小鬼們搏命對抗，完全動彈不得。

「你這個笨蛋！」緊握著拳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的蘆屋，一腳踢向停著的腳踏車後輪，怒氣突然爆發了出來。「為什麼那麼簡單的指令也會搞錯呢？你是幹什麼吃的？豬頭！」

阿菅學長點頭如搗蒜，接續她的話說：「蘆屋的確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但是，他那樣的表現也很難不成為中心人物吧？老實說，在今天的例會後，大家一起討論過，蘆屋似乎也反省了，所以請你也冷靜地跟他談談吧！安倍，荷爾摩最重要的就是團隊精神。」

但是當教官叫到高村的名字時，卻沒有人回應，他純粹只是睡過頭了呢？或是仍然還沒振作起來呢？我想起阿菅學長前幾天說的話，決定還是去岩倉看看他。這時候，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我環視大家，發現所有人都露出驚訝、難以接受的詭異表情，注視著操場的入口。我也循著他們的視線，把頭扭過去。

晚上八點半，上弦月飄浮在吉田神社的天空中。

不是別人——正是高村。

大概是從我去高村的住處吃壽喜燒那時候開始的吧！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突然一改入學以來的短髮，開始留起長頭髮。可能是體質的關係，長得比別人快，經過大約半年，當我驚覺時，頭髮已經快留到肩膀了。

阿菅學長用輕鬆的口吻繼續為自己辯解，但是一注意到我嚴厲的視線，立刻正襟危坐，低下頭說：「對不起。」

我們這邊是蘆屋，他沒跟任何人商量，立刻發聲說：「由我來當。」最後就自然而然變成那樣了。

阿菅學長低頭看著毫無規律、雜亂聚集的小鬼們，委婉地提醒我們。我們慌忙發出了「排隊」的鬼語，腳邊的傢伙們就在我們發號施令的同時開始集合，不出幾十秒，已經排成十列X十列的整齊方陣。在荷爾摩中，明確規定一個人率領的小鬼數是整整一百隻。剛才所說的一千隻，就是從一百隻乘以京大青龍會的十名現任成員所算出來的。

命名者是由四所大學輪流。其他大學是會長提醒阿菅學長這次輪到青龍會了。

五月十五日，嫩綠耀眼，剛發芽的新葉散發著刺鼻的氣味。經過約兩個禮拜在吉田神社的訓練，我們帶那些傢伙直奔目的地。

「你憑什麼把他罵成這樣？要不是你得意忘形，欠缺思考只管往前衝，情況也不會變成這樣吧？不要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高村。」

「喂！高村。」

她說得很小聲，但是論點相當正確。

這一連串的過程，就是荷爾摩中的「補給」。運送「補給葡萄乾」，是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所率領的救援小鬼的任務。荷爾摩一開始，救援小鬼們就會爭先恐後地衝向她們撒在地上的葡萄乾。當它們一碰到葡萄乾，葡萄乾就會像分裂般轉移到它們手上。但是，真正的葡萄乾還留在原地，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原理，總之，它們可以從一粒葡萄乾裡拿出好幾粒葡萄乾。救援小鬼將兩手伸向葡萄乾，快速取得兩粒葡萄乾後，就一哄而散衝向前線的夥伴旁，進行救援工作。

以上三項，是備忘錄針對舉行荷爾摩時所做的指示。

「咦？」高村滿臉詫異地看著我，「你不會不知道蘆屋的女朋友吧？」

白色破衣發出「嘌嘍」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像真正的白雪融化般，從地面消失。荷爾摩開戰五十分鐘後，蘆屋率領的打頭陣隊伍不斷進逼，立命館白虎隊的陣形終於瓦解。松永、坂上趁勝追擊，使得立命館白虎隊的前線再也無法鎮守，一一潰散逃亡。

「就快開始啦！」高村突然壓低聲音喃喃說著。

但是，沒有人去扶他起來。剛才的敗戰震撼把青龍會所有人都擊垮了，包括我在內。

「你說什麼？難道是我的錯嗎？你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那裡發呆，竟敢對我說這種話！給我閃一邊去，沒用的傢伙！」

楠木文低著頭，靦腆地笑著說：「謝謝。」

聽到立花這麼問，立命館白虎隊低聲討論了一會兒後，站在最前面的男生謙虛地舉起手說：「那麼，由我當代表人。」

如果是冷靜得像冰一樣的指揮官，想必會不惜犧牲早良京子和楠木文，也要以全體的勝利為優先吧！以現在一面倒的兵力差距來看，就算沒有補給部隊，最後也可能成功壓制對方的戰力。但是，有誰忍心看到兩個女生淪落到高村那樣的下場呢？所以，當立命館白虎隊的小鬼「咻嚕咻嚕」叫著、揮舞著棒棍，包圍了早良京子的小鬼時，蘆屋會從喉嚨擠出懊悔的聲音宣佈投降，也是情非得已的事。

阿菅學長他們來過我的住處後，我並沒有去岩倉找高村，因為隔天我就收到了高村的妹兒，他說下週一的體育課他會去上。

對了，我的那東西，現在既未脫落也未腫脹。或許，吉田的神明看到我們跳的舞，也覺得還不錯吧！

「變成這樣後，我第一次打從心底有了『啊，我是日本人』的真實感，覺得自己比誰都還像日本人。在你看來或許會覺得很愚蠢，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麼確定過我自己的根。所以我很高興，真是太高興了。」

「這樣啊……」

「安倍，我看你沒什麼問題嘛！」

「喔……岩倉啊，那就不方便去看他了。」

「我說得不夠清楚也是原因之一吧！我還是會擔心他。下週就要舉行第二次荷爾摩比賽了，所以星期三的例會他非來不可……安倍，你在學校會不會碰到高村？」

我拍拍高村的背，他回給我一個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硬擠出來的笑容。從他平日的滑稽裝扮，會以為他是個很自我的人，但是現在我太清楚他了，其實他是那種內在很敏感纖細，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人。

或許有些唐突，我想請各位回想一下「茶巾絞」這個點心。

「你很凶呢！安倍，其他人的臉色也都很不好看。唉！也難怪啦……我們這一代也討論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事先告訴你們。可是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什麼好事，所以我們最後還是決定不要說。當初我們也是在學長姐沒有告知的情況下，參加了第一次的荷爾摩。『那件事』發生時，我們也是整個陷入驚慌失措的狀態……即使自己升上大三了，還是說不出口。」

但是，現實可沒這麼輕鬆。我們完全沒有取笑它們的閒情逸致，因為眼前正上演著小鬼們拚了命的壯烈殊死戰。

「咦？」我不由得尖聲大叫。

那些傢伙就像百鬼夜行的翻版，以飛快的速度緊緊跟在我們後面。經過幾次的訓練，我們已經很清楚，身高不到二十公分、手腳纖細的它們，有著與外表相反的無窮精力。我很難想像當小鬼和小鬼認真打起來時，會是怎麼樣的狀況。演練時總是以集合、散開的動作為主，不曾讓小鬼們彼此交戰過。「它們不會流血，所以沒關係。」雖然阿菅學長這麼說，但是從穿過北野天滿宮的鳥居之後，我便開始緊張起來，踩著踏板的腳也變得沉重了；不過，那種沉重感也可能是過了北野白梅町的十字路口後，就是西大路通的徐緩上坡道的緣故。

蘆屋一聲令和*圖*書下，我們便開始往中央廣場行進。立花已經站在廣場正中央等我們了。圍繞廣場四周的建築物高聳如城牆，看起來真的很像敵方陣營。

去年舉行的荷爾摩競賽結果，如大家所知，京產大玄武組是第一名，接下來依次是立命館白虎隊、龍大Phoenix、京大青龍會。據阿菅學長說，京大青龍會總是最後一個出發的狀況已經延續了將近十年，形成非常丟臉的慣例景象。而連續三年蟬聯第一、去年甚至大獲全勝的京產大玄武組，簡直就是邁入了全盛時期。據說，現在實力最強的京產大玄武組與最弱的京大青龍會對戰時，會被稱為「平成的大鐵板」。

「你就是以消極自虐的角度去看，才會有那種想法，心理狀態也會影響那些傢伙的行動，所以，隨時都要保持積極的思考。」阿菅學長答得氣定神閒。

「扭絞處」一旦往內凹陷，小鬼的動作就會突然變得遲鈍。若持續受到攻擊，臉中央的漩渦會越來越深，逐漸擴大，小鬼就會像喝醉了似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無法固定。不久後，會連手上的棍棒都舉不起來，最後無力地倒在地上。此時若再遭受最後一擊，就會發出悲慘的「嘌嘍」叫聲，像被吸走似的從地面上消失，當然，它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是真的，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弄成這種頭啊！我一直很喜歡我以前的髮型，可是，手就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總之，那種感覺很奇怪，後來就變成這樣了。」

「你有過經驗？」

「你為了我跟他吵架，我應該負起責任。」

「哦，是嗎？」阿菅學長悠哉地說，「那麼，就叫做『鴨川荷爾摩』吧？」

星期一第三堂課，在農學院的操場上，三十多名學生圍繞著教官進行課前點名，但不見高村的影子。

驚覺不對時，高村的小鬼已經被立命館白虎隊包圍了。此時我們才看到，被團團圍住的小鬼有多麼無力，一陣寒意油然而生。不論高村怎麼發出鬼語，試圖突破重圍，都已經太遲了。那是一場讓人鼻酸、慘不忍睹的殲滅戰。高村的小鬼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無情攻擊，不出十秒就啪噠啪噠倒地，再幾秒後就煙消雲散了。

例會那天晚上，難得有人來找我。晚上九點多時，聽到咚咚的敲門聲，我還在想會是誰呢。探頭一看，竟然是阿菅學長。

結果我在還沒搞清楚高村發生什麼事的情況下，就看著阿菅學長跟楠木文一起離開了。我目送著楠木文蓬起的後腦勺從走廊離去，還是無法相信她是為了擔心我而來。八成是阿菅學長自己胡扯的，我下了這樣的結論，關上了門。

「勝負已分！」

我站起來，一個深呼吸。將長髮紮在腦後的高村，表情僵硬，從喉嚨發出噎噎的聲音，大概是在練習鬼語吧！

那景象簡直就像一場玩笑。

「我就直接問你了，你幹嘛剃成這樣？」

「這樣啊……我真搞不懂她這個人，到底是冷漠還是親切？」

救援小鬼不可以中途武裝加入戰鬥，兩手只能用來運送葡萄乾（白虎隊也一樣）。要如何驅使這些救援小鬼，由早良京子和楠木文|做判斷。必須隨著戰況變化，迅速做出正確的判斷，因此可以說是非常艱鉅的任務。

然後，倒在地上的小鬼會突然精力旺盛地爬起來，剛才氣若游絲樣子都不知跑哪去了，臉部中央又好端端地突出了「扭絞處」。小鬼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似的，又揮著手上的棍棒，勇往直前回到了戰場。

高村的臉上浮現笑容，喝了一大口鋁罐裡的飲料。當我們兩人坐在那裡時，下一堂課的學生已經來了，陸陸續續從我們前面經過。當然，每個人都訝異地瞥了高村的頭一眼。那種表情與其說是驚愕，還不如說是看到了什麼危險人物。會有那種反應也是人之常情，連我都有點擔心，這個人會不會已經去了再也喚不回來的遙遠世界？

一瞬間我誤以為它們是在玩變臉，然而對小鬼們而言，那可是陷入了大危機。

從正門往下的斜坡道上，有個女生站在路燈下，對著我們揮手打信號。我們靠近一看，原來是龍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會長立花美伽。

阿菅學長抬起頭，喃喃說著：「這個嘛……」他抹了一把臉，「我也不清楚……總之，荷爾摩這個稱呼肯定是來自『那件事』。」阿菅學長環抱雙臂，語帶感嘆地說：「不管把嘴巴閉得多緊，叫自己不要吼出來都沒辦法，最後還是會用異於常人的聲音，不顧一切地吼出來。」

「去年在上賀茂神社拿到菅原學長發的傳單時，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喲，平安到達了啊！」

「喂，喝吧！」高村特地拿著冰涼的果汁過來，「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我們的車停在從正門進來的斜坡道下，高村跪在腳踏車前的柏油路上，沮喪地垂著頭。老實、認真又太過纖細的他，那時候說不定哭出來了。

打電話給他、發妹兒給他，他都沒有回應。在「衣笠荷爾摩」戰敗後的第二個禮拜，吉田神社舉辦了例會，不只高村沒去，我當然也沒去，因為我知道去了只會跟蘆屋起爭執。下週的禮拜六，很快又要迎接與京產大玄武組之間的荷爾摩第二戰，但是，我已經不把那個當一回事了。雖然見不到早良京子比什麼都難受，可是我怎麼樣都不想去蘆屋以領隊自居的地方。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留長了。帥吧？像不像土方歲三？這就是惣髮吧？」

跟一年前一樣，一切始於葵祭的「路頭之儀」。

我站起來，高村也把糯米糰子塞進嘴裡，跟著站了起來。

「高村？」

那是因為蘆屋在前線窮追不捨，追得立命館白虎隊的小鬼們無處可逃，只好直接衝向了我們的陣營。作困獸之鬥的白虎隊小鬼，有部分衝破了我們正勇往直前的陣形鬆懈處，就這麼輕而易舉地侵入了我們空空蕩蕩的陣內。

沿著丸太町通前往京都御所的我們，腳邊跟著整整一千隻身穿藍色破衣的「小傢伙」。我們十個人因為顧慮周遭的目光，行動顯得謹慎小心，然而那些傢伙卻與我們成對比，簡直像要去遠足一樣興奮不已。

所以，權宜之計就是把它們稱為「鬼」吧！喔，不，為了避免跟所謂紅鬼、青鬼混淆，還是稱它們為「小鬼」吧！

高村以縹緲的眼神仰望著天空。

「跟那時候的感覺一樣……」

「什麼？你在耍我嗎？」

然而，這裡面卻暗藏著意想不到的勝負玄機。

我把冰棒吃光後，輕輕點頭說：「謝謝你的冰棒。」

「放心吧，照演練那樣做就行了。」

「對了，安倍，上禮拜的例會你也沒去吧？」

一千隻小鬼已經整齊排列在前殿正面，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一堆在暗室叢生的白色鴻喜菇。我們發出「集合」的信號後，它們便肅靜地分成十組，分別跑到我們的腳邊。

「你為什麼沒去？」

問題是在那之後，如果仍然持續受到攻擊，「扭絞處」就會像被吸進去似的往內側凹陷。那樣子就像臉部正中央挨了一拳，再也無法復原了。長相可笑到極點。

在此，我要先介紹「〈荷爾摩〉相關備忘錄」中的一項條文。總則第三條「關於進行〈荷爾摩〉之場所」中，如此記載：

染井吉野櫻在賀茂川兩岸描繪出桃色的雲霞，春天乘著徐徐微風到來，我也升上了二年級。

在接近十點半，也就是遊行開始的時間時，其他大學的成員也各自率領一千隻小鬼，陸陸續續抵達。到達時，其他大學的小鬼當然跟我們家的小鬼不一樣，保持良好的秩序，展現有條不紊的行軍隊伍。

「我怎麼會知道？我沒必要知道蘆屋跟誰交往吧？」

我們按照立花的指示，拉開彼此的距離。在立命館白虎隊背後擠成一團的白色破衣，點點浮現在黑暗中，就像斑斑白雪堆積在部分草皮上一樣。

小鬼們很聰明，只要下一次命令，接下來它們就會自己跟著隊伍走到上賀茂神社（聽說是這樣）。所以我們沿著鴨川河岸，先趕到今出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繞到前方，在那裡等隊伍過來。

阿菅學長抬起下巴，一個人自顧自地點頭肯定。之後，不管我問什麼，他都只是敷衍地回答我「沒事啦」、「不用擔心」、「他會熬過去的」，根本問不出結果www.hetubook.com.com。最後，他還乾脆轉移話題。

「亂成這樣，太難看了。」

不用說，我旁邊的髮髻男當然用充滿自信的聲音回應了。

時間是上午十點，為了看三十分鐘後的「路頭之儀」，御所周邊已經擠滿了人。阿菅學長獨自一人，站在離開人群稍遠的地方。

那麼，堅守後方守備位置的高村為什麼會成為「衣笠荷爾摩」的第一個投降者呢？

我們之所以可以看到這些小鬼們（請容我立刻使用這個稱呼）的模樣，毋庸置疑，是在經歷過吉田神社的儀式之後。據阿菅學長說，小鬼們看到我們一|絲|不|掛跳著舞的模樣，個個捧腹大笑，還笑得滾倒在地。當我們鑽過鳥居時，學長們就已經看到它們在神社境內肆無忌憚、飛揚跋扈的模樣了。阿菅學長說，因為它們看我們跳的舞蹈看得笑翻了，才會讓我們看見它們。是否必須跳到把那話兒裸|露出來的程度，還有待商榷，但是根據傳說，躲在天之岩屋戶裡的天照大神，也曾被外面喧鬧快樂跳著舞的樣子吸引，終於露了面，所以阿菅學長的說法應該不至於太離譜。

輪到我們上場時，隊伍已經到了第二隊的尾巴，令人懷念的牛車就要嘎登嘎登從建禮門出來了。

根據抽籤結果，這次的荷爾摩場地決定權由立命館白虎隊取得。但是下次交戰時，就改由京大青龍會決定場所。這樣的比賽結構，我們稱之為「Home（主場）＆Away（客場）方式」。這次的荷爾摩，的確就是在立命館白虎隊的「Home」舉行。

語氣聽起來分外沉重，我擔心地問：「高村怎麼了嗎？」

「喂！慢著。」等我驚覺時，我已經向前跨出一步，用手指戳著比我大一號的蘆屋那厚實的胸口。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你沒跟他聯絡嗎？」

下午四點過後，第五百代的四十名成員，在「路頭之儀」結束的上賀茂神社再次聚集，因為要決定「第五百代荷爾摩」初戰的日期。

早良京子劃破黑夜的慘叫聲，響徹校園。

「這我也不知道。」

「可是，總得有人扮演領導人的角色吧？」

立花也是「龍大Phoenix」名字的命名者，這是眾所皆知的事。這位女性會長（每所大學都將領導人稱為「會長」，玄武組、白虎隊也不稱組長、隊長）身材嬌小、眼神銳利，給人的印象深刻。她是個女中豪傑，因為討厭原來的社團名「龍大朱雀團」聽起來像臺灣的幫派名，所以不顧學長姐們的強烈反對，將名字改成了「龍大Phoenix」。

阿菅學長簡直把這裡當成了自己家一樣，在暖爐桌前穩穩地坐下來後，就從塑膠袋裡拿出了冰棒。「楠木學妹，妳吃抹茶口味的吧？」他給了楠木文一支，「安倍，你就吃蘇打口味的吧？」我驚訝地看著阿菅學長，接過他手上的冰棒。他說楠木文因為擔心我和高村而去找他商量，我有點不相信。起碼，楠木文現在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看不出她會擔心我們。她像個徒弟般端坐在阿菅學長後面，默默啃著抹茶冰棒。

我緩緩點頭，仰望天空，雲被風吹得快速前進。

「雙方請相距三丈（約九公尺。）遠。」

蘆屋對著跪在地上垂頭喪氣的高村背部，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沒錯，高村犯的錯確實影響重大，那是最基本的指令，所以沒有任何辯駁的餘地。但是「荷爾摩——」的慘叫震天動地，感到最丟臉、內心受傷最深的一定也是高村。

「是啊……不過他太臭屁了，一副已經當上會長的樣子，對吧？楠木。」

「我打過好幾次電話，他都沒接。」

賽程在各自的「Home」與「Away」進行一場比賽，共計兩戰。採四隊循環賽，所以各大學一季要進行六場荷爾摩競賽；上學期比三場，中間隔一個暑假，下學期再比三場。經過將近半年的漫長比賽，贏最多場的隊伍就是冠軍。聽說，去年京大青龍會的戰績是一勝五敗，兩年前的戰績是六戰六敗。

「喂！你給我說清楚，所謂後續是怎麼回事？不是喊完荷爾摩就結束了嗎？高村還會發生什麼事？」

那麼，當小鬼的臉出現凹陷時，就只能等著它們臨終叫「嘌嘍」嗎？不，絕不是這樣。當然有救助的方法，那就是使用葡萄乾。

阿菅學長露出親切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

「哪裡，我並沒有很擔心，這句話你應該對阿菅學長和楠木說。我倒是比較擔心你現在這副模樣。」

阿菅學長目送著從我們面前經過的京產大玄武組的小鬼行列，平靜地對我們說，小鬼們出發的順序，是依照去年一整年的荷爾摩競賽成績。

阿菅學長分明是想避開我的視線，慌忙抬頭看著天花板。

它們的戰鬥場面真的很奇妙，即使迎面被粗大（頂多三公分寬）的木頭棍棒直擊而下，它們也從不畏縮。如阿菅學長所說，它們既不會流血也不會發腫，甚至不見瘀青，還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開始狠狠反擊，只差沒破口大罵混帳。然而，它們也並不是不會耗損。雖然被棍棒亂打，不會噴血、骨折、破皮，但是，臉中央突出的「扭絞處」會一點一點凹陷下去。遭受越多攻擊，「扭絞處」就越往內陷，最後變成臉的一部分。不過，這時小鬼們的行動還不會產生變化，會繼續勇猛地揮舞耙子。

或許有人會想，世代交替後進行的明明就是「鴨川荷爾摩」，也就是「第五百代荷爾蒙」，為什麼會長卻還是由第四百九十九代擔任？的確是有點難理解的雙重結構。但是新會長必須在「鴨川荷爾摩」的第一年結束後才會決定。在那之前，阿菅學長仍是會長，會給我們種種關於荷爾摩的意見（各大學都一樣），協助我們適應還沒經歷過的過程。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根據我的經驗……」

「阿凡發妹兒告訴我的。」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與高村道別，又是如何回到家的。當我回過神來時，身上正穿著有點髒又汗濕了的運動服，我把頭埋進枕頭裡，唔啊啊啊啊地發出意義不明的叫聲。

「走吧！」

「犯了那樣的錯誤，我是有段時間相當自責，但是我已經決定回到起點重新來過。希望下禮拜的玄武戰，可以洗刷恥辱。」

我瞇起眼睛，看著翩翩飄落的櫻花花瓣捫心自問：這一年來，你到底做了什麼？被京大青龍會這個來歷不明的社團吸引，最後還跟臉像茶巾絞、不屬於這世間的一群傢伙攪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書都沒讀到，生活水準一樣低落，跟早良京子之間的關係也毫無進展。

若說這個條文闡明了荷爾摩的一切也不為過。也就是說，荷爾摩從頭到尾都是彼此驅使的小鬼與小鬼之間的戰爭。我們只能用鬼語傳達給自己率領的小鬼，藉此左右勝敗。除此之外，驅使者之間不能有任何身體上的碰觸，也不能直接干涉對方的驅使者。

阿菅學長微微牽動一下嘴角，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結果楠木文從背後傳來的冰棒包裝紙，丟進垃圾桶。

晚上，我勉強從床上爬起來，去附近超市買了一堆食物，再回到房間。不用說，第二天，我就宣稱要「閉關齋戒」，而無限期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了。

「可以進去坐坐嗎？」阿菅學長在我面前晃晃手上裝著冰棒的塑膠袋，也不等我回應，就很自動地脫起鞋來了。

「應該是當事人會被奪走什麼重要的東西吧？」阿菅學長老神在在地說出驚人之語後，從鼻子哼了幾聲說：「不過，放心吧……雖然是重要的東西，但是……該怎麼說呢？不是有些東西對某人來說很重要，旁人卻完全嗤之以鼻嗎？哎呀，真的很難解釋清楚呢！總之，那些傢伙就是會奪走那種東西。所以，我想應該不會怎麼樣。」

我不由得嚥下準備好的攻擊話語，看著長髮凌亂飛舞的高村。

看到他異常的模樣，我戰戰兢兢地叫了他一聲。但是，他沒有回答我。不，應該說是沒辦法回答。此刻，高村不由自主地倒吸了許多口氣。

「對了，聽說蘆屋很厲害？」

「啊？」高村一臉蠢相轉過頭來，春風吹起他的長髮，讓我幾乎看不到他的側面。

京大青龍會第五百代、京產大玄武組第五百代、立命館白虎隊第五百代、龍大Phoenix第五百代——顯然這個所謂的「第五百代」並沒有任何可信度。但是，不管怎麼樣，從現在起將持續兩年的「第五百代荷爾摩」，就要展開活動了。

只是短短發音的差別，卻成了致命的失誤。高村的小鬼們，在一百五十隻殺氣騰騰的小鬼面前，毫無意義地肩並肩，縮成了一小團。

我的心臟猛然跳動，這是從沒有過的經驗。已經接到「裝備」命令的小鬼們，手上都各自拿好了棍棒、帶鉤的耙子等武器，搖晃著它們的「扭絞處」。圓圓的頭、一身破衣、拿著棍棒和耙子的身影，像極了平安時代在京都無惡不作的比叡山的山法師。一聽到「裝備」的號令，它們立刻從破衣內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其中甚至有比自己還要高的長柄大刀之類的東西。我們都很想知道那身破衣內是怎麼樣的結構，但是，因為無法直接碰觸它們，所以無從確認。ｗwｗ•ｈeｔuｂoｏｋ•ｃom•coｍ

高村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回答時眼睛直盯著我。但是，不管他的眼神有多誠摯，髮髻終究是髮髻，我再也無法忍受地撇開了視線。

但是，事實完全不是那樣，高村非但不沮喪，而且狀況還好得很。

高村說出下流的洩氣話。站在他旁邊的楠木文，默默將手上的袋裝葡萄乾交給了早良京子。

笑咪|咪對我揮著手的阿菅學長背後，有個熟悉的黑影在動。我挺直身體望過去，果然是楠木文的阿凡頭。

其實去年阿菅學長他們在教我們鬼語的同時，也參與了「第四百九十九代荷爾摩」的第二年比賽。也就是說，京大青龍會的活動行程是：第一年學習鬼語，第二年參與荷爾摩實戰，第三年招募到新人後，再度參與荷爾摩實戰。兩年才交替一次的奇特慣例（其他三所學校也一樣），理由顯而易見。因為我們要學習所有荷爾摩相關經驗，就一定需要經歷大一、大二兩年的時間，在目前這個時期，根本找不出時間來招募新的社團成員。

阿菅學長舔著橘子口味的冰棒，大剌剌地端詳著我的臉。

所謂「氏神社」，是小鬼們原本應該服務的地方，對我們來說就是吉田神社，對京產大玄武組來說是上賀茂神社，對立命館白虎隊來說是北野天滿宮，對龍大Phoenix來說則是伏見稻荷大社。只要堅守這三項原則，姑且不論可不可能，即使想要在藤井大丸百貨公司的一樓舉行荷爾摩也沒有問題。

「有過一次……不是很愉快的回憶。」阿菅學長嚴肅地點點頭。

日後，在漫長的荷爾摩歷史上永遠留名的「鴨川荷爾摩」，就這樣開始了。

「嗯，這個嘛……老實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小鬼們喧鬧成這樣，卻沒有人察覺它們的存在。它們大搖大擺地穿梭在塞滿丸太町通的觀光客腳下，有時還會踩過某人的鞋子，但是被踩的人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沒人注意到腳邊有一千隻小鬼正在大遷移。如果被發現的話，可能會引起葵祭的觀光客一陣大恐慌——然而我們這樣的擔憂，全是杞人憂天。我們順利來到京都御所的建禮門前，途中沒有任何觀光客發現。

我像看著什麼稀世珍品般，看著她從未有過的笑容。那個露出淺淺酒窩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可愛，我有些驚訝地直盯著她看。這時，楠木文突然抬起頭來，發現我的視線，雙眉之間浮現幾分厲色，我趕緊撇開了視線。

為了給我們勝利之吻，她托起了我們的臉頰，卻在我們近距離感覺到她吐出來的溫柔氣息時，突然把臉撇開了。

就在龍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會長立花美伽高高舉起手的同時，立命館白虎隊成員的歡呼聲，在中央廣場倏地爆開來。

想必大家都已察覺，在心中暗想莫非……沒錯，茶巾絞的四頭身就是「它們」的模樣。

我當然也想繼續高村的話題，但是，對蘆屋這個名字產生了強烈反應，不由得回應了阿菅學長的話。我皺皺鼻子，徵求楠木文的同意。再說，我會對蘆屋的狂傲抱持反感，自有我正當的理由。因為，京大青龍會的會長現在還是阿菅學長，所以不管蘆屋在荷爾摩上多活躍，還是跟我一樣，只是一般成員，這是不爭的事實。

「什麼事？說得好像還有後續似的。」

「那也是……那些傢伙搞的鬼？」

「就是……手自己動了起來。」

晚上九點四十五分，我們從校園北邊的正門騎入了立命館大學衣笠校區。

如各位所知，經過吉田世代交替儀式後，我們正式成了京大青龍會第五百代成員。但是第五百代的傳承不只我們京大青龍會而已，巧的是，京產大、立命館大、龍大，也都經由世代交替的儀式誕生了第五百代的傳人。

「所以……上次那件事，你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當穿著紅色衣服的山城使騎著馬從建禮門出現時，首先由京產大玄武組的小鬼們跟在馬後面，加入了行列。接著，立命館白虎隊的小鬼也走上了街道，龍大Phoenix的小鬼則跟在它們後面。

那期間，我從幾步外的距離看著高村的表情。他在全軍覆沒前哭喊似的發出一連串鬼語，那光景實在令人心痛。但是就在小鬼全軍覆沒的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突然起了變化。就像被消音般，我們聽不見他的聲音，他面向半空，嘴巴開始像魚一樣吧噠吧噠開合著。

高村的慘叫，是一切的導火線。

我們騎著腳踏車排成一列，奔馳在夜晚的今出川通上。

蘆屋用鄙視的眼神看我，伸出雙手用力把我的身體推出去。

究竟是什麼要開始了呢？不用說，當然是「第五百代荷爾摩」。

以不違反以上三點為原則，阿菅學長收到了立命館白虎隊寄給他的郵件。內容是「六月X日亥時（晚上十點），在立命館大學衣笠校區舉行荷爾摩」。簡潔的文筆，充分透露出立命館白虎隊內心的鬥志。

我將視線從櫻花移開，從河堤眺望賀茂川河面，高村正大口大口吃著櫻花糰子。在花朵盛開的櫻花樹下，兩個大男人孤寂地賞花——我不由得深深嘆口氣，輕輕拍落高村頭上的粉紅色花瓣。

我和高村現在就是要去吉田神社，接受活動開始前的訓練。

我重新站穩後，立刻揪住蘆屋的胸口。旁邊一堆人上前勸阻，在一群人拉拉扯扯中，我還是猛抓著蘆屋的短髮大罵：「你這個王八蛋，最好變禿驢！」所有人從各個角落伸出手來，抓住了我們，我則用眼角餘光掃過了高村。他完全不理會我們的騷動，虛弱地站起來，沒有跟任何人說一聲就騎著腳踏車離開了。我正目送著他瑟縮的背影時——「你才變禿驢呢！」蘆屋不知何時反過來抓住了我的頭髮用力拉扯。那種頭皮的疼痛，再加上為高村難過的心情，讓我們悄悄落下了眼淚。

假設，現在有一隻瀕死（嚴格來說，應該是快消失）的小鬼，它的「扭絞處」已經深陷內側，只要再挨一拳，就會發出「嘌嘍」的悲慘聲音，並且無聲無息地消失。

藍色小鬼們吱吱吱吱叫著，毫不猶豫地衝向了如雪崩般湧上來的白色破衣傢伙們。以對方的頭為目標，棍棒、耙子齊飛，瞬間，幾百隻小鬼的大混戰就在我們眼前展開了。

不要說我了，恐怕連蘆屋自己都沒想到他會是如此優秀的驅使者，他的調兵遣將真是優秀到無可挑剔。他將小鬼分派左右兩側，當對方的前線橫向延伸時，再一舉集合起來突擊對方的弱點。在對方慌忙將小鬼們集中到被突擊的那一點時，他就命令小鬼散開，以密不通風的包圍猛烈進攻。立命館白虎隊可說完全跟不上他超群絕倫的集散速度。

「請把腳踏車停在這邊，從這裡走到中央廣場。」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很好。但是，高村就不知道了。」

立花向前一步，交互看著我們，緩緩地接著說：「為了慎重起見，我要再交代一次。從荷爾摩比賽開始，到我宣佈結束為止，雙方不得有任何身體上的碰觸。即便是不小心的碰觸也一樣，碰觸雙方在碰觸的瞬間將立即失去比賽資格。而且，若判定為故意，極可能宣告故意碰觸者所屬大學為輸方。作戰時，人與人之間請保持適當距離。除此之外，在一方全軍覆沒，或代表人表明投降意願時，我才會宣佈荷爾摩結束。請問雙方的代表人已經決定了嗎？」

當然，關於「那件事」，阿菅學長事前什麼話也沒對我們說，可想而知，他嚴禁實戰形式的練習，就是為了防止我們知道「那件事」。

高村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撫摸著自己剃得精光的頭頂。

「下週一有體育課，那傢伙雖然會蹺掉其他課，卻從沒蹺過體育課，所以我想他應該會去吧！」

男生的頭頂剃得精光，只有左右兩側還留著頭髮。

就此揭開了「鴨川荷爾摩」的初戰「衣笠荷爾摩」序幕。

「不是啦！我剛才那是附加問句，表面上是疑問句，其實是叫你把頭髮剪了。」

突然，我發現男生的青色頭皮上好像戴著什麼東西，我定睛一看，很快就看出那個奇妙的物體是髮髻。不是假髮或任何東西，是名副其實的「髮髻」，就在男生的頭上躍動。

我們隔著立花相互對峙，無言的空間充斥著寂靜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