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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公主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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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市立空堀中學Ⅰ

大阪市立空堀中學Ⅰ

一拿到大野老師拿來的臂章,茶子就趕緊走回教室。
後藤那有點發白的眉毛皺成八字形。他把手指伸進稀疏的頭髮裡抓著頭。
走過了長堀通的斑馬線,越來越接近空堀商店街的拱廊,茶子不由得把手按在胸前,喘了好幾口大氣。
「在下雨。」茶子舉舉紅色的傘,代替打招呼。
然而,大輔的心情一點都沒受到影響。
茶子慌忙搖頭說沒關係。
在前後左右的推擠拉扯下,大輔莫名其妙地被逼進了巷子裡面。他既緊張又害怕,完全無法確認周遭狀況,只知道自己被空堀中學的男生制服包圍了。
茶子邊整理手上的紙張,邊戰戰兢兢地問。
「不可以說老師噁心,難得他這麼關心別人家的孩子呢!」
被稱為「魚乾店」的少年看著淚眼婆娑的茶子說:「妳身上都是石灰粉啦!」
「大野老師都跟我說了,他說你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麼。」
用手指摸著裙褶的大輔,把露出裙外的體育褲的綻線拔掉。他很清楚,就算穿著跟女生一樣的衣服,自己也跟女生不一樣。他其實是想要穿長到腳踝的裙子,但是,制服店老闆說現在已經沒有地方賣那種裙子了。他只好在裙子裡穿上深紅色的體育短褲才出門。
走到一公尺距離時,茶子才從縮成一團的背影,清楚辨認出大輔的輪廓。
「誰快拿衣服來,快!」
大輔撐開傘,走到茶子旁邊,對並排在拉門後的父母說:
啊!對了,她想起來,正要伸手去拿時,對方退後一步說:「學姊,妳全身都沾到了。」
讀幼稚園時,大輔曾經跟茶子一起挖過家後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庭院,因為聽了祖父的話之後,他就想會不會挖出以前的大阪城遺跡。當然,挖再多深度不到大人膝蓋的洞,也挖不出什麼來。然而,一想到自己腳下躺著大阪城的遺跡,就讓大輔興奮不已,好像很久以前的夢幻故事與自己產生了地緣關係,感覺很威風。只有在這方面,大輔的精神還非常男生。
跪在石灰上的茶子彎下了腰,在大輔耳邊呼喚。一連串的動作帶來的風,吹起了大輔頭髮上、背上的石灰粉,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才不管。」
一拐過校舍轉角,就看到體育社團辦公室前的通道上擠滿了人。
後藤怏怏不悅地說教,大輔低頭聽著。後藤問他為什麼今天也穿水手服來學校,他到最後都沒有給明確的答案,只有在後藤無奈地說「也稍微替我想想」時,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後藤反問他,既然知道錯,為什麼又穿水手服來?他還是緊閉著嘴,什麼也不答。
一站起來推開拉門,就看到茶子撐著傘站在那裡。
「是誰做的……」
「那小子真會找麻煩。」
隔了一會,大輔又用嘶啞的聲音囁嚅著:
「不是、不是。」
大輔家門前,擺著一盆盆蘆薈、仙人掌等多肉植物。茶子站在玄關,正要按下「真田」名牌下的電鈴時,眼前的格子門突然被用力拉開了。
大輔按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聽著蜂須賀最後的叫罵。
「很奇怪吧!」單鳳眼的茶子轉向他,簡短回答。
過去與現在重疊
一看到他的臉,大輔就嚇得面無血色。
除了「阿巳」的事之外,祖父也告訴過大輔不少附近地名的由來。很多房子在大坂夏之陣被燒毀,為了恢復原來的樣子,請來不少磚瓦師父,因此形成「瓦屋町」。這些磚瓦師父順便做起素燒人偶,由此發展出來的人偶店城鎮就是「松屋町」。與松屋町筋之間隔著空堀商店街的谷町筋,是德川軍進攻大阪城時進軍之處。被稱為「相撲之谷町」,是因為以前有大相撲迷的醫生住在谷町……
這時候,一個抱著藍色塑膠布的男生邊發出「讓開」的低沉聲音,邊從人群外圍擠了進來。
「喂!真田,你應該也知道,不先報備就穿這種服裝來,會引發大騷動吧?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呢?」
茶子與大輔各自撐著傘,並肩往前走。天氣預報說早上會放晴,結果一點都不準。大輔看著在柏油路上跳躍的雨滴,覺得今天是他人生中的大日子,卻一早就下著雨,實在太諷刺了。不過,也讓他充分體會到這就是現實。現實是很殘酷的,這一點必須謹記在心。
茶子很想跟她多說些話,但是,大野剛好從教職員辦公室出來,另一個男人也從廁所出來了,所以兩人的交談時間就那樣結束了。
女人低聲笑說不用客氣,然後視線突然靜止了。茶子看她定住不動,以為是自己的身上沾到了什麼,趕緊循著她的視線看看自己,發現她正盯著縫在深紅色運動服上,印有「2-A 橋場」的名牌。
「這是我的名字,我也的確是在法國出生,」女人停頓一下,彎下腰,在茶子耳邊輕聲說:「但是,我不會說法文。」
當他把圓滾滾的身體縮得更圓,對著「阿巳」低頭許願時,茶子直盯著他身上剛做好的新裙子,裙褶還很清楚。四個撐著黃色雨傘的小學生從茶子身旁跑過去。他們看到大輔的模樣,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嬉鬧著從小廟旁邊跑過去,消失在往下的石階盡頭。直到看不見黃色雨傘之後,大輔才轉向茶子。
「從現在開始要奮戰啦!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她猛然轉過頭,看到田徑隊的學弟站在那裡,手上拿著她不知道塞給了誰的測試表和臂章。
從圓筒上方往下看的「魚乾店」這麼說著。可能是因為大輔沒有回應,他又叫了一「喂!真田」,自己順便鑽進了裡面。
明明表現出乖乖聽從後藤指示的模樣,隔天,他卻第三度穿著水手服來學校。
體育老師張大眼睛瞪著大輔。他還以為會挨打,大野卻只是低聲說:「去學生指導室。」還用下巴示意催促他快走。
一隻手拿著手機的蜂須賀呆呆地張大了嘴巴。
「嗯,東扯西扯一堆後,他很緊張地問我這句話,很噁心耶!」
大輔是全|裸的。
從穿堂快步走向沿著校園延伸的通道時,茶子不斷想起剛才那個女人。突然聽到她說大阪腔日文時,茶子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她是外國人,沒想到她不但日本人,還是關西人,簡直就像史帝芬席格
「你真的決定這麼做嗎?大輔。」
既沒有男性朋友的感覺,也不算是女性朋友。所謂青梅竹馬,也許是最貼切的說法,但感覺又不太一樣。對茶子來說,大輔應該是「需要保護的對象」。
「我走囉!」
她瞪著圍觀的人群,尖聲叫喊著,所有人都被她的氣勢嚇得往後退。
大輔的目光犀利,雙手緊緊在裙子上交握。
「阿巳」的神木,據說樹齡已經超過六百七十年。算起來,從豐臣秀吉建立大阪城的兩百五十年前,「阿巳」就佇立在現在那個地方了。據祖父說,大阪城在豐臣時代的規模比現在更浩大,榎木大神明曾經是在大阪城內。
「要這麼做嗎?真要這麼做嗎?」母親一再詢問,大輔嗯地點點頭,在玄關坐下來,穿上運動鞋。
「我醜沒關係,這個很漂亮。」
「啊……連我都緊張起來了。」
他用從腹部勉強擠出來的聲音接著說:「一直裝成男生的樣子很難過。老師都說有事可以找老師商量,那麼,跟老師商量過後,老師就會允許我穿水手服來上課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跟昨天一樣,她選擇離學校比較遠的路,先繞到真田家。十分鐘前,大輔的母親打電話來,希望她先繞到她們家。在電話裡,竹子沒有明說,但是從她的語氣,十之八九可以猜到大輔做了什麼事。
幸一把體育報放在櫃臺角落,拿起立在門邊的店門簾。大輔全身變得僵硬,等著聽父親說後藤到底講了什麼。
大輔還來不及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來,就不得不面對竹子從「還好吧?」開始的一連串問題。「嗯,沒怎麼樣。」他以這句話回答其中八成的問題,從店裡的櫥子拿出更換的衣服。他迅速地在裡面的房間換上長袖襯衫和休閒褲後,就到流理臺洗手。
「後藤老師說,他會把你的事告知其他老師,叫你不要擔心。」竹子切著高麗菜,眉開眼笑地接著說。
喇叭響起八點二十五分的預備鈴聲,茶子正打算加快腳步,突然聽到嘈雜的喧鬧聲。
他是蜂須賀勝。
「老師一定會說不要急,我們慢慢談。可是這麼做,花再多時間也改變不了什麼。結果我只能忍耐。沒錯,只要我忍耐,也許所有問題就解決了。可是我不要這樣,我再也受不了默默地作假。我又不會妨礙任何人,就不能當我是個奇怪的孩子,不要管我嗎?老師。」
全新訂做的水手服裙子迎風飄揚著。
誠如其名,榎木大明神就是大樹神。嚴格來說,那並不是榎木,而是槐木,也是守護著這一帶的偉大神明。粗大的樹幹上纏繞著粗繩,樹根旁有座小小的神廟,裡面祭拜的是白蛇,當地人把這座小廟稱為「阿巳」。
雙手手指相扣的後藤意味深長地問。看到大輔表情複雜地沉默著,他輕輕地點點頭,又接著說:「那就是做真正的自己。」
這回大輔有點不高興地說:「我知道!」跨步往前走。
在二年A班擔任體育股長的茶子比平常早到校。她也擔心大輔,但是昨晚在「太閤」時,大輔說過:「大家都穿運動服,我就不會穿水手服。」所以,她判斷應該不會有事。當時竹子一邊磨著山藥,一邊追問他為什麼不遵守跟後藤老師之間的約定,他沒有回答。在回家的路上,茶子問他,他也沒回答。
茶子聲音顫抖地低嚷著。
茶子不好意思地從女人的手中接過測試表。
後藤說得簡短扼要。大輔點點頭,小聲地說:「對。」
「走吧!茶子。」
那種聲音的感覺,讓猜不透怎麼回事的大輔滿臉緊張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沒想到他一本正經地對大輔說:「你還真不適合穿水手服呢!難看得嚇人。」
眼前的景象讓茶子啞然失色。
大輔發現,從沾滿指紋的髒鏡片背後看著他的,是出奇沉穩——不,甚至是帶點溫暖的視線。他的心沒來由地激動起來,終於低下頭說:「很害怕……」
每天下午五點,祖父會帶著大輔去散步。先去逛松屋町筋沿路的玩具批發店,再去父母經營的大阪燒店吃晚餐,然後拜過「阿巳」回家,這就是每天的固定行程。
學弟說:「學姊,請擺出萬歲的姿勢。」於是她就遵照指示舉起了雙手。
「沒關係。」
大阪永遠光輝燦爛
「因為變成女生之後就不必再許願了吧?」
「喂!真田,」後藤把雙手擺在桌上,慢慢地說:「你覺得這世上最困難的是什麼事?」
說著,他攤開了手上的塑膠布。看樣子,他是把今天測試時要鋪在操場上的塑膠布拿來了。
來報告會議結果的大輔抱著茶子交給他的水手服袋子,幸福地回家了。那份幸福是大輔的父母以堅定的意志送給他的,茶子不禁很羨慕他。茶子是個堅強的孩子,同時也是個年僅十四歲的女孩。那一晚,她難得從壁櫥裡拿出父母的舊照片,一個人哭了起來。
茶子低聲叨唸著,把運動袋斜揹在肩上。
「等等,大輔,你不是答應過後藤老師嗎?」竹子從後面追上來。
從家裡出發後,還沒有人發現大輔的異常。因為大輔跟人擦身而過時,都用大黑傘擋住了自己的臉。離家前,他沒拿透明塑膠傘,而拿了黑色雨傘,就已經代表他萌生怯懦的念頭了。每次與人擦身而過時,他就會督促自己勇敢面對,然而只要一看到有人過來,他撐著傘的手就會僵硬,怎麼樣都無法抬頭挺胸地走路。
他把臉轉向正前方,只看到穿著深紅色運動服的女孩從坡道上面衝下來。他完全來不及問什麼事,女孩已經快速接近他,冷不防地跳了起來。
他一隻手扠在褲袋裡,一隻手玩弄著手機,正往上坡走時,突然聽到有個女生從遠處叫著自己,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從地下鐵長堀鶴見綠地線松屋町站出來,沿著松屋町筋往南走一百五十公尺,穿過面對大馬路的老舊導覽門,就可以看到正面的拱廊入口。抬起頭,會看到「空堀商店街」這幾個圓滾滾的字旁邊,用英文寫著「KARAHORI MALL」。
有東西蹲在那片石灰大海中。
店前,幸一正隔著街道跟對面小魚乾店的老闆娘島媽閒聊。大輔先跟島媽打聲招呼,再告訴父親要去淺野家,幸一只短短回應了一聲「哦」。
其中一個人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來,大輔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對不起。」
「那是幹什麼的?稅務人員嗎?」大野愣愣地回頭看著茶子。
有些聽得懂,有些聽不懂,最令大輔驚嘆的是,「阿巳」曾經在大阪城內。他完全無法想像,現在就很大的大阪城,以前竟然大到連他家都包括在內。而且,在幼稚園時,大阪城是他帶著便當特地去遠足的地方啊!
因為下雨,朝會取消了。
我們的空堀中學
「後藤老師下午打過電話來。」
才剛聽到這麼陰沉的低喃,大輔的胸口就挨了一拳。他連叫都叫不出聲來,蜷起身體,癱瘓似地蹲坐在地上。
「怎麼回事?真田,你不是答應過我,從今天起要穿運動服來嗎?你不遵守約定,我怎麼跟其他老師談呢?」

「請問妳是英文老師嗎?」
大輔搖搖頭說沒關係。
「我沒有那麼覺得,絕對沒有。從你進來這所中學後,我就一直看著你。一年級時,就批過很多次你的聯絡簿,所以知道你一路走來是什麼心情。空堀小學的老師們也跟我談過你的事。更何況,我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培育我們的國家

身高約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蜂須賀,不算很高,只比大輔高一點。但是,那雙眼睛非常無神,光看到他如遼闊的空虛沙漠般的陰森眼神,大輔就覺得不只是頭部,連手臂、手腕以下也都瞬間失去了血色。
穿著水手服到學校的大輔跟前一天一樣,在第一堂課開始前,就被體育老師大野帶出了教室。
「我這樣穿好不好看?」大輔問。
說著,蜂須賀伸出手,抓住大輔的肩膀。
窗外傳來鳥兒飛來飛去的重重鳴叫聲,從窗戶灑落的陽光,白晃晃地堆積在地上。雨好像停了。
這麼胖還敢穿,噁心死了。
「學姊!」
小學二年級的春天,大輔第一次向榎木大明神許下了願望。
光榮的空堀中學
大輔縮著身子,一個人坐在學生指導室的房間裡。把大輔帶來這裡的體育老師沒開燈就走了,所以房裡有點暗。
在空堀中學,沒有人不知道三年級的蜂須賀之名。
「請把我變成女生。」
後藤把胳膊搭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用單手托著臉頰。他的左臉有個像是被蓋過章般圓圓、扁扁的痣,中間還長出一根毛。據說如果拔掉那根毛,後藤就不能動了,這樣的謠言在學生流傳一時。但是,當然沒有人確認過。
「可是他不准我穿水手服。」大輔邊擦著手,邊不滿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嘟囔著。
「很奇怪嗎?」大輔問。
從玄關探出頭來的竹子跟茶子說,大輔突然穿成那樣從房間跑出來。
「你們不要看!」
「甘絲柏格,等鳥居回來,妳帶他過來。」男人回頭對女人說。
大輔望向屋簷外的陰暗天空,把手伸向鞋櫥旁的傘架。原本要拿常用的透明塑膠傘的手,突然停下來,拿起了旁邊的黑傘。
後藤邊撫平已經很稀疏的頭髮,邊瞇起大鏡片下的眼睛盯著大輔。後藤是二年B班的班導。空堀中學的制度是老師每學年都跟著學生升級。去年,大輔正巧被編入後藤的班級。上國中至今一年又兩個月,大輔的班導一直都是後藤,但兩人這樣單獨在房間裡交談是第一次。
後藤的語氣明顯帶著怒氣,大輔只是沉默地摸著裙褶。但是,他似乎也無意跟後藤作對,當後藤說不准他穿水手服上課時,他就乖乖換上了早已準備好、放在書包裡的運動服。
「為什麼會問那種事呢?」
大輔將書包側揹,手上提著紙袋,低著頭走路,紙袋裡是摺好的水手服。後藤建議他今天還是穿運動服上課,他接受了。
這時候,兩個女生小跑步從茶子旁邊經過,轉頭對她嫣然一笑。
啊啊 空堀 空堀
「哎喲!」女人把公事包放在地上,不管連聲說沒關係的茶子,一起蹲下來撿紙。
聽到茶子以僵硬的聲音回應,兩人訝異地看著她。突然,視線轉移到茶子身旁的水手服上,兩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真田,我還以為你是個更聰明的孩子呢!你應該知道,這麼做只會把事情鬧得更大,百害而無一利吧?」
茶子抓起裡面裝著整套田徑隊道具的運動袋,從玄關對著屋內叫喊後,就走出了家門。
花了些時間,才看出那是一個人。
「怎麼沒開燈呢?」門打開了,果然是後藤,他東張西望地探頭進來。「喲!真田……」看到穿水手服的大輔,後藤一時張口結舌。
看著後藤真摯的眼神,大輔目光閃閃地直點頭。後藤目不轉睛地盯著大輔好一會後,突然又難以啟齒似地抓著臉說:「不過,真田……」
茶子對竹子點點頭。
「可是我是男生,在學校必須打扮成男生的樣子,說話要像個男生、行動要像個男生、決定將來的方向要像個男生……還要活得像個男生。」
還處處可見水窪的校園,蓬勃地進行著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整片天空都是男男女女的吶喊聲,好不熱鬧。校門口冷冷清清,只有零星幾個側揹著書包離開學校的學生,其中也包括穿著全身運動服的大輔。
這個蜂須賀,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屬於那個狹隘世界的「邪惡」形象。對大輔等低年級的學生來說,「蜂須賀」這三個字就跟魔鬼一樣可怕。關於蜂須賀的虛虛實實的傳聞從沒間斷過,譬如他跟二十五歲的女人交往、有高中生的小弟、把自己犯下的竊盜罪和傷害罪推給幫派裡的小嘍囉等等。
「你真的做了……」走在稍前方的茶子喃喃說著。
看到淡褐色的眼睛,茶子不由得出聲打招呼。講了以後才想到,「甘絲柏格」很像是法國人的姓,不知道英文通不通?
空堀商店街是很奇妙的商店街。
大阪燒店「太閤」會在中午的午餐時間過後,先把店關起來,到傍晚五點再開店。大輔比較早從學校回來時,也會幫忙做開店準備,在店裡吃過晚餐再回家。從有記憶以來,除了禮拜四的公休日外,大輔的晚餐都是大阪燒。這已經是十多年來不變的習慣,大輔的主食既不是米、也不是麵包,而是「大阪燒」。
「這傢伙真沒用。」蜂須賀低頭看著大輔,不屑地喃喃咒罵著:「下次再讓我看到你這身打扮,我就殺了你。」
咦?茶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臉。從側面看,高挺的鼻子的確給人深刻的印象,但是從正面看,多少還是看得到熟悉的日本人容貌。
在漫天飛揚的石灰中,茶子默默地讓學弟拍打著。這時候,一個看似學弟朋友的女孩走過來,很小聲地告訴茶子:「我全都看見了。」
「魚乾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圍觀人群裡的幾個熟人叫來,讓他們抓住有八張榻榻米大的塑膠布四角,接著把塑膠布拉成圓筒形圍住大輔,當成圍屏。
茶子把臂章和測試表塞給旁邊的男生,從遠處圍觀的人群中走了出來,一個人慢慢地走向中央。
「那麼,是教法文?」
在孫子心中種下豐盈種子的昌一,在大輔小學一年級的冬天去世了,死因是心臟病痼疾惡化。因為祖父常說「阿巳很偉大」,所以在上小學二年級前的春假,大輔就開始一個人去拜「阿巳」了。他永遠忘不了,祖父說過住在「阿巳」裡面的白蛇,會實現人們的願望。
茶子緊緊咬住嘴唇,強忍著快掉下來的淚水,又放聲大叫。
女人回頭看著那個男人,嘴裡唸唸有詞,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名片。在她遞到茶子面前的名片上,印著「會計檢查課第六局調查官旭.甘絲柏格」。
兩人眼前就是空堀商店街的拱廊,走進屋簷下,就沒必要撐傘了,他將無所遁形。
大阪市立空堀中學校歌§
正看著塑膠布慢慢地往游泳池方向移動的茶子,突然聽見有人叫她。
他把傘收起來,希望藉此斬斷他的恐懼。
蜂須賀勝從來沒有用過這些「狐假虎威」的庸俗伎倆,因為他自己就是「老虎」的兒子,所以沒有那種必要。也就是說,他的父親「蜂須賀組組長」,本身就是如假包換的「道地流氓」。
被稱為「甘絲柏格」的女人看著三人進入校長室,站姿美得迷人。連難看到極點的客人專用綠色拖鞋穿在她腳上,看起來都像高貴的顏色,很不可思議。
蜂須賀踢開從大輔手上掉落的塑膠袋,走向通往商店街的巷子。四個穿制服的男生魚貫地跟在他後面。

茶子是在幼稚園中班時,發現大輔跟一般男生不太一樣。在幼稚園,大輔不太喜歡跟男生玩,比較喜歡跟女生一起玩扮家家酒,不過上幼稚園之前也常跟大輔玩扮家家酒的茶子,並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奇怪。直到五歲那年夏天,看到大輔在七夕的詩箋寫下「我想變成女生」的心願,才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先去清洗乾淨吧!真田。」
茶子兩歲時,父母親死於車禍,她被單身的姑姑收養,撫養長大。晚上,姑姑都要騎著腳踏車去宗右衛門町的自營酒吧工作。在姑姑打烊回家前,就是由真田一家照顧幼小的茶子。幸一的姊姊跟茶子的姑姑是從小學開始的同學、好朋友,幸一也從小就認識茶子的姑姑了。姑姑不家時,幸一和竹子就很理所當然地看顧茶子。所以在小學畢業前,茶子一個禮拜有五天都在「太閤」吃大阪燒。大輔的祖父也常帶著她去松屋町筋散步,她還不明就裡地跟大輔挖過庭院。
「人妖!」
「啊!黃鶯餡快沒了。」
「什麼人啊?」
「今天是星期一,特別忙。」他喃喃說著,打開燈,「這裡的空氣不太好呢!」他又拉開窗簾,打開一點窗戶,仰望著校園的天空說:「雨好像停了。」接著隔著桌子與大輔面對面坐下來。
「喂,真田……」
「不過,真田,你要學聰明點。你頭腦不錯,膽子也夠大,一般https://m.hetubook.com.com男生絕對沒有勇氣這麼做。聽起來也許有點諷刺,現在的你比誰都有男子氣概。但是,你要做的事困難重重。如果你要繼續做真正的自己,今後會聽到很多人對你說些不堪入耳的話,如果跟他們計較,你就輸了。這可是場戰爭啊!你要學聰明點,我相信你做得到。」
「請不要這樣,」大輔面向頓時滿臉通紅的大野,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沒有做錯什麼,請不要這樣對我。」
升上國二後,茶子心想他也差不多該停止這樣的行動了,大輔卻告訴她要穿水手服去學校的計畫。剛開始她當成笑話,聽聽就算了,沒想到黃金週假期結束後,大輔真的把訂做的制服拿來了。大輔說他還要跟父母商量,在談好前要先放在茶子家裡。看到在自己房間高高興興地試穿水手服的大輔,茶子心想:「真是個無法盡如人意的世界啊!」很替他難過。
從蔬果店旁的道路進入拱廊,他就停下來了。左手邊是每天已經看習慣的商店街斜坡,今天卻覺得坡度特別陡。大輔就讀的大阪市立空堀中學的三名學生走在他們前面。那三名男學生都穿著大輔上禮拜還穿過的制服,高聲嬉鬧著。
「是啊!因為最後一次了。」大輔點點頭,穿過鳥居。
說起來,這七年只是他下定決心的準備期。光是祈禱,不管花多久時間,都不可能產生任何變化。若是自己不嘗試改變,這世界就不會改變。而且,要把那樣的覺悟帶進現實世界,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困難。
大輔持續向「阿巳」祈禱,並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只是不知道做過多少次夢,夢到自己某天醒來突然變成了女生。然而,大輔自己也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真田……?」
大輔臉色發白地回說:「有。」
母親竹子說領子沒整理好,從身後幫大輔窸窸窣窣地整理時,茶子默默看著他的裝扮。
「是嗎?那你去淺野家買吧!」
「不要不知足,你也知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辦到吧?」
那之後,整整過了七年。
一口氣說完後,大輔把手壓在胸前,用力吸了口氣。
「哈、哈囉!」
「對不起。」
好一會,蜂須賀面無表情地盯著大輔肉肉的臉。
「後藤老師是個好老師呢!」幸一只這麼說,就拿著店門簾出去了。
在夕陽照耀的難波
「啊!大輔。」
空堀商店街就像蜈蚣的身體,有好幾條狹窄的巷子,像是蜈松的百隻腳般從拱廊左右分岔開來。寬約兩公尺的石階不斷延伸出去,前端又分岔成好幾條巷弄,形成長屋與長屋之間的複雜連接網。
這時,突然傳來雜沓的拖鞋聲,茶子轉過頭,看到校長和教務主任正並肩往這裡走來。茶子覺得他們的態度不像平常那樣高高在上,仔細一看,發現後面跟著兩個穿西裝的人。不,不是兩個人,是三個人,其中一個特別矮小,被前面的男人擋住了。最後面那個女人的個子很高,且漂亮到令人難以置信。

「我覺得大家都很討厭我,所以我很害怕,也怕老師,怕老師其實現在就覺得我很噁心……」
「外國人真的很漂亮。」
她在心中暗自嘀咕著。
「你拜了好久。」
「你太胖啦!」茶子冷漠地回答他。
這時候,特別矮小的男人在茶子面前說:「對不起,我可以去一下廁所嗎?」
位於「阿巳」南邊約兩百公尺的空堀商店街周邊,有好幾棟老舊的長屋,其中不乏屋齡超過一百年的建築,祖父說,那些長屋就是有「阿巳」的守護,才沒被燒毀。
跟大輔說「阿巳」很偉大的人,是已經不在人世的祖父昌一。大輔跟出生於大正年間的祖父非常契合。祖父的工作,就是代替在空堀商店街經營大阪燒店的父母,照顧從幼稚園回來的大輔。
「空堀商店街取名為『空堀』,就是因為以前有大阪城的空濠。」
進校長室前,女人微微舉起手做出再見的動作,讓茶子很開心。
朝夕共同的努力
從這裡開始的商店街長約八百公尺,是一直線的上坡。兩旁密密麻麻地排滿了蔬果店、魚店、昆布店、肉店、日式點心店、豆腐店、鐘錶店、柴魚店、窗簾店、玩具店、小魚乾店等店面,陡急的坡道一直延伸到谷町筋。年輕人要騎腳踏車上坡都很辛苦,上了年紀的歐巴桑們卻可以在腳踏車的車籃裡堆滿東西,強健有力地騎上坡道。還有前後載著幼兒的媽媽們,也勇敢地跟在歐巴桑的後面。這條地名來自豐臣秀吉豐功偉業的商店街,至今仍是朝氣蓬勃的大眾的廚房。
「這樣不太好呢!」茶子老實地在心裡嘟囔著。
昨晚社團活動結束後,茶子去「太閤」吃晚餐。在學校因為班級不同,她都沒有機會跟大輔交談,等到終於可以跟他說話了,卻不見他的蹤影。幸一說,他在開店前就趕回家了,還沒晚餐。竹子開心地說,雖然還是不能穿水手服,但是後藤老師准許他穿運動服。既然可以不用再穿他那麼厭惡的男生制服,應該算有成果了吧?那麼,還有什麼其他問題嗎?
「我一直想變成女生。」
他很老實地告訴後藤,他光想自己的事都來不及了,從來沒想過那種事,即使自己想變成女生,應該也不代表自己喜歡男生。然而,大輔也沒喜歡過女生。只是看到可愛的女生時,曾經想過:「啊!如果自己也長成那樣該多好。」說不定,那是比淡淡的愛慕更強烈的感情,但大輔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
女人有點驚訝地看著茶子,困惑地微微皺起眉頭說:「不好意思,我是日本人。」
「你竟敢穿這樣來學校。」
大輔叫茶子等一下,收起雨傘,穿過鳥居。只有一扇紙拉門大的鳥居上面掛著一面匾額,用紅字寫著「榎木大明神」。雨和朝陽混雜的天空,亮著色調詭異的白色光芒。從樹下往上看,雲間的亮光自茂密的樹葉間白茫茫地灑落,枝葉看起來迷濛不清。
真的很辛苦。
以滿腔的熱忱
就在大輔看著前方時,茶子斜眼瞄了他一下,皺起眉頭說:
「來,把手搭在我肩上。」從圓筒裡傳出這樣的聲音沒多久後,就聽到「這傢伙還真重呢」的低嚷聲,好像是把大輔揹起來了。
「對了,聽說後藤老師問你,你是不是喜歡男生?」
坐擁坡道之上町
茶子重新抱穩社團的袋子,把竹子的話拋在身後,追上了大輔。
同樣是小學二年級的茶子說得非常實在,但她既不會輕視大輔,也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不過,就算大輔不明說,他的父母也看得出來。
竹子的苛責聲立刻傳來,大輔道歉說對不起,從收銀機拿出兩張千圓大鈔。
遙望北邊大阪城
她從馬路走進被大廈包圍的巷子裡,看到老婆婆在沿著石階排列成一長條的長屋玄關前,拿著噴水壺為盆栽澆水。老婆婆挺起彎曲的腰,對茶子說:「早啊!」茶子也笑咪|咪地回說:「早安。」走向在巷子盡頭m.hetubook•com.com的大輔家。
本以為應該很難突破家庭會議這一關,沒想到大輔的雙親在長達四個小時的討論後,答應了兒子的要求。聽說,竹子自始至終都表示反對,最後是被幸一的一句話說服了。
國中生的世界,在精神上、環境上都狹隘得可怕。在人類架構出來的種種團體中,恐怕是屬於最狹隘的類別。
祖父總是邊散步,邊講大阪大空襲的事。大輔很不喜歡聽被炸死的人,屍體飛到電線杆那麼高、還掛在電線上之類的事,卻很喜歡聽榎木大明神在空襲中沒被燒毀的事情。
「蜂須賀!」
大輔兇巴巴地回答,走出玄關,看也不看茶子一眼,就快步往前走了。
從相隔兩公尺遠的地方看著那個女人的側臉,茶子不禁期望自己將來可以變成那麼出色的大人。她的眼睛是漂亮的雙眼皮,皮膚也白得晶瑩剔透,跟每天熱中社團活動、曬得像麻花捲的茶子完全不一樣。
剎那間,尖銳的慘叫聲響徹大阪中央區坐擁著坡道的商店街。
所幸,從禮拜一開始的「水手服事件」,到第四天就中斷了。因為禮拜四有全校體能測驗,所有學生都必須穿運動服來學校。
後藤又補上一句:「不過,要我說你穿水手服很可愛,我實在說不出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明明是很過分的一句話,大輔卻覺得很欣慰。與其被小心翼翼地對待,他還寧可對方把感覺清楚地表達出來。
周遭一片白茫茫的。看到立在社團隔間板旁的石灰袋,茶子才知道是石灰撒滿了一地。
很有節奏感地切著高麗菜的竹子,拜託大輔去買餡料。
「還是很怪。」
大輔滿臉錯愕地看著後藤好一會,搖搖頭,含糊地說:「我不知道。」
大輔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
大輔一直很想變成女生。
「法文啊……」
進入教室後,沒有回應任何來跟他說話的同班同學,一直盯著桌面的大輔,反射性地甩開大野的手。
大輔默默地打開冰箱,往裡面看。
直到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大輔才抬起頭。
茶子不由得脫口說出從她的姓聯想到的國家語言,但是後來才想到學校並沒有法文課。
大輔緊張地轉頭說,茶子把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線,點點頭。
不管生日或聖誕節,他都沒有想要的禮物,唯一的希望就是變成女生。
看到雨中的紅色鳥居了。
大野一從教職員辦公室出來,就被眼前這女人的高大身材和美麗所震懾,失神地喃喃問著。
大輔不太高興地聽著後藤維護大野的話。大野在體育課時,會嚴厲地苛責不積極參與活動的大輔。為了讓大輔參與,他還刻意安排大輔跟運動神經很好的男生同組。大輔是個徹底的運動大白癡,在隊伍中根本起不了作用,結果被同組的人排斥,反而更痛苦。
「請賜給我堅強。」
「因為他是老師啊!」
跟昨天一樣穿著水手服的大輔站在那裡。
「妳真坦白呢!茶子。」
從玄關後面傳來父親幸一的聲音,茶子微微低頭行禮。
茶子沾滿石灰的眉間,蹙起了深深的皺紋。
光耀的空堀中學
提著塑膠袋,心不在焉地爬上坡道時,突然有人從路旁叫住了他。
上午八點,各班的體育股長在教職員辦公室前集合,領取全班的測試表和工作人員臂章。茶子排最後一個,輪到她時,運氣不好,臂章剛好發完。大野趕緊回辦公室找庫存品,就那樣一去不回,茶子已經在走廊上等了五分鐘多。
「你現在是什麼心情?」後藤簡短地問。
走廊上的時鐘指著八點十分。茶子在教職員辦公室前,漫不經心地看著貼在牆上的新聞報導,等待體育老師大野。
「該怎麼說呢?」在十字路口等車子通過時,茶子看著雨傘內側,悶悶地說:「雖然大腦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親眼看到時,思緒還是一片混亂,沒辦法直視。」
蜂須賀與高中生夥伴道別,一個人走在空堀商店街的坡道上。
女人一瞬間愣了一下,下一秒便猛搖著手。
後藤有點含混不清的聲音,讓人覺得接下來的話應該是要否定什麼,大輔全身不由得僵硬起來。
去年,在祖父七週年忌法會的聚餐時,大輔有生以來第一次喝到蓴菜湯。他看著用筷子夾起來的蓴菜,說很像茶子的眼睛,被竹子狠狠罵了一頓,不准他這麼說。茶子的眼睛真的很細,她自己好像也很在意。不久前,大輔買回來的雜誌有雙眼皮定型液特集,她就看得很專注。其實,大輔覺得她的眼睛雖然細長,但眼白部分很漂亮,她自己卻不這麼認為。
「是會計檢查院的人。」茶子回答。
驚覺到茶子訝異的視線,女人赫然抬起頭致歉: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禮拜六、日,大家不是討論了整整兩天嗎?放心吧!」大輔對雙手在胸前緊握的母親笑笑,揮揮手說:「我走了。」
「我知道了,」後藤點點頭說:「我會全力支持你,但是不能給你任何保證。這所學校除了你之外,還有四百多個學生。老實說,你這身水手服很難行得通,剛開始我也以為你在耍寶。」
年輕健兒齊聚一堂
「帶他去淋浴室。」「魚乾店」這麼交代後,對抓著塑膠布的同學們說:「好,慢慢前進。」
「早,橋場。」
才拉開門,站在鋪著鐵板的櫃臺對面準備開店的竹子就叫住了他。躺在裡面房間看體育報的幸一,也緩緩站起來。
「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要自己守護。」
校長問要不要等那位先生回來再開始,前面那個看起來精明的短髮男人回說不用,不必在意他。
「咦,我嗎?」
「真的麻煩妳了,謝謝。」
大輔走下坡道,在將近拱廊終點的日式點心店買了黃鶯餡。在刨冰上加黃鶯餡、白湯圓,是「太閤」大受歡迎的甜點。
「人很難做真正的自己。」
當時,大輔被擔任班導的女老師訓了一頓,只好重寫別的心願。茶子對這件事印象深刻,所以小學二年級,當大輔說出「我想變成女生,所以每天都要去拜小巳」的決定時,茶子並沒有太過驚訝。她比較驚訝的是,在小學畢業前,大輔真的每天都去拜小巳。
停在「太閤」招牌前的大輔,伸手拉開了入口處的黑格子門。
上國中後,大輔還是繼續拜小巳。茶子帶著「真夠執迷」的感嘆與對他沒轍的心情,默默守護著他。
「大野老師是擔心你,才把你帶來這裡,因為教室前已經吵翻天了。」
啊啊 空堀 空堀
大輔沉默地把玩著裙襬。穿上裙子後,他才知道女生做這種動作的感覺。裙子的裙褶具有誘惑人心逃避現實的魅力。
下一刻,她的運動鞋膠底便烙印在蜂須賀臉部的正中央。
運動服會凸顯出他豐腴的體型。如果有人說他胖,他會想抗議,但是要他大聲宣佈說「我不是胖子」,又有點缺乏根據。他不太喜歡穿運動服,因為會暴露出他說胖又不是太胖的體型。然而,那又比穿男生制服好得多——比為了扮演「男生」而穿的制服要好得太多了。
在茶子眼裡,大輔有著奇妙的地位。
「麻煩妳了,茶子。」
走廊盡頭傳來拖鞋聲,茶子轉過頭,看到剛才那個男人從教職員專用廁所走了過來。
茶子顧不得臉上或運動服會沾到多少石灰,緊緊抱住了大輔。
忽然,從團團圍著的那群學生之間,斷斷續續地傳出「二年級」、「真田」之類的聲音。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怎麼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裡面的茶子,從那群學生中間闢出一條路,硬是擠到了最前面。
被後藤這麼一說,大輔想起教室一片騷動的氣氛。當他跟不同班的茶子分開,進入二年B班教室後,聽到消息跑來看熱鬧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教室的前後門都擠滿了學生,走廊瀰漫著異樣的氛圍。大輔能坐在教室裡的時間,只有到校後的不滿十分m.hetubook.com.com鐘。因為聽到嘈雜聲的體育老師大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大輔拉出了教室。
看著板起臉但仍然保持沉默的大輔,後藤說:「你就維持這樣吧!」臉上浮現笑容。
「喂!」
商業氣息橫溢
大輔聽到拖鞋的聲音,有人從走廊走過來了。當他抬頭看著門時,拖鞋的聲音靜止,門把轉動了。
「真是個會找麻煩的傢伙。」
茶子叫女孩講給她聽。女孩說,社團的晨間練習結束後,她走出社團辦公室時,正好看到大輔被三年級的學生包圍,帶進了辦公室裡,不分青紅皂白就先毒打他一頓,再脫|光他的衣服,對他說:「不是告訴過你,下次再穿水手服來就殺了你嗎?你還真敢呢!」然後就踢他,把石灰撒在他身上。
在白煙中,茶子陰沉地低嚷著。
「大輔,你沒事吧?」
「哦—!」大輔點點頭,對母親說:「我去買兩盒黃鶯餡。」就走出了店門口。
他注視著後藤的眼鏡鏡片,彷彿仔細咀嚼每個字似地,緩緩地說:
「我跟他一起去學校。」
教務主任說明地點後,那個男人就快步走向了走廊盡頭的教職員專用廁所。看著男人胖嘟嘟的體型,茶子想到大輔成為大人後,應該就像那樣子。那個人的高度、肌肉都跟大輔差不多。
不管颳風、下雨,大輔都會去拜「阿巳」,不曾間斷過。除了「阿巳」之外,他還拜過城鎮裡各個地方的小土地公廟。在長屋之間像迷宮般的巷子裡,看到了冰箱大小的寺廟,他也一定會拜。附近的歐巴桑都稱讚他,說他是個虔誠的孩子,他從來沒說過自己是祈禱「可以變成女生」。年紀還小的他也隱約覺得,這種事被大人知道會惹來麻煩。他也沒告訴父母,全世界只有橋場茶子知道這件事。
現在,大輔將面對現實。這是他至今期待已久的時刻,然而,現實卻是如此的恐怖。
茶子以受過田徑隊跳高訓練的跳躍動作,躍上空堀商店街的半空中。
「茶子,拜託妳啦!」
「班會已經開始了。」
不知不覺中,大輔看著後藤的眼睛佈滿了紅紅的血絲。
儘管傳說這裡有大阪城的空濠,卻找不到任何濠溝的痕跡。只有從上町臺地延伸出來,被比喻為「山脊」的大大小小坡道,阻礙了人們的去路。這個城鎮是名副其實地「坐擁」著坡道。
不曾撇開臉、專心聽著大輔說話的後藤,呼地用力嘆了口氣,點了兩、三下頭,身體慢慢地靠在椅背上。
「真田,你……」他用力拉住大輔的手說:「先跟我離開這裡。」
茶子和大輔就讀的大阪市立空堀中學,要爬上空堀商店街的坡道,越過谷町筋,再繼續走到拱廊結束的盡頭。就是那棟矗立在運動場前,白色與土黃色左右相對的建築物。因為把創立時蓋的老校舍與最近重建的校舍,硬生生地從中間接起來,所以外觀變得非常不協調。茶子每天早上看到那樣的校舍,都會想起從紙盒突出來的巨大橡皮擦。
學弟邊咳嗽,邊用捲起來的測試表拍打茶子的身體。
他開心地抓起裙褶給茶子看。
在學生指導室時,後藤用非常慎重的語氣問過大輔:「呃……真田,你不會也喜歡男生吧?」
當他以呆滯的表情環視周遭時,清楚聽到這次叫喚自己的聲音是來自前方。
茶子看著抓起裙褶的他,語帶緊張地問。他默默點點頭說走吧!走向了被雨淋成黑色的石階。
他的視線還來不及轉向聲音來源,就被抓住肩膀,拖進了巷子裡。
追逐堂太閤之夢
茶子抬頭看到從人牆走出來的高個子男生,不由得叫出聲來。
想起對大野回嘴時湧現胸口的那股熾烈情感,大輔抬起頭說:
大輔雙手合十,除了這七年來每天許的願望之外,還第一次許了其他願望。
「對、對不起。」
撥開人群進入教室的大野看到大輔的穿著,先是愣了一下。
她發現自己伸出去的手沾滿了石灰。
「這樣……很辛苦。」
女孩看著還高舉雙手的茶子,顯得有些害怕,但是敵不過茶子熾烈的眼神,還是說出了名字。
就在茶子出神地望著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女人時,那個女人目送其他人進入校長室後,突然轉過頭來,與她四目交接。
黃鶯餡慘不忍睹地散落在土地公廟前的石階上。
茶子背靠牆壁,看著踩響拖鞋從她面前經過的五個人。
高聳入雲的巨木環抱著鳥居,大片枝葉延伸開來,狹窄的道路幾乎被這棵樹佔去了一半,大樹前有座小小的神廟悄悄佇立著,緊緊依偎著樹根。
從大輔身旁走過的學生們會看他一眼,然後竊竊私語。其中幾個人還不停地彼此點頭,露出嘲諷的笑容。大輔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那些人的模樣,只管低頭看著腳下,走進空堀商店街的拱廊。越過谷町筋,走一小段下坡路,就可以看到右手邊寫著「太閤」的黃色招牌。掛在門口右邊的板子上,寫著「大阪燒」、「炒麵」、「名產豬肉蛋大阪燒」。
從小,大輔的反應就遲鈍到無藥可救,一不注意就會被男生惹哭,而茶子總是扮演讓男生哭的角色。兩人都上國中後,大輔的身高比茶子高出十公分,體重也比茶子重二十公斤,茶子對他的感覺卻還是沒有多大改變。不過,她已經不會再為大輔跟人打架了。
「最後?」
拐個彎向前,有個祭拜土地公的地方。水泥基石上有座佛堂形狀的小廟,前面站著一個穿制服的男生。把小廟的小玻璃門開開關關、往裡面瞧的男生,聽到有人說「我們把他帶來了」,便緩緩轉過身來。
「那麼,這是校長室,請進。」校長指向教職員辦公室隔壁的房間。
國中生常常會宣稱自己「跟不良分子有往來」,當成耍狠的手段。譬如,剛開始先說「認識飈車族、小混混」,再往上就說「認識黑社會流氓」,越來越囂張。
改在教室開班會,二年B班的教室卻不見大輔的身影。
啊啊 空堀 空堀
作詞:木下久吾 作曲:中村日吉
茶子慌忙低頭致歉。因為動作太大,整疊測試表從手中滑落,飛得滿地都是。
「蜂須賀。」
「魚乾店……」
「傻瓜,」後藤苦笑起來,從椅背挺起身體說:「你把我看扁了。」
那件事發生在當天傍晚。
「那個說『你還真敢』的是誰?」
濡濕的風迎面而來,吹起大輔胸前的水藍色領巾。經過直木三十五的文學碑後,大輔踩著節奏感十足的步伐走下石階。
從那天起,在下課回家的路上順道拜「阿巳」,成了大輔每天必做的事。假日去朋友家玩時,他一定會順便去拜「阿巳」。在朋友家,如果大家玩起摔角遊戲,他就會不高興地一個人先回家。
「任何神明都做不到這種事吧!」
全身被撒滿石灰的大輔,光著身子,縮成一團蹲在地上。
「女生啊……」茶子滿臉困惑地盯著撐開傘的大輔,對著比自己白皙、豐腴的臉,毫不客氣地說:「太醜了吧!」
築起嶄新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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