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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05:錯過的旅途

作者:賽門.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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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犧牲小我

第八章 犧牲小我

「喔,當然。」妮暮馬上說道。「德魯伊最擅長的就是調製藥水了。這些日子我常常在他酒裡下藥,不然他根本睡不著。可憐的甜心。」
梅林揚起眉毛,說道:「膽敢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的人多半已經死了,只因為我想要看著他們死去。為什麼我要聽你的話,小鬼?」
「沒錯,」梅林說著將手從妮暮的衣服裡面抽出,回過來搔了搔鼻子。「她本來是一名德魯伊祭司,如今拜在我的門下學習魔法藝術。我這一生扮演過許多角色,不過還是最喜歡當老師。」
「哪一類的東西?」湯米警覺地問道。
我、蘇西,還有湯米同時屈膝跪下,在亞瑟王面前低頭。當時我心中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完全沒有想到其它任何舉動。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彷彿是在水中說話一樣。我伸手抹了抹頭上的血跡,想要連頭痛的感覺一併抹去。不管剛剛撞到了什麼,總之是將我撞得迷迷糊糊。我呆呆地看了看染滿鮮血的雙手,然後又轉頭去看蘇西跟凱伊。
有趣的是,一旦妮暮確定梅林已經茫然之後,她立刻就卸下了所有魅力,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用力踢開鞋子,接著突然站起身來,疲憊地拿起杯子走到吧檯去續杯。我老早等在吧檯,準備請她喝杯上等好酒。我對她點頭微笑,說了幾句恭維的言語,她立刻就露出青少年第一次約會時的咯咯傻笑。過了一會兒,我邀請她加入我們那一桌。妮暮看了看梅林,肯定他暫時不會清醒之後,馬上就開開心心地來到我們這一桌。因為喝多了的關係,她的臉色紅潤、頭髮凌亂,不過說話的咬字依然清楚。她對湯米露出極高的興趣,不過卻完全忽略蘇西的存在。我又多灌了她幾杯酒,然後才慢慢說出我們的計劃。妮暮聽完之後,露出困惑的神情。她的道德感跟貓咪一樣渺小,但是腦子卻也不比狗兒大上多少。
「不惜任何代價?不管過程中有誰受傷?」
「你看著吧。」
她一邊大吼一邊低頭閃過凱伊的刺錘。這把武器看起來十分沉重,但是在凱伊手中虎虎生風,簡直跟玩具沒什麼兩樣。蘇西向旁一讓,順勢刺出匕首,然而刀尖插在鎧甲上,根本傷不到對方一根寒毛。凱伊一輩子都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戰鬥經驗之豐富,簡直到了舉手投足之間都能殺人的地步。
「所以我們什麼也不做?」湯米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極度危險的冷酷神情。
湯米被她的面孔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恢復冷峻的眼神看著我道:「一句『並非本意』就可以推卸責任了嗎?」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蘇西來到一旁檢查我頭上的傷勢,擦乾我臉上的血跡。我看著桌上那顆梅林的心臟,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我依然絲毫不打算退縮。只有達到這趟旅程的目的,這些人才不算白死,這些苦才不算白受。
梅林的呼吸平順,臉色平和,絲毫沒有即將死去的徵兆。我試著將傷口從兩邊攏起來,但是傷口實在太大了,擠了半天根本沒用,最後我只好用長袍蓋住傷口就算了。
「沒用的。」妮暮搖手道。這時她已經不再吟誦聖歌了,緩緩爬到梅林身邊,握起他的手。「有凱伊的護身符在,梅林的防禦法術就無法回歸——你必須把他趕走。我幾乎掏空了自己,將所有生命力都傳到梅林身上,但是我怕這樣還是不夠。我只是個凡人——但他卻不是。」
「怎麼了,約翰?」她輕聲問道。「從我們碰面開始,你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可以運用我的天賦——」
「你願意幫助我們嗎?」我說。「這樣做對大家都好,真的。」
我迎上前去,擋住他的去路。湯米不擅長打架,妮暮又忙著幫梅林續命,如今就只剩下我可以阻止他了。我以意志力硬將疼痛及混亂逐出腦外,試圖喚起我的天賦。只要能找出凱伊帶來的護身符就好了——但是我的腦袋實在痛得太厲害了,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更別提去喚醒什麼天賦。凱伊腳步不停,筆直朝我撲來。我伸手到口袋裡亂摸,只想找點什麼道具來阻止他。
「如果一切沒錯的話,」蘇西道。「我們今天可解開了夜城之中最神秘的謎團之一:誰偷了梅林的心臟?原來是我們,真是想不到呀——這顆心真的有辦法將我們繼續送往過去嗎?」
就這樣,我們等著酒客漸漸散去,然後賄賂希碧請她關店一會兒。接著我要求希碧也離開酒館,不過她不太願意。幸好在夜城裡,金錢是萬能的,不管是第六世紀還是我們的年代都一樣。有幾名酒客不想離開,不過在蘇西以最直接的方式介紹霰彈槍的使用方法之後,他們立刻奪門而出。兩隻鬼魂神情不悅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一邊繼續跳舞一邊緩緩消逝。
一張桌子旁坐了三名身穿繡花莎麗服的女巫,正自得其樂地施展法術軀使她們的法杖直立在桌上瘋狂跳舞。兩名長相極端醜陋的哥布林腳夫手持小刀大打出手,圍觀的酒客一面叫好一面下注賭輸贏。兩名異教徒祭司為了爭論聖靈的本質而在桌上互較腕力,一邊使盡吃奶的力氣,一邊還往對方的臉吐口水。兩隻鬼魂在酒館中央跳著傷心而又優雅的舞步,那飄渺的身影隨著舞蹈的動作渙散,不過沒過多久又會再度重新凝聚起來。
「你有什麼遺言要我轉達親友的嗎?」希碧問道。
「我沒幹過這種事。」湯米很不情願地靠過來。
「你瘋了!」湯米道。「簡直徹頭徹尾地瘋了!你要我們把他的心臟從胸口中挖出來?梅林?古今最強大的巫師?你瘋了!」
「很吵。」我說。「生活步調比這裡快多了。不過基本上來講,差別也不是很大。」
在我還沒想出該怎麼安慰如此深沉的悲哀與罪惡感之前,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活潑的聲音呼喚梅林的名字。我們全部轉身看去,只見一個活力十足的年輕女子穿越酒館而來,一路上一直對著每個人微笑,向大家揮手招呼。
為防萬一,我將天賦推到開啟邊緣,湯米也一樣,蘇西則是一手握著手榴彈,一手扣住插梢。就在此時,梅林突然轉過頭來,以那火光四射的雙眼向我們看來,直把我們三個嚇得有如撞上一道看不見的牆壁一樣地停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你真的無所不為了,泰勒。為了報復從小遺棄你的母親,不惜傷害任何人,對不對?」
「放開我的朋友,梅林。我將要告訴你的事情和他們也有關係。」
最後我終於將梅林的心臟捧在手中。那是一團深紅色的壯健肌肉,比想像中要大上許多,心臟雖然離開了身體,但是依然不斷跳動,依然噴出暗紅的血液。我將心臟拿到另外一張桌子上,用妮暮事先準備好的符文布包好。她仍然坐在魔法圈中念誦咒語,雙眼緊閉,不想親眼目睹酒館中發生的景象。我回到湯米身邊,發現他一面看著梅林胸口的大洞一面劇烈發抖,顯然這跟他平常接觸的案子差太多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他卻沒有回頭看我。
「我不知道,」我說。「或許。」
「但是——如果這樣做會導致另一個可能的未來呢?」湯米上半身趴上桌子,湊到我面前道。「還記得在時間老父的接待室裡看到的那幾名騎士嗎?來自坎莫洛特不曾滅亡的未來的騎士?如果我們在這個年代的作為竟然導致了那個未來怎麼辦?此時此地,我們就有機會改變未來的一切。坎莫洛特不是非隕落不可,只要梅林不曾失落他的心臟,保有他所有的力量——或許我們能夠找回他的理智跟自尊,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們可以告訴他即將發生的事情,警告他如果不出手預防的話,歐洲將會面臨上千年的黑暗時期。藉由我們的引導,他將能夠重新建立起強大的勢力以及影響力,進而重建坎莫洛特,延續亞瑟王的傳說!」
我喚醒了天賦,開啟了心眼,接著立刻就看到梅林身上所加持的各式防禦法術。它們像是兇猛的鬥犬一般潛伏在梅林身邊,一層又一層的法術跟詛咒,隨時準備攻擊任何膽敢騷擾它們的東西。它們察覺了我的目光,全部開始蠢蠢欲動。我抓起湯米的手臂,將眼中的景象傳入他的腦海。他登時驚慌失措,大叫出聲,試圖甩開我的掌握,但是我不肯放手。
眼前這個男人實在太恐怖了。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會知道對方隨口念誦一個單字便能將你的靈魂摧殘到灰飛煙滅的地步。我很快地瞥了蘇西跟湯米一眼,在他們眼神中發現和我一樣的遲疑神色。眼看他們如此猶豫,我突然又找回了一點骨氣。不管面對的是神,是巫師,還是什麼來自異世界的怪物,只要你透露出任何害怕的徵兆,立刻就會失去所有的談判籌碼;唯一的辦法只有盡快找出對方的弱點才行——
「非常危險。」希碧道。「自從國王駕崩之後,他大概說不到五句話吧。他已經在這裡不眠不休地喝了三個禮拜的悶酒了。沒有人去打擾他,因為打擾他的人都已經變成——別的東西了。」
「你又把時間坐標弄混了。」梅林道。「你的數學一向很差,孩子。你來遲了,來得太遲了。」
「就算我們能夠解決梅林,」蘇西道。「挖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雖然曾經挖過幾顆心臟,但是都挖得很難看,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挖出來後還要再放回去之類的問題。」
她看著我微笑,但是只有半邊嘴角上揚。她輕輕地以手指撫摸自己的左臉,接著又慢慢地放開了手。「不要驚訝,泰勒。天使戰爭的時候,你在我體內灌注了狼人之血,還記得嗎?那些血液不夠強大,也不夠純淨,還不至於把我轉化成狼人,不過卻給了我一種自我醫療的能力。在賞金獵人這一行來講,這可是一種十分實用的能力。我的臉——永遠不可能恢復正常了,我很清楚自我醫療能力的極限,不過我並不在乎,反正我從來不是個著重外貌的人——約翰?怎麼了,約翰?」
「不要灌輸他這種想法!」湯米說。「不然我們通通會變成像鼻涕一樣的怪物。」
正當他自怨自艾的同時,亞瑟王的身影突然自不知名的地方浮現在酒館之中。我立刻就認出他來,因為除了亞瑟王之外,沒有任何人可能擁有那種王者氣息。英國史上最偉大的和-圖-書偉人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們的桌前。他的身材雄壯威武,盔甲閃閃發光,背上披著厚重的熊皮,腰間插著綻放魔光的長劍。他的神情嚴肅中帶有親切,隱隱透露出淡淡的悲傷,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氣息——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威,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一種樸實無華的至善,強烈而又真實——讓我會願意跟隨他出生入死。整間酒館的酒客,不論是人非人,全部都在他面前下跪,向世界上唯一讓所有生命一致崇拜、害怕而又愛戴的男人獻上崇高的敬意。不列顛的亞瑟王。
「我們要把女巫牽扯進來?」蘇西道。「那個傻呼呼的小女孩?」
「你先請。」湯米說。
凱伊微笑:「必要的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算要出賣靈魂,我也一定要為亞瑟報仇。立刻讓開,不然就跟他一起死。」
「我們把妮暮的屍體一起帶走。」我說。「在過去找個地方放下。這樣子梅林變成鬼魂回來之後,就不會知道妮暮是為救他而死的。」
「不。」我說。「但是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是枉然。我們幫不了他們,不過我們還有機會幫助自己。少了梅林沒有關係,我們依然擁有他的心臟。」我攤開桌上的符文布,露出裡面那顆雖然已經沒有血液循環,依然還在緩緩跳動的心臟。「梅林在自己的心臟裡灌注了足夠的魔力,讓它有辦法能夠在離開身體的情況下繼續跳動。有了心臟裡的魔力,我們還是有辦法繼續邁向過去。」
我本來打算直接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紹一番,然後請求他幫忙。不過在見識過他本人所散發的氣勢之後,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這麼幹了。我甚至想要在他注意到我之前趕快離開這裡,或者至少先躲到一張桌子底下,等到完全恢復自信之後再爬出來。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湯米。」我小心地說。「我對妮暮感到抱歉,甚至對梅林也感到很抱歉,但是今天我來到過去是為了要制止莉莉絲,在事情沒有結果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
「我個人是完全不建議你們去跟他說話。」希碧說。「現在唯一能夠跟他溝通的只有女巫妮暮一個人而已。」
「因為我在忙。」梅林道。「忙著享受我此生最重大的失敗,沉迷在復仇的渴望中。」
但眼前的這個梅林目光灼灼、氣勢恢弘,看起來簡直可怕到了極點。他肩膀厚實,身長六呎,在這個人們身材還很短小的年代裡算是十分高大,全身罩著一襲深紅色的長袍,領子的邊緣還滾著金邊。他有著一頭亮紅色的長髮,臉上鬍鬚十分濃密,到處沾染著污穢的泥塊,那張大臉醜到極點,兩道火焰在眼眶中燃燒,綻放出深紅色的詭異光芒,傳說他的雙眼遺傳自其父親——他的臉部及雙手的皮膚上大部分都紋滿了深藍色的德魯伊符文刺青,手指上尖銳的指甲看起來跟野獸的利爪沒什麼差別。面對眼前這個生氣勃勃的壯碩男子,我終於瞭解自己所認識的梅林跟他的真身比起來,不過是一個淡薄的影子罷了。
「不是。」我說。「我們是來自未來的時空旅人。」
「這個嘛——」希碧道。「我是有幾種特別珍藏,專為有品味而又有錢的客戶保留。冬酒、酒神老酒,以及天使之淚。其中天使之淚乃是梅林的最愛。」
「梅林.撒旦斯邦?」我說。「魔鬼的獨生子?我認為他比較有可能跟莉莉絲站在同一陣線。」
他像個被懲罰的小孩一樣噘起嘴角,不過我還是立刻就感受到他的天賦正在凝聚成形。梅林身邊的防禦法術一個接著一個開始遲疑了。它們無法肯定自己為何存在於此,不瞭解自己要守護的是什麼東西,最後終於通通返回它們最初所屬的地方,任由梅林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繼續沉睡。由於無法肯定這種情況能夠維持多久,於是我立刻來到梅林面前。湯米在我身後發出重重的呼吸聲,持續以天賦的力量阻擋防禦魔法回歸。我低頭查看梅林的狀況。
或許由於我依然希望她的話是事實,所以我轉身離開了凱伊旁邊,跟著蘇西一起慢慢地走回到梅林的桌前。湯米還是待在原地,懷裡摟著妮暮,臉色一片鐵青。年輕的女巫顯然已經沒有呼吸了。她死了,而死去的她看起來比之前更像個孩子。
「我剛剛就在想了。」我說。「我想到,眼前的這個妮暮顯然沒有能力偷取梅林的心臟——或許,我們可以幫她偷,只要偷走了梅林的心臟,他就必須照我們的話乖乖去做。」
「別說這種話,湯米。」蘇西冷冷地說。
「你不能這麼做,約翰。因為亞瑟王不會希望你這麼做;因為你不是個冷血殺手。你跟我不一樣。」
「不。」湯米的目光始終沒有從我的臉上移開,眼神冷酷到了極點,我想我從來不曾見他如此憤怒過。「一切到此為止了,泰勒。你這趟瘋狂的旅程中造成的傷害還不夠嗎?蘇西的臉、妮暮的死、還有梅林——他們全都為了你要報仇而搞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那個天殺的莉莉絲!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謊話連篇的狗屎!為了報復你媽,犧牲再多人你都不會在乎。說什麼阻止你媽,在我看來根本沒有意義,因為你自己就已經變成一頭跟她一樣的冷血怪物了。你已經完完全全地成為你母親的兒子啦!」
「問題是我不曾見過。」湯米說。「除了你之外,根本沒有人見過。什麼都是聽你說的。」
「我們去跟喝醉酒的危險巫師談談吧。」我說。「我怕再拖下去情況會更加複雜。」
蘇西看了我一會兒,說道:「即使對你而言,說這種話也未免有點不自量力吧,泰勒?我是說,他可是魔鬼的獨子,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強迫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
「喔,老天呀,又回到老話題了!」蘇西說。「湯米,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們不能改變過去,這樣會改變我們的未來的。再說,天知道你跟梅林共同建立的未來會好到哪裡去?」
「為什麼?」湯米說。「因為她可能會做的事?別擔心,梅林會解決她的。」
我向他介紹了自己以及夥伴的來歷,然後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他一邊聽著一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彷彿杯中的美酒更具有吸引力。酒館中的其它人依然在觀察我們,不過既然暫時看來不會有人被變成其它的東西,他們也就再度開始輕聲交談。等我說完之後,梅林慢慢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了。」我說。「麻煩來一瓶天使之淚。」
「搞定了嗎?」蘇西在門口問道。「你們弄好了沒有?」
她像溺水者一般緊緊抓著我,血肉模糊的左臉埋在我的肩膀中。我緊緊抱著她,唯一能說的只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他的確還沒死。」我道。「請問你是什麼人?」
妮暮皺起眉頭,試圖驅離腦中的酒意,集中自己的精神。「他的心臟可以為我帶來力量——學會真正的魔法——但是說真的,我只希望我的老熊恢復正常就好了。你們沒見過他在坎莫洛特時那種恢弘無邊的氣勢。當他站在國王身邊,所有人都對他低頭的樣子。當然,我也從來沒有親眼見識過那種場面,那時我只是個愚蠢的小祭司,每天忙著採集槲寄生、崇拜三位一體的黑卡蒂女神——但是我有能力看見遠方的景象,景象中的坎莫洛特令我驚艷,特別是梅林更加讓我折服。我在遠方瞭望著他,即使在當時我也可以感到他需要照顧。他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沒有人膽敢惹他,因為當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面臨無法解決的困境之時,只有他的魔法才能解救所有危難。」
「請他喝一杯總是沒有壞處的。」蘇西道。
「你有什麼可以摻在他酒裡的藥物嗎?可以幫助他熟睡的東西?」
「梅林。」亞瑟王的聲音自遠方飄來,彷彿是教堂大廳中的低語聲一般。「我的朋友,我的老師。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我送信到所有你可能會在的地方,但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你去追殺她了,對不對?我告訴過你不要去的。此刻正值大戰前夕,我一個人待在王帳中,透過夢遊魔法前來尋找你。」他微笑,和藹可親,憂鬱悲傷。「你竭盡心力傳授我魔法的秘密,但是我天生就缺乏魔法天賦。我一直在想自己有沒有因此而讓你失望。」
「這位就是女巫妮暮?」我盡力掩飾心中的懷疑問道。
對方一進入酒館立刻筆直對著我們衝來,隨手就把所有擋在他面前的桌椅通通甩到牆上。
「我想應該是某種未命名的東西吧。」希碧想了一想說道。「不管是什麼,他們看起來都不太高興被變成那種東西的樣子。如果你一定要我形容的話,我會說他們是——又黏又滑的流體生物。」
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酒館的空間不但看起來大了許多,而且寧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這時妮暮的藥效發揮作用,梅林的身子向下一沉,終於完全沉睡到夢鄉之中。妮暮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盤腿坐在其中,施展一道幻象法術,讓路過酒館的人看不出內部有任何不尋常的徵兆。如果有人知道梅林處於沒有防備的狀態之下,這裡當場就會擠滿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傢伙。蘇西站在門口把風,湯米跟我則站在一起打量著沉睡中的巫師。
她越說越起勁,舌頭也大了起來。「就連國王——願他安息——就連國王也不是真正在乎梅林。至少不像我這麼在乎他。愚蠢的小祭司,愚蠢的小女巫,他們都這樣叫我——但是現在就只有我能夠觸摸到他的內心而已——等我得到力量之後,我會讓他們全部付出代價的——」
「天使之淚。」希碧皺起俏麗的鼻頭說道。「非常可怕的東西。開瓶之後只有很短的時間適合飲用,過了飲用期我就得把沒喝完的酒埋入神聖的土地之中才行。」
「別亂說話,孩子。」梅林道。「人家大老遠跑來是為了要求我幫忙。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幫他。」
「你當然支持他,」湯米大聲說道。「你是他的女人。」
「我總和-圖-書是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在臉上強擠出一個笑容。「不過沒有什麼需要你去擔心的。」
「不准再踏出一步。」蘇西槍口對準對方的大臉說道。
「我們得要想想辦法,泰勒!」湯米瞪著我道。「泰勒!約翰!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他的雙眼緊閉,兩團火焰暫時熄滅。呼吸十分平穩,不過三不五時身體就會抽動,似乎身處於無盡的噩夢中。我拉開他身上的長袍,露出滿是德魯伊刺青的胸口,然後出聲招呼蘇西過來。蘇西很不情願地離開酒館門口。
亞法隆酒館乃是一座佔地廣大的塔式建築,外觀完全由污穢的白骨打造,藉由看不見但是感覺得到的力場支撐,光是看上一眼就讓我打從心裡毛了起來。我在不久前曾經見過這棟建築,因為梅林透過陌生人酒館的實體短暫地呈現它過去的風貌。在那之後,一切就開始失控,弄到最後連未來的蘇西都跑出來要殺我。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朝蘇西看去,而她剛好也在看我。
「閉嘴。」我輕聲道。「不怕它們聽到嗎?現在使用你的天賦,不要猶豫!」
「不准喝。」我語氣堅決地道。「這是給梅林的。」我轉向希碧。「他現在的心情怎麼樣?」
「我們不能肯定。」我說。「再說,我們需要那顆心裡的魔力。」
妮暮繼續喋喋不休,梅林微笑地看著她,一會兒之後,兩人一起有如熱戀中的青少年一股擁抱在一起。我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麼。這就是妮暮?傳說中偷走梅林心臟的狡獪女巫就是我們眼前這個活潑可愛的拜金少女?我回過頭去看了看蘇西跟湯米,只見他們跟我一樣難以置信。我站起身來,跟梅林還有妮暮招呼了一聲,然後就和夥伴們走到別張桌子去思考對策。反正梅林暫時也不會有空來理我們。
「讓開。」凱伊道。
凱伊橫手一揮,蘇西矮身避過,看準側面的空檔刺出匕首。這一回匕首終於刺穿了鎧甲,插入凱伊的腹部中。凱伊怒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甩刺錘,正中蘇西的側臉,當場將她半張臉皮都扯了下來。只聽到蘇西一聲慘叫,身體立刻向後跌倒在地。凱伊像頭戰勝的野獸一般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也不去理會插在腹部的匕首,轉身面對梅林。
我看了看兩個同伴,確定大家都有意願嘗試這個年代的酒。不幸的是,這個年代沒什麼特別的好酒,可供選擇的只有各種不同的葡萄酒跟蜂蜜酒。在科學精神的鼓舞之下,我們將兩類的酒都點了幾樣,可惜葡萄酒又淡又苦,蜂蜜酒又太濃太甜,而且兩種酒裡都漂浮了許多不明的雜質。我們臉上露出讚歎的神情,嘴裡發出享受的聲響,不過這些做作完全瞞不過希碧的利眼。
我們往梅林的座位走去。其它酒客發現了我們的意圖,酒館內部登時陷入一片沉靜。
煙灰亂飛,脂肪四濺,緊跟著傳來一陣難聞至極的焦肉氣味,但是蘇西哼也沒哼一聲。她已然倒下,不過說什麼也不肯叫出聲來。
「謝謝,蘇西。」我說。「我想我們只需要說服女巫偷偷在梅林的酒裡加點東西,讓他更快失去意識就好了。這個計劃聽起來還好吧?」
「這種酒要喝慣了才好喝,就跟吃天使肉是一樣的。告訴我,莉莉絲之子,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看了她一眼,不過還是決定不要多問,反正我也不想知道。我將湯米推離梅林身邊,然後開了幾瓶紅酒清理我們手上的血跡。至於染滿鮮血的衣服就沒辦法處理了,而且我們根本沒帶換洗的衣物。希望時間老父的幻術能讓其它人忽視這些血跡。湯米神情不悅地瞪著我。
「藉由我們的引導?」我說。「你的意思是藉由你的引導吧,湯米?為亞瑟王的年代深深著迷的人只有你而已。」
「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去!」湯米怒道。「只要還有機會救他,就不能把他丟在這裡不管!不然的話,這跟我們親手殺他有什麼兩樣?」
突然之間,酒館大門爆開,一名身穿鎧甲的龐然大漢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此人全身肌肉結實無比,一看就知道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練就出來的;他的鎧甲與其下的皮甲凹痕斑斑,在在透露出長期使用的痕跡。這個人臉型方正,堅忍不拔,表情既凶狠又野蠻,臉上處處佈滿刀劍留下的疤痕。他的嘴唇薄得跟紙一樣,雙眼流露出剛毅冷峻的神情,手中握著一把插滿尖刺的鐵錘。我這一輩子裡還不曾見過如此凶神惡煞的男人。
「不行。」我說。
如果不是蘇西用槍托在湯米後腦上敲了一下的話,天知道我們繼續僵持下去會導致什麼可怕的後果。湯米大叫一聲,跪倒在地,注意力渙散之下,天賦的力量當即減弱。他還掙扎著想站起來,不過在蘇西的拳腳之下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最後他被扁到昏了過去,我立刻用天賦找出時間老父加持在他身上的時空連結,然後將之移除。湯米瞬間從我們面前消失,當即返回了屬於我們的未來。
我付給希碧一枚大金幣。她熟練地將金幣放到後排牙齒咬了一咬,然後很開心地收了起來,接著將一個裝滿淡藍色液體的玻璃酒瓶交到我手中。酒瓶裡的液體緩緩旋轉,不斷冒著發光的泡沫。
「我從沒跟你保證過正義及公理,」梅林道。「我只是給了你一個成為傳奇的機會,可憐的亞瑟——」
我微笑:「我要是連這種拜金少女都沒辦法應付,乾脆退休好了。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有辦法玩弄他人心智的,湯米。」
某個角落裡有許多樂器正在自行演奏簡單的曲調,為酒館內提供了曲風愉快的背景音樂。
「喔,老天呀。」湯米說。
照明黯淡,環境髒亂,路上的行人個個乾淨不到哪裡去。地上七橫八豎地躺了許多人,有的是屍體,有的是醉漢,還有一些遭到惡魔附身。人們在街角打架鬧事,情侶當街公然性|交。第六世紀的人對於本身的原罪極度缺乏自我意識。我看到一名牧師一邊大聲抨擊著諾斯替教徒的異端邪說,一邊享受著胯|下妓|女提供的口|交服務。一路上沒有人敢來打擾我們,看來我們之前的暴力行動已經在大街小巷中流傳開了。不管身處哪一個世紀,八卦跟壞消息始終都是夜城中傳播速度最快的東西。
「或許你應該單獨跟梅林談談。」湯米說。蘇西神情嚴肅地點頭附和。
「因為我是莉莉絲的兒子。我認為像我們這種混血後裔不該彼此敵對。」
「如果你把心臟放回去的話,」湯米緩緩說道。「其中蘊含的魔力很可能可以讓他死而復生。」
「厲害厲害。」蘇西道。「這是哪來的?你從倫狄尼姆俱樂部裡扒來的嗎?」
「那麼,」湯米說。「我們要怎麼做?」
他說著喚醒了天賦,而我也立刻做出相同的反應。我們的力量撼動了整間酒館,登時有如天搖地動一般。我運用我的天賦去尋找他的弱點,他則運用他的天賦凝聚一個我從來不曾現身第六世紀的現實。我的天賦專門尋找實際存在的一切,他的天賦卻是擅長所有虛無飄渺的可能,兩股力量不分軒輊,一時之間完全分不出勝負。我們同時將意志力發揮到極致,在這兩種強大的天賦摧殘之下,現實本身漸漸出現了虛幻化的徵兆。看來用不了多久,酒館附近的空間就會消逝殆盡,留下我們兩個成為這個空間裡面唯一真實的東西。
「不必為我們擔心,」蘇西說。「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很危險。」
「梅林的私生活跟我們無關。」我道。「重點是不管喝得多醉,他依然是史上法力最強大的巫師。如果這個年代裡有任何人能夠將我們繼續送往過去,那就一定非他莫屬。」
「出事了!」她叫道。「凱伊的護身符干擾了保住梅林性命的法術!如果不快點把凱伊帶離此地,梅林會死的!」
「未來的酒比較好喝嗎?」
「她幹嘛要幫我們?」湯米皺眉說道。
我答應過他寧死也不會任由那個未來成真,我也在天使戰爭的時候答應過蘇西絕不會讓她再度受傷。我讓她失望了,雖然她並不怪我,但是我卻忍不住心痛。我知道她會原諒我的,但是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或許——唯一阻止那個未來成真的方法,就是我在一切變得太遲之前趕快自殺——
「要怎麼挖?」我問。
「這真是個餿主意。」湯米可憐兮兮地說。
「我很不情願,」他過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並且對這個計劃表示保留。不過我還是會參與。看來在這個現實之中,夢想根本沒有存在的餘地。」
「沒錯,」蘇西道。「你擅長存在主義的詭辯,湯米,不過泰勒可是個心機狡獪的渾球。」
「她叫妮暮。」梅林回頭對我道。「是我唯一的慰藉。妮暮,這位是約翰.泰勒。」
「聽起來是個很保險的計劃。」蘇西道。「我加入。挖出心臟之後,我可不可以對他開槍?我很想看看會有什麼後果。」
「但我們就是沒有看過,偏偏你又不肯告訴我們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泰勒?你到底在隱瞞什麼?難道我們應該只因為你的片面之詞就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嗎?」
「喔,好了。」我說。「我不認為還有辦法對他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他後來又說了幾句話,但是卻已經聽不清楚了。他就像黎明下的鬼魂一樣,和我們的時空漸行漸遠,最後完全消失不見。慢慢地,酒客們自地上爬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繼續先前的交談。沒有人正眼瞧向梅林一眼。我坐回原先的椅子,梅林則再度盯著他的酒杯。
「喔,沒錯。」湯米說。「我也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再也無法相信他的動機而已。」
「沒錯。」我說。「梅林心臟遭竊,死於此地,就跟我們所知道的一樣,之後他還會被埋葬在酒館的地窖下,一切都跟我們的時間軸中所發生的歷史沒有差別。我們只是出手導致了一些注定會發生的事情罷了。」
「你們身上加持的可是效力強大的頂級幻術呀。」她愉快地說道。「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你們的外表迷惑,但是對於曾經擁有永生的我而言,這種幻術也不算什麼。我想你們應該不是本地人吧,對不對,親愛的?」
「以前的你比現在有趣多了,泰勒。」
我下意識地想要看向蘇西的面孔,但是我沒有轉頭。「我只做必要的事情。」我盡可能地以冷靜理性的聲音說道。「我們趁著凱伊還沒醒來之前離開吧,光是在頭上敲幾下是沒有辦法讓這種怪物昏迷多久的。」
「我們還是得要和_圖_書阻止莉莉絲。」我說。
直到此時,我才突然想起之前是在哪裡遇上過湯米.亞布黎安。幾個月前,我在查辦夜鶯的案子那時候,曾經見到他突然出現在陌生人酒館裡面。當時他顯然剛被人海扁一頓,而且一現身就把一切怪到我頭上來。如今我終於知道是為了什麼了,原來他回到了我們離開之前的夜城。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湯米不去找出當時的自己,事先警告自己這段旅程的經過呢?除非後來回去的湯米出了什麼事,導致他沒有辦法這麼做——這就是我討厭時間旅行的地方,光是思考這一大堆有的沒的就夠人頭痛的了。
「我不喜歡這個計劃。」湯米冷冷地道。「我非常不喜歡這個計劃。事實上,我根本厭惡這個計劃。」
蘇西槍口瞄準對方,湯米和我馬上衝到她身邊。對方一直走到我們面前這才停下腳步。當他看到梅林滿身是血躺在椅子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不過沒笑多久就發現梅林還在呼吸。
看著她在吧檯底下翻找酒瓶,我這才想起不知道該怎麼付錢。不管第六世紀流通的貨幣長什麼樣子,我身上肯定一毛也沒有。我習慣性地伸手進入外套口袋翻了翻,卻很驚訝地發現口袋裡多了一袋原先沒有的硬幣。我取出皮袋,打開封口的細繩,目瞪口呆地看著其中閃閃發光的金幣跟銀幣。
他看起來和我印象中的梅林不太一樣。我所認識的梅林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屍體,胸口有一個恐怖的大洞,代表力量泉源的心臟卻已不在洞裡。他被埋葬在陌生人酒館的地窖之中長達數世紀,不過三不五時就會附身在他後代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身上,現身於物質界之中。
我們往白骨塔的底部走去。這座建築有如某位古老神祇的墳墓一般聳立在夜色中,散發出陣陣極為不祥的氣息。迎向此塔的感覺就像走入一座尚未掩土的墳墓一樣。塔的入口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大洞,但是大洞之後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傳出。要是平常的話我一定會非常擔心,不過此刻我滿腦子想到的只有蘇西。她知道我對她有所隱瞞,但是我又怎麼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呢?就算說了又有什麼好處?我覺得光是談起這件事、接受這個事實,似乎就會讓那個恐怖的未來變得更加真實、更為可信。我將心中的罪惡感拋到一邊,邁開大步踏入黑暗的入口。蘇西和湯米隨後跟進。
「既然你這麼說的話——」妮暮道。「我總是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什麼才是該做的事。」
「因為莫德烈已死,」我說。「你沒有可以責怪的對象,只好把氣出在梅林身上。」
「我不在乎。」湯米固執地說。「這樣是不對的。我們不該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更別說可能因此使他喪命。」
「我也沒指望你幹過這種事。」我說。「捲起衣袖,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盡量不要幫倒忙就是了。如果忍不住想吐的話,盡量不要吐到他胸腔裡。」
「那聽起來不錯呀。」女侍說。「何不點幾杯酒來喝呢?別擔心你們的偽裝,我能夠看穿那種幻術是因為我多少也算是個神的關係。我叫希碧,曾經是古羅馬諸神的侍酒神。當羅馬諸神的信仰隨著帝國衰敗而一同隕落之後,諸神就決定搬到別的地方去重起爐灶,不過那些不知感恩的傢伙居然沒有邀請我同行。我認為自己還年輕,還不到該退休的時候,於是頂下了這間酒館,為所有來此的客人散播歡樂。來吧,親愛的,點一些好酒吧。好酒對靈魂有益。相信我,這類的事情我很熟。」
「這並非我們的本意。」蘇西道。
「不必隱藏情緒,湯米。」我說。「把你心裡真正的想法都說出來聽聽。」
「慢慢來嘛。」梅林輕舔她的耳垂說道。
她的嘴唇在顫抖,斗大的眼淚自臉頰旁滑落。我不需要轉頭面對其它人的目光就已經感到無比的罪惡了。我真的很不想利用妮暮這樣純真的大孩子,但是我又必須這麼做——
「我們必須這麼做。」我說。「我們必須不惜一切地阻止莉莉絲,如此才能夠拯救夜城,說不定還能因此拯救全世界。」
湯米抓起包著梅林之心的布團抱在胸前,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觀戰。女巫妮暮離開了魔法圈,神情緊張地靠在梅林身前。
她十分稚氣地嘟起小嘴道:「就是你惹火我的甜心嗎?你都不會感到慚愧嗎?快點,梅林,教教我如何把他變成黏黏滑滑的東西。」
這裡的酒客來自天南地北,男男女女各自穿著代表各種文化背景的服裝。如果是在其它地方,他們早就為了宗教、習俗或是單純看對方不順眼而拼得你死我活。但是在亞法隆酒館,沒有人會為了這種事情開打,因為人類必須團結起來面對更詭異的威脅。
「我從來沒有信任過梅林。我不相信魔法。我警告過亞瑟,但他說什麼也不肯看清巫師惡毒的心機。當亞瑟最需要他的時候,梅林在哪裡?他不見了,不知躲到哪裡去。我眼睜睜看著世上最勇敢的騎士死在雜碎手中,最善良的人們敗在人海戰術之下。我們大戰多時,在浸滿鮮血的泥濘裡幾乎站不穩腳步,弄到最後——兩敗俱傷。亞瑟跟逆子莫德烈雙雙戰死,在彼此的懷抱中凋零謝世;坎莫洛特的圓桌武士不是戰死,就是不知去向;國土因為內戰分崩離析,處處紛亂,盜賊四起,而梅林——居然還有臉活著。這是不對的!像這種叛徒都不正法的話,這個世界還有天理嗎?我是凱伊,亞瑟的弟弟,今日來此就是為了要為亞瑟報仇!」
「那跟這個無關!」
「我還以為你不相信魔法。」我一邊思考對策一邊拖延時間。
「我當時應該待在他身邊的。」他說。「但是我實在太氣憤了,心中完全讓復仇的念頭佔據。我痛恨那個背信棄義的婊子,莫德烈的母親,摩根拉菲。亞瑟收留了他們,提供他們生活所需的一切,而他們母子竟然恩將仇報,妄想毀滅亞瑟和我所一手建立出來的王朝。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才終於找出他們謀反的證據,可惜事跡敗露之後,他們立刻像下水道裡的老鼠一樣逃得無影無蹤。莫德烈逃到了多年來暗自集結的大軍所在,摩根則回到古老的樹林,回到神靈的保護之下。我嚥不下這口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逃脫,於是我留下亞瑟去準備開戰事宜,自己一個人跑去追殺摩根拉菲。我滿心以為自己能夠在開戰之前及時趕回,但是摩根卻四處躲藏,故意拖延我的時間。最後我雖然殺了那個婊子,但是卻也虛耗了比預期中更多的力量。等我終於趕回來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戰場上血流成河,觸目所及屍橫遍野。存活下來的騎士們都用敵視的目光看我,認定一切都是我的錯。或許,一切真的是我的錯。他們罵我是叛徒、騙子、懦夫、魔頭,連亞瑟的遺容都不讓我瞻仰。本來只要念誦一句咒語,我就能把他們全部殺光,令他們嘗嘗我所面對的痛苦。但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亞瑟不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她為了保住梅林的性命而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湯米瞪視著我,語氣中充滿了責備。「她把生命交給了他,把如今的所有以及未來的一切通通交給了他,但是這樣還是不夠。梅林也死了,如果你還在乎的話。是我們害死他們的。」
「是誰造成這一切的?」未來的剃刀艾迪躺在我懷裡時,我曾問過這個問題。「是你。」他如此回答我。「我要如何防止這一切?」我問。「你自殺就好了。」他答。
「我們需要梅林的幫助。」我盡可能以簡單的方式解釋給她聽。「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問題裡,根本不願意聽我們說話。不過只要我們挖出他的心臟,他就不能不聽了。心臟離開他的體內就等於脫離他的防禦範圍,到時候你就可以對他的心施法,讓他忘掉一切煩惱,全心全意地只關心你一個人。等到一切結束之後,你再把心臟放回原位。如此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這樣不是很簡單也很美滿嗎?」
「我們請他喝很多杯好了。」湯米說。「我想我也可以強迫自己喝個幾杯。」
「很有趣的故事。」他說。「如果我在乎的話,一定深感興趣。只可惜我已經不在乎任何事了。自從——他死之後,我就不再在乎了。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類,是他使我對人性產生了信心。他讓我相信自己是個更好的人,進而真正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我寧願死,也不要看到他對我失望。如今他去世了,只因為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不在他的身邊。我的夢想已經幻滅;而他想建立理性祥和的人類社會的美夢,如今也在黑暗的年代裡——變成曇花一現的幻影。」
「我們請他喝一杯吧。」我說。
「不!」我說。「不要講這種話,湯米。」
「你是莉莉絲的獨生子,」湯米說。「你為了滿足一己之私,任由坎莫洛特的夢想凋零。我已經看透你了,泰勒。你去死!」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將我推開,而我也立刻放手。蘇西無法忍受與他人有任何肢體接觸,即使跟朋友也不行,即使在這種時候也不行。可憐的蘇西。我強迫自己看著她的臉,這時她左半邊臉已經完全沒有皮膚,只剩下一片焦黑模糊的血肉,不過此時這片恐怖的傷口也開始在我的眼前慢慢地癒合。歪七扭八的皮膚自動卷平,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結成一整片醜陋難看的傷疤。就連少了眼球的空洞眼眶也癒合起來,上下眼瞼緊密地連在一起。一切結束之後,我面前出現了一張非常恐怖卻又十分熟悉的扭曲面孔——也就是曾經出現在我面前的未來蘇西。
「就算是,那又怎樣?」湯米大聲說道。「我一直都很熱愛坎莫洛特的傳說。在亞瑟王的統治之下,世界將會比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要美好,都要良善!想想看,如果讓亞瑟統治世界十五個世紀的話,世界將會進化到什麼地步?或許如此一來,就連夜城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緩緩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因為聽到我母親的名字還是佩服我的勇氣。我拉開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蘇西跟湯米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後站定。我很感謝他們願意站在這裡支持我。雖然這並非我第一次在完全沒有籌碼的情況下面對超級強者虛張聲勢,但是如今眼前的這個傢伙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很高興自己在第一時間就坐了下來,這樣他就不會發現我的雙腳藏在桌下發抖。我將天使之淚和圖書舉到他面前,他伸出巨大的手掌接了過去,張嘴咬掉瓶口的木塞,在桌上的銀杯裡斟滿一杯藍色的液體。這玩意兒的味道異常難聞。梅林注意到我的反應,對我露出難看的微笑。
酒館裡所有人在那一刻裡全都屏息以待,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過了一會兒,我緩緩舉起右手,讓梅林能夠清楚地看到我手中的天使之淚。在看到梅林嘴角揚起一個難看的微笑之後,我暗自鬆了一大口氣,然後繼續提步前進,不過蘇西跟湯米還是待在原地,沒有跟來。我在梅林的桌旁停下腳步,鼓起勇氣瞪著他看。永遠不要讓這傢伙知道你在害怕,不然立刻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我想喝喝看。」蘇西說。
我叫了。他們兩人都因為我的叫聲而分神。我衝向前去,抄起地上的沉重刺錘,使盡全力擊向凱伊的腦袋。這一擊的力道將凱伊的腦袋附近打出一灘血雨,但是他依然屹立不搖。我又揮一錘,再揮一錘,跟著又是一錘,將所有的忿怒、恐懼以及罪惡感通通發洩在他身上。最後他終於支持不住,有如遭到屠宰的野獸一樣癱倒在地。我丟開刺錘,走到蘇西身旁蹲下,將她擁入懷中。
「如今時間緊迫,情勢凶險,於是我只好求助於曾經學過的魔法課程,喚回失落已久的夢遊法術。我來到此地,見到了你,但是卻看不出自己身在何處,老朋友。我眼中唯一清晰可見的只有你的身影。明天的戰役之中,我將需要你的幫助。逆子莫德烈組成了史上規模最大的反叛車,打算推翻我的統治。我已經召集了所有騎士、部隊以及願意為了正義與真理而戰的平民,但是我依然沒有把握能夠取勝。我的兒子——我知道你始終懷疑莫德烈的身份,但是做父親的怎麼會不認得自己的血脈呢?莫德烈召喚了許多古老邪惡的怪物為他而戰,所以我需要你,梅林,我需要你的魔法、你的力量。為什麼你不在我的身邊呢?」
「沒錯。」我說。「當然。只要把心臟放回去,他就可以靠自己的法力治療自己。來吧,把心臟給我。他要是死了,對我們就沒有用處。」
「無關!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要拯救夜城!拯救世界!如果你跟我一樣看過那個未來——」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湯米怒道。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梅林的心臟還給他。」湯米固執地說。「他還是有機會復活的。等我們救活他之後,我再運用天賦去說服他饒過我們。你應該清楚我有多擅長說服別人。只要取回心臟以及力量,梅林就有辦法修復蘇西臉上的傷,更可以將妮暮從死亡的國度中帶回人世。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是梅林,他一定辦得到的!我敢保證!到時候藉由我們的引導,他就可以重建坎莫洛特的輝煌年代,造福世界,讓大家都能夠擁有更好的明天!」
「沒錯。」我直視他憤怒的目光說道。
「我是凱伊,」他道。「亞瑟的弟弟。我們同父異母,不過他總是把我當作親生弟弟看待。我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無數場大戰,肩並肩、背靠背,剷除一切邪惡的勢力。我們都曾為了對方灑血,為了對方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辭。他是一國之主,必須肩負整個國家的責任,然而他卻始終不曾遺忘我的存在。」
「把刀給我。」我道。「回去守好門口。湯米,過來幫忙。」
「你應該警告我的,梅林。」亞瑟道。「警告我身為國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坎莫洛特、圓桌武士,以及遠大的夢想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的妻子另結新歡;兒子恨我入骨;正義與公理降臨在所有人身上,卻唯獨遺忘了我。你為什麼不曾警告我,梅林?」
「你這狗娘養的冷血動物。」湯米氣到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握拳。「你到底願意為了報仇做到什麼地步?」
「他還沒死。」他的聲音就像石頭互擊一樣難聽。
「真的無關嗎?」
我面對湯米。「你參不參與?」
「我看得見你,卻聽不到你的聲音。」亞瑟道。「梅林!梅林!」
「你一定要快想辦法!梅林快死了!我得運用我自己的生命力才能暫時保住他的命!」湯米湊到我面前,肯定我聽得見他的聲音後說道:「我們必須召回梅林的防禦法術!」
我還是無法習慣不小心踩到痲瘋病人身上的感覺,雖然被踩的人顯然都不介意。
「事實不是這樣的。」蘇西道。「不要這樣,湯米。泰勒很清楚他在做什麼,他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
「對付梅林?」
黑暗很快就被溫暖的光線所取代,我們面前登時出現了一個空間寬廣,烏煙瘴氣的大酒館。酒館內部的空間跟我們那個年代差不多大小,內部沒有任何窗戶,油燈與火把散發出陣陣濃煙,為酒館內部帶來十分悶熱的感覺,不過整體氣氛還不算太差。一進門,我們立刻瞭解酒館外部的白骨造型只是幻象法術,用來嚇跑不受歡迎的酒客。我不疾不徐地在許多長木桌之間穿梭,沒有任何酒客抬起頭來看我一眼。就跟我那個年代一樣,這間酒館不是什麼供人社交的場所。
我一聽就知道她這一輩子都會受人利用,永遠不可能學乖。湯米也聽出來了,於是狠狠地瞪我一眼。我沒有去理他。
「這個嘛,我們不能直接交還給他。」我說。「否則梅林一定會將我們全部殺光,不管我們跟他談了什麼條件。不,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心臟藏起來,在安全到達過去之後再將藏心的所在告訴妮暮。」
接著蘇西一腳踢出,打算給凱伊來個致命一擊。卻聽凱伊發出有如巨熊一般的怒吼,一把抓起蘇西抱在胸前,兩條肌肉鼓鼓的手臂緊緊鎖住她。蘇西被擠得肋骨咯咯作響,劇痛之下趕緊對凱伊的腦袋一頭撞去。凱伊悶哼一聲,放脫蘇西。蘇西透過滿臉的鮮血發出一聲冷笑,甩甩匕首又撲了上去。凱伊連忙從牆上拔下一根火把,往蘇西猙獰的臉上插去。
「他說得有道理。」蘇西道。「如果我們干涉了過去——」
凱伊冷笑道:「我身受保護,所有魔法跟邪惡的武器都傷不了我。」他冷冷地道。「引我來此的護身符將會看顧我,任何膽敢阻止我報仇的人都動不了我一根寒毛。」
「哇!」女侍道。「真是刺|激。未來長什麼樣子?」
雖然他並非真實存在。我們都知道出現在亞法隆酒館裡的亞瑟王不是他的真身,他的形象時而真實,時而虛幻,隨著空氣流動緩緩飄忽,有時甚至完全變得透明。儘管如此,我們卻都知道眼前的亞瑟王不是鬼魂;他的身上依然透露出活人特有的生氣,綻放出生命的光輝、追求的渴望以及無上的權威。不,這是透過心靈魔力從別的地方傳來的實體影像。影像中的亞瑟王心神不寧、思緒不定、神色茫然地看著酒館中的景象,最後目光終於停留在唯一還坐在椅子上的梅林身上。
「慢慢來當然沒關係,甜心。」妮暮說著將他推開,坐直了身體道:「但是有一堆債主追著我討債呢。像我這樣的女孩總是要生活的呀,親愛的——」
我將心臟握在手中,然後強迫自己面對蘇西的容顏。她是因為我才變成這副模樣的,我一定要阻止莉莉絲,不然蘇西所承受的痛苦就通通白費了。我緩緩轉頭,無意識地看著酒館中的一片狼藉,心中不禁要懷疑,究竟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無聊的執著才終於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最後導致那個死寂的未來?
我終於再度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梅林身旁。蘇西暫時可以照顧自己,但是梅林的狀況就不能不管了,他的呼吸已變得斷斷續續,臉色十分蒼白。我之前那一摔不知道撞到什麼,腦袋痛得可以,鮮血一直從頭上流下,這種情況之下,根本沒有辦法集中思緒。湯米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圍在妮暮身邊團團亂轉,妮暮則在梅林身前不斷吟誦聖歌。從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看來,這些法術顯然沒有多大作用。湯米一把抓起我的手臂,這才發現我傷得不輕,趕緊扶著我站起。妮暮幾近瘋狂地向我看來。
「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我終於開口道。「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受傷。只是我見過的那個未來到現在還常常讓我在夢中驚醒——為了預防那個未來,我已經準備好要犧牲自己的性命,然而——我沒有權力要求你們和我一起犧牲。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湯米?」
「但是你也聽到了。」湯米說。「他根本不在乎我們,也不想理會我們的問題。」
「不在乎就想辦法讓他在乎。」我說。
我們走到酒館另一側的吧檯前面。這座吧檯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吧檯顯然是同一座,不過吧檯後方酒櫃裡擺設的酒類選擇似乎就少多了。吧檯上最接近吧檯點心的東西乃是烤老鼠串,而且即使它們身上已經塗滿了熱騰騰的起司,其中有幾隻串上的老鼠依然在抽動。在吧檯後方服務的是一名身穿羅馬年代服飾,外表如夢似幻的甜美少女。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超大的雙眼,以及迷人的微笑。
亞法隆酒館位於一個即使以這個年代的眼光來看還是非常骯髒俗氣的地段。
原來蘇西之所以會變成那個樣子,全都是因為我帶她來到這個時空所造成的。
蘇西停下腳步,笑著說道:「喔,湯米,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
聽到蘇西依然對我深具信心,我感覺自己的心像在淌血一般。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她還是如此信任我。我不值得她如此信任。我應該把心裡的秘密說出來的,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開口。
她的身材十分嬌小,擁有一頭亮麗的金髮、大大的眼睛,以及開懷的笑容,身上穿著跟這低俗環境完全不搭的華麗絲綢。她的腳步雀躍,活力十足,全身上下散發出年輕女子的性感魅力,看起來應該還不到十六歲,容貌十分美麗,額頭上紋著一枚代表第三隻眼的刺青,手臂上也有不少凱爾特跟德魯伊的紋身。她來到我們的桌前,一下跳入梅林的懷中,抓起巫師長長的鬍鬚,十分開心地笑著。
幸好蘇西.休特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乃夜城之子,多年來在槍口上討生活的日子也讓她練就一身與凱伊不相上下的戰鬥本能。既然刺不|穿鎧甲,她立刻改變戰略,一刀一刀地往對方的臉孔、咽喉、手肘、鼠蹊等要害攻去,只可惜和_圖_書對方的刺錘總是都有辦法及時擋下她的攻擊。蘇西是個賞金獵人、是個戰士、是個殺手,但是凱伊可是亞瑟王的圓桌武士,身經百戰的戰場猛獸,他逐漸壓制了蘇西的攻勢,一步步逼上前去,像一台無情的機器一樣一下又一下地揮出沉重的刺錘。
「那些都只是猜測。」我說。「我們必須看見事實。事實就是莉莉絲正在計劃毀滅夜城,甚至想要毀滅整個世界。我見過那個未來,湯米,我發過誓一定要盡我所能阻止那個未來發生。那個未來將會成為你最深沉的惡夢,湯米。如果你也見過——」
我沒辦法把心裡的秘密告訴她。我低下頭去尋找剛剛丟掉的刺錘。凱伊——這一切都是凱伊的錯。要不是他闖了進來,事情根本不會搞到這個地步——蘇西太瞭解我了。她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吃力地自地上爬起,站到我的面前。
於是我們繼續坐在原位,靜靜地等待梅林醉倒。在妮暮的熱情陪伴之下,梅林又喝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終於喝到連杯子都舉不起來的程度,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瞪視著前方,即使是妮暮也不能引起他任何反應。
「我正在努力。」蘇西吼道。
「非常小心地做。」我說。「要是出了任何差錯,我會立刻奔向最接近的地平線,到時候你可要跟緊我。」
「想清楚,」我說。「要是沒用的話,不但白白浪費了魔力,我們從此也必須被困在這裡;而要是梅林復活之後發現我們不但慫恿妮暮出賣他,而且還導致她的死亡——我們還會有活命的機會嗎?他一定會將我凌遲處死的。他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
「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如此。」我說。「未來就靠我們了。為了拯救未來,我們不能在乎手段。」
不。我還是有機會阻止莉莉絲的。我是世界上唯一有能力阻止她的人。
湯米像是照顧一名睡著的孩子一樣將妮暮輕輕地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站直身體面對我,說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一切是否本來就在你的計劃之中?」
「不,約翰。你不能殺他。」
「只能說——比較烈一點。你們這裡真的只有這些選擇?」
我立刻和蘇西還有湯米交換眼色。我們都聽過這個名字,傳說中背叛梅林的女巫妮暮,就是她迷惑了梅林的心智,然後活生生地將他的心臟自胸口扯出。她誘惑梅林撤掉所有防禦法術,接著背叛他,最後導致了他的死亡。
我一刀劃開梅林的胸口,剝開一個容納兩隻手的大洞。我可管不了傷口好不好癒合之類的瑣事,反正等到梅林取回心臟之後,他一定有辦法自行修復所有損傷。一開始,傷口中噴出很多血,我必須跳到旁邊才能避免被濺滿全身。接著我用紅酒衝開血跡,這才看清楚胸腔內部的狀況。我扳開胸骨,切開血管,用兩隻手的力量使勁拉扯,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部染滿鮮血。湯米在旁邊幫我撥開其它內臟,嘴中不停念著:「喔,老天!喔,老天——」
她的聲音十分冷靜,聽起來就像專業人士在討論工作一樣,於是我也以同樣的語氣回答道:「我認為沒有理由不行。魔力就在心臟之中,我只要將之導引出來使用就好了。」
於是我請蘇西抱起妮暮的屍體,然後運起天賦,召喚出隱藏在梅林心臟之中的魔力,再度踏入穿梭時空的旅程中。
「即使面對魔鬼之子也必須剷除。」他說。我不得不懷疑他口中的魔鬼之子指的是梅林,還是我。他緩緩地坐回椅子上。「等我們達到目的之後,要怎麼處理梅林的心臟?」
「在那裡的時候忘了要扒。」我說。「幸好時間老父幫我們設想得非常周到。」
「她不像外表那麼單純。」蘇西說。「我見過這種人的手段,這些老笨蛋總是會被她們騙光一切。」
「不是。」我說。「我只有在研究他的防禦法術的時候隱約看出一點端倪。」
「繼續篤信存在主義吧。」我笑著說。「不要對任何事物存有絕對的看法,這樣的你會過得比較快樂。」
「我們需要她。」我說。「有我們在,梅林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只有妮暮才能令他放下心防。」
他們兩人同時以一種看著瘋子的眼光看我。
「誰干涉了?」我說。「我們明知有人偷了梅林的心臟。我們都見過他胸口的大洞。從某個方面說來,這麼做甚至可以強化我們的未來。」
湯米瞪著我的臉好一會兒,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慣有的虛弱語氣如今早已蕩然無存。「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如此——殘暴。」最後他終於說道。
「我得走了。」亞瑟道。「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力量即將把我抽離此地。我的部隊在等著,等到曙光乍現,我們就要共赴戰場。若蒙上帝眷顧,我們就有機會迎向勝利。我相信你不能到場一定有個很好的理由。戰爭結束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吧。自我當上國王之後,我們幾乎沒什麼機會可以聊天了,這始終是我心裡最大的遺憾呀。」
「莉莉絲的計劃將會威脅整個夜城。」我道。「還記得時間老父的話嗎?可能的未來正在逐漸減少中,很快就會只剩下一個未來,無法避免的未來。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必須這麼做,湯米。我需要你的幫助。梅林為了提防喝醉酒或是其它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刻,全身上下一定佈滿了防禦魔法。我有辦法用天賦找出這些魔法,但是卻沒有能力解除它們。但是你——可以用你的天賦去混淆它們的存在,為我們爭取時間,完成所有必要的舉動。」
「你都不擔心會被敵人發現行蹤?」
「你的腦筋怎麼都用在這種奇怪的地方,泰勒?」蘇西說。
在遠方的角落裡坐著一名同時背靠兩面牆壁的孤獨身影,乃是遠近馳名的強大巫師,梅林.撒旦斯邦。他是縱貫古今法力第一的強者,生來注定就是毀滅基督教的王,不過卻始終不願接受這項榮耀。沒有人能夠忽略他的存在,即使他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瞪視著自己的酒杯,整間酒館裡的人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強大的氣勢。有他在旁邊的感覺,就像是站在屋裡觀看窗外的車禍現場,或是眼睜睜地看著某人上吊自殺一樣的難受。
「挖心其實並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事。」我慢慢說道。「很多巫師都曾挖出自己的心臟,藏到隱密的地方,以強大的魔法保存。這樣一來,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心臟仍在,他們就永遠不死。只要用對方法,梅林可以在沒有心的情況下依然存活,一旦心臟到手,我們就可以控制他。聽著,反正他的心臟終究還是會被人偷走,何不由我們來偷?至少心臟在我們手中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
「我甚至不能為他落淚,只因為我的雙眼不會落淚,然而我還是懂得如何哭泣的。為了我的國王、我的摯友、我的兒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會哭泣。」
「別擔心。」她說。「這種事多做幾次就熟了。」
「喔,甜心,看看這張臭臉呀!這次又是誰惹你了?老實說,親愛的,我真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你的視線呢。幸好有你的小妮暮在這裡照顧你啦!」她天真燦爛地吻了吻他,喝了一口天使之淚,扮了一個鬼臉,撒嬌幾句,然後又親了他一下,稱他為「傻老熊」。梅林漸漸露出微笑,接著哈哈大笑,伸手玩弄她的胸部,弄得女孩開心地嬌笑。我竭盡全力才隱藏住臉上驚訝的神情,難以相信傳說中的女巫妮暮居然是這個樣子?
「如果梅林的心臟是被我們帶到過去的話,那就難怪沒有人能找到它了。」蘇西道。「大家都找錯年代了。」
「她看起來真是個甜心。」湯米說。「但是我總覺得梅林對她來講有點老。」
「因為他是約翰.泰勒。」蘇西手持霰彈槍,自門口走來。「他值得我們信任。」
他舉起刺錘,舉步向前。蘇西二話不說,對準他的大臉就開了一槍。至少,她試著要開槍,只可惜子彈卻沒有擊發。她再度扣下扳機,發現還是沒用之後,乾脆就把霰彈槍給丟到一邊,從另外一隻靴子中抽出一把長匕首,往凱伊的喉嚨迎上去。凱伊本能性地向後一閃,我立刻側身向前一撞,企圖將他撞倒在地。然而他在我強力衝撞之下屹立不搖,隨手一揮就把我甩到一旁。我撞翻了好幾張椅子,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氣息紊亂、頭昏眼花。在我掙扎地想要站起的時候,蘇西已經舞著匕首和凱伊的刺錘打成一團。凱伊比蘇西強壯,但是蘇西的動作卻更加敏捷。只見他們兩人又叫又鬧,登時打得難分難解,不可開交。
「你想怎麼挖就怎麼挖,泰勒。我只是為了領取賞金而挖過幾顆心,又不是專業的外科醫生。」她說著從長靴之中拔出一把長匕首。「我猜這次不能單憑蠻力。」
「我憑為什麼要相信你?」湯米說。蘇西看出湯米心中的怒火,於是走過來站在我的身邊。
接著蘇西發出一下驚人的吼叫聲,再度從地板上爬起,她的左臉滿是鮮血,眼球已經不在眼眶之中,但是依然勇猛頑強地從血淋淋的地板上站起。她拔出凱伊身上的匕首,衝到他面前,趁著對方遲疑的瞬間,對準他的鼠蹊部一刀插下。凱伊劇痛難當,驚聲尖叫,不過叫聲卻完全淹沒在蘇西得意的笑聲裡。她抽出匕首,凱伊的兩股之間登時噴出暗紅色的血液,整個身體搖搖欲墜。蘇西順勢一揮,毫不費力地將凱伊握著刺錘的大手齊腕切下。眼看著自己的手掌和武器落在地上,凱伊整個人傻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沒有,」梅林說。「你從未讓我失望。從來都沒有。」
「你才不只是喜歡當我老師呢,好色的老山羊。」妮暮依偎在老巫師的懷中說道。「離開德魯伊教徒的生活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抉擇。」她深邃的目光向我望來。「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將我賣給他們,但是我始終沒辦法融入德魯伊教徒的生活。我並不討厭崇拜自然,也很喜歡住森林中裸體狂奔,為了確保豐收而跟很多人交歡之類的習俗,只不過我始終無法接受將活生生的人類送去血祭,不願意將人們的內臟釘在古老的橡樹上。於是我帶著所有能帶的東西,離開了那個地方。」她突然噘起嘴來,捶了捶梅林的耳朵。「你答應過要教我魔法的,真正的魔法。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教我真正的魔法,甜心?」
「我想他們如果發現得了的話,應該早就發現了。」我說。
我們轉身面對梅林.撒旦斯邦,感覺就像是看著一頭剛剛才吃掉飼主,破籠而出的野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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